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范弟
(長沙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湖南長沙 410015)
吹萬禪師(?—1639),敘州宜賓縣(今四川省宜賓市)人,俗家姓李,法名廣真,字吹萬,因住忠州(今重慶忠縣)聚云寺最久,故以聚云吹萬廣真之名而播聲禪林。他是明末著名禪師,其身后不到半個世紀,僧性磊于康熙丙寅(二十四年,1685)為其作傳①性磊在《忠州聚云吹萬真大師傳》贊語中說:“康熙丙寅冬,余為天童封龕佛事,經(jīng)四明過壽昌禪林訪舊,遇師之玄孫統(tǒng)公別庵禪師,始悉真師三代全錄,不得不為之傳,補入《僧寶》,否則闕典之責其在余乎!”可知此傳撰于康熙丙寅(二十四年,1685)。見自融撰、性磊補輯《南宋元明禪林僧寶傳》卷十五《忠州聚云吹萬真大師傳》,《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79 冊656 頁(臺灣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2010年光盤版)。,題為《忠州聚云吹萬真大師傳》,并補入自融撰、性磊補輯的《南宋元明禪林僧寶傳》中?!赌纤卧鞫U林僧寶傳》15 卷,收95 位禪師傳記,其他94 位都是以“某某禪師”為題,唯吹萬之傳冠以大師之號,可見吹萬禪師的崇高地位,由此也可見吹萬禪師在當時及后世的影響。康熙三十年(1691)刊行的《續(xù)燈正統(tǒng)》有吹萬禪師及其法嗣(包括再傳法嗣)的傳記,現(xiàn)據(jù)之將其法嗣名數(shù)開列于下:治平鐵壁慧機禪師、萬松三目慧芝禪師、寶峰三巴掌鐵眉慧麗禪師,共3 人。其再傳法嗣有:治平鐵壁慧機禪師法嗣——成都石樓燈昱禪師、東明眉山燈甫禪師、慶云衡山燈炳禪師、高峰三山燈來禪師、太平三空燈杲禪師、高峰橋松燈億禪師、汾陽覺天燈啟禪師、竹庵般若燈譜禪師、牛首云巖燈映禪師、潭州萬峰至善禪師、治平竺峰幻敏禪師、桐山普門燈顯禪師、天元體如燈慧禪師、巫陽慈祥燈遠禪師、天峰燈南禪師、惺徹燈法禪師、天寧燈九禪師、慶忠燈向禪師、大川燈濟禪師、暉白燈桂禪師、四維禪師、天長禪師、妙德尼燈鑒禪師、工部熊月崖居士、總憲吳天谷居士、按察文葦庵居士、長陽侯胡屏山居士、副戎王一喝居士,共28 人,包括在家居士5 人。萬松三目慧芝禪師法嗣——云巖燈古禪師、聚云燈世禪師、岫崖燈燎禪師,共3 人。寶峰三巴掌鐵眉慧麗禪師法嗣——天寧燈嵩禪師、提督陳世凱居士,共2 人,其中居士1 人[1]卷十六至卷十八。據(jù)此吹萬法嗣和再傳法嗣共36 人,其中居士6 人。這些法嗣和再傳法嗣,不乏開山一方的著名高僧,其6 位俗家再傳法嗣亦是名宦和地方名紳,可見吹萬禪師法脈傳承之興盛和影響之深遠。
然而《續(xù)燈正統(tǒng)》所錄吹萬禪師的弟子或有漏缺,忠州田氏父子即是一例。田氏父子即《吹萬大師塔銘》的作者田華國及其父田一甲兩人。田一甲是忠州聚云寺的創(chuàng)建者(田華國亦參與其事),田華國則是聚云寺的命名、題額者,也是吹萬大師塔銘的作者,還是禪師生平業(yè)績的首位述評者。父子二人都是吹萬禪師的在家弟子,與禪師有著深厚的交誼和因緣,本文擬對此進行考述。
田氏家族是忠州官宦世家。田華國的祖父田登年,是明朝嘉靖三十八年(1559)己未科三甲第100 名進士,雍正《四川通志》有傳:“田登年,嘉靖中進士,知青陽縣。邑無城,倭舊為患,登年創(chuàng)建,不避怨勞,民賴以安。歷仕大理司正,恤刑廣東,多所平反,出冤獄五十余人,廣人德之。所著有《洗冤錄》?!盵2]卷八《人物志》559 冊356同治《忠州直隸州志·人物志》亦有其傳,記述稍有小異:“田登年,號小泉,嘉靖己未進士。任青陽縣令,有干略,創(chuàng)筑青陽縣城,至今賴之。歷官大理司評事,尤恤刑,曾出冤獄五十余人。著有《洗冤錄》。祀鄉(xiāng)賢。”[3]卷十《人物志七·勛業(yè)》545。由此知田登年中進士后當過青陽(今屬安徽池州市)知縣,在青陽任上創(chuàng)筑縣城,首次修建城垣。后入朝任大理寺司正(縣志作“大理寺評事”),“恤刑廣東”,平反冤案多起,為涉事人員50 余人平反昭雪,還總結(jié)辦案經(jīng)驗撰寫了一本名為《洗冤錄》的著作;惜《明史·藝文志》不載此書,今亦不傳。雍正《江南通志·輿地志》則對田登年修筑青陽縣城墻的時間和規(guī)模作了具體記載:“青陽縣,舊無城。明嘉靖四十四年邑令田登年始筑。周八百三十二步,高二丈,厚半之,立四門,各有樓及月城,水關二。”[4]卷二十一《輿地志·城池二》623看來田登年是一位務實干事的官員,勤于職守,厥有懋績。至于他與佛教是否有緣,則文獻不足,不能妄斷。
田登年之子田一甲則與佛教大有因緣,并與吹萬禪師有著密切關系。田華國《吹萬大師塔銘》記載:“(忠)州郊北有三目山,為郡之項脈。山龍小歇,蜿結(jié)虬盤,中創(chuàng)聚云禪林,乃闔郡縉紳士庶所就。其謀始而圖成者,則本郡侍御高公與家大人實主之,國亦少與有力焉,蓋以居吹萬禪師也?!盵5]470明確說聚云寺的創(chuàng)建,其父田一甲是支持人之一。吹萬禪師自己也曾說過此事:“山野自香山普陀還蜀,掛錫南賓維摩室,乃遇無無大居士田侍御賢喬梓,洎通郡縉紳士庶,創(chuàng)建聚云叢林,相留貯錫焉?!盵6]卷十九《建十方堂飯僧請藏緣起》547無無大居士田侍御即田一甲,曾任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①監(jiān)察御史是都察院屬官。據(jù)《明史·職官志》,明代都察院設有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110 人,正七品,分區(qū)掌管監(jiān)察(也分別負責在京各衙門的監(jiān)察,如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定額10 人,除管河南道外,還負責禮部、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jiān)、太常寺、光祿寺等衙門的監(jiān)察),稱為“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主斷,官品雖不高,但權勢頗重。他們行使監(jiān)察職務是差遣性質(zhì),常駐地仍在京城。。監(jiān)察御史“代天子巡狩”,故稱侍御;“賢喬梓”一詞是對田一甲、田華國父子的敬辭,典出《尚書大傳》,這與田華國“亦少與有力”的說法正相符合。
吹萬禪師法孫至善所撰《行狀》提供了田一甲與吹萬禪師在忠州見面的時間線索:禪師游訪四方,“策杖風塵,一衲一瓢,孤云白下,涉海入?yún)?,過閩踵粵旋楚,至瀟湘湖東一帶……素有湖東主人霜輪者,乃憨山首座,道聲甚著,見翁偉儀越格,磊落塵表,乃曰:‘禪風久墜,我兩人大家出只手扶起?!痰⑿?,時當萬歷四十六年戊午春也。就于是月望日,請翁開法堂中,學人二百有余,皆詩賦經(jīng)論之客。忽一日上堂,因僧問‘顏子喟然’一節(jié),翁述以‘軟鐵硬綿’之偈,霜輪于座下高聲曰:‘老和尚者話何來?奈我蒲團上乏工夫耳?!瘜W人聞言,遂有異志。翁恐主道有妨,以慈悲喻慰,竟托他故辭之。獨攜武陵灼然澤公,煙棹三峽,過夔門太平寺。寺主玄密預夢池中忽涌白蓮大花二莖,香飛檐宇,艷麗可人,逮午而翁至矣。密默默驚異,愿為法屬。竟溯水忠南,逅侍御田公無無居士挽留建剎,延翁居焉”[6]卷二十《附錄·行狀》554。據(jù)此知吹萬禪師于萬歷四十六年(1618)春來到湖廣衡州(今湖南衡陽市)湖東寺,應憨山首座之邀講法,當有數(shù)月之久;后離去,揚帆三峽,與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縣)太平寺主持玄密相遇,繼續(xù)溯水西上忠州,得田一甲挽留建剎,因客居焉。
吹萬禪師到忠州后,當年除夕(1620年2月3日)寫有《除夕贈得將進酒似田侍御》一詩:“去年除夕荊南謔,今年除夕臨江樂。雪花撲亂梅花飛,清香點就壺中酪。何須曲蘗煩儀狄,竹葉寒光明的皪?;刚箘尤栭_,春風即送人日來。閑中且聽八仙歌,長安李白信奇哉。”[6]卷十二《詩》518萬歷四十六年春,吹萬禪師在湖東寺開堂,數(shù)月后離開,據(jù)詩中“去年除夕荊南謔”之句,除夕是在湖廣荊南度過的;而“今年除夕臨江樂”,則已在忠州與田一甲等人在一起了。可見吹萬禪師與田一甲在忠州碰面的時間是在萬歷四十七年(1619),具體時間大約是當年初夏季節(jié)。
以上記載披露,田一甲不僅創(chuàng)建了聚云寺,而且此寺是專為挽留吹萬禪師駐錫忠州而興建的。忠州能延攬到吹萬這位名僧,是田一甲對家鄉(xiāng)佛教事業(yè)的一大貢獻。
《吹萬禪師語錄》錄有一封田一甲挽留吹萬禪師駐忠州弘法的信件。信中說:“老和尚一旦舍我而去,令人五內(nèi)俱裂。專此奉請轉(zhuǎn)駕,留此一夏,俾弟子稍得進益,以后行止不敢強也。言之淚流,萬望慈悲,以救愚昧,至懇至懇!”從信中內(nèi)容看,當時田一甲似乎還不敢奢望禪師長駐忠州,只是婉言“留此一夏”,以后行蹤則不敢勉強,但已明確自稱弟子。吹萬禪師回信說:“托質(zhì)宰官傾心出世,誠大丈夫事。第功名富貴猶若空華,不可在空華中打失自己腳跟。山野每常逼公提撕,恐只作口頭語也;既有至愿,不妨再晤?!盵6]卷十《書問·復田侍御鐘衡》509對身為官員的田一甲傾心向佛表示贊賞,“傾心出世,誠大丈夫事”;為其“至愿”感動,表示“不妨再晤”,算是應允了田一甲的請求。
從吹萬禪師《建十方堂飯僧請藏緣起》和至善所撰《行狀》中,我們得知田一甲號“無無居士”,但不能斷定這個法號是在結(jié)識吹萬禪師之前還是其后。如果是在之前,他應當參禮過其他禪師;如果在其后,那他應該就是吹萬禪師的俗家弟子,且該法號可能是吹萬禪師所取??梢钥隙ǖ氖牵镆患讓Ψ鸾檀_實很有興趣,并在佛教人士中有一定影響,這由同治《忠州直隸州志·藝文志》所收田一甲兩篇有關忠州佛寺的文章可以作出結(jié)論。一篇題為《巴子臺銅佛記》,一篇題為《普照寺常住碑記》,篇幅不長,茲照錄之。
《巴子臺銅佛記》:“巴子臺,為忠南十景之一,而新殿創(chuàng)修則自周僧愿成始,新殿銅佛則自楚江陵陳善人同愿成共造。始也愿成募(慕)桑門高雅,慨然辭父母妻子,立愿有南海之行。道經(jīng)夷陵,遇太史雷公,談吐相契,親書手卷,以壯行色。及抵江陵,又遇陳善人伯仲,于參有進于機,有投于膠漆,相屬有過于雷太史焉。先是愿成未入楚時,神人兆夢于陳,迨陳接愿成,適與夢境符合,遂大發(fā)慈悲,汲引諸檀那,愿鑄銅佛二尊。噫嘻!周僧何兩值此奇遘哉!緣是挽舟而上,鼎修巴臺新殿,妥銅佛于其內(nèi),更塑接引、韋馱圣像,并一切井泉門路,莫不一時煥新。落成之日,罔不聞風許可,士大夫亦同吻賢之。夫周僧乃郡東世族之裔,稟性直實,操履端謹,是以披緇后,云游到處,罔非因緣。更不可沒者,尤惓惓不忘楚人功德。爰走書都門,浼不佞一言勒石,共垂不朽。余與愿成幼同里,不敢以不文辭,遂郵寄數(shù)言,以表厥志?!盵3]卷十二《藝文志》640文中提到周愿成創(chuàng)修巴子寺新殿及銅佛后,“走書都門”,向田一甲索文,刻石以紀其事;田一甲與周愿成自幼同里長大,不便推辭,“遂郵寄數(shù)言,以表厥志”,可知撰寫此文時,田一甲還在京城,而萬歷四十七年已在忠州與吹萬見面,文章寫作當在與吹萬見面之前;家鄉(xiāng)僧人為了新殿和銅佛落成,不惜路途迢遙,發(fā)書京城向他求文,可見家鄉(xiāng)人對他的佛教傾向是早有耳聞的。
《普照寺常住碑記》:“高城山普照寺,古跡也,自開創(chuàng)迄今百有余年矣。岑峰挺秀,勢可摩云,疊嶂回環(huán),超拱互峙,半點紅塵,飛到無從。而□之所縱,更浩渺無涯,實如來跏趺之地,緇衣住錫之場也。舊有本山常田五石,前僧圓明募眾價買馬耳壩田十二石,邇歲賢僧又價買陳宅佛燈田二石五斗,領糧載契,茲不繁引。又如賢僧募毛公□□,鑄像一尊,永充供養(yǎng)。不意僧如亮嗣住,更舊制,變規(guī)模,失熒獻兩載,幾成荒丘野地。頃僧福禎見廢不已,遂告州以法深究,逐舊僧各歸俗業(yè),準福禎住持山門,仍給印帖,以杜仇侵。歸斷兩明,既興□如斯,當碑銘為據(jù),不惟俾后世知其來歷,而禪家嗣守者亦有所稽也。顧山門隆替,必賴得人,氣運相將,良有以也。福禎僧仍又募眾補葺,其不敷者,福禎又勉強自力,不惜罄囊。此不圖一身計一時計,冀百千年禪風丕振,香火綿長,上不負佛祖洪恩,次不負諸山開創(chuàng)中興培植之恩、父母之厚德也。俾施者守者知得失之有自,亦觸目而警心,予特為之銘碑刻石,不亦宜乎?時萬歷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一日也?!盵3]卷十二《藝文志》648-649這篇文章注明了寫作時間為萬歷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一日(1618年1月7日),不僅撰寫碑文,還倩工刻石,完全是身在現(xiàn)場的口吻,可見其時已回忠州,以故萬歷四十七年才能在家鄉(xiāng)迎接吹萬禪師,并挽留禪師為之創(chuàng)建聚云寺。
田一甲的佛教傾向,當與他的仕宦生涯有關。同治《忠州直隸州志》載:“田一甲,字鐘衡,登年子。萬歷辛丑進士。初官高安知縣,首嚴保甲,以清盜源,民悉稱便。更為士子增設鄉(xiāng)校,以課貧不能延師者。后遷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遇事敢言。歷官陜西兵備副使,亦著能聲。配享鄉(xiāng)賢,并祀高安名宦。”[3]卷十《人物志五·名宦》539雍正《四川通志·選舉志》記載:“辛丑科……田一甲,忠州人,歷御史?!盵2]卷三十四《選舉志·進士》561 冊82據(jù)以上記載,田一甲中萬歷二十九年(1601)辛丑科三甲第52 名進士,先后任江西高安縣令、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陜西兵備副使(當為按察司副使,詳下文),能辦實事,遇事敢言,頗有能吏名聲。
田一甲為人正直,敢于仗義直言,經(jīng)常對朝中奸邪人事發(fā)表意見,并寫成奏疏上奏。如天啟五年六月己亥(二十三日,1625年7月26日):“原任河南道御史升陜西按察司副使致仕田一甲疏陳:‘臣曾有《文事武備皆弛疏》參孫瑋,瑋,門戶之護法也;有《議論已明煩囂宜息疏》參李三才,三才,門戶之渠魁也;有《撒潑銓臣之疏》參涂一榛,一榛,門戶之飛鷹也;有《部臣附邪丑正之疏》參李樸,樸,門戶之走狗也。至于門戶中滿腹戈矛,周身鱗甲,無如太常少卿胡忻。臣曾參其買孫丕揚之仆,孫至今猶有遺議;曾參其與朱光祚夤夜相會,大開賄端;又指其騙王元翰之擅改史學遷之揭。是時臣疏一上,人人皆為臣危。荷蒙皇祖準忻回籍,然奸邪擯逐于一時,猶恐脫網(wǎng)于萬世。今值纂修《實錄》之候,如忻等最險最橫、極貪極鄙,豈容遁于一字之斧鉞?伏乞敕下史臣,將臣諸疏采入《實錄》,庶微臣一段議論得以剖明?!弥迹骸@所奏事情,便著宣付史館,從實紀載。朱光祚夙與胡忻朋比納賄,居官全事粉飾,略無實政,著削了籍。田一甲素稱直亮,淹滯已久,該部即擬堪升京堂推用。’”[7]卷六十
這通奏章是天啟五年上奏的。從“荷蒙皇祖準忻回籍”的話來看,早在萬歷年間①明熹宗(年號天啟)是明神宗(年號萬歷)之孫,故田一甲奏疏中稱萬歷帝為“皇祖”。,田一甲就已多次就朝廷的一些人事寫過奏章。如此奏所言,他在萬歷年間曾參奏過孫瑋、李三才、涂一榛、李樸、胡忻等要員。這樣做是有很大風險的,他自己也說:“是時臣疏一上,人人皆為臣危?!币泊_實引起了一些朝廷官員的忌恨和攻擊。如李樸被參后,曾上疏反擊田一甲?!睹魇贰酚涊d:“(萬歷四十年,1612)十二月上疏曰:‘朝廷設言官,假之權勢,本責以糾正諸司,舉刺非法,非欲其結(jié)黨逞威,挾制百僚,排斥端人正士也。今乃深結(jié)戚畹近侍,威制大僚……彼浙江則姚宗文、劉廷元輩,湖廣則官應震、吳亮嗣、黃彥士輩,山東則亓詩教、周永春輩,四川則田一甲輩,百人合為一人,以擠排善類,而趙興邦輩附麗之……望俯察臣言,立賜威斷,先斬臣以謝諸奸,然后斬諸奸以謝天下,宗社幸甚!’疏奏,臺諫皆大恨,宗文等及其黨力詆,并侵(孫)居相,而一甲且羅織其贓私。帝雅不喜言官,得(李)樸疏,心善之。會大學士葉向高、方從哲亦謂樸言過當,乃下部院議罰?!盵8]卷二百三十六《李樸傳》6168-6159
這次彈劾導致田一甲致仕回鄉(xiāng),前文已說他于萬歷四十五年十二月在家鄉(xiāng)忠州撰《普照寺常住碑記》,可證此時確還鄉(xiāng)。前引《明熹宗實錄》關于天啟五年田一甲上疏的記載,也明確說他“原任河南道御史升陜西按察司副使致仕田一甲”,可見此時他是以在鄉(xiāng)致仕官員的身份上疏的。這段文獻最后所記熹宗的指示“田一甲素稱直亮,淹滯已久,該部即擬堪升京堂推用”并未得到落實,這從《明熹宗實錄》所記田一甲的歷任官職與《忠州直隸州志》所記一致(《忠州直隸州志》作“陜西兵備副使”誤,當以《實錄》為是)可以斷定。如果他在熹宗時又得重新任用,《忠州直隸州志》記其歷任官職應多于《明熹宗實錄》才對。田一甲之所以未能復職,主要原因當是他已厭倦官場、回到家鄉(xiāng)并開始參與佛教實際事務(如創(chuàng)建聚云寺之類),也可能因熹宗本身是一位不理政事的木匠皇帝,說過的話并不當真,還可能與熹宗兩年后即駕崩、有司來不及落實此事有關。
朋黨紛爭讓田一甲厭惡,對朝政亂象感到失望,他的致仕無論是主動辭職還是被迫去職,都說明他對現(xiàn)實政治充滿了無奈。他在天啟五年的上疏,并非對仕途的重新向往,而是另有意圖。他在疏中說得明白:“今值纂修《實錄》之候……伏乞敕下史臣,將臣諸疏采入《實錄》,庶微臣一段議論得以剖明?!敝皇且蠡噬蠈⒆约阂郧八献嗍璨扇搿秾嶄洝罚寶v史來檢驗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心①《明神宗實錄》卷五〇〇確實采錄了田一甲一篇奏疏,茲錄之以見其風骨:“(萬歷四十年十月己卯)御史田一甲言《文事武備皆弛》:‘振刷厘飭宜蚤。臣聞嘉靖已前,京考猶用推知,為其原有關防也。今應天已然矣,兩京事體宜同,或如故事,間聘隔省,以示不測。即以順天巡按為之監(jiān)臨,弊何自而生乎?邊備以選將為急,今者囑托成風,錢神為政,即應推者非此不得也,欲以求廉勇之將,能乎?建夷猖獗方甚,新推四川總兵楊應光,聞其弱不勝衣,何以辦此?總之揀授非公,故臨局非才。宜令將武臣資望薦數(shù)相應者,挨次注名酌定。南北首沖、次沖四司官,公同推補,如有囑托,即注以夤緣,停其升擢,則奔競之風將自息矣?!保ㄅ_北: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9460-9461)。上文所引天啟五年田一甲奏疏中說“臣曾有《文事武備皆弛疏》參孫瑋”,此處所錄《文事武備皆弛》并無參孫瑋內(nèi)容,可知只是節(jié)錄。。由此失意的仕途而轉(zhuǎn)向?qū)Ψ鸾汤硐氲淖非?,這是中國士大夫的普遍傾向,在田一甲的身上又一次得到了驗證。
幸運的是,回鄉(xiāng)后的田一甲機緣巧合碰上了云游四方、遍謁名僧、大有所成、將回四川開山立派的吹萬禪師。田華國說:“當師之時,禪風衰晚,師則慨然有從先之志,套板時腔,竊恥而不為。是以涉海入?yún)?,穿閩過粵,一帶煙霞物色,盡在目中,大都墨浪筆花,競浮場社,無有可其意者。自湖東開法后,便爾返棹錦江,家君挽留,卓錫樹幟云根。年來開堂,眾至數(shù)千指。”[6]卷二十《附錄·吹萬大師塔銘》553兩人一見相契,于是禪師留在忠州,開創(chuàng)了明清佛教史上深具影響的聚云一系,而田一甲從此也尋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皈依。
至于聚云寺的創(chuàng)建,田一甲作為首倡者和主持者,一定是殫精竭慮,費盡心力和財力的。由于資料不足,無從具體論述,留待賢者為之。
田一甲晚年致仕還鄉(xiāng)后,才與吹萬禪師結(jié)緣,而其子田華國,則從青年時期就得以親近禪師,成為其俗家弟子。在為師父寫的塔銘中,田華國多處透露了他與禪師的這層關系:“國不肖,雖不能窺其一斑,挹其余緒,良由北面于師,未嘗不從揮麈豎拂,間識婆心而奉法旨也。師殆不可及者哉!”[5]470“北面于師”一語,表明他是正式行了拜師禮的弟子;“未嘗不從揮麈豎拂”一語,則是經(jīng)常侍候在師父身邊,為其驅(qū)蚊拂塵;而“間識婆心而奉法旨”,則是時常聆聽師父談禪說法,因而深得師父法意心旨。他雖自謙“不肖”,“不能窺其一斑,挹其余緒”,但實際上還是透露受師父啟發(fā)多多,得益匪淺;只是師父修為高深,自己無法企及而已。在《吹萬大師塔銘》中,田華國27 次單稱“師”字指稱吹萬禪師;落款作“弟子田華國熏沐拜撰”,這些都表達了田華國對吹萬禪師深切的弟子之情。
《聚云吹萬真禪師語錄》記錄了田華國請吹萬禪師為四眾說法的經(jīng)過:“崇禎辛未臘八日(1632年1月8日),布金檀越田侍御令子別駕素庵居士,同四眾等請師結(jié)制于忠州聚云禪院。拈香畢,豎拂子云:‘從上古人只為這個東西,瞞盰了許多英雄豪杰,賺陷了許多高人達士,拋撒了許多油鹽醬醋。今日老僧不徇人情,向汝諸人道破:只要汝等于日用二六時中,行住坐臥處、穿衣吃飯?zhí)?、運水搬柴處承當;若承當?shù)脕恚⑿酆澜芤膊m盰他不得,高人達士也賺陷他不得,油鹽醬醋也拋撒他不得。且問大眾,如何是這個東西參?’”[9]卷二十460
侍御令子別駕素庵居士,就是田一甲之子田華國。同治《忠州直隸州志》卷九《選舉志》、卷十《人物志》都沒提及田華國字號,幸有道光《寶慶府志·職官志》補闕:“田華國,字素庵,忠州人,選貢?!盵10]卷十三《職官表二·同知》268我們才得知這位素庵居士,就是田一甲之子田華國。
田華國不僅經(jīng)常面聆吹萬禪師說法,還常有書信往來,討論佛法。《吹萬禪師語錄》錄有一封禪師給田華國的回信:“古德云:‘未有長行而不住,未有長住而不行?!v揮麈談心,固是垂手機關,然遺藥他方,亦未是懶惰偷閑也。三接追札,更見為法之誠、慕道之切。所可憚者,錦衣未披,銅章未握,詎肯效西堂懶公耶?幸臨濟之后,有愿過李楊之門者,堯舜與人同耳,居士大有余裕哉!者一回覿面相呈,全機獨露,不可謂山野斬新鐵面也。香梅噴鼻,得會無隱之詞?!盵6]卷十《書問·復田別駕素庵》509既言“三接追札”,說明田華國曾多次寫信向禪師求教;“為法之誠,慕道之切”,更贊揚了田華國學佛信念之堅誠。信中擔心田華國“錦衣未披,銅章未握,詎肯效西堂懶公耶”,說明當時田華國尚未出仕。然而此信題作《復田別駕素庵》,別駕,漢置,為州刺史的佐官,后世亦常指稱州郡長官的副職,此稱田華國為別駕,當指他在崇禎十三年(1640)出任的寶慶府(今湖南邵陽市)同知一職(詳后文)。吹萬禪師去世于崇禎十二年(1639),因而此信標題只能理解為燈來編《吹萬禪師語錄》時所加。
作為吹萬禪師的俗家弟子,田華國不僅隨侍師父學佛,而且為師父做了許多實際事情。最主要的一件就是參與聚云寺的創(chuàng)建,田華國謙稱于聚云寺創(chuàng)建“亦少與有力焉”[5]470;吹萬禪師也說:“山野自香山普陀還蜀,掛錫南賓維摩室,乃遇無無大居士田侍御賢喬梓,洎通郡縉紳士庶,創(chuàng)建聚云叢林,相留貯錫焉。”[6]卷十九《雜著》547提到田華國父子(賢喬梓)對聚云寺創(chuàng)建的首倡之功。所以吹萬禪師留在忠州弘法,田華國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此外就是田華國對聚云寺的命名。聚云寺得名由來,同治《忠州直隸州志·寺觀志》這樣解釋:“聚云寺,在治北三目山麓。明吹萬老人創(chuàng),因老人名聚云,故以聚云名寺?!盵3]卷十一《外志二·寺觀》573這種說法似乎也言之成理,但據(jù)多種吹萬禪師早期傳記,禪師并無聚云的名字。如《吹萬大師塔銘》:“大師諱廣真,僰道宜賓人,俗姓李?!盵5]470《吹萬禪師語錄》:“翁諱廣真,僰道宜賓人,姓李氏?!盵6]卷二十《附錄·行狀》554《忠州聚云吹萬真大師傳》:“大師廣真者,字吹萬,西蜀僰道宜賓人,姓李氏?!盵11]655吹萬禪師有時在講法和詩偈中確實自稱“聚云”,如:“聚云有三種法名,曰三關,若也透得,方許親見聚云。”[6]卷一《上堂》475“會得那句是賓那句是主,方許親見聚云?!盵6]卷四《示眾》487禪詩如:“蘇晉繡佛喜逃禪,卻憐米汁祀掣顛。聚云慚愧非慧遠,公至攢眉徒清返?!盵6]卷十一《詩·將進酒別贈馬郡侯遷升》475揆諸情理,他自稱聚云當是聚云寺命名、題額并名揚禪林之后的事情,而禪寺最初的得名恐非如此。倒是吹萬禪師法孫至善在《行狀》中的說法值得注意:“崇禎初,侍御長公(子)素庵居士,挺身衛(wèi)法,復啟升堂入室,正令全提,由是四方學侶,輻輳如云,因顏其院曰‘聚云’,挹是義也。”[6]卷二十《附錄·行狀》554從田一甲挽留吹萬禪師并為之創(chuàng)修禪院以來,到崇禎初年,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吹萬禪師在此弘法,聲名大著,四方學侶,輻輳如云。于是侍御長公子素庵居士(田華國)顏其院曰“聚云”,正說明了當時吹萬禪師對四方僧俗學侶的影響和吸引力,可謂實至名歸。吹萬禪師及其法嗣能以聚云法系的旗幟崛起一方,并給予明清之際三峽地區(qū)佛教界以深刻影響,田華國對聚云寺的命名、題額功不可沒。
還有就是《吹萬大師塔銘》的撰寫。吹萬禪師示寂于崇禎十二年(1639)七月,時屆明末,兵亂頻仍,農(nóng)民軍與官軍在湖廣、四川一帶反復交戰(zhàn),田華國此時可能已經(jīng)出仕離開忠州①前引同治《忠州直隸州志》卷十田華國傳說“崇禎中以選貢任寶慶府同知”,道光《寶慶府志》卷十三《職官表二·同知》載田華國崇禎十三年(1640)到任,十七年(1644)為尹珪取代去職。所以吹萬禪師去世時,田華田可能已離開忠州。。《吹萬大師塔銘》曰:“師《正錄》十卷、《廣錄》近百卷,已屬水部尚書郎月崖熊公捐俸刊刻。”而燈來編《聚云吹萬真禪師語錄》卷首有熊的序言,落款作“崇禎壬午菊月水部尚書郎前榷荊使者廬山千丈巖頭陀熊汝學燈照稽首敬識”。月崖熊公即熊汝學,可見《吹萬大師塔銘》的撰寫至少在崇禎壬午年(1642)之后。從田華國在《吹萬大師塔銘》中署銜看,塔銘的寫作已在崇禎十七年之后的南明弘光、隆武或永歷之間,也就是1644年之后的清朝順治年間了。
下面根據(jù)有關史料,對田華國的行跡作一初步考察。
田華國的幼年和少年,是否隨父在江西、北京和陜西度過,我們不得而知,但其父田一甲于萬歷末年致仕回鄉(xiāng)后,他肯定是在忠州的。從他對聚云寺的創(chuàng)建“亦少與有力”的情況看,萬歷末年的田華國,至少已是20 歲以上的青年。同治《忠州直隸州志》有兩處對田華國的簡單介紹。其一是《選舉志》:“田華國,拔貢,任寶慶府同知,有傳?!盵3]卷九《選舉志四·貢生》509點明他是拔貢出身。另一處《人物志·名宦》:“田華國,萬歷辛丑進士,一甲子,崇禎中以選貢任寶慶府同知。華國少負大志,博通經(jīng)史,居官清慎,惠愛之心,愜于士民?!盵3]卷十《人物志五·名宦》539既稱他是“萬歷辛丑進士”,接著又說他“崇禎中以選貢任寶慶府同知”,顯然自相矛盾。其實這是同治《忠州直隸州志》謄抄刻版錯誤,將同卷同頁其父田一甲傳中“萬歷辛丑進士”字樣混入所致。如果田華國真與乃父同科進士,何以直到崇禎中才“以選貢任寶慶府同知”,豈不是中進士30年以上才以選貢身份而非進士身份出仕任官?今人編《巴蜀佛教碑文集成》大書,選入《吹萬大師塔銘》,其“題記”介紹田華國:“此據(jù)《吹完禪師語錄》。作者田華國,忠州(今忠江縣)人,明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士,官湖廣寶慶府同知、參政(見同治《忠州直隸州志》卷一〇)?!盵12]506照襲同治《忠州直隸州志》之文將田華國說成是“明萬歷二十九年進士”,又將吹萬禪師誤作“吹完禪師”,還將忠州夾注為“今忠江縣”,可見編者之荒疏。
田華國不像其父、祖一樣出身進士,他只是以拔貢身份入仕,看來不能歸咎于他的智力,而只能是受明末政治昏亂、社會動蕩的影響所致。
據(jù)同治《忠州直隸州志》選舉志、人物志,田華國出仕后僅擔任過寶慶府同知,未任其他官職。其任職時間,據(jù)道光《寶慶府志》卷第十三“職官表二·同知”,為崇禎十三年(1640)到任,十七年(1644)為尹珪取代去職。同知是知府的副手,似乎不能有什么太大的作為,但田華國在寶慶府同知任上還是留下了不錯的政聲。道光《寶慶府志·政績錄》記載:“田華國,字素履,巴縣人,崇禎十五年任同知,蒞郡甫數(shù)月,興利革弊,頌聲翕作。武岡寇袁有志之變,上官檄黎靖副總兵劉承允進討,華國會兵堵截,凡六日擒有志,磔之,余黨悉平。華國以能詩稱,公余之暇,不廢嘯詠,著有《六亭草》?!盵10]卷一百〇八《政績錄四》1614這里雖然將田華國的字(誤作“素履”)、籍貫(誤作“巴縣”)和到任寶慶府同知的時間(誤作崇禎十五年)都弄錯了,但記載的政績是不差的。據(jù)此,田華國雖是初次任官,卻能“蒞郡甫數(shù)月,興利革弊,頌聲翕作”,為當?shù)匕傩兆隽嗽S多興利革弊的實事和好事;且在平定袁有志之亂中,以一文官身份,“會兵堵截,凡六日擒有志”,在官方的立場看來,當然也是一大政績。此事在道光《寶慶府志·大政紀》有具體記載:崇禎十六年三月“黃橋鋪土寇袁有志陷武岡,殺岷王企 ……七月,分守黎靖副總兵劉承允剿黃橋鋪土寇,平之。有志事聞上官,檄黎靖副總兵劉承允率兵進剿,寶慶同知田華國會兵堵截,凡五六月,擒有志,磔之,其黨悉平”[10]卷四《大政紀四》166-167。
平定袁有志之事是在崇禎十六年(1643),第二年尹珪繼任寶慶府同知。據(jù)史料透露的零星信息,田華國此后應是回到了四川參與對張獻忠部的作戰(zhàn)。
當時崇禎皇帝已自殺,明朝滅亡,清軍進入北京,張獻忠于此年正月重新攻入四川,八月占領成都,十一月建立大西政權。南明朝廷以川陜總督樊一蘅仍授原職,命大學士王應熊為兵部尚書總督川湖云貴軍務,賜尚方寶劍便宜行事,駐扎遵義,主持對張獻忠作戰(zhàn)。第二年三月(順治二年,南明隆武元年,1645),四川巡撫馬乾派副將曾英攻克重慶。王應熊會兵遵義,副將楊展、屠龍、莫宗文、賈登聯(lián)等請復川南。起甘良臣為總統(tǒng),副以侯天錫、屠龍,會合參將楊展,游擊馬應試、余朝宗等部共三萬余人,于三月攻下敘州。副將曾英、參政劉鱗長及部將于大海、李占春、張?zhí)煜嗟龋芊晦抗?jié)制,有兵十余萬,與張獻忠部進行了反復的作戰(zhàn)[13]卷十一《四川之亂》271-294。順治三年(1646)九月,張獻忠退出成都,十一月下旬在川北西充縣鳳凰山與清軍作戰(zhàn)陣亡。此后,川中南明軍和農(nóng)民軍余部與清軍進行了十幾年的戰(zhàn)爭,直到康熙二年(1663),四川才被清軍最后平定。
田華國也在與張獻忠搏戰(zhàn)的南明將領之列。據(jù)《續(xù)明紀事本末》,順治三年(隆武二年,1646)七月,南明隆武帝朱聿鍵派往四川的使節(jié)徐孫彥回到福州,報告了四川諸位將領與張獻忠作戰(zhàn)的情況,“具言王應熊、樊一蘅、李乾德、馬乾及米壽圖、劉麟長、萬年策、鄭逢元、劉泌、范文光、牟道行、田華國、莫宗文、曾英、楊賡、賈登連、譚誼狀,且言賊屠川民,慘酷無似,隆武帝涕泣久之”[13]卷十一《四川之亂》277。報告中出現(xiàn)了田華國的名字,且與王應熊、樊一蘅、馬乾等大員并列,可知其地位不低,應是率軍獨當一面的將領??上А独m(xù)明紀事本末》只記載了田華國的姓名,且全書僅此一次出現(xiàn),并未記載田華國職銜和作戰(zhàn)的具體情況?!稏|南紀事》對此也有記載:“(順治三年五月)徐孫彥使蜀還,陛見,具列王應熊、樊一蘅、李乾德、馬象乾、米壽圖、劉鱗長、王之瑞、萬年策、鄭逢元、劉泌、范文光、牟道行、田華國、莫宗文、曾英、楊賡、賈登連、譚誼等,戮力恢疆,奉揚王命。且言張獻忠殺戮川民無孑遺,生民以來未有之禍,王為之揮涕?!盵14]卷一176除了點明王應熊、樊一蘅、田華國等“戮力恢疆,奉揚王命”與張獻忠拼死作戰(zhàn)外,與《續(xù)明紀事本末》一樣,亦未記載田華國職銜和作戰(zhàn)的具體情況(田華國的名字在書中也僅出現(xiàn)一次)。張獻忠死后,田華國是否與樊一蘅、范文光等一起進行抗清作戰(zhàn),因史料不足,無法斷定。
在為吹萬禪師所作兩個版本的塔銘中,田華國的署銜有所不同:一為“欽命整飭兵巡上川東兼理監(jiān)軍道湖廣參知政事四川觀察使”[9]卷下《吹萬大師塔銘》470,是整飭兵巡上川東兼理監(jiān)軍道、湖廣參知政事、四川觀察使三個職銜;二為“賜進士出身欽命整飭兵巡兼理監(jiān)軍道湖廣參知政事”[6]卷二十《附錄·吹萬禪師塔銘》553,是整飭兵巡兼理監(jiān)軍道、湖廣參知政事兩個職銜。至于所謂“賜進士出身”,據(jù)上文分析,田華國并非進士出身,而且前一署銜版本并無此說,應是抄刻者將其父田一甲之出身混淆誤植?;蛟S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田華國后來參加了南明的進士考試,從而有了“賜進士出身”的功名,但這種可能性缺乏文獻依據(jù)。查閱史料,南明朝廷曾在南方各省舉行過省級鄉(xiāng)試,如“大清順治三年(1646)六月……福州(南明隆武帝前一年在福州即位)鄉(xiāng)試,取葉瓚等百余人”[14]卷一179;又“(李興瑋)應鄉(xiāng)試于衡州,中丙戌(1646)鄉(xiāng)舉”[15]卷二十二《死節(jié)列傳上·李興瑋》534;以及“永歷二年(1648),(朱天麟)擢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天麟既屬郭之奇題,差其弟天鳳典貴州鄉(xiāng)試”[15]卷三《丁王朱列傳》384-386,等等,但從未舉行過國家級的會試,所以田華國的“賜進士出身”只能是后人誤加所致。
上文筆者斷定,田華國撰寫《吹萬大師塔銘》是在崇禎十七年之后的南明弘光、隆武或永歷之間,也就是1644年之后的清朝順治年間,那么署銜中的“欽命”是指南明哪個皇帝的任命呢?從徐孫彥使蜀回福州向隆武帝的報告來看,弘光帝可以排除;而隆武帝聽了報告后可能感于諸位在蜀將領的浴血奮戰(zhàn)而予以封官晉級,這當是應有之義;而永歷帝即位時(1645年即位,次年改元永歷),張獻忠尚在成都做大西皇帝,第二年才退出成都敗亡,南明在蜀諸將與張獻忠搏戰(zhàn)正酣,此后又與清軍長期拼戰(zhàn),永歷帝對他們封官晉級也是順理成章的。由此看來,田華國署銜中“欽命”所指,應該包括了隆武、永歷兩位南明皇帝。
同治《忠州直隸州志》田華國傳只記載了他崇禎年間的官職——寶慶府同知,而對他在南明隆武、永歷所任官職闕如。因為對清朝來說,崇禎以前的明朝,是可以也應當視為前朝而承認其正統(tǒng)地位的;而崇禎死后的南明政權,則是抗逆天命應予徹底剿滅的亂臣賊子。在清朝官修的史書和方志中,對這些政權任命的官職,當然不可能加以記載。
南明滅亡,四川被清朝平服后,田華國的情況如何?由于史料不足,筆者不敢妄加揣測。
田華國跟隨吹萬禪師多年,“北面于師……未嘗不從揮麈豎拂”,時常聆聽禪師談禪說法,“間識婆心而奉法旨”[5]470,深得禪師法意心旨,對吹萬禪師了解之深非一般人可比,加上他本人的深厚學養(yǎng),所以撰寫《吹萬大師塔銘》非其莫屬。《塔銘》的撰寫,離吹萬禪師去世不過十年左右,是關于吹萬禪師生平行跡、師承法脈和佛學成就的第一篇可靠文獻。此后多篇吹萬禪師傳記,都是在《塔銘》基礎上補苴而成的。就研究吹萬禪師及其法系而言,《吹萬大師塔銘》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有鑒于此,筆者將《吹萬大師塔銘》(以收錄《聚云吹萬真禪師語錄》中的塔銘為準)加以標點分段,錄之于下:
州郊北有三目山,為郡之項脈。山龍小歇,蜿結(jié)虬盤,中創(chuàng)聚云禪林,乃闔郡縉紳士庶所就。其謀始而圖成者,則本郡侍御高公與家大人實主之,國亦少與有力焉,蓋以居吹萬禪師也。
禪師諱廣真,僰道宜賓人,俗姓李,父祖三世為婆羅門。師生有異征,詳載行錄;幼而業(yè)儒,長而事佛,得法于月明聯(lián)池老人。池嗣鐵牛遠,遠嗣荊山寶,寶嗣無念有,有嗣二仰欽,欽嗣小庵密,密嗣一言顯,顯嗣筏渡慈,慈嗣苦口益,益嗣凈慈明,明嗣鼓山永,永嗣西禪需,需嗣大慧杲,歷溯源流,師固大慧十四世孫也。大慧下十尊宿,遞有機緣語錄,流傳至鐵牛、月明,但述相見之語、付囑之偈。大師崛起而中興之,匪第光顯徑山、鼎新臨濟,而且扶宗拯弊,身體力行,師蓋千古法門之功臣也。
何以言之?當師之時,禪風衰晚,師則慨然有從先之志,套板時腔,竊恥而不為。是以涉海入?yún)?,穿閩過粵,一帶煙霞物色盡在目中,大都墨浪筆花、競浮場社,無有可其意者。自湖東開法后,便爾返棹錦江,家君挽留卓錫,樹幟云根。年來開堂,眾至數(shù)千指。
師之教人,每以慈悲真實忍辱為訓,不稽之言不出諸口,隨俗之事不行諸身,凡其作則立規(guī)者,皆準先正之典型,而不以師心自用。遐哉,其不可及也!
嗚呼!宗門割裂,斗諍成風,家創(chuàng)一言,人標一解。硬節(jié)擔板之病中于膏肓,師體醫(yī)王之慈痛為針灸。故有病在一棒一喝以為直捷者,師則救之以宗旨;有病在習見習聞以為沿流者,師則救之以悟明;有病在承虛接響以為解會者,師則救之以參證。至于冒名祖位,賣弄虛聲,鄙棄律儀,肆行誑誕,種種疚患,師無不看病用方,諦觀普說小參,總皆對癥藥石。
國不肖,雖不能窺其一斑,挹其余緒,良由北面于師,未嘗不從揮麈豎拂,間識婆心而奉法旨也,師殆不可及者哉!
師《正錄》十卷、《廣錄》近百卷,已屬水部尚書郎月崖熊公捐俸刊刻。月崖諱汝學,豫章人,鐵公法子,師之孫也??啥鴰熤ㄓ赇?,沐其澤者,靡不沾其潤,覺片言只字皆有師之面目存焉,則皆有師之鴻慈寓焉,具眼者那肯錯過。若夫端嚴相好,和氣春風,瞻師之容者,咸生歡喜;接師之范者,極其贊嘆,則又師之威儀盛德感召乎人者,為自然爾。
嗚呼!今之沽源流而付衣缽者濫矣!師獨不輕于授受,必勘其行履見地垂范人天者,而后許之。如鐵壁慧機禪師則本川營山人,三目慧芝禪師則吾郡劉氏子,鐵眉三巴掌慧麗禪師則北直趙州柏鄉(xiāng)人,之三公者,皆師入室弟子也。其余得師之法,或遠引山林,或垂釣湖海者,未可盡悉。此則克振家聲,丕承基業(yè),國之所目擊而心折者,烏容不并述以紀其傳哉!
師住世五十八年,開堂五處,偶示疾,山神悲號,樹木摧折。病中嘗歌唱自娛,提持學侶如舊。三月前謂侍者曰:“我臨終須大喝而去?!庇诔绲澥昙好咴氯眨?639年8月28日)索筆書偈云:“朝打三千,暮打八百,要會聚云,眉毛出血?!睌S筆,危坐不語,至午,果大喝兩聲脫去。荼毗,煙至松羃,結(jié)為五彩,遍地荷香襲人。起骨,得黃金鎖子三莖,當門二齒變?yōu)樽仙?,五色舍利三百馀顆,平都地藏寺迎十二顆建塔,馀皆塔于本寺三目山之陽。弟子華國謹拜首揚言而為之銘曰:
碧眼西來,不立文字;五葉一花,垂蔭奕世。
徑山大慧,為臨濟宗;謚稱普覺,法海神龍。
遞傳而下,迄師吹萬;中興祖道,光昭云漢。
大哉師模,罕與為儔;高豎三目,卑彼陵丘。
自號頭陀,冠曰如醉;振鐸聚云,提醒聾聵。
當師之時,滿地狂禪;譬如獵馬,師痛加鞭。
俾蹄嚙者,服厥銜轡;載馳載驅(qū),知進知退。
扶衰救弊,師亦孔艱;良藥苦口,為人所難。
資學既優(yōu),且廣識量;俯視叢林,而踞其上。
屏山落落,浯水悠悠;法云常布,法雨常流。
瞻師浮圖,儀型猶在;允矣宗猷,古今攸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