孫亞楠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地獄變》是芥川龍之介最著名的小說作品之一,與其名作《羅生門》一同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閃耀的兩顆明星?!读_生門》重點表現(xiàn)了作家的“利己主義”思想,而《地獄變》通過敘述一個瘋狂的畫師,透露了作家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些觀點。通過閱讀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關于“利己主義”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討論,一直是其小說中反復討論的話題。因此,本文擬借助《地獄變》中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敘寫,來簡析芥川龍之介的藝術觀,以期進一步加深對其小說作品的理解。
《地獄變》講述了一個專注于“奇異的驚悚之感”[1]333的畫師良秀,為完成大公要求的地獄變屏風繪畫,親眼目睹自己的女兒被大火燒死,并借此完成了關于“地獄受難”的描繪,以犧牲女兒留下一幅驚嘆世人的名作。通過畫師良秀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可以一窺芥川龍之介的藝術觀,主要包括藝術至上、藝術審丑以及藝術功效——“剎那的感動”等。
芥川龍之介的“藝術至上”觀點,與唯美主義流派所提倡的觀點不盡相同。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法國的高蹈派公開宣傳詩歌不應涉及政治,須脫離社會斗爭,強調(diào)“為藝術而藝術”。在法、英等國逐漸形成唯美主義的批評流派,其代表人物有戈狄埃、波德萊爾、裴特、王爾德等,主要活動于十九世紀最后二十年間。唯美主義倡導的“藝術至上”主要包括:“為藝術而藝術”“生活模仿藝術”以及“藝術獨立于道德”等?!八麄兒鲆曀囆g的社會教育作用,主張藝術的目的在于豐富藝術的形式美,認為后者是藝術欣賞或?qū)徝赖奈ㄒ粚ο蟆薄2]唯美者永遠把藝術作品本身置于最高位置,極力推崇藝術的形式美。而芥川龍之介的“藝術至上”觀更主要的是結合自己的經(jīng)驗與認知,對其進行了部分的接受和改造。芥川關注的重心不再是藝術的形式美,而是強調(diào)藝術家應該將呈現(xiàn)完美的藝術品看成一生的追求與使命。
在這篇《地獄變》中,畫師良秀是一個一心只顧創(chuàng)作完美作品,而毫無人性的可怕怪物。他將赤裸的弟子用鐵鏈捆綁著,險造毒蛇咬噬;他將柔弱的弟子暴露在巨型貓頭鷹的攻擊下,冷眼旁觀慘象;他用黑暗封閉的居所收養(yǎng)各種恐怖兇殘動物,以供其入畫;更甚者是,眼看自己最疼愛的獨生女兒捆綁于熊熊大火中,他也未能提出反抗……這一切都為了創(chuàng)作出最完美、最令人難忘的作品。這種“藝術至上”的觀點給他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不凡的成就,“在當時畫壇,無人能出其右”[1]330。但同時,其過度瘋狂的舉措,也對同為創(chuàng)作者的芥川有所警示。對畫師的行為既有批判,同時也不免透露出作家為追求完美作品而窮盡其力的藝術態(tài)度。當畫師處于創(chuàng)作瓶頸期時,弟子們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傲慢、偏執(zhí)的人,怎會為著屏風繪畫的進展受阻,就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呢”[1]345??梢?,創(chuàng)作出完美的藝術品是每一個創(chuàng)作者畢生的理想追求,這也可以看作是芥川龍之介“藝術至上”觀的核心。但是有兩點需要關注:
第一,重視藝術源于生活。為創(chuàng)作出完美的作品,必須投入到生活中,單靠“為藝術而藝術”,肯定無法達到最高的境界。當觀者面對良秀的畫作《地獄變》時,“自然而然地感覺到,耳際傳入了凄慘的呼叫之聲”[1]337。如此出神入化的作品,不是憑空而生的。芥川龍之介在小說中指出,“為了實現(xiàn)那般描寫,就須體驗那樣的恐怖情景。否則,即便是良秀這樣的畫家,也無法生動地描畫出地獄之中的那般苦難”[1]337。所以,良秀之所以能畫出如此撼動人心的畫作,根本上是源于目睹女兒葬身火海時,所體驗到的身處地獄的痛苦與絕望。
第二,擯棄低劣的道德品質(zhì)。小說中,作者借僧都之口說:“無論你在藝能方面多么優(yōu)秀,都不可忘記人之五常。否則唯有墮入地獄”[1]356。畫師良秀最讓人詬病的不單是他猥瑣卑賤的相貌,還有他種種令人嫌惡的怪癖,“世間的一切慣習或慣例,他統(tǒng)統(tǒng)嗤之以鼻”[1]333,他將受人尊崇的吉祥天女畫成卑微傀儡,將神佛畫成無賴。他對待身邊親近之人更過分,對順從的弟子們百般折磨,毫無關愛憐惜之心,導致弟子們唯恐避之而不及;對獨養(yǎng)女兒雖有著瘋狂的憐愛,可看著女兒的身姿被大火吞沒卻沒有阻止。無論是作為師,還是作為父,他都毫無人情,毫無人性。所以,即使他的創(chuàng)作如此高超不凡,也不會留名青史,“想必經(jīng)過數(shù)十年風風雨雨之后,碑上也將生出苔蘚,人們將無從知曉墓碑的主人”[1]356。
藝術是高雅的、美的、值得推崇的,而“丑”即是低下的、俗不可耐的,但是兩者在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中卻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彰顯。自此,“審丑”一詞在藝術鑒賞中引起了更多重視,獨領風騷。
良秀的畫作拋棄了一般的審美追求,而更側(cè)重于“審丑”?!罢摷巴舻拿持鳎瑒t有板戶梅花月夜馨,屏風宮卿聞笛聲,皆與優(yōu)美的故事有關。而說到良秀的畫作,則唯有奇異的驚悚之感?!盵1]333可見芥川在《地獄變》中,有意識地對兩種審美情趣進行了關注。另外,把主人公良秀設定為追求“審丑”的畫家,說明作者芥川對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審丑”的重視。良秀作五趣生死圖,作地獄變屏風,都不符合一般的審美需求。從良秀去嗅“死人的腐爛惡臭”[1]334中,仿佛看到了波德萊爾創(chuàng)作《腐尸》的身影。小說中,當別人譏笑良秀偏愛丑陋時,他狂妄地奸笑道:“膚淺的畫師哪里懂得丑中之美?”[1]334這仿佛說出了所有關注“審丑”的藝術家的心聲。
在《地獄變》中,唯一具有美的特質(zhì)的就是良秀的獨養(yǎng)女兒,她是一個好姑娘,“性情溫和,體諒父母”[1]334,而且很有善心,主動救助可憐的小猴。但涉及姑娘的筆墨畢竟只是小部分,小說中更多的是對“丑”的刻畫:外表丑陋,殘酷無情的畫師;表里不一,貪圖美色的大公;虐待幼猴,任性狂妄的少爺。他們交替出現(xiàn),一同推動著故事朝向悲劇的方向發(fā)展,最終釀成年幼的姑娘葬身火海的慘劇。
小說不僅刻畫了丑態(tài)百出的人物群像,還花費大量筆墨描繪良秀最終完成的“杰作”——地獄變屏風?!疤崞鸬鬲z變屏風,那恐怖的畫面景色頓時歷歷在目”[1]336,小說第六部分以此開頭,貫穿整個第六節(jié),都是在描繪那慘不忍睹、令人窒息的屏風畫面:“總之形形色色的人物逆卷于煙火之中,忍受著牛頭馬面、地獄小鬼的蹂躪。他們像大風吹散的落葉一樣四方奔逃。一個女人如同神巫,頭發(fā)纏在鋼叉上,手腳蜷縮得像似蜘蛛。一個看似新官的男人蝙蝠似的倒懸著,手刃穿透了胸前。有人在忍受鐵條的鞭笞。有人被壓在千斤磐石之下。有人被叼于怪鳥口中。也有人為毒龍的巨齒噬咬”[1]336。從這段描述中,可見良秀的畫作是以“審丑”為主要創(chuàng)作取向,他不是在描繪令人賞心悅目、洗滌心靈的美物,而是借由過目難忘的眾生受難畫面,使觀者受到心靈的悸動,從而體會到煉獄中的折磨與苦痛。由此,才能發(fā)覺現(xiàn)世生活的美好?;蛟S,這也是“審丑”藝術的共同認知,即“美和善沒有什么關系,非但沒有什么關系,美可能不在善里面;相反,美往往蘊含在美的對立面——丑和惡的里面;真正的藝術家要創(chuàng)作出美的作品,必須到惡的里面去提煉美,挖掘美,從而完成藝術家作為美的塑造者的最高使命”[3]。
“丑”是良秀畫作的精髓,也成就了他的繪畫生涯。那如此強調(diào)“審丑”的芥川自然少不了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投入“丑”的因子。這篇《地獄變》中,作者花費大量筆墨細致描述幾個弟子受虐的情景,巨型毒蛇與貓頭鷹殘殺的場面,年幼少女困于大火中備受煎熬的慘狀。無不令人在閱讀的過程中毛骨悚然,心驚膽戰(zhàn),受到心靈的震撼。這種精神震撼絲毫不遜色于“美”所帶來的感官刺激,芥川成功地駕馭了“審丑”藝術,呈現(xiàn)了作品獨特的魅力。另外,在《妖婆》 《偷盜》等作品中,作者也不遺余力地釋放著“審丑”的魅力,使得小說處處營造著一種恐怖、兇殘、可怕的氣息。由此可見,“藝術審丑”的觀點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是得到了貫徹的。
藝術至上,同如生命;藝術審丑,丑中有美。從具有震撼心靈的完美作品中,讀者能獲得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剎那的感動”。芥川龍之介在《基督徒之死》中借主人公說:“人生剎那間的感銘,實千金難求,至尊至貴”[1]421,那對于作家來說應該如何表現(xiàn)“剎那的感動”呢?芥川給出的答案就是虛構。
芥川的小說中不乏藝術虛構,表現(xiàn)之一是大量改編自宗教和歷史題材的小說?!斑@類作品‘不以再現(xiàn)歷史為目的’,實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借再敘述,作新闡釋,予以現(xiàn)代的解讀”[1]6,從而使讀者獲得一種新奇的解讀,發(fā)展出新的感悟。表現(xiàn)之二就是刻意設置“不可能之事(物)”,進而呈現(xiàn)“剎那的感動”。這份感動,是要傳遞給讀者的,同時也是故事主人公自我體驗到的。在《地獄變》中,眾人舉目齊看一侍女“身著華麗刺繡的櫻花唐衣,柔順的黑發(fā)婀娜下垂”[1]352被困于火中的牛車上,“燃燒的松明搖晃出紅色,一時間將狹窄的車廂映照得鮮明透亮。車上的女侍被鐵鏈捆綁著,慘不忍睹”[1]352。突然良秀發(fā)現(xiàn),那個可憐的少女竟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盡管小說中暗示良秀的女兒在大公家當侍女,大公有所垂涎而不得,但對于良秀來說,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畫中那個最受地獄烈火煎熬的主角會是自己的女兒。
他要親眼目睹女兒被活活燒死才能完成畫作,這是生命多么不可承受之重?!八猿窃诒硐笊贤耆崛ァ说纳鐣c‘人生’,就都不能成為美的‘剎那的感動’。”[4]良秀隱約意識到這番道理,所以他沒有去阻止,而是依靠慘象繪制這幅畫作。他舍棄了“人生”(小說結尾寫到“最終,他在屏風完成之后的翌日深夜,在自家的房屋里懸梁自盡了”[1]356),可是成就了美的“剎那的感動”。人們在未見到屏風時不斷咒罵良秀“是個混蛋”[1]356,可當看到這幅地獄變屏風時,連“此前還一副苦臉瞪視良秀的僧都,不由地大腿一拍喊道,‘好畫!’”[1]356此后也無人再說良秀的壞話了。在芥川眼里,“剎那的感動”往往需要特殊的事(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件——讓最愛的女兒燒死在炎熱的地獄之中,并且抓住那機會,自己也自殺了。
這種“剎那的感動”就接近于藝術效果的作用,芥川在具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一個傻子的一生》中也有所討論。其中一節(jié)《火花》中寫到,冒雨走在柏油路上的“他”,突然看見眼前一條架空電線發(fā)出紫色的火花,“他環(huán)視人生,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但是,唯有這紫色的火花——這在空中凌厲爆發(fā)的火花,哪怕用生命也想換取”[1]826。這里“紫色的火花”恰好就是“剎那的感動”,無疑作者在生命中一直追求的,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一直渴望傳達的就是這“剎那的感動”。
“芥川龍之介的一生,正像《地獄變》里的良秀一樣,是一個悲劇結局?!盵1]18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年僅35歲的芥川龍之介心懷對未來的“恍惚不安”,服安眠藥自殺身亡。雖然他的生命短暫,但是作為作家的藝術生命卻長存于天地間,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芥川龍之介文學獎”已成為日本獎勵優(yōu)秀青年作家的最高獎。芥川龍之介不僅擁有深厚的日本傳統(tǒng)文學底蘊,還熱衷于中國古典小說以及西歐現(xiàn)代主義文學,所以他的藝術觀是復雜的、靈活的。本文借助《地獄變》所揭示的只是芥川龍之介藝術觀的一部分,但也許恰恰能通過這篇代表作看出其主要的藝術觀,從而對認識他的藝術觀起到提綱挈領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