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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生》《妖夢》的評價與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專業(yè)立場”

2019-03-17 13:02
關鍵詞:林紓新文化新文化運動

洪 亮

(山東師范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林紓扮演的似乎一直是負面角色。他作為守舊派的代表人物,在所謂“林蔡之爭”中致信蔡元培、攻擊新文化運動,并且受到了蔡元培的嚴正反駁;更等而下之的是,他還寫出《荊生》《妖夢》兩篇小說,對胡適、陳獨秀、錢玄同、蔡元培等人大肆進行人身攻擊,甚至想要借助北洋軍閥的力量,來打擊思想上的異己……然而實際上,就連當年新文化運動的當事人,都曾經明確指出過林紓獨特的歷史貢獻,甚至承認新文化陣營對他的評價是不夠“公平”的。無論是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對于林紓的評價,還是鄭振鐸作于林紓逝世之際的《林琴南先生》,都是典型的例子。20世紀90年代以來,為林紓“翻案”者更是層出不窮,比如近代文學研究者張俊才的《林紓評傳》就對林紓的歷史功過做了更全面的評介[1];羅志田的《林紓的認同危機與民初的新舊之爭》則指出了林紓作為“舊派”代表這一身份的可疑,同時也對新文化陣營在論爭中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出微諷[2];陸建德的《再說“荊生”,兼及運動之術》,則通過詳盡分析“荊生”的原型究竟是誰,證明了新文化陣營將“荊生”附會為徐樹錚、進而制造出的林紓欲借軍閥武力打擊新文化人物之說,是完全站不住腳的[3]。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中,也有人試圖更加“公平”地評價林紓,比如劉克敵的《晚年林紓與新文學運動》,就早于陸建德的文章十幾年,準確地指出了林紓并非從根本上反對白話,以及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表明其企圖借北洋軍閥之手來迫害新文學運動和北大師生[4]。不過略顯遺憾的是,近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以筆者目力所及,目前尚無一部在評價林紓時吸收了上述研究成果。雖然文學史和一般的文學研究不同,講究延續(xù)性、穩(wěn)定性,自然也就很難迅速地吸收最新的觀點,然而林紓的問題從最初被研究者關注,至今少說也有二十多年了,在今天的新文學史中林紓的形象基本上依然如故,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2018年之前,重新評價林紓的文章雖然不少,但畢竟不是集中出現(xiàn)的,所以似乎并沒有吸引更多研究者的關注。相比之下,2008年出版于日本、并于2018年被譯介到中國的日本學者樽本照雄的專著《林紓冤案事件簿》,無疑更加令人矚目。一方面,樽本以日本學者特有的細致、嚴謹,通過運用大量史料,推翻了長期以來加諸林紓身上的種種不實罪名,無論是其論證的過程還是結果,都讓人不得不嘆服;另一方面,作者在這部著作中似乎表現(xiàn)出了其一貫的“攻擊性”,該書的后記直言不諱地講道:以往研究者在批判林紓時,已經不知不覺地安置了一顆“炸彈”,隨著加入的研究者越來越多,“冠名‘冤案’的特大炸彈爆裂了。出現(xiàn)了悲慘景況:不僅是批判林譯小說的研究者,就連林紓的支持者,只要是認定戲劇小說化的人,全部都炸飛了。”“2007年,引爆這一裝置的就是身為日本人的我?!盵5]P463如此具有強烈刺激性的語言,在學術著作中堪稱罕見。雖然樽本的后記主要針對的是林譯小說的問題,但是該著篇幅最大的一章《謾罵林紓的快樂》辨析了各種圍繞在林紓身上的問題,包括“雙簧信”問題、“林蔡之爭”問題、《荊生》《妖夢》的問題等等,所以借用樽本的話,被他“炸飛”的恐怕不僅僅是林譯小說的研究者,也包括絕大多數(shù)(如果不是所有的)新文學史家。

樽本照雄的專著在國內學界引發(fā)的反響不可謂不大。筆者在讀過《林紓冤案事件簿》之后,一直有種骨鯁在喉的感覺。這固然是因為樽本對他的研究對象林紓傾注了過多的感情,結果把林紓完全寫成了一個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而新文化陣營中人在他的筆下,則似乎是一個個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無賴之徒,這恐怕是一個以研究現(xiàn)代文學——它的起點便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業(yè)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愿意接受的;但與此同時,樽本所舉出的種種事實,恐怕也逼迫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專業(yè)立場”。本文的出發(fā)點便在于此,但是筆者無意全面梳理林紓與新文化陣營之間的關系,而試圖以林紓發(fā)表于“五四”前夕的《荊生》《妖夢》為例,通過回應圍繞這兩篇小說而產生的爭議,來重新審視立場各異的研究者在面對這一問題時的洞見與盲視,并以之作為自我反思的起點。

一、“雙簧信”事件與《荊生》《妖夢》的寫作動因

在許多新文學史著作中,《荊生》《妖夢》的寫作被認為與錢玄同、劉半農炮制的“雙簧信”事件有直接因果關系。羅志田也持此看法,他認為,正是由于劉半農的答信戳中了林紓的痛處,即說林紓所翻譯的小說不過是“閑書”,雖然以“閑書”的眼光看來不無可取之處,“但林既然思出其位,以小說家而思為道統(tǒng)之代表,就不能放過他了”,所以“在此情形下,林氏若再不應戰(zhàn),實難再有立足之地。林紓本小說家,最自然的反應當然是以小說影射陳、錢、胡、蔡等人。這就是已廣為引述的小說《荊生》和《妖夢》?!盵2]這種看法在邏輯上似乎沒有問題,在事實上卻顯得可疑。因為“雙簧信”發(fā)表于1918年3月15日的《新青年》第4卷第3號,而《荊生》和《妖夢》則分別連載于1919年2月17至18日、3月19至22日的《新申報》,兩件事差不多時隔一年。如果說,是“雙簧信”刺激了林紓,使他坐不住了才起而應戰(zhàn),那么他絕不可能過了那么久才有動作,所以《荊生》《妖夢》的寫作,一定是另有原因。

無論研究者的主觀意愿如何,把“雙簧信”事件和兩篇影射小說聯(lián)系起來,客觀上似乎有為林紓洗白的效果。畢竟,“雙簧信”說到底是一件帶有炒作色彩的事件,用樽本的話說,這一行為的實質是“捏造論文,挑起事端”[5]P24,那么如此說來,林紓的反擊就帶有了“正當防衛(wèi)”的色彩。但是既然二者之間未必真的有因果關系,這種“洗白”當然也就無效了。

不過在繼續(xù)探討《荊生》《妖夢》的寫作動因之前,筆者認為有必要就“雙簧信”事件再多說幾句。其實只要從常識出發(fā),任何人都不難得出結論:“雙簧信”遠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樽本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此事時使用了許多令人難堪的措辭,比如他指出,鄭振鐸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的導言中公開了此事的真相①,接著寫道:“居然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真是令人吃驚的天真爛漫??梢哉f,對此行為,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內疚與羞恥,所以才能夠這樣寫出來。他們拿出的態(tài)度是做了該做的事情,并沒有懷疑其正當性。為了文學革命而捏造文章,哪里有什么不對的。可以說,鄭不當回事。我覺得這是自認為勝者而產生出的傲慢的記述?!盵5]P28樽本還進一步指出,不但胡適在“雙簧信”發(fā)表當初就表示了異議,就連錢玄同本人也從未在公開場合承認過“王敬軒”是他的化名。由此看來,即便說錢劉當初做出此舉是為了擴大新文化運動的影響而情非得已,他們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其實是拿不到臺面上的招數(shù)。然而反觀我們的各種新文學史著作,其中對于“雙簧信”事件的表述,基本上都沿襲了鄭振鐸的態(tài)度,仔細想來,是頗令人汗顏的。至于其中的原因,樽本所概括的“自認為勝者而產生出的傲慢的記述”,可謂一針見血。盡管對于那種“勝利者邏輯”的反思,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已經屢見不鮮,但很難說這些反思已足夠充分。

樽本雖然對“雙簧信”事件極度憤慨,但他清楚地意識到,林紓寫作《荊生》《妖夢》并非對此事的回應。他引述了《荊生》文末的一段文字后②評述道:“林紓想說的是,對于不懂人類語言的禽獸進行干涉是無用的。1918年《新青年》上展開了錢玄同與劉半農對林紓的批判,而林紓不做回應的原因至此才明了。林紓從最初就看透了,無論怎么解釋,這些人都是不能明白的?!盵5]P157-158樽本準確指出了林紓并未回應“雙簧信”的事實,但是他對林紓小說中如此嚴重的人身攻擊卻報以無保留的認同,似乎有失學者風度。另外接下來他對林紓寫作《荊生》《妖夢》原因的說明也并不能令人信服,因為他不加分析地相信了林紓本人在《荊生》文末的一段“解釋”:“此事余聞之門人李生。李生似不滿意于此三人,故矯為快意之言,以告余。余聞之頗為咀噱?!遍妆菊J為“門人李生”指的是北大學生張厚載(兩篇小說后來正是經由張厚載之手發(fā)表),也就是說由于張厚載向林紓透露了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人的情況,他才寫了小說。然而細揣小說原文,“此事余聞之門人李生”中的“此事”顯然是指小說中的主要情節(jié),亦即金心異、田其美、狄莫三人被荊生痛毆一事(詳見下文)。如果真如樽本所言,“門人李生”就是張厚載的話,那么這句話的意思就成了:張厚載構思了《荊生》的情節(jié)(“矯為快意之言”),并告訴了林紓,然后由林紓寫出來,再交給張厚載去發(fā)表,這未免太不符合常理了。實際上這里的“門人李生”恐怕只不過是舊小說里常見的假托罷了,即使里面真的有張厚載的影子,我們也無法斷定林紓寫作《荊生》和隨后的《妖夢》是聽了張厚載某些言論的結果,因為小說中所提到的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人的主張,多是可以見諸公開發(fā)表的文字的,完全沒有必要通過小道消息來得知。不過結合樽本前后文中的一些表述,他似乎是在暗示,林紓所得之于“門人李生”亦即張厚載的,其實是關于陳獨秀等人的一些私事,但這一點我們在小說中根本找不到任何切實的依據(jù)。因此從張厚載身上尋找林紓寫作《荊生》《妖夢》的動因,仍然沒有找對方向。

筆者認為,真正促使林紓寫作這兩篇小說的,其實是他對新文化運動的判斷所發(fā)生的變化。我們還是回到《荊生》末尾那段話,所謂“禽獸自語,于人胡涉”,不僅完全喪失了風度,而且也有自相矛盾之嫌:如果新文化運動領袖的種種主張,真的是壓根不值一駁的自言自語,那么林紓自己又何苦浪費精力,創(chuàng)作這么兩篇小說?他在罵人“禽獸”以后又說:“如此渾濁世界,亦但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荊生!”話說得很明白,這時的他已經意識到了新文化大潮的無法阻擋,所以才在稍后給蔡元培的信中聲稱要“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6]。魯迅說得好:“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7]P620如果說一年前林紓面對錢劉的挑釁一言不發(fā),是因為他有充足的自信,認定新文化運動領袖的主張絲毫無損于他所信奉的東西,故而才能向對方施以“最高的輕蔑”,那么到了1919年,林紓恐怕已經喪失了這種自信。我們不妨看看這一年間新文化運動的進展:首先,新文學的提倡已經從最初的呼吁,進入到實質性的理論建設階段,以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和周作人《人的文學》為代表的一批重磅理論文章,正是在此期間先后發(fā)表于《新青年》等刊物上的;其次,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魯迅石破天驚的小說《狂人日記》于1918年5月發(fā)表在《新青年》第4卷第5號,標志著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來臨;另外,1918年10月北京大學新潮社成立,從1918年12月到次年1月,《每周評論》《新潮》《北京大學月刊》等刊物先后創(chuàng)辦,新文化的組織力量不斷壯大??峙抡沁@些變化,才讓林紓感覺到自己的固有信念受到了威脅,進而產生了“衛(wèi)道”的沖動。這種沖動的產物之一,就是《荊生》《妖夢》兩部小說。

二、“游戲筆墨”還是“人身攻擊”?

《荊生》和《妖夢》自誕生以來,就得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新文化陣營一直認定,它們是低劣的人身攻擊,甚至伴隨著更加不堪的“政治要挾”(這一點是本文第三部分所要辨析的);而林紓的支持者則普遍認為,這不過是“游戲筆墨”而已。后一種解讀的最初版本,應該出自張厚載致蔡元培的一封信,在轉寄了《荊生》和《妖夢》后,張厚載大約自知此舉不妥,所以致信蔡元培稱:“(《妖夢》)倘有瀆犯先生之語,務乞歸罪于生。先生大度包容,對于林先生之游戲筆墨,當亦不甚介意也?!盵8]這種說法,幾乎得到了支持林紓的研究者一致的采納。比如陸建德稱:“《荊生》和《妖夢》這類故事只是游戲筆墨,絕非作者自己心目中的上乘之作?!盵3]而樽本則說:“就是這點事情,大大咧咧地一筆寫成了短文,平淡無奇。三個年輕人都有原型,這部作品只是對他們做了嘲弄,博人一笑而已?!盵5]P155然而這種說法從來就沒有得到過新文化陣營的承認,蔡元培在接到張厚載的信后隨即答復道:“在兄與林君有師生之誼,宜愛護林君;兄為本校學生,宜愛護母校。林君作此等小說,意在毀壞本校名譽,兄徇林君之意而發(fā)布之,于兄愛護母校之心,安乎,否乎?仆生平不喜作謾罵語、輕薄語,以為受者無傷,而施者實為失德。林君詈仆,仆將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惟兄反諸愛護本師之心,安乎,否乎?”[8]從“意在毀壞本校名譽”“林君詈仆”等語來看,蔡元培顯然并不認同張厚載用輕飄飄的“游戲筆墨”四字對林紓小說的概括。在對兩種觀點加以辨析之前,我們不妨看看林紓的兩篇小說究竟寫了什么——盡管我們對它們已經很熟悉,但是既然樽本在提到這兩篇小說時諷刺道“因為太有名了,以至于根本沒有讀過,卻自以為了解內容”[5]P153,我們在這里復述一下它們的情節(jié),似乎也算不得浪費筆墨。

《荊生》的故事發(fā)生在“辛亥國變將兆”的1911年5月18日,地點在“京師陶然亭”。作品首先介紹了主人公荊生:“漢中南鄭人,薄游京師,下榻陶然亭之西廂,書一簏,銅簡一具,重十八斤,懸之壁間。寺僧不敢問其能運此簡與否,然須眉偉然,知為健男子也。”這時有三個少年帶著酒饌乘車上山,他們是皖人田其美、浙人金心異和“不知其何許人也”的狄莫——很顯然,這里影射的是陳獨秀、錢玄同和胡適三人。他們都是新從美洲留學歸來的,看到荊生后以為不過一介武夫,心生輕蔑,遂在荊生隔壁“溫酒陳肴,坐而笑語”。三人對于綱常倫紀、孔子之道表現(xiàn)出輕蔑和憎惡,并主張廢棄中國文字。荊生聽后大怒,遂破壁而入,先是義正詞嚴地把他們教訓了一通,田其美欲反駁,被荊生“駢二指按其首,腦痛如被錐刺。更以足踐狄莫,狄莫腰痛欲斷。金生短視,丈夫取其眼鏡擲之,則怕死如猬,泥首不已?!弊罱K三人“相顧無言,斂具下山”,荊生則“拊簡而俯視,作獰笑”。后面還有一段“蠡叟曰”,前文雖已引述,但仿效樽本的做法,為了強調,我們不妨再重復一遍:“余在臺灣,宿某公家,畜狗二十余,終夜有聲,余堅臥若不之聞。又居蒼霞洲上,荔枝樹巢白鷺千百,破曉作聲,余亦若無聞焉。何者?禽獸自語,于人胡涉?”

《妖夢》則求諸鬼神,寫一個叫鄭思康的人夢游陰曹地府,來到一所“白話學堂”——這顯然是影射北京大學,門外大書一聯(lián)云:“白話通神,《紅樓夢》《水滸》真不可思議;古文討厭,歐陽修韓愈是什么東西。”第二道門上有一匾,大書“斃孔堂”,又有一聯(lián):“禽獸真自由,要這倫常何用?仁義太壞事,須從根本打消。”學堂里的“校長元緒,教務長田恒,副教務長秦二世,皆鬼中之杰出者也”,這是和《荊生》一樣的招數(shù),三人分別指蔡元培、陳獨秀和胡適。他們菲薄孔子、貶斥“死文字”,和《荊生》里的三個人觀點無異。鄭思康聽后氣憤不已,遂告辭,走后不久“忽見金光一道,遠射十數(shù)里,路人皆辟易,言羅睺羅阿修羅王至矣。金光濃處,見王身長十余丈,張口圓徑可八尺,齒巉巉如林,直撲白話學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積糞如丘,臭不可近?!本o接著又來了兩大段“蠡叟曰”,詳盡闡述了自己的主張,到了最后又痛罵現(xiàn)實中的提倡新文化者,甚至惡狠狠地說:“若果有啖月之羅睺羅王,吾將請其將此輩先嘗一臠也?!绷旨傇谶@里犯了一個小錯誤:他所說的“羅睺羅阿修羅王”,其實就是印度神話中的“天狗”,文中所謂“啖月”“放月”即可證之。但天狗的名字乃是“羅睺”,而“羅睺羅”則是釋迦牟尼佛獨子的名字,二者相去甚遠。不過這個細節(jié)上的瑕疵并不影響小說主旨,林紓對于提倡新文化者直欲食肉寢皮的心情,仍然表達得淋漓盡致。

像這樣的兩篇小說,說它們僅僅是“游戲筆墨”,恐怕無論如何也難以服人吧?“游戲筆墨”當指輕松詼諧、以游戲態(tài)度寫就的文字,但此二文憤恨之情彌漫全篇,實在讓人看不出半點“游戲”的意味。說穿了,這不過是當年張厚載為了推脫責任而隨便找的托詞罷了,后世的研究者如果不加分析地接受,難免有失嚴謹。

此外,支持林紓的研究者總是避重就輕,引述兩篇小說時故意略去那些最明顯的帶有攻擊色彩的文字,而給讀者制造出一種它們其實很“溫和”的錯覺;相反在引述新文化陣營攻擊林紓的文字時,卻又顯得過分敏感。比如樽本引用了魯迅在《隨感錄·敬告遺老》中諷刺林紓的一段文字:“你老既不是敝國的人,何苦來多管閑事,多淘閑氣。近來公理戰(zhàn)勝,小國都主張民族自決,就是東鄰的強國,也屢次宣言不干涉中國的內政。你老人家可以省事一點,安安靜靜地做個寓公,不要再干涉敝國的事情罷?!盵9]P106之后說:“魯迅罵了臟話,絕對不能說是高雅。后來他稱林紓為‘法西斯’(1928年)?!盵5]P161這里的“臟話”指什么,實在令人費解,如果說是指后面的“法西斯”,那是魯迅將近十年后才說的話,硬聯(lián)系到這里來,實在是有點扯得太遠了,更何況就憑林紓“先嘗一臠”的勁頭,被說成“法西斯”也未必有多冤枉;如果是指前文引用的部分,則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哪一句能算是“臟話”。在樽本眼里,魯迅說了這些就是“臟話”,但是林紓筆下的“禽獸自語”“甘為禽獸”“先嘗一臠”就僅僅是“對他們做了嘲弄,博人一笑而已”——我不愿質疑樽本先生的學術態(tài)度,但這里的雙重標準,用得實在是有些過分。

當然樽本或許根本不會承認這是“雙重標準”,因為在他看來,《荊生》和《妖夢》既然是虛構的小說,自然不應該混同于現(xiàn)實,即便其中的人物有“原型”,也不該受到追究;這和“雙簧信”事件不同,“雙簧信”的本質是“論文”,絕不應該捏造。因此,他這樣為林紓辯護:“文學革命派捏造了論文,在誤認的基礎上進行林紓批判,而另一方面,他們對林紓寫的理應是自由的小說,卻不能容忍。二者矛盾,讓人難以理解……將小說與現(xiàn)實視為一致,這種陳腐的觀點一直延伸到現(xiàn)代的事實,令我難以想象。”[5]P157不過在筆者看來,樽本的這番說辭才是最“難以理解”的:作為著名的晚清小說研究者,樽本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小說與小說也是有不同的,《荊生》和《妖夢》都是赤裸裸的影射小說,但是到了樽本筆下,卻輕輕地變成了其中人物“都有原型”,這實在是一件怪異的事。小說創(chuàng)作以現(xiàn)實中的人物為“原型”,固然是極其普遍的現(xiàn)象,但是使用“原型”和“影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作家以某人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時,必然要進行必要的加工、甚至改頭換面,他絕不會故意讓讀者看出“原型”來,更不會借用小說對“原型”進行攻擊和中傷,即使小說有諷刺和揭露,其對象也是某種類型而不是特定的個體;影射小說則相反,它會故意引導讀者把小說中的人物和現(xiàn)實中的人物聯(lián)想到一起,并達到諷刺甚至攻擊某個特定人物的目的。我們可以說《西游記》是以玄奘取經的故事為原型,但《補江總白猿傳》卻是影射;郁達夫的自敘傳小說多以他自己和身邊的朋友為原型,但是章克標的《銀蛇》卻是影射……樽本不分青紅皂白地用一句小說“理應自由”為林紓辯護,實在難以自圓其說。我們僅看《荊生》中幾個人物的名字:田其美、金心異、狄莫,它們與陳獨秀、錢玄同和胡適三個名字的關系,恐怕用不著解釋吧?至于《妖夢》中那個有著齷齪含義的“元緒”(“白話學堂”校長),就更不用提了。如果這也僅僅是以現(xiàn)實人物為“原型”,那實在令人無話可說。

正是出于上面的理由,樽本認為林紓寫作《荊生》和《妖夢》根本不能算是錯誤,自然也就不可能“認錯”,結果,素以運用史料嚴謹著稱的樽本卻在這個問題上栽了跟頭。他引用了陳獨秀發(fā)表在1919年4月13日《每周評論》“隨感錄”欄目里的一段文字:“林琴南寫信給各報館,承認他自己罵人的錯處,像這樣勇于改過,到很可佩服。但是他那熱心衛(wèi)道、宗圣明倫和擁護古文的理由,必須要解釋得十分詳細明白,大家才能夠相信咧!”然后想當然地以為,陳獨秀這里指的是林紓寫給蔡元培的一封信③,并評價道:“看來陳獨秀將林紓的信看作為謝罪文??墒恰姓J他自己罵人的錯處’等語句,不知道是從林紓書信二的哪里的出的?……我自然認為,這是他強行歪曲的自己的理論?!盵5]P129然而事實上,林紓確實寫過明確表示認錯的信,這則材料不難找到,它就在林紓曾經發(fā)表過《荊生》和《妖夢》的《新申報》上,國內許多研究者都曾引用過。這封信中說:“承君自《神州》報中指摘仆之短處……切責老朽之不慎于論說,中有過激罵詈之言,仆知過矣……仆今自承過激之斥,后此永遠改過,想不為喑然。敝國倫常及孔子之道仍必力爭。當敬聽尊諭,以和平出之,不復謾罵。”[10]這封書信的發(fā)表時間是4月5日,比陳獨秀的隨感錄早八天,陳獨秀所謂“寫信認錯”系指此信,當無疑議。既然林紓本人都已經痛痛快快地承認,他的小說“中有過激罵詈之言”,況且他自己從來也沒有說過《荊生》和《妖夢》是“游戲筆墨”,那么后世研究者的曲為辯解,似乎可以休矣。

三、所謂“武力壓制”問題

研究者試圖為《荊生》《妖夢》洗脫“人身攻擊”的罪名,似乎不大容易,但是有關《荊生》的另一項更嚴重的“罪狀”,即林紓用荊生暗指徐樹錚,試圖借助軍閥的武力來壓制、打擊思想上的異己,卻是很容易辨明的。如前所述,劉克敵的《晚年林紓與新文學運動》一文,可能是較早關注這一問題的,該文中說:所謂林紓要求徐樹錚去迫害北大學人,“迄今我們所看到的這方面的材料都是見諸于《新青年》和《每周評論》,而上面的宣稱也并沒有指出確切的消息來源。事實上,徐樹錚在1919年4月份之后忙于公私事務,根本無時間去介入這類問題”[4]。因為該文關注的焦點并不是《荊生》,所以作者沒有詳細地分析這部作品,但是文章中提到的一個細節(jié),卻成了進一步替《荊生》洗脫罪名的關鍵線索:“查1919年4月7日《晨報》云:‘徐樹錚之太夫人于四月五日病故徐州原籍,徐君前晚得訊,日內將奔喪回家云?!盵4]

徐樹錚之母逝世于1919年4月5日,這就是解開“荊生”與徐樹錚關系之謎的關鍵。劉克敵的文章發(fā)表十幾年后,陸建德在分析《荊生》時,注意到了一句十分容易被忽視的話:“余四海無家,二親見背,思之痛絕?!边@樣事情就很明顯了:“徐樹錚父親歿于1906年,不論是故事發(fā)生的辛亥五月還是文章發(fā)表的1919年2月,他母親都健在。假如林紓的本意是以‘荊生’指徐樹錚,而后者又心領神會,那么林紓說徐‘二親見背’就像惡意詛咒,已不是妥不妥當?shù)膯栴}了?!盵3]陸建德認為,“荊生”真正的原型其實是林紓自己,“林紓自己的父母分別在1870年、1895年去世,他借‘荊生’之口說自己‘二親見背’當然可以”,而且他還找到了其他一系列佐證,比如林紓本人曾經習武、其創(chuàng)作的小說里常有好習武的讀書人、林紓曾被友人比為荊軻等等。

可以說,經過陸建德的研究,“荊生”與徐樹錚無關,已經完全成了“鐵案”。樽本的著作也涉及這一問題,他詳細梳理了《荊生》發(fā)表后所受到的種種攻擊,并一一辯駁,但并沒有找出類乎“二親見背”這樣的決定性證據(jù)。不過他注意到的一個細節(jié)也很有趣,值得一提:1919年3月9日,《每周評論》在全文轉載《荊生》時有一段按語,其中除了指出田其美、金心異和狄莫的“原型”外,還說荊生“自然是那《技擊余聞》的作者自己了”,《技擊余聞》正是林紓的作品,所以樽本說:“在這個階段,荊生被視為林紓自己,不是徐樹錚……可是,如果將荊生指定為林紓的話,情況好像會變得不合適,或者說沖擊度不夠。所以,后來荊生變成了徐樹錚?!盵5]P156也就是說,“荊生=徐樹錚”這一說法,其實是新文化陣營為了特殊的“需要”而制造出來的。

筆者本來以為,有了上述學者的辨析,荊生是不是徐樹錚這個問題,已經完全明了。然而一篇題為《徐樹錚:現(xiàn)實中的“荊生”?——兼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章,卻引起了筆者的注意。作者明言,該文是針對樽本照雄、陸建德等國內外學者“熱衷于為林紓翻案”而作。它的核心觀點,就是“荊生”確與徐樹錚有關,理由如下:徐樹錚雖是武人,卻頗有文才,并在文化教育方面有自己的抱負,這就是他和林紓攜手的基礎;徐樹錚為人極其專橫跋扈,身為國務院秘書長的他,有時竟視大總統(tǒng)黎元洪如小兒,拿著公文請總統(tǒng)蓋章,竟不許總統(tǒng)過問公文內容,所以“這種事都干得出來,還有什么事他不敢干”;徐樹錚是“安福俱樂部”的首領,而“安福俱樂部”則是當時保守、頑舊勢力的中心;徐樹錚創(chuàng)設正志中學,重用一大批保守人物,尤其對林紓崇拜備至,乃至對林紓執(zhí)弟子禮;林紓在《公言報》上發(fā)表了著名的《致蔡鶴卿太史書》,而《公言報》正是“安福系”的機關報,因此這篇文章可認為是代表整個“安福系”發(fā)言,甚至更可以認為是為“安福系”首領徐樹錚代言;除發(fā)表文章外,“安福系”當時已經對北京大學采取現(xiàn)實行動了,陳獨秀的被免職就是其結果。該文最后總結道:“如果當時的人們沒有把‘荊生’與徐樹錚聯(lián)系起來,我們今天也應該補充一句:‘荊生’真像當時的‘安福系’頭領徐樹錚。”[11]

這樣的結論,實在令人困惑,該文列舉的所有“理由”,沒有一條能直接證明“荊生”與徐樹錚有關,它們至多只能作為推測的旁證——更何況這推測還未必是合理的,像“這種事都干得出來,還有什么事他不敢干”之類的“論證”,真的讓人很難評價。該文作者說,“最大的理由,就是徐樹錚已經在現(xiàn)實中扮演‘荊生’的角色了”,但所謂“安福系”通過北洋政府向北京大學施壓這件事,其中有多少是謠傳又有多少是事實,恐怕很難說清,即使那些傳言都是真實的,這件事情和徐樹錚本人究竟有多大關系,那又是另一回事。

其實該文作者也明白,林紓不可能真的用荊生暗指徐樹錚,所以他寫道:“林紓是否有意識地以‘荊生’暗指徐樹錚,是一回事;新文化人士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從‘荊生’形象認出了徐樹錚,又是一回事?!惫P者對此基本認同,但有必要補充的是,這句話反過來說也同樣成立,即:新文化陣營是不是認為荊生等于徐樹錚是一回事,林紓有沒有借小說挑唆徐樹錚打擊新文化運動的主觀意愿又是一回事。在那樣一個新舊思潮激烈交鋒的時代,新文化陣營又正感受著來自保守勢力的強大壓力,他們看到林紓筆下的那位“偉丈夫”,自覺不自覺地產生一些額外的聯(lián)想,可能也是正常的,只不過這些“聯(lián)想”后來又被他們自己利用了而已。所以樽本、陸建德等人認定新文化陣營就是蓄意栽贓林紓,恐怕也需要辨析。但是不管是不是出于故意,新文化陣營制造出了一起冤案,這是一個無論如何也難以否認的事實。

筆者大概能猜到《徐樹錚:現(xiàn)實中的“荊生”?——兼談五四新文化運動》一文作者的心情。畢竟,看到樽本、陸建德等學者用那種漫畫式的筆法來描述一個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恐怕很多以新文學研究為“志業(yè)”的人,都會感到心理上的極度不適。但是,事實如鐵,在林紓與新文化陣營的糾葛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的今天,承認當初對林紓的很多批判是有問題的,并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四、余論:關于“專業(yè)立場”

曾有出身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者這樣反思:

事實上我覺得現(xiàn)在的“五四”研究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現(xiàn)代文學”這一學科本身的建立就有它的問題,學科的建立肯定不是一個純學術問題,它永遠都是一個政治問題。由于這種學科建立的先天的屬性,就一定會形成一種價值梯次,這一價值梯次是以新文化運動的是為是,以新文化運動的非為非的,新文化運動本身從20年代開始,就經過了它的參與者自身不斷地闡發(fā)和創(chuàng)造,將它做了一個定性,以后我們就是在這個基礎上“接著講”或者“照著講”,經過這樣不斷地講以后就形成了一個體系,就決定了我們如何去看待整個“五四”時期的思想文化狀況。[12]

這里所謂的“以新文化運動的是為是,以新文化運動的非為非”,或許可以概括為一種“專業(yè)立場”。不過,無論對研究者個人還是整個學科來說,特定的立場恐怕都是必需的,沒有立場或許才是最糟糕的立場。更何況,所謂“以新文化運動的是為是,以新文化運動的非為非”這一立場,本來也并沒有喪失其歷史合理性,因為雖然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了整整一百年,但是只要我們承認“五四”所提出的許多問題在今天依然如故,我們就還遠遠沒到放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立場的時候。真正需要反思的,或許是一種立場會不會由于過于堅硬,而致使其持有者喪失了與其他立場者對話的能力,或者無法足夠清楚地意識到并非只有己方立場存在合理性。由樽本照雄等學者擺到我們面前的林紓的評價問題,似乎是一道檢驗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專業(yè)立場”的難題,假如說本文就是一張答卷的話,它恐怕很難算得上及格,但是,筆者深深地盼望更有資格和能力的答題者出現(xiàn)。

[注 釋]

①但樽本同時指出,很難確認鄭振鐸的導言是不是第一次公開此事的文獻,這體現(xiàn)出作者令人欽佩的嚴謹。

②其原文是:“余在臺灣,宿某公家,畜狗二十余,終夜有聲,余堅臥若不之聞。又居蒼霞洲上,荔枝樹巢白鷺千百,破曉作聲,余亦若無聞焉。何者?禽獸自語,于人胡涉?”

③即上文提到過的《林琴南再答蔡鶴卿書》,載1919年3月26日《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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