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在我國近現代文學及翻譯研究領域,學界對林紓及其翻譯小說的研討可謂十分詳備。從民國初年延及當下,研究林紓的專書或以其為章節(jié)的著述不下百部。
筆者以“林紓”作關鍵詞檢索近現代報刊全文數據庫,與之相關的文獻就有4000余條;檢索中國知網,僅碩博論文就有200多篇,單篇論文則超過了2800篇,如果算上部分失收和未刊錄文獻,這個數據還會被不斷刷新。當然,就目前的研究成果來說,有很多是重復闡述的。一般而言,“重復闡釋本身具有兩個重要的意義,第一,顯示出問題的重要性;第二,顯示出價值的恒定性?!盵1]學者們對林紓及其翻譯小說闡釋的重復正體現了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充分說明其一直是百余年來學術關注的熱點,也從另一層面證明它確實有很多值得探討的地方,故在學界常說常新,不斷有學者進行關注和挖掘。而從百余年的研究路數來看,主要成果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研究林紓的翻譯著述,二是研究林紓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三是研究林紓思想的前后變化;四是研究林紓對現代新文學生成的引導和影響。其中,第一類成果大概占八成左右,后三類占比不高,僅有二成左右。從文學史角度看,現代文人或多或少都受過林譯小說的影響,但他們對林譯小說卻持有不同態(tài)度。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批評和否定,二是贊揚和肯定,三是矛盾和中性。本文以現代文人對林譯小說的接受和評價為出發(fā)點,全面審視現代文人對林譯小說的接受心態(tài),并極力闡述這些復雜心態(tài)背后的文化和時代成因。
作為跨代文人,林紓身上具有明顯的新舊時代沖突的二元對立性。他一生以古文立世,不但創(chuàng)作因襲古文,還操用文言譯述了一百多部外國小說,乃至當時“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紓為師法”[2],對清末文言和五四新文化運動都具有相當大的影響?,F代文學領域的先驅者們,像周氏兄弟、胡適、郭沫若、鄭振鐸、錢鍾書、蘇雪林等人,都受到過林譯小說的影響和啟蒙,這和他在文學史上被定性為舊派文人的身份似乎相悖。其實,林紓早年思想并不保守,曾擁護維新,附和康梁,倡辦過《杭州白話報》,甚至撰有白話詩《閩中新樂府》印行;但清帝遜位之后,尤其在五四運動前后將批判的矛頭直接對準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們,以衛(wèi)道者身份擁護帝制,遂成為清末民初保守派的極端代表,更被定性為新學翻譯家和舊派文人寫入中國文學史。而現代文人對林紓及其翻譯小說的態(tài)度也因此表現出不同的面向,這些不同的接受面向實際上是現代文人在文學轉型和文化巨變時期的社會心態(tài)和接受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
林譯小說是近代西學東漸的產物,它在中國文學現代轉型過程中具有重要的啟蒙和引領作用。但由于林紓不諳外文,翻譯必須依靠口述者進行,故在擁有大批讀者的同時,亦有著尖銳的反對和批評。在整個民國時段,批判林譯小說的主要有兩類文人學者:
第一類是反對文言的白話文運動諸人。這類人不管是林紓的翻譯還是創(chuàng)作,只要是用古文書寫的,皆悉數批判,諸如錢玄同、劉半農、陳獨秀、魯迅等新文化運動健將,均曾對林紓發(fā)難。但就他們的批判目的而言,旨在確立白話文的書寫正宗,以更新文學類屬和文化范式。耐人尋味的是,這些人早年都對林譯小說產生興趣,大量閱讀并受其影響,但在新文化運動之后基本上給予否定。實質上,他們批判林紓的出發(fā)點不見得是出于真實的內心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借批判林紓進而指向整個中國傳統文化。前面提及,早期的林紓并不反對白話文的使用和書寫,后來為什么轉向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呢?因為他看來,新文化運動者們在西學東漸大潮中全盤否定傳統、完全拋棄中國之倫理綱常是不合理的,是應該受到嚴厲批判的。而他放下身段和尊嚴,和胡適、陳獨秀、劉半農、錢玄同后輩進行論戰(zhàn),實非他主動而為,而是被貼上“桐城謬種,選學妖孽”標簽后的被動還擊,更源于錢玄同和劉半農“雙簧信”的指名激怒,實是被請入甕。論爭中,他撰寫《論古文之不宜廢》《致蔡鶴卿書》等文以正視聽,以力證古文之不可廢,傳統之不可拋,激進西化之不可行,尤其針對錢劉二人的“雙簧”,創(chuàng)作了《妖夢》和《荊生》兩小說進行影射回擊。以近乎謾罵的方式譏諷胡適、陳獨秀、錢玄同等新文化運動者,甚至連德高望重的北大校長蔡元培也明顯受到波及。但林紓慌不擇路的批判和對號入座之舉,由于孤軍奮戰(zhàn)和時代錯位,反而使自己四面受敵,文名掃地。他沒有意識到,中國傳統的語言言說、書寫方式只有迎合世界現代化的進程,才能有新的生機,古文正逐漸被時代所拋棄;他也未作明判,新文化運動諸人批判他,目的是為白話文運動的合法性尋找一個標靶,而非對他私人持有多大仇怨。論戰(zhàn)中,錢玄同、劉半農的話語刻薄乃至不近人情,一貫隱忍的林紓亦以猛烈的言辭對錢、劉給予反駁;但胡適和蔡元培二人不為所動,溫和論爭,反而無形中使林紓處于論爭的劣勢之中。當然,錢玄同、劉半農、陳獨秀等人在反對林紓及其古文的同時,也就否定了其以古文為媒介翻譯的外國小說。論戰(zhàn)中,錢、劉二人將林紓說得一無是處,幾乎將之全盤否定。如錢玄同批駁林紓“用《聊齋志異》文筆和別人對譯的外國小說,多失原意,并且自己攙進一種迂繆批評,這種譯本,還是不讀的好”[3];說林紓翻譯的外國小說,“所敘者皆西人之事也。而用筆措辭,全是國文風度,使閱者幾忘其為西事”[4],實難歸入翻譯之類屬。而劉半農則批評林紓翻譯中“遇到文筆蹇澀,不能達出原文精奧之處,也信筆刪改”[5]。這樣一來,林譯小說在他們眼里根本沒有任何文學性。他們批判林紓的翻譯問題多多:“一是原稿選擇得不精,往往把外國極沒有價值的著作,也譯了出來;二是謬誤太多,刪的刪,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6]。錢、劉二人的批評,確實抓住了林譯小說的通病和硬傷,但在當時對其進行全部否定,也過于絕對和主觀,我們認為,作為第一個翻譯外國長篇小說的人,林紓沒有前人的藍本以資借鑒,也無成功經驗可供吸收,能取得這些成就,已屬難能可貴了。
第二類是認為林紓不懂外語,也未曾有過留洋生涯,對林紓的翻譯資格和林譯小說的真實性和有效性進行質疑者。這一類人主要是有著海外經歷、或有外國語言學知識背景的學者。比如梁啟超、魯迅、傅斯年,陳西瀅等人。他們對林紓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兩點:一是認為林紓用文言翻譯外國小說之舉在清末民初已偏離語言發(fā)展的時代氛圍,遠離民眾的閱讀和接受基礎,完全不合時宜;二是對林紓不懂外語的翻譯引進給予深度質疑,尤其對他翻譯對象的經典性和文學地位的重要性進行批判。譬如,幾乎與林紓同時代的梁啟超,對林譯小說的價值和作用就不予認可,他以近乎輕蔑的口味評價道:“有林紓者,譯小說百數十種,風行于時,然所譯本率皆歐洲第二三流作者:紓治桐城派古文,每譯一書,輒‘因文見道’,于新思想無與焉?!盵7]苦海余生也對林紓操用文言翻譯外國小說之法給予反對:“后生小子,甫能識丁,令其閱高古之文字,有不昏昏欲睡者乎?故曰琴南之小說非盡人可讀?!盵8]而傅斯年則更極端,他將林譯小說的古文筆法斥之為“下流”:“論到翻譯的文詞,最好的是直譯的筆法,其次便是雖不直譯,也還不大離字的筆法,又其次便是嚴譯的子家八股合調,最下流的是林琴南和他的同調,……我們想存留作者的思想,必須存留作者的語法,若果換另一幅腔調,定不是作者的思想,所以直譯一種辦法,是存真的必由之徑”。[9]也就是說,與林紓同時或稍后的文人對他使用古文翻譯西方小說時有反對意見,則在新文化運動以后成長起來的文人就很難完全認同林紓的翻譯方式了。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一人,魯迅雖然沒有和林紓正面論戰(zhàn),但卻不時發(fā)表言論批評林紓及其翻譯小說,尤其對林紓不諳外語的翻譯活動持明顯的反對態(tài)度。魯迅早年在日本留學期間就大量接觸林譯小說,但已對林譯小說深感不滿,這種不滿甚至催生了《域外小說集》的面世。一九三二年他在致日本漢學家增田涉的信中說:“當時中國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譯的外國小說,文章確實很好,但誤譯很多。我們對此感到不滿,想加以糾正,才干起來的?!盵10]14卷:196吊詭的是,《域外小說集》也是用文言翻譯的,這因不滿林紓翻譯而策劃的書本,卻無人問津,銷量奇差。而在魯迅的其他一些文章里,他時不時都會拿林紓說事,順手批駁一番。如他在《“題未定”草·三》一文中對近代以來的外語學習狀況進行描述時,順便質疑林紓的翻譯:“紹介‘己經聞名’的司各德,迭更斯,狄福,斯惠夫德……的,竟是只知漢文的林紓?!盵10]6卷:3691921年他在《阿Q正傳》第一章序里說:“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所以不敢僭稱?!倍闹小耙囐u漿者流”一語,正是魯迅從林紓給蔡元培信中的“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學,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一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為教授矣”[11]一句引申而來的。針對林紓不懂外語而借助合譯這一現象,茅盾也認為有所欠妥:“這種譯法是不免兩重的歪曲的;口譯者把原文譯為口語,光景不免有多少歪曲;再由林氏將口語譯成文言,那就是第二次歪曲了?!盵12]而魯迅和茅盾等文人都有域外學習經歷,有較好的外語閱讀能力,也不時進行外國文學的譯介。故在他們眼里,不諳外語進行文學翻譯,即便不錯漏頻出,問題也肯定不少。如果缺少對原文的閱讀體悟,靠聽取別人的口述成文,其有效性和真實性是絕對值得質疑的。在這點上,林紓其實也是心知肚明,并對自己不懂外語的翻譯行徑致以真誠歉意:“鄙人不審西文,但能筆述,即有訛錯,均出不知,尚祈諸君子匡正是幸?!盵13]
那么,為什么在清末受林譯小說啟蒙的新文學運動諸人卻在五四前后對其進行批判和否定呢?這一悖論性的問題有其復雜的緣由。究其原委,一方面在于林紓用古文翻譯外國小說,在清末民初已經不合時宜,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對的正是古文的書寫傳統,即便林紓不主動迎戰(zhàn),新文化運動者們也會主動找上門來,對之進行攻擊和批駁,林紓成為新文化運動諸人攻擊的對象,被當成傳統文化的代表擺上祭壇,目的是為了突出白話文運動的正當性和使命性,五四文人們“不罵他好像就顯不出自己進步”[14],要以之彰顯變革時代的決心和態(tài)度;另一方面是他不懂外語,依靠合作者的口述翻譯外國文學,對原文缺少審視,翻譯的不實和錯漏肯定不可避免,而新文化運動諸人很多都有海外留學經歷,在外語能力上都高出林紓不少,有對照原文和譯文的語言能力,很容易找出林譯小說中諸如誤譯、漏譯、反譯等錯漏,這兩點實是林紓本人及其翻譯小說的硬傷,即便他才氣過人,也是百口莫辯。當然,批判自有其歷史的必然,亦有失歷史的公允,五四的先驅們在反對林紓的同時,卻有意或無意遮蔽了受益于林譯小說的這一事實,沒有將他置于歷史發(fā)展的大背景中去分析其成就和貢獻,他們用新觀念去匡范舊思想、新標準去評價舊文人,過分夸大林譯小說的問題和瑕疵,無形遮蔽了林譯小說的成就和影響,這對于林紓來說,算不上是一個公允的評判。
與前述部分新文化運動者全盤否定林紓不同,現代文人中也有很多對林譯小說贊譽不已的。這部分文人主要以鄭振鐸、郭沫若、蘇雪林、寒光、錢鐘書等人為代表。他們充分肯定林紓及其翻譯小說的兩大貢獻:一是認為林紓用古文翻譯西方小說的成就是值得首肯的,作為第一個引進域外長篇小說的翻譯家,即便存在諸多不足,仍然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并不像錢玄同等人所說的一無是處;二是認為他對中國現代新文學的發(fā)生有著非常重要的誘導作用,中國現代文學,特別是小說的現代性轉變和林譯小說是有著深刻淵源的。因此,林紓即使有外語方面的硬傷,這也是時代所限,在西學東漸的歷史大潮中,時不我待,不可能等到高素質的外語人才培養(yǎng)出來之后才開始翻譯外來文學,林紓雖操用古文轉譯外國小說,但與中國傳統小說有著本質區(qū)別,在形式、內容和觀念等角度皆有更新,與舊小說已不可同日而語,故其貢獻是怎么也抹煞不了的。即便被林紓怒懟、整體對林紓持批判態(tài)度的胡適,與認為林紓的古文水平“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種大的成績”[15],胡適所言或許有些夸大,但由于胡林二人時代觀念和文學立場差異難彌,故胡評無疑更能客觀說明林譯小說的重要意義和歷史價值。
作為文學史家,鄭振鐸的立論一向以客觀公正著稱。他對林譯小說一直比較推崇。在1924年林紓去世以后,他撰有《林琴南先生》一文進行評說,持論公允,評價真切。他認為,林紓的翻譯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推動了我國現代文學的發(fā)生,不管同時或稍后的文人們對林紓持何種態(tài)度,但其“功績卻是我們所永不能忘記的”[16], 林紓及其翻譯小說是值得后世大書特書的;而對于林紓轉向后來的復古和守舊,鄭振鐸說:“大約與他的環(huán)境很有關系,戊戌之前,他時常與當時的新派的友人同在一起,所以思想上不知不覺的受到了他們的渲染,后來清廷亡了,共和以來,人民也不能有自由的幸福,于是他便憤慨無已,漸漸變成頑固的守舊者了?!盵16]在鄭氏眼里,林紓的復古和守舊很大程度上是環(huán)境影響所致,其實深層原因應是林紓本人對傳統文化的心理依戀,更是對新文化運動的不妥之處、尤其是對當時占據主流輿論的全盤西化論的批判。因為在林紓看來,全盤西化肯定會導致文化虛無主義的泛濫和對民族文化精華的舍棄。對此,他以詩批判到:“學非孔孟均邪說,話近韓歐始國文。蕩子人含禽獸性,吾曹豈可與同群? ”[17]堅決和胡適、錢玄同等人劃清界限,以堅守傳統文化的底線。除鄭振鐸外,郭沫若也一直不忘林譯小說對自己啟蒙之功和對中國新文學的影響。他認為林紓“在文學上的功勞,就和梁任公在文化批評上的一樣,他們都是資本制革命時代的代表人物”[18];與鄭、郭相延,蘇雪林對林紓的解讀最為細密,她撰有《林琴南先生》一文,由衷認可林紓的才氣及其人格。她認為,林紓是一個有堅定信仰的人,哪怕不為世人所容也不為所動,正是因為信仰的力量,才使得林紓遺世獨立。“一個人在世上,不能沒有信仰,這信仰就是他思想的重心,就是他一生立身行事的標準”[19]。林紓堅決維護帝制,表面是復古守舊,實質上是對傳統文化的信仰和牽掛,是對民族未來和現代際遇的擔憂。其極力維持文言的書寫正宗,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守住傳統文化的精華?!爸袊幕撸淌疾荒芊Q為世界第一,經過了四五千年長久的時間,也自有他的精深博大。沉博絕麗之處,可以叫人驚喜贊嘆,?;竺詰??!盵19]這就是為什么王國維跳湖、辜鴻銘留辮、林紓呵護古文。它們其實是舊文化的一個符碼,是他們心之所系,信仰所依,更是他們的畢生追求和價值坐標。正如周振甫所言,林紓“并不輕視白話,卻憤憤然與新文學運動相抗爭,遂成眾矢之的”[20],自幼受傳統文化熏陶的林紓,在清末民初的時代洪流中分辨不出文化發(fā)展的方向是很正常的,我們不能因此說他人格有什么問題,他的行為有什么大錯。
如果說前述諸人對林紓及其翻譯小說的肯定和贊揚是率性而發(fā),那寒光對林紓的肯定和贊揚則是經過深入研究和綜合思考得出來的。1935年他出版了第一本研究林紓的專著《林琴南》,可謂是“挺林”文人的重要代表,他對林紓的看法一直比較客觀冷靜。如在《近代中國翻譯家林琴南》一文中說,很多批評家“總喜歡說他的翻譯很多與原文不對和差錯,我覺得這種論調未免過于苛刻!試想當清季時代,中外交通尚未發(fā)展,中國人與外國人還少接觸,研究外國語言文字的人們當然也如鳳毛麟角,雖說中間也有一些比較精通的人士,但于文學方面究竟尚很淺嘗,這是時代的限制,所以錯誤的原因發(fā)生是難免的?!盵21]在他看來,林紓用文言翻譯外來小說是成功的,由于時代原因,翻譯中存在錯漏亦在所難免,也是可以理解的。小說雖有流利的文筆,廣闊的容量,但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被認為是茶余飯后的消遣,而林紓的譯文,使得人們認識到小說的意義和價值,他巧妙地將文言揉進小說譯文,別開生面,引起人們對小說的興趣,一改小說受歧視的現狀?!傲质弦怨盼拿叶鴥A動公卿的資格,運用他的史、漢妙筆來做翻譯文章,所以才大受歡迎,所以才引起上中級社會讀外洋小說的興趣,并且因此而抬高小說的價值和小說家的身價?!盵22]
可以說,寒光對林譯小說的理性評價非常值得借鑒。很多現代文人在接觸林譯小說之后才真正進入文學世界的,他們充分肯定林譯小說的引領和影響。茅盾評價林譯小說“頗能保有原文的情調,譯文中的人物也描寫得與原文中的人物一模一樣”[16];冰心說自己接觸西方文學完全得益于林譯小說的引導。她感嘆自己“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23]。錢鍾說自己讀了林譯小說后,“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24],并給予進一步的研習。可見,對林紓持肯定和贊揚的現代文人都承認從林譯小說中獲得啟發(fā),將林紓當作文學啟蒙的導師,把林譯小說當作自己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基礎。
而現代文人對林紓以及翻譯小說的肯定,有兩個因素:第一,他們認識到林譯小說對國人了解外來文學的重要作用,即便翻譯中存有錯漏,但也不能因此抹煞其開拓之功。在他們看來,林紓運用文言翻譯外國小說,在清末民初不但不是缺點,反而是具備一定優(yōu)勢的策略,中外文學之間的差異明顯,特別是小說,不管在思想觀念、審美意識還是在書寫形式上都存在較大區(qū)別,要想讓中國讀者接受西方小說,只能將原著進行刪減、改編成人們所熟知的體式,這樣才能拉近與讀者的心理距離;再有翻譯家內心也對西方的很多東西有所排拒,或有意無意對西方小說進行改譯,使之靠近中國的文學審美和語言習慣,這些處理雖有違原著真實,卻更易為當時的讀者所接受。而當時很多人就是通過閱讀林譯小說才開始接觸外國小說的,這無形中改變了世代中國文人輕視小說的傳統,打破了明清以來文壇的尚古之風,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要襲古,更應兼外,并逐步成為文壇正宗?!拔鞣降奈膶W在描述上,在人情世態(tài)上,在結構和語言上,都存在著某種缺陷,有不合情理的地方,有不合習慣的地方,有不優(yōu)美的地方,林紓都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徑直改之。這樣,西方文學在經過林紓的翻譯之后,除了剩下一些“事實”以外,其它都變成了中國本土的東西”[25],雖與原著差距甚大,傳播效果卻更好。第二,在清末民初時段,還沒有形成系統的翻譯理論,人們對翻譯的規(guī)范性和自覺性也不夠重視,但是林紓由于自身過人的文學感悟力,即便是合譯,也能較好貼合原文意境,雖然有所偏差,但也能基本達到宣傳外國文學的目的,實現啟蒙之功效,故林紓的翻譯是值得肯定和贊揚的,“中國的舊文學當以林氏為終點,新文學當以林氏為起點”[26],此言雖非全實,卻也不虛。
在清末民初的時代語境中,完全否定林譯小說無疑是過激之舉,完全肯定當然也不盡客觀。在這兩個極端之外,現代文人中,還有一類人對林紓及其翻譯小說持中性和矛盾態(tài)度,這以胡適、周作人、曾樸等人為代表。他們一方面能客觀審視林紓的文學史貢獻,另一方面又能冷靜辨析林譯小說的缺點,站在文化和文學發(fā)展的高度來看待林譯小說這一非常態(tài)現象,并能進行較為合理的評價。
胡適是早年林紓攻擊的對象之一,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他力倡白話,認為文言文是一種“死的文字”,不能寫出“活的文學”,認為中國“沒有真有價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學’”[27],這一表述觸及了清末保守派的語言底線而被林紓影射謾罵,但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還是對林紓進行了比較客觀的評價,甚至贊美。與錢玄同等人不同,胡適能以謙和的心態(tài)看待林譯小說,能客觀冷靜分析林譯小說的貢獻和價值。特別是到晚年,更是大度承認自己所受林紓影響這一事實。他說自己“敘述文學受了林琴南的影響,林琴南的翻譯小說我總看了上百部”[28];而在1924年林紓死后,他還寫有《林琴南先生的白話詩》一文中對其進行評價,反思新文化運動諸人對林紓所進行的一切攻擊,實在是“算不得公平的輿論”[29]。縱觀胡適的言論,他整體上對林紓的評價較為中性,對林譯小說的批判不是那么激烈,在某種程度上對林紓有著尊重和同情,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諸人其實是借助攻擊林紓以擴大影響范圍聲勢:“對這樣一個不堪一擊的反對派,我們的聲勢便益發(fā)強大了?!盵30]為此,胡懷琛指出:“胡適之創(chuàng)造新文學,常力詆林琴南,然有時亦譽之,認為有相當之價值,不若其他新文學家,將其長處,一筆抹去也?!盵31]胡適對林紓評價的前后不一,實是五四新文化運動者們自己矛盾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也說明那一時期他們的文化主張過于激進,特別對傳統文化的一概否定和撻伐是需要修正的。
胡適之外,周作人也是看待林紓比較矛盾的文人之一,他毫不諱言自己是受林紓的影響才對外國文學產生興趣、也才進行外國文學翻譯的。他說,林譯小說“一方面引我到西洋文學里去,一方面又使我漸漸覺到文言的趣味”[32]731;正是林譯小說的影響,才使他走進外國文學翻譯的殿堂:“我從前翻譯小說,很受林琴南先生的影響”[32]585;他和魯迅合譯《域外小說集》,用的也是文言,他也大方承認和魯迅留日期間是林譯小說的忠實讀者:“我們對林譯小說有那么的熱心,只要他印出一部,來到東京,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國書林,去把它買來?!盵33]而對于林紓被新文化運動諸人攻擊,周作人也曾為之喊冤,在林紓去世之后,他寫了《林琴南與羅振玉》一文,為林紓正名:“文學革命以后,人人都有罵林先生的權利,但有沒有人像他那樣的盡力于介紹外國文學,譯過幾本世界名著?”[34]但時隔一年,在《再說林琴南》一文里,他卻又對林紓大加鞭撻:“林琴南的作品我總以為沒有價值,……我看世人對于林琴南稱揚的太過分了,忍不住要再說幾句,附在半農玄同的文章后面。林琴南的確要比我們大幾十歲,但年老不能勒索我們的尊敬,倘若別無可以尊敬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因為他是先輩而特別客氣?!盵35]在短短的一年中,周作人對林紓的看法為什么會急轉直下,由之前的贊揚變成批判了呢?直到目前,學術界也未有定論。王桂妹認為,這與周作人章門弟子的身份有關,在章太炎及其他弟子都對林紓大加撻伐之時,周作人對林紓的聲援顯得離群,故他及時調整并反轉對林紓的評價。正是這樣的“門戶觀念,影響了周作人對林紓的態(tài)度?!盵36]我們認為,在林紓生前,飽受新文化運動諸人無情痛罵,但是在林紓死后,很多文章卻又對林紓進行過分贊揚,可能在周作人看來,這又是另外一個極端,故他又發(fā)表與之前觀點相左的文章,提醒大家注意對林紓評價的尺度,但他的轉折實在太大,很難按照常理進行推測,可能變成一樁懸案。
身兼作家和翻譯家的曾樸,也是受林譯小說的影響之后才進行法國文學翻譯的,當然他也有對林紓的委婉的批評。在曾樸看來,林紓用文言翻譯西方小說是失策之舉。一是應該使用白話文進行外國小說的翻譯,這樣才能讓更多人閱讀,也能使譯文更為接近原著;二是應對翻譯對象給予篩選定位,才能找尋到好的底本,譯本才會更精確,但這兩點林紓都堅決反對,故曾樸只能表達自己的遺憾和委婉的批評:“我覺得他理解很含糊,成見很深固,還時時露出些化朽腐為神奇的自尊心,我的話當人要刺他老人家的耳,也則索罷了?!盵37]其實曾樸的建議是很好的,可惜林紓未聽進去。在曾樸看來,林紓在翻譯中“如果把沒有價值的除去,一家屢譯的減去,填補了各大家代表的作品,就算他意譯過甚,近于不忠,也要比現在的成就圓滿得多?!盵37]曾樸的評價是十分中性和客觀的。
相對于全面贊揚和全盤肯定,對林譯小說持矛盾和中性評價的觀點更為合理。林紓作為晚清最后一批堅守古文的人,在新的時代看不清文學和語言發(fā)展的方向,因此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而他翻譯的西方小說,是新舊文學過渡的橋梁和紐帶,對其否定也失之合理。正如有論者指出,林紓“一方面給古文做了一個最后保護者,一方面給新文學做了個半開門。……自新文學提倡以來,常把林氏作為攻擊的對象之一,這本是一個手段,不作反面的攻擊,正面的局勢不容易成立,在這種場面之下,議論當然是偏激的,既至利用他把新的局面讓出之后,當然要平心靜氣的給他在文學史上留個相當的地位?!盵38]而“五四新文化運動也并非沒有缺點或失誤,如在舊戲、漢字的評價上,某些先驅者的意見就相當偏激。在另一些具體問題上為了矯枉,有時也不免走過了頭。”[39]處于晚清時代轉型和思想巨變歷史場域中的林紓,有著太多的迷茫、不安和焦慮。特別是民國的第一個十年,國家并未整體向好,社會上“什么寡廉鮮恥、狗茍蠅營、覆雨翻云、朝秦暮楚的丑態(tài),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19],身為舊派文人,林紓發(fā)現變革后的民國在某些方面還不如晚清,這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民國之后的世道并未出現民眾期待的治世,亂象仍然叢生,這無疑更加劇了林紓思想的保守性。為此,陳平原評價道:“這種在新舊夾縫中苦苦掙扎的兩難處境,包括其猶豫、憂傷與困惑,以及日漸落寞的身影,很值得后來者深切同情。某種意義上,轉型時代讀書人的心境、學養(yǎng)與情懷,比起此前此后的‘政治正確’來,更為真摯,也更可愛。”[40]我們今天對林紓作出相對客觀的評價并不難,但當時處于社會轉型時期,他很難對國家和民族文化發(fā)展的正確道路作出理性的研判。在今天看來,新文化運動諸人對林紓的批判態(tài)度,確實不夠理性,當時的“少年強濟之士,遂一力求新,丑詆其故老,放棄其前載,唯新是從”[41]確有過頭之嫌。因此,公正看待林紓現象和林譯小說才是今天的應有之義。
林紓及其翻譯小說在五四前后被新文學運動諸人猛烈批判,原因在于當時找不到更比他適合的批判對象,他碰巧成了標靶,實在是有失偏頗。對于自己在新文化運動前后的遭遇,林紓無奈發(fā)出“吾輩已老,不能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42]之嘆,期盼后來者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在今天看來,林紓對中國現代文學轉型的作用和價值,并不比五四新文化運動者們低,他“以翼古衛(wèi)道之古文,寫茶余酒后之小說,一破我國評話小說之體例,而市井俚俗之故事,亦一躍而登于士大夫之堂上”[43],改變了中國文學的書寫習慣和讀者的閱讀認知,是值得肯定的;歷史走過百年,林紓當時對傳統文化的傾力呵護,確有積極意義。因此我們對林紓的評價,既不能因他身上的保守性而一概否定,也不能因他的開拓性而擺上神壇。
平心而論,我們今天去評估五四新文化運動,其對中國文學文化的推動和轉型之功是不容抹煞的,但當時的新文化運動者出于構建新的文學文化范式之需要,偏激甚至失當的言論亦是不少,如何對待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價值卻不見得完全沒有瑕疵。很大程度上,林紓“與新文化的分歧,并非是否使用白話,而是是否使用白話,就一定廢除古文?!盵44]林紓認為,文化改良和革新不能以拋棄傳統為代價,特別是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是不可偏廢的。“由于歷史的原因和時代的要求,當時的新文學提倡者不能也不可能看到林紓反對意見中的有價值的東西,而只能一筆抹煞和一棍子打死?!盵45]因此,我們應該將林紓置于整個晚清民國的社會語境中去進行綜合評價,這樣才能正確認識林紓的局限及其價值。
綜上所述,現代文人之所以對林紓及其翻譯小說表現出迥異的評價,主要歸因于以下幾點:一是林紓在翻譯引進外國小說的過程中,不諳原著,并操用文言翻譯,后來有過域外留學經歷、稍懂外語之人,都能輕易找出林紓誤譯、改譯、漏譯、反譯等問題,而且身處時代錯位的他,又以傳統文化的守護者自居,自然成為了新文化運動者最合適的攻擊對象,這成為時人或后來者否定他的理由;二是林譯小說一新國人耳目,他翻譯引進的西方長篇小說,顛覆了中國傳統才子佳人小說模式的書寫習慣,當一部部完全不同于自己民族和文化傳統的文學作品擺在讀者面前時,無疑會吸引國人的好奇心,這為林紓獲得大批擁躉;三是林紓過人的文言描寫能力和文學修養(yǎng),影響了很多文人,特別是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在中西文化之間尋求國家富強、民族進步的學者文人,從林譯小說中發(fā)現時代新變的世界性元素,他們開始反思傳統之積弊,努力把中國帶入現代化的門檻,思考中國文學轉型的可能性,誘發(fā)了中國新文學的發(fā)生。但不管林紓面對的評價如何,他在近現代文化史和文學史上都是一個特殊的現象和存在,成為在新文學、翻譯文學、古文等方面一個繞不開的點,正如寒光所言:“中國文學界由他才開放文學的世界眼光;所以他對于新文學的功績就像哥倫布的發(fā)現新大陸,荒謬的所在應該原諒,功績卻是永遠不可埋沒的?!盵46]可以斷言,對林紓的研究和闡發(fā)還將持續(xù)下去,我們也將會不斷還原、接近真實的林紓及其翻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