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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王符對京房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

2019-03-21 10:49:42趙逵夫趙玉龍
關鍵詞:先師漢書功課

趙逵夫,趙玉龍

一、關于王符與京房關系研究的回顧

王符是東漢中后期著名的思想家與政論散文家,其所著《潛夫論》是漢代子書的代表性著作。但是關于王符思想的形成過程,關于他的學術思想的淵源,還不是十分清楚,也沒有形成一個公認的看法。

我們認為王符在洛陽游學期間曾師從京房的再傳或三傳弟子,對京房思想多所繼承與發(fā)展。這個看法有學者提出,但缺乏較深入的論證,故有的論著在談到王符思想時回避了這個問題,或只簡單提及,或以一種不確定的語氣、含混的語言加以表述。

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是王鑫義先生的《關于王符游學洛陽及其師承問題的初步考察》一文。論文的第二部分指出:“董(董仲舒)、京(京房)、倪(倪寬)、匡(匡衡)政論的共同特點是常常采用推演陰陽五行,講‘天人感應’的方式申述自己的政治見解”,而“王符的某些言論也夾雜著一些推演陰陽五行和講‘天人感應’的內容”[注]王鑫義:《關于王符游學洛陽及其師承問題的初步考察》,《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舉出《潛夫論·考績》(下引該書,僅注篇名)中一段話:“先師京君,科察考功,以遺賢俊,太平之基,必自此始,無為之化,必自此來也。”并引《漢書·楚元王傳》顏注:“先師,前學之師也?!币蔡岬酵醴麑┓俊翱脊φn吏法”這個辦法“非常欣賞”。因而得出結論:“當王符游學洛陽時,太學里必有經師傳京氏《易》,王符稱‘先師京君’,說明他確實曾從今文經師治京氏《易》?!盵注]王鑫義:《關于王符游學洛陽及其師承問題的初步考察》,《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我們認為,這些結論是可以成立的。雖然論文的這部分中也論述了王符受到董仲舒、匡衡的影響,言“受西漢以來今文經學的影響很深”,未能對王符同京房的關系作全面的論證,但觀點是清楚的。劉文英的《王符評傳》中引《考績》中“先師京君”和《漢書·楚元王傳》顏注,并引彭鐸所提出的“漢人稱師為君”之語,認為王符的“前學之師”“就是西漢元帝時的京房,至少京房是他的先師之一”,但語氣也不很肯定,如說:“王符大概同崔瑗一起,在京都跟京房的某個弟子或再傳弟子學過《京房易傳》?!庇终f:“倒不如說王符自己不管‘家法’而各有所取更合情理?!睍笏健渡酱笫履瓯怼分幸仓徽f:“疑王符年十八開始游學,經三輔至洛陽,先后與馬、竇、張、崔交結?!盵注]劉文英:《王符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4頁、45頁、371頁。并未言及學術淵源上同京房的關系。李曉敏《王符〈潛夫論〉研究》則對王鑫義之說持商討的態(tài)度[注]參李曉敏:《王符〈潛夫論〉研究》,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第31頁。;蔣澤楓《王符〈潛夫論〉研究》說,有關記載“表明京房對王符有一定影響。但王符對京房《易傳》中所提倡的災異說沒有特別的興趣,以至《潛夫論》中未見王符引用京房《易傳》的情況”[注]蔣澤楓:《王符〈潛夫論〉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09頁。。

我們認為,全面探討王符與京房的師承關系不僅有利于說明王符思想的形成過程,可以解釋王符何以能在“俗鄙庶孽”的安定之地,在“為鄉(xiāng)人所賤”的生活環(huán)境中完成《潛夫論》這樣一部反映出杰出的政治思想、理論思維和批判精神的杰作,而且對深入分析《潛夫論》的內涵、認識王符的生平也有重要意義;同時,對于正確認識從西漢到東漢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發(fā)展變化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例證。所以本文擬對這個問題加以集中討論。

二、王符與京房師承關系辨析

京房是漢元帝時的《易》學家,“治《易》,事梁人焦延壽”(《漢書·京房傳》)。據《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通志·藝文略》等書著錄,京房易學著作很多,但后世大都亡佚?,F有清人王保訓輯錄《京氏易》八卷(收入李盛鐸《木犀軒叢書》)、《京氏易傳》三卷(收入《漢魏叢書》)傳世。

京房生活在西漢晚期,王符生活于東漢中后期。我們認為王符與京房的師承以及思想淵源上的關系,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看出。

1.王符對京房評價很高,把他作為由學成道的典范。《贊學》篇曰:

夫道成于學而藏于書,學進于振而廢于窮。是故董仲舒終身不問家事,景君明經年不出戶庭,得銳精其學而顯昭其業(yè)者,家富也;富佚若彼,而能勤精若此者,材子也。[注]彭鐸:《潛夫論箋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8頁。

景君明,即京君明,“景”“京”古通用?!稘h書·京房傳》載:“京房字君明?!盵注]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160頁。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所撰《急就篇》姓名部分就作“景君明”。史游與京房屬同時代人,《急就篇》收字又以實用為目的,所收姓氏名字都是當時常見的大姓,該書所稱景君明即是京君明、京房無疑。

《賢難》篇論賢人即使深得君主賞識、信任,仍免不了被他人妒忌、讒害,王符把京房作為賢人典范,并把他與漢初杰出政治家晁錯相提并論。

京房數與元帝論難,使制考功而選守;晁錯雅為景帝所知,使條漢法而不亂。夫二子之于君也,可謂見知深而寵愛殊矣。然京房冤死而上曾不知,晁錯既斬而帝乃悔。此材明未足衛(wèi)身,故及難耶?[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58頁。

“論難”這里是討論、辯駁的意思,看來當時京房說服漢元帝整頓朝政,也有一個艱難的過程。最終京房說服了漢元帝,漢元帝讓他制定考功選守之法。這次改良活動最終由于石顯、五鹿充宗等人的阻撓、破壞而失敗,京房也被冤而死。

2.王符將京房與董仲舒、倪寬、匡衡并列,反映出他對京房的尊崇?!顿潓W》篇指出:

當世學士恒以萬計,而究涂者無數十焉,其故何也?其富者則以賄玷精,貧者則以乏易計,或以喪亂期其年歲,此其所以逮初喪功而及其童蒙者也。是故無董、景之才,倪、匡之志,而欲強捐家出身曠日師門者,必無幾矣。夫此四子者,耳目聰明,忠信廉勇,未必無儔也,而及其成名立績,徳音令問不已,而有所以然,夫何故哉?徒以其能自托于先圣之典經,結心于夫子之遺訓也。[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8~9頁。文中的“景”即指京房。

王符高度肯定了京房和董仲舒一心向學、心無旁騖的才華,以及倪寬和匡衡身處困境仍堅定志向的求知精神。這四位都是西漢著名的今文經學大師,在經學思潮興盛的漢代有很高的聲譽[注]據《漢書·儒林傳》載,京房從梁人焦延壽學《易》。董仲舒是《公羊春秋》學經師;倪寬是今文《尚書》學傳人,“有俊才,初見武帝,語經學”;匡衡傳今文《詩》學。。王符評價他們“耳聰目明,忠信廉勇”,“德音令問不已”,并對京房出身富裕,不像一般貴族子弟沉溺享樂、玩物喪志,而關心現實、好學不倦的精神表現出發(fā)自內心地欽慕,稱其為“材子”??磥?,京房的人格魅力和學習精神對青年時代的王符是產生了深遠影響的。王鑫義先生就指出:“若非對他們的學術思想有所承襲或借鑒,豈能如此推崇備至,這些贊語顯然是一個今文經后學對其先輩宗師的頌辭?!盵注]王鑫義:《關于王符游學洛陽及其師承問題的初步考察》,《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芍^是肯綮之論??梢哉f王符的這些話明顯表現出對京房的崇敬與對京房學說的欽仰。

3.王符稱京房為“先師”。這是我們解決王符師承問題及思想主張所形成的一條很關鍵的線索。學者們常引《考績》中的一段話是:“先師京君,科察考功,以遺賢俊,太平之基,必自此始,無為之化,必自此來也?!盵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94頁。京君指京房。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對“先師”的理解?,F在較為一致的看法是劉文英《王符評傳》中提出的:“王符大概同崔瑗一起,在京都跟京房的某個弟子或再傳弟子學過《京房易傳》。”[注]劉文英:《王符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44頁。劉先生的論斷雖是一種推測性的語氣,但從王符的生活年代來看[注]有關王符的生卒年,學界看法尚不完全一致。劉文英《王符評傳》主張生于公元82年,卒于公元167年。馬世年《潛夫論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前言”在綜合考察各家說法的基礎上,推定王符生于公元80年左右,卒于165年前后,其年壽在85歲上下。今從其說。,王符直接師從京房(前77—前37)親炙弟子的可能性沒有,只能是再傳弟子或三傳弟子。

“先師”一詞在先秦時已有之,指已去世的老師,或直指授業(yè)恩師。如《孟子·離婁上》曰:“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于先師也。”漢趙岐注末一句云:“譬猶弟子不從師也。”[注]《十三經注疏》(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719頁。這應是他的本義。至漢代時,主要用于指已去世的老師或太老師(老師的老師),指有直接師承關系的師前輩。如《后漢書·周磐傳》載安帝建光元年(121)周磐語其二子曰:“吾日者夢見先師東里先生,與我講于陰堂之奧。”[注]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11頁。又《后漢書·楊震列傳》附《楊賜傳》載楊賜謂曹節(jié)等人曰:“吾以微薄之學,充先師之末,累世見寵,無以報國。猥當大問,死而后已。”[注]范曄:《后漢書》,第1779頁。這都是指已去世的老師。

《后漢書·桓榮傳》載桓榮之子桓郁云:“帝以郁先師子,有禮讓,甚見親厚,常居中論經書,問以政事,稍遷侍中。”[注]范曄:《后漢書》,第1254頁?!跋葞煛敝富赣舻母赣H桓榮,當時已去世。在漢明帝劉莊為太子時,桓榮任太子少傅,與太子太傅共同教授太子劉莊,在劉莊繼承皇位后,稱桓郁之父為“先師”。《東觀漢記·桓郁傳》載:“上(指漢明帝)謂郁曰:‘卿經及先師,致復文雅?!盵注]劉珍等撰,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下),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41頁。意思一樣。同篇載太子(即漢明帝劉莊)報桓榮書曰:

夫《五經》廣大,圣言幽遠,非天下之至精,豈能與于此?況以不才,敢承誨命。昔之先師謝弟子者有矣,上則通達經旨,分明章句,下則去家慕鄉(xiāng),求謝師門。[注]范曄:《后漢書》,第1251~1252頁。

李賢等注云:“《前書》丁寬受學于田何,學成,何謝寬,寬東歸,何謂門人曰:‘《易》東矣?!窍葞熤x弟子。”[注]范曄:《后漢書》,第1252頁。則此“先師”也是指有直接師承關系的師前輩。

還有指有傳承關系的師前輩。如《漢書·眭弘傳》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盵注]班固:《漢書·眭弘傳》,第3154頁。眭弘(?—前78)為漢武帝后期至昭帝時人,約小董仲舒(約前179—約前104)四十來歲,這里眭弘當是董仲舒再傳弟子。

有的似乎是在原義上拓展的用法,其實也是限定在有學術傳承關系這個范圍之內。如《后漢書·徐防傳》載徐防上疏曰:

臣以為博士及甲乙策試,宜從其家章句,開五十難以試之。解釋多者為上第,引文明者為高說。若不依先師,義有相伐,皆正以為非。[注]范曄:《后漢書》,第1501頁。

又《后漢書·魯丕傳》云:

臣以愚頑,顯備大位,犬馬氣衰,猥得進見,論難于前,無所甄明,衣服之賜,誠為優(yōu)過。臣聞說經者,傳先師之言,非從己出,不得相讓;相讓則道不明,若規(guī)矩權衡之不可枉也。[注]范曄:《后漢書》,第884頁。

《論衡·定賢篇》云:

以經明帶徒聚眾為賢乎?則夫經明,儒者是也。儒者,學之所為也。儒者學;學,儒矣。傳先師之業(yè),習口說以教,無胸中之造,思定然否之論。[注]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14頁。

此三例看似泛指前代經師,其實也是立足于文本,只不過不是弟子、再傳弟子或同門后學稱其師、其太老師或祖師,而是第三者站在弟子、再傳弟子或同門后學的立場上的述說而已。所以《辭源》在“先師”條下的解釋是“前輩老師”,引了上文所引《漢書·眭弘傳》中那段文字為例。其下又說明:“后來也用以稱去世的老師?!敝劣凇稘h書·楚元王傳》中劉歆移書太常博士曰:“至孝武皇帝,然后鄒、魯、梁、趙頗有《詩》《禮》《春秋》先師,皆起于建元之間?!鳖亷煿抛⒃疲骸跋葞?,前學之師也?!盵注]班固:《漢書·楚元王傳》,第1969頁。其實也不出上面所說之義。

另外,古代文獻中也有以“先師”指孔子者,這其實是“至圣先師”“先圣先師”的簡稱,由其具體語言環(huán)境可以看出,這里可以不論。

所以就“先師”一詞的指稱而言,王符文中所謂“先師”指傳承明確的師前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4.王符接受了京房“考功課吏法”的政治思想理論,并作了進一步深化和發(fā)展。由于史料失載,京房“考功課吏法”的具體內容只有《潛夫論》的《考績》《三式》《實貢》幾篇為我們提供了線索?!翱撇炜脊Α笔蔷┓刻岢龅恼胃牧贾鲝?,《漢書·京房傳》就說:“房奏考功課吏法?!蓖醴稘摲蛘摗范嗵庩U述了京房“考功課吏法”的政治思想,其論說是遵從京房之說的。

西漢王朝在元帝時期開始走向沒落,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吏治腐敗,政治越來越黑暗腐朽,廣大人民備受壓榨,流離失所?!稘h書·元帝紀》載當時的社會狀況“元元騷動,窮困亡聊,犯法抵罪”,“元元大困,流散道路,盜賊并發(fā)”,《漢書·食貨志上》載元帝即位時,“二年,齊地饑,谷石三百余,民多餓死”。豪強貴族又倚仗其政治經濟特權,瘋狂兼并土地,大地主的土地迅速擴大,大量自耕農破產。上下官吏無所作為,吏治渙散,《漢書·匡張孔馬傳》中就說元帝時期“俗吏之治,皆不本禮讓,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于罪,貪財而慕勢”[注]班固:《漢書》,第3334頁。。在這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京房提出了“考功而選守”“科察考功”的考功課吏主張,希望通過對各級官吏政績的考核來鑒別賢佞,整頓吏治,選賢授能,以扭轉社會危機。

京房根據當時的社會狀況對“考功課吏法”加以深化和完善,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的政治改良措施。在京房短暫的一生中,考功課吏法的進一步思考是他主要的政治建樹,幾乎寄寓了他全部的政治熱情和希望?!稘h書·京房傳》云:“房罷出,后上令房上弟子曉知考功課吏事者,欲試用之。房上中郎任良、姚平。”[注]班固:《漢書》,第3163頁。由此可見,考功課吏法也是當時京房教授弟子學習的重要內容之一。所以王符也從他的老師那里掌握了先師的有關學說。

5.《潛夫論》是反映京房家世最多的一部書,反映出王符對京房人生經歷的熟悉。對于京房的家世情況,有關他家族的直接記載,僅《潛夫論》中有一點記載,其他文獻中毫無蹤影。所以盧央《京房評傳》對京房家世的勾勒也主要是據《潛夫論》中談到的京房材料。相較于漢代其他子書,王符對京房的思想、生平、家世如此關注,應該不是偶然的。這恰反映出他們之間的師承關系。

6.《潛夫論》中大量征引《周易》經傳,達56次之多[注]由于統(tǒng)計標準和方式不一,各家統(tǒng)計有出入。筆者統(tǒng)計據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統(tǒng)計結果包括直接和間接引用兩種。劉文英《王符評傳》指出:“據不完全統(tǒng)計,《潛夫論》全書直接舉出‘五經’、《論語》書名和完整引用其語錄者達137次……其中引《周易》經傳29次?!崩顣悦簟锻醴礉摲蛘摗笛芯俊方y(tǒng)計,《潛夫論》引《周易》經傳62次。蔣澤楓《王符〈潛夫論〉研究》統(tǒng)計,《潛夫論》引《周易》共計64條。,僅次于《詩經》,可見王符受《易》學影響之大。只是王符特別看重的是京房革新政治的主張,其征引《周易》的內容與京氏《易》學并無明顯聯系。他在學習的過程中,是有所揚棄的。關于這個問題,后文將會談到。

三、王符游學洛陽及其與京氏《易》的關系

王符出生于安定臨涇(今甘肅鎮(zhèn)原),雖遠在隴東,但他同當時的許多學子一樣,也曾有過一段游學洛陽的經歷。《后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tǒng)列傳》載:“王符字節(jié)信,安定臨涇人也。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盵注]范曄:《后漢書》,第1630頁。王符正是在洛陽游學期間結識了當時這些名士的[注]李曉敏考證認為,王符入三輔及至洛在其生平中大致有三個區(qū)間:一是早年游學期;二是隨郡第一次內遷時期;三是隨郡第二次內遷時期。王符與馬融、竇章等四人的交游并非同時同地,與馬融的交游當在最初游學三輔之時;與竇章、崔瑗、張衡的交游在游學洛陽之時??蓚湟徽f。參李曉敏《王符早年交游及行跡考論》,《文藝評論》2013年第12期。。趙儷生先生就指出:“試想,王符出生自與匈奴、羌人臨近的邊徼地區(qū),假如不是游學到了東都洛陽,結交了這些全國第一流的經學家、天文歷算學家、文章家,并受其影響的話,他就不大可能具有寫出《潛夫論》這樣一部批判當世的名著的勇氣?!盵注]趙儷生:《東漢政論家思想家王符》,見《趙儷生文集》(第四卷),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56頁。關于王符游學洛陽的具體時間,王鑫義先生認為,馬融、竇章、張衡、崔瑗游學洛陽的時間都在和帝永元中期,與他們在游學中結為好友的王符去洛陽游學的時間也應在永元中期[注]王鑫義:《關于王符游學洛陽及其師承問題的初步考察》,《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這個推斷是正確的。

游學是兩漢士人增長閱歷、接受學術氛圍感召的重要方式。東都洛陽是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那里有最高學府——太學,經師云集,人才薈萃。太學也是京師養(yǎng)士儲才的學術文化中心,在社會上享有很高的聲譽和地位,自然成為眾多游學士子追慕和向往的圣地。劉文英指出:“游學之風,始于西漢后期,原是青年學子拜師結友的一種交際活動,后來變成又是他們尋求仕路的一個準備過程。東漢中期以后,此風越來越盛,雖經‘黨錮’的打擊,風氣依然如舊?!盵注]劉文英:《王符評傳》,第294頁。在濃厚游學氛圍的影響下,有許多儒生“仗策驅驢”或“單步負笈”,游走他鄉(xiāng),不遠萬里去拜求名師或結交友朋,以求增長才干,學有所成。《后漢書·李固傳》寫李固“少好學,常步行尋師,不遠千里。遂究覽墳籍,結交英賢”[注]范曄:《后漢書》,第2073頁。。有的人家境困難,甚至賣傭、給人做工以籌備學資。王符在《贊學》中稱贊“倪寬賣力于都巷,匡衡自鬻于保徒”,就對他們刻苦求學的精神稱頌有加。從《潛夫論》所反映出的學術視野、理論高度,及同當時社會現實的密切聯系看,王符不可能沒有游學經歷,不可能沒有在京師的廣泛學習和對此前一些學者理論的接受和思考。

在洛陽游學的過程中,王符同一些志趣相投的人產生友誼是自然之事。當時結識了馬融、竇章、崔瑗、張衡等友人,他們年齡相差不大,又都是年輕好學的文才[注]《后漢書·王符傳》載:“少好學,有志操?!薄逗鬂h書·馬融傳》載:“有俊才?!薄逗鬂h書·竇章傳》載:“少好學,有文章?!薄逗鬂h書·崔瑗傳》載:“早孤,銳志好學,盡能傳其父業(yè)。”《后漢書·張衡傳》載:“衡少善屬文,游于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于是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元帝時京氏《易》被立為博士,東漢光武帝置今文十四博士,京氏《易》就是其一?!逗鬂h書·儒林列傳》載牟長“自為博士及在河內,諸生講學者常有千余人,著錄前后萬人”,又載其子牟紆“以隱居教授,門生千人”[注]范曄:《后漢書》,第2557頁。。京房的學說在東漢亦不乏傳人。京房培養(yǎng)了一批杰出的弟子門人,他們秉承師說,活躍在漢代的官私學府之中,王符從其再傳或三傳弟子問學,從而將其先師之說發(fā)揚光大。

關于京房的學說,《漢書·京房傳》載:

(京房)治《易》,事梁人焦延壽。延壽字贛……贛常曰:“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逼湔f長于災異,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風雨寒溫為候,各有占驗,房用之尤精。[注]班固:《漢書》,第3162頁。

京房善說災異[注]桓譚《新論·言體篇》曰:“如無大材,則雖威權如王翁,察慧如公孫龍,敏給如東方朔,言災異如京君明(即京房),及博見多聞,書至萬篇,為儒教授數百千人,衹益不知大體也?!?,深得其師焦延壽學說之精髓。當元帝提出選派幾名熟知“考功課吏法”的弟子時,京房推薦了任良和姚平??芍诰┓啃闹?,任良和姚平應是當時眾弟子中比較杰出的兩位,且較好地掌握了京房的考功課吏思想?!稘h書·儒林傳》記述京房學說承傳云: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壽。延壽云嘗從孟喜問《易》。會喜死,房以為延壽《易》即孟氏學,翟牡、白生不肯,皆曰非也。至成帝時,劉向校書,考《易》說,以為諸《易》家說皆祖田何、楊叔[元]、丁將軍,大誼略同,唯京氏為異,黨焦延壽獨得隱士之說,托之孟氏,不相與同。房以明災異得幸,為石顯所譖誅,自有傳。房授東海殷嘉、河東姚平、河南乘弘,皆為郎、博士。繇是《易》有京氏之學。[注]班固:《漢書》,第3601~3602頁。

文中指出,京房的三位入室弟子殷嘉、姚平、乘弘傳承了京房的《易》學思想,能將其師的學說傳承下去。另,在京房應詔為元帝舉薦熟知考功課吏的弟子中就有姚平,這反映出在《易》學之外,“考功課吏法”也是京房教授弟子的重要內容。正如盧央所說:“他(京房)的研究工作涉及面較廣,如考功課吏、易學、星占、災異、音律、風角,均有所涉獵。在這些領域中不僅僅是一般的涉獵,而是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盵注]盧央:《京房評傳》(上),第39頁。

就經學的傳承而言,兩漢經學傳承恪守師法和家法。清末學者皮錫瑞說:“前漢重師法,后漢重家法?!盵注](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91頁。所謂“師法”,即守被立為經學博士后之經說;所謂“家法”,即經學博士及其弟子依據師法講經,又多體現了個人的理解,各自成家。故西漢儒生多專守一經,東漢儒生則往往兼治多經。相較而言,東漢儒生對儒家經典的理解多有創(chuàng)新之處。唐晏《兩漢三國學案》在談到京氏《易》的發(fā)展時說:

《易》之有京氏,猶《詩》之有《齊詩》也。其說初以陰陽五行說《易》,后遂純以占驗說《易》。故東漢一代,京《易》大行,以其說近于讖緯也。故東京凡以明《易》征者,多方術之士。至此而《易》道且為別傳矣。[注](清)唐晏著,吳東民點校:《兩漢三國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4頁。

京氏《易》在西漢傳承發(fā)展的基礎上,在東漢由于與讖緯學說相近,數術色彩濃厚,趁勢得到了迅速發(fā)展。

王符對京房學說的接受傳承,是既尊重家法,又結合社會和自身學習的實際,多有創(chuàng)新之處。也正由于講讖緯者盡量使京氏《易》成為其理論工具,故王符對于京氏《易》不是很熱心,無形中拉開了距離,而將關注點放在“考功課吏法”上面,但當時習京氏《易》者也有?!逗鬂h書·崔骃列傳》中就說王符的好友崔瑗,“年十八,至京師,從侍中賈逵質正大義,逵善待之,瑗因留游學,遂明天官、歷數、《京房易傳》、六日七分。諸儒宗之”[注]范曄:《后漢書》,第1722頁。。關注圖讖者也不乏其人,如任安“少游太學,受《孟氏易》,兼通數經。又從同郡楊厚學圖讖,究極其術”[注]范曄:《后漢書·儒林列傳》,第2551頁。。馬融既從古文學“遍注六經”,又“集諸生考論圖緯”。為京房之后學,王符在取舍上與任安、馬融相異,正顯示出他思想的深刻和對現實的真切關注。

《贊學》中言:“人不可以不就師矣。”從而提出學習“五經”應該“攝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師”的觀點。對于陰陽災異之說王符也不是干脆不用、不說,但主要是學習京氏《易》用陰陽災異諷諫君主的方法[注]林劍鳴認為,西漢末年有一批儒者指陳時弊,推陰陽、言災異以匡扶政治。他們借自然界出現的一些異?,F象揭露政治弊端,向統(tǒng)治者進諫,以改善統(tǒng)治。京房就是其中之一。參林劍鳴《秦漢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3頁。,而對災異譴告、卦氣說等思想內容并無興趣。

其實,利用災異譴告來勸諫君王,可以說也是有頭腦的從政文人的一個發(fā)明,是有傳統(tǒng)的。先秦時期就有借災異星象委婉諷勸君主的。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載,陶朱公的二兒子因殺人被囚于楚國,朱公意欲小兒子攜帶大量黃金前往楚國找其故交莊生營救,但長子以死相逼,執(zhí)意前往,無奈朱公只有讓長子前往楚國。朱公長子到楚國后,按照朱公的囑托將書信和千金進獻于莊生。莊生于是入見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則害于楚。”楚王驚懼,于是在莊生的引導下準備實行大赦[注]詳參司馬遷《史記》(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103~2104頁。。從莊生救人的方式,我們可以看出他不是直接勸諫楚王讓釋放朱公之子,而是言說星宿天象,通過十分委婉、間接的方式達到目的。這種言說方式在君主專制的漢代被一些人所繼承,京房、王符便是較典型的例子。但之后君王為了維護自身的地位和權力,凡出現災異也都下詔罪己,進行自責。但由于他們并未從本質上看問題,不能舉一反三,看到當時政治體制中存在的重大問題,因而也未能阻止東漢王朝趨于衰微的局勢。

京房也運用易學“天人感應”的思想來強調任賢的重要性,王符《潛夫論》對此也有很好的繼承。京房云:

古帝王以功舉賢,則萬化成,瑞應著,末世以毀譽取人,故功業(yè)廢而致災異。宜令百官各試其功,災異可息。[注]班固:《漢書》,第3160頁。

王符《三式》云:

圣主誠肯明察群臣,竭精稱職有功效者,無愛金帛封侯之費;其懷奸藏惡別無狀者,圖鐵锧鉞之決。然則良臣如王成、黃霸、龔遂、邵信臣之徒,可比郡而得也;神明瑞應,可期年而致也。[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273頁。

二相比較,在論述形式和內容上都很相似。

從《易》學理論上說,王符《易》學以論證觀點為旨歸,繼承發(fā)揚了《易傳》的崇德尚賢精神,與京氏《易》的災異、譴告、占驗、卦氣等易學思想并無關系。如《忠貴》云:

五代之臣,以道事君,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兼利外內,普天率土,莫不被德,其所安全,真天工也。是以福祚流衍,本枝百世。季世之臣,不思順天,而時主是諛,謂破敵者為忠,多殺者為賢。白起、蒙恬,秦以為功,天以為賊。息夫、董賢,主以為忠,天以為盜。此等之儔,雖見貴于時君,然上不順天心,下不得民意,故卒泣血號咷,以辱終也。《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是故德不稱其任,其禍必酷;能不稱其位,其殃必大。[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145頁。

王符主張人臣應盡忠竭思,全力輔佐君王。作為臣下應該以“五代之臣”為榜樣,“以道事君,以仁撫世”;反對成為“季世之臣”一類的人,違逆天道和民意。為了增強論證的可信度和說服力,王符在陳述事實的基礎上引《周易·系辭下》中的話來說明人臣要德位相稱,這樣才能“位以德興,德貴忠立”(《敘錄》)。很顯然,王符引《周易》是以重德和尚賢為出發(fā)點的,與京房的災異、卦氣、占驗等理論無關。再如《明忠》:“《易》曰:‘王明,并受其福?!薄顿潓W》:“《易》曰:‘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班祿》:“《易》曰:‘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钡鹊?,皆是如此。

綜上,王符應是在東漢中后期士人競相游學從師的學術氛圍中,在洛陽拜京房的再傳或三傳弟子學習考功課吏法,以及京房利用《易》學災異陰陽來諷諫政治、規(guī)勸君主的。王符重在學習京房用《易》推行政治改革措施的方法。這些都可以看出他對京房思想在繼承中的揚棄與發(fā)展。

四、王符對京房政治思想理論的傳承

通過上文對王符與京房思想淵源關系的梳理,綜合考察二人的相關材料,結合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和政治主張,可以看出,王符的一些重要政治思想是對京房的繼承與發(fā)展。下面從四個方面對這個問題加以較具體的論述。

(一)施行考功課吏法,整頓吏治

漢代對官吏的選拔與考核,京房在理論和實踐上都作出了重要貢獻,他首創(chuàng)“考功課吏法”[注]呂思勉認為,京房首創(chuàng)“考功課吏法”。參呂思勉《秦漢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92頁。,對后代吏治產生了深遠影響。三國時期魏明帝曹叡就曾下詔作考課法,《三國志·魏書·劉劭傳》載:“景初中,受詔作《都官考課》……臣奉恩曠然,得以啟蒙,輒作《都官考課》七十二條,又作《說略》一篇……事成未上,會明帝崩,不施行?!盵注]陳壽撰,裴松之注,盧弼集解,錢劍夫整理:《三國志集解》(第四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16~1717頁。杜恕評論曰:“今奏考功者,陳周、漢之法為,綴京房之本旨,可謂明考課之要矣?!盵注]陳壽撰,裴松之注,盧弼集解,錢劍夫整理:《三國志集解》(第四冊),第1427頁。杜預亦評論曰:“魏氏考課,即京房遺意,其文可謂至密?!盵注]房玄齡等撰,曹文柱等標點:《晉書》,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88頁。清代唐晏談到京房之學時說:“若其考課之法,則今日處分之例實祖用之,固未可廢也。”[注](清)唐晏著,吳東民點校:《兩漢三國學案》,第25頁。其影響可見一斑。

具體而言,考功課吏法是古代封建制社會中對各級官吏的一種考察制度和方法,其目的在于選賢進能,罷退奸佞,防止貪污索賄?!稘h書·京房傳》云:

數召見問,房對曰:“古帝王以功舉賢,則萬化成,瑞應著,末世以毀譽取人,故功業(yè)廢而致災異。宜令百官各試其功,災異可息?!痹t使房作其事,房奏考功課吏法?!笊狭罘可系茏訒灾脊φn吏事者,欲試用之。房上中郎任良、姚平,“愿以為刺史,試考功法,臣得通籍殿中,為奏事,以防雍塞”[注]班固:《漢書》,第3160~3163頁。。

據《漢書·雋疏于薛平彭傳》載,漢元帝“始即位,關東連年被災害,民流入關,言事者歸咎于大臣”。針對各級官吏的不作為,元帝指責道:“惡吏負賊,妄意良民,至亡辜死,或盜賊發(fā),吏不亟追而反系亡家,后不敢復告,以故寖廣,民多冤結,州郡不理,連上書者交于闕廷。二千石選舉不實。是以在位多不任職。民田有災害,吏不肯除,收趣其租,以故重困?!盵注]班固:《漢書》,第3043頁。《漢書·薛宣朱博傳》也說,元帝時“歲比不登,倉廩空虛,百姓饑饉,流離道路”[注]班固:《漢書》,第3393頁。。加之,當時又有西羌叛亂,各種災害頻發(fā)[注]陳業(yè)新統(tǒng)計,“元帝在位時間自公元前48年至公元前33年,計16年,期間有災24次,平均每年有1.5次災害發(fā)生,發(fā)災率遠比其前歷史時期(平均3年2次左右)要高”。參陳業(yè)新《災害與兩漢社會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4頁。,社會矛盾尖銳?!稘h書·京房傳》載京房對元帝之問曰:“今陛下即位以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春凋秋榮,隕霜不殺,水旱螟蟲,民人饑疫,盜賊不禁,刑人滿市,《春秋》所記災異盡備?!盵注]班固:《漢書》,第3162頁。針對當時的社會現實,京房順勢提出了考功課吏法的政治主張,力主“以功舉賢”,反對“以毀譽取人”。元帝迫于當時的社會政治形勢,急于緩和社會矛盾,平息災異,就讓京房在部分地區(qū)進行試點,以便日后在全國推行。但由于當時中書令石顯專權,“事無大小,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漢書·佞幸傳》)。石顯又與友人五鹿充宗結為黨友,共同敵視、排擠京房及其弟子,以致最后還沒來得及實行,京房就被以“非謗政治,歸惡天子,詿誤諸侯王”(《漢書·京房傳》)的罪名棄市。隨著京房被害,考功課吏法自然也就無疾而終。

考功課吏法是京房政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他為之用盡了大量心思,其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元帝朝當時所面臨的政治混亂、吏治腐敗、自然災害頻發(fā)等現實問題。王符對考功課吏法是極為推崇的,《考績》:“先師京君,科察考功,以遺賢俊,太平之基,必自此使?!薄顿t難》:“京房數與元帝論難,使制考功而選守?!倍挤从吵鲞@一點。

關于京房考功課吏法的具體內容,由于史料闕如,其詳細內容已無法知曉,但《潛夫論》為我們留下了一些可資追尋的痕跡,通過《潛夫論》我們可大致了解考功課吏法的具體情況。《考績》篇可以說是王符對京房考功課吏法思想的具體闡釋。文中云:

凡南面之大務,莫急于知賢;知賢之近途,莫急于考功。功誠考則治亂暴而明,善惡信則直賢不得見障蔽,而佞巧不得竄其奸矣。[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81頁。

王符認為,“考功”是君主統(tǒng)治的重要政治措施,考察官員的政績、言行是辨賢佞、明治亂、申善惡的重要手段?!胺彩恐詾橘t者,且以其言與行也”(《賢難》)。《三式》云:“三公在三載之后,宜明考績黜刺,簡練其材?!蓖醴踔琳f:“世主不循考功而思太平,此猶欲舍規(guī)矩而為方圓,無舟楫而欲濟大水。”文中又云:

今群臣之不試也,其禍非直止于誣、暗、疑、惑而已,又必致于怠慢之節(jié)焉?!枪蚀笕瞬豢脊Γ瑒t子孫惰而家破窮;官長不考功,則吏怠傲而奸宄興;帝王不考功,則直賢抑而詐偽勝。[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82頁。

王符再次申明考功對于國家治理的重大意義。對于那些“尸祿素餐,無進治之效,無忠善之言者,使從渥刑”;對于成績顯著者,應當“賞賜金帛,爵至封侯”??脊χ蟆皠t三公競思其職,而百寮爭竭其忠矣”(《三式》),也可達到“官無廢職,位無非人”的效果。文中還說:

夫守相令長,效在治民;州牧刺史,在憲聰明;九卿分職,以佐三公;三公總統(tǒng),典和陰陽:皆當考治以效實為王休者也。[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85頁。

在王符看來,考功的對象涉及封建政權的各級官吏,重點是首相令長、州牧刺史、九卿三公這些關系國家吏治生態(tài)的重臣。這一點顯然源于京房?!稘h書·京房傳》言:“中書令石顯、尚書令五鹿君相與合同,巧佞之人也,事縣官十余年;及丞相韋侯,皆久亡補于民,可謂亡功矣。此尤不欲行考功者也?!盵注]班固:《漢書》,第3166頁。石顯和五鹿充宗是元帝身邊的近臣,在京房看來,他們是考課的首要對象。

王符在京房的基礎上,對考功課吏法的具體內容、對象、目的與方法作了更全面、深入的闡釋,是對京房吏治改革思想的理論升華??傊覀儗⑼醴目脊χ鲝埮c京房的考功課吏法相比照,可以確定,施行考功課吏法,整頓吏治,是王符與京房的共同政治理想,王符是對京房思想的進一步完善和細化。

(二)選賢任能,罷黜奸佞

重視人才、選賢授能、罷黜奸佞一直是我國古代有遠見的政治家和熱切關注現實的思想家所極力呼吁的主張,作為文學家與思想家的王符和京房的有關論述同樣突出反映了這一思想?!稘h書·京房傳》云:

是時中書令石顯顓(同“?!?權,顯友人五鹿充宗為尚書令,與房同經,論議相非。二人用事,房嘗宴見,問上曰:“幽厲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狈吭唬骸爸淝韶弥埃瑢⒁詾橘t也?”上曰:“賢之?!狈吭唬骸叭粍t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必然之道也。幽厲何不覺悟而更求賢,曷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臨亂之君各賢其臣,令皆覺寤,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齊桓公、秦二世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然則任豎刁、趙高,政治日亂,盜賊滿山,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寤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來耳?!盵注]班固:《漢書》,第3161~3162頁。

元帝時期,石顯和五鹿充宗等人結為朋黨,依仗元帝的寵信殘害忠良。京房勢單力薄,因說陰陽災異“所言屢中”,獲得元帝的信任。他抱著極大的政治熱情向元帝陳述選賢任能的重要性,舉了歷史上周幽王、周厲王任用奸佞亡國的事例,希望元帝能夠以史為鑒。為了進一步啟發(fā)元帝,京房又以齊桓公任用豎刁、秦二世任用趙高為例,闡述了奸佞之臣亡國誤主的事實,試圖揭露石顯等人禍國殃民的罪行,最后得出了“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的結論。只可惜元帝未能領悟、接受京房的諫言,京房最終被讒害致死。為此,宋代史學家司馬光感嘆說:“人君之德不明,則臣下雖欲竭忠,何自而入乎!觀京房所以曉孝元,可謂明白切至矣,而終不能寤,悲夫!”[注]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漢紀》,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30頁。對京房的赤誠之心充滿惋惜。

從京房進諫元帝的這段話來看,一問一答,層層推進,頗有戰(zhàn)國縱橫家游說君主的意味,集中體現了京房選賢任能、罷黜奸佞的政治思想。

王符與京房一樣,選賢任能、罷黜奸佞也是他的政治思想。與京房相比,王符的任賢思想更為集中和全面,在《賢難》《思賢》《論榮》《明暗》《潛嘆》《考績》《本政》《實貢》諸篇中均有反映,并提出了一整套的人才思想,并歸納為“國以賢興”。如《賢難》云:

世之所以不治者,由賢難也。所謂賢難者,非直體聰明服德義之謂也。此則求賢之難得爾,非賢者之所難也。故所謂賢難者,乃將言乎循善則見妒,行賢則見嫉,而必遇患難者也。[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51頁。

東漢中后期政局動蕩,社會日益衰敗,王符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賢人得不到重用,賢佞顛倒,小人當道,賢人處處遭到嫉妒、迫害和打擊,無法施展才華,輔佐君王。他說:“凡南面之大務,莫急于知賢”(《考績》);“養(yǎng)世之君,先亂任賢”(《思賢》);“國以賢興,以諂衰,君以忠安,以忌?!?《實貢》);“世未嘗無賢也,而賢不得用者,群臣妒也”(《潛嘆》)。正因為充分認識到了賢人在治國理政中的重要作用,所以王符才一針見血地指出當時社會對賢人的選拔、任用以及考核中存在的問題,并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王符對賢人的認識是:“所謂賢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祿富貴榮華之謂也?!?《論榮》)“且凡士之所以為賢者,且以其言與行也?!?《賢難》)“夫賢者之為人臣,不損君以奉佞,不阿眾以取容,不墮公以聽私,不撓法以吐剛,其明能照奸,而義不比黨。”(《潛嘆》)而且主張“論士必定于志行,毀譽必參于效驗;不隨俗而雷同,不逐聲而寄論”(《交際》),“茍得其人,不患貧賤;茍得其材,不嫌名跡”(《本政》),“人之善惡,不必世族;性之賢鄙,不必世俗”(《論榮》),反對時人“以賊殘酷虐為賢”(《述赦》)、“以錢多為賢”(《考績》)、“竊祿位者為賢”(《賢難》)、“以族舉德,以位命賢”(《論榮》)的悖論;痛斥外戚、宦官專權是“或阿親戚,使典兵官,此所謂以其國與敵者也”(《勸將》)。這些看法何其深刻!

針對當時統(tǒng)治者選用人才的不當,王符指出:“人君選士,咸求賢能,群司貢薦,競進下材”(《敘錄》),“為官擇人,必得其材,功加于民,德稱其位”,“何以知國之將亂也?以其不嗜賢也”(《思賢》),造成的結果就是“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聽所以數亂荒也”(《考績》)。國家的興亡與治亂,關鍵在于君主能否任用賢人,王符深信“亂國之官,非無賢人也,其君弗之能任,故遂于亡也”(《思賢》),“凡有國之君,未嘗不欲治也,而治不世見者,所任不賢故也”(《潛嘆》),“國家存亡之本,治亂之機,在于明選而已矣”(《本政》)??傊瑸檎匈t、舉賢、任賢,用考功來分辨賢愚是《潛夫論》貫穿始終的核心思想,也是王符在京房的基礎上,對先秦以來賢能思想的深化和發(fā)展,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

(三)尊君重令,嚴明賞罰

王符和京房所處時代一個共同的特點是君權旁落,外戚與宦官集團專權,朝政上下賞罰不明,吏治腐敗。蕭公權就指出:“東京和安以后之政治,儼如前漢元成以后政治之重演。大權旁落,君主勢微,外戚宦官竊柄亂政。”[注]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318頁。王符與京房作為衰世之際有著進步思想的政治改革家,對當時的國家治理進行了冷靜的思考,通過多種渠道極力提倡尊君重令、嚴明賞罰的思想。

漢元帝時期西漢王朝的權力開始衰退,上層豪強掌握了國家權力,賞罰陟降之權下移。元帝朝的另一突出問題是外戚史高與宦官石顯專權。車騎將軍史高為了把持朝政,與宦官石顯等結為朋黨,初元五年(前44),史高告老回鄉(xiāng),石顯專權?!稘h書·佞幸傳》云:“是時,元帝被疾,不親政事,方隆好于音樂,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黨,精??尚湃危煳哉?。事無小大,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盵注]班固:《漢書》,第3726頁。石顯又與中書仆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結為死黨,對抗朝中正直之士。當時民歌曰:“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綬若若邪?!笔@變詐專權眾人皆知。這些導致豪強貴族的勢力得不到打壓,不斷發(fā)展壯大,各種突出的社會問題不斷出現。

京房在朝為官時,正值石顯、五鹿充宗弄權,面對朝政急需解決的現實問題,京房提出了考功課吏法的政治改良主張,希望整頓吏治,革除積弊,加強中央集權。元帝自身也意識到了當時吏治所存在的問題,于是讓諸大臣、刺史和京房辯論?;实垲^腦不清,其結果可想而知。討論都認為“房言煩碎,令上下相司,不可許”(《漢書·京房傳》),同意者僅鄭弘、周堪二人。雖然在京房的努力下,他的主張后來得到了元帝的支持,讓其推薦弟子進行試點,但最后的結果是京房被“棄市”。

京房尊君重令的政治理想也體現在《京氏易傳》中?!稘h書·五行志》引京房《易傳》云:“令不修本,下不安,金毋固自動,若有音”;“天子弱,諸侯力政,厥異水斗?!盵注]班固:《漢書》,第1429頁、1437頁。京房主張尊卑有別,務本修政,加強君權。長期以來,學者們很少將京氏《易》與政治掛鉤,其實,京房在因善說陰陽災異獲得元帝信任后,他的主要目標已不再是預言災異,而將主要精力放在推行考功課吏法的政治改革上,其易學理論也是為實現政治改革服務的。此外,元帝時期吏治賞罰不明的問題也十分突出?!稘h書·佞幸傳》載元帝“數勞勉顯,加厚賞賜,賞賜及賂遺訾一萬萬”。石顯善于察言觀色,“能探得人主微指”,無功而獲得重賞?!稘h書·馮奉世傳》載元帝“賜奉世爵關內侯,食邑五百萬”。元帝厚賞寵臣,沒有原則,各級官吏亦效之?!稘h書·淮陽憲王傳》載,淮陽憲王劉欽為了回到朝廷,“遣有司為子高償責二百萬”,還給予其舅張博黃金五百斤。可以說,元帝時期朝廷賞罰不明,各級官吏貪財賤義,吏治腐敗嚴重。京房極力推行考功課吏法,一個主要目的就是要嚴格考核官員政績,論功封賞?!稘h書·京房傳》載京房上疏元帝云:“古帝王以功舉賢,則萬化成,瑞應著?!肆畎俟俑髟嚻涔Γ瑸漠惪上?。”可見,論功行賞、嚴明賞罰是京房的吏治改革措施之一。

王符所處的時代,正值東漢中后期,各種社會問題和矛盾更為突出?;实鄱天瘢负笈R朝,外戚與宦官交替把持朝政,皇權被嚴重削弱。加上土地兼并嚴重,各種災害頻發(fā),大量農民破產流亡。王符痛心疾首地指出:“衰世群臣誠少賢也,其官益大者罪益重,位益高者罪益深爾”(《本政》);“官無直吏,位無良臣”(《實貢》);“有功不賞,無德不削”(《三式》)。在位者也多“虛食重祿,素餐尸位”(《思賢》);“坐作奢僭,驕育負責,欺枉小民,淫恣酒色”(《三式》)。吏治腐敗,綱紀廢弛,選舉失當,賞罰不公。王符出于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在“先師京君”政治改革思想的基礎上,積極尋找解決當時社會、政治危機的出路,著書立說,提出了較京房更為全面深刻的尊君重令、嚴明賞罰的政治策略?!端ブ啤吩疲?/p>

行賞罰而齊萬民者,治國也;君立法而下不行者,亂國也;臣作政而君不制者,亡國也。是故民之所以不亂者,上有吏;吏之所以無奸者,官有法;法之所以順行者,國有君也;君之所以位尊者,身有義也。義者君之政也,法者君之命也。人君思正以出令,而貴賤賢愚莫得違也,則君位于上,而民氓治于下矣。人君出令而貴臣驕吏弗順也,則君幾于弒,而民幾于亂矣。[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311~312頁。

王符主張人君“行賞罰而齊萬民”,“思正以出令”,樹立君主的絕對權威,以此達到國泰民安?!胺钯p罰者,誠治亂之樞機也,不可不嚴行也”(《三式》),這是王符針對當時君不主事、君權旁落、賞罰不明的政治現實而提出的看法,可謂一針見血。王符還指出:“君出令而不從,是與無君等。主令不從則臣令行,國危矣?!?《衰制》)這里所表現的不是一般的“尊君”和君主集權思想,而是從側面說明,君主應有君主的責任,要認識到國之興亡,全在于己。不僅在善于用人,而且大事上必須親自過問,并與大臣們商議,不能只知享樂,而將君權交于親信。所以他說:“賞重而信,罰痛而必,群臣畏勸,競思其職”;“賞不隆則善不勸,罰不重則惡不懲”(《三式》);“人君身修正賞罰明者,國治而民安”(《巫列》)。

(四)提出“法之奉與不奉皆在于君”

漢元帝腐化墮落,奢侈淫樂,不以朝事為重。《漢書·薛廣德傳》中就說元帝“日撞亡秦之鐘,聽鄭衛(wèi)之樂”;《漢書·匡張孔馬傳》中也說元帝時的統(tǒng)治者“好聲色,上侈靡,廉恥之節(jié)薄,淫辟之意眾,綱紀失序”。面對公卿朝臣的淫靡腐敗,京房希望通過考功課吏法的實施,在國家治理和人才選拔上扭轉政治頹勢,挽救時局。他將這一希望完全寄托在了軟弱無能的元帝身上,這在《漢書·京房傳》所載京房給元帝的幾次上疏中就可看出。如他在建昭二年(前37)上封事曰:“臣出之后,恐必為用事所蔽,身死而功不成,故愿歲盡乘傳奏事,蒙哀見許。”[注]班固:《漢書》,第3164頁。雖被譴派出朝廷,但京房渴望能夠始終與決定考功課吏法能否全面實施的元帝保持聯系。這充分反映出他對君主在推行改革措施中的作用的重視。

王符在京房政治思想的基礎上,高度張揚并強調了君主在國家治理、法律施行、人才選用等方面所起的決定作用?!睹髦摇分赋觯?/p>

夫忠言所以為安也,不貢必危;法禁所以為治也,不奉必亂。忠之貢與不貢,法之奉與不奉,其秉皆在于君,非臣下之所能為也。[注]彭鐸:《潛夫論箋校正》,第473~474頁。

王符明確提出“法之奉與不奉皆在于君”,反對人君“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勸將》)的蔑視法規(guī)的行為,主張“平賞罰而無阿私”(《德化》)的做法。這也是同東漢中期以后天子賞罰不當的狀況密切相關的。再如《潛嘆》所言:“夫詆訾之法者,伐賢之斧也,而驕妒者,噬賢之狗也。人君內乘伐賢之斧,權噬賢之狗,而外招賢,欲其至也,不亦悲乎!”這是王符從選賢授能的角度強調君主的決定作用。

王符又指出,一個國家的治亂興亡、政治法律、道德風俗等的情況,也都取決于君主,所以他一再強調“本末消息之爭,皆在于君,非下民之所能移也”(《務本》);“世之善否,俗之薄厚,皆在于君”(《德化》);“原本天人,參連相因,致和平機,述在于君,奉法選賢,國自我身”(《敘錄》)。王符屢次強調國君在治理國家中的核心作用,有明顯的針對性。這一點是比京房思想更高、更具現實針對性的,可以看出王符思想的徹底性。

京房是王符的先師,王符是京房的門生[注]門生,東漢時指再傳弟子。如《后漢書·賈逵傳》:“皆拜逵所選弟子及門生為千乘王國郎?!睔W陽修《〈集古錄〉跋尾·后漢孔廟碑陰題名》:“其親授業(yè)者為弟子,轉相傳授者為門生。”后世才用以指親授業(yè)的學生。。他們都生活于吏治腐敗、社會混亂的年代,面對日益加重的社會危機,他們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和使命感,所以京房所提出的一定程度上解決當時社會問題的改良措施,能在經過兩三代之后的門生后學王符的著作中得到繼承和發(fā)展。王符《潛夫論》雖然未能挽救東漢王朝不斷走向衰敗的命運,無法避免漢末的農民大起義和長期的社會混亂,但給后代無數的思想家、政治家以啟發(fā),從而成為我國古代思想理論方面寶貴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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