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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中的“物哀”美學的嬗變

2019-03-22 05:55馬亞琴
關鍵詞:物哀美學日本

馬亞琴

(湖南外國語職業(yè)學院 東語系,湖南 長沙 410000)

日本俳句有言“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世事變遷,皆能引起內(nèi)心的觸動,在深入肺腑的五感間發(fā)現(xiàn)必然的寂寞,再由寂寞衍生出各種情致,擁抱周遭的自然人事。有感于眼,有懷于情,有動于心,在對微渺意識的耽溺中感悟世界的宏大,這就是日本美學框架下的“物哀”。關于“物哀”美學的內(nèi)涵,本居宣長、大西克禮等學者皆有論述,本文將根據(jù)新的維度進行分析,在準確把握“物哀”意涵的基礎上探究“物哀”美學在日本文學中的表述嬗變。

1 “物哀”美學的內(nèi)涵

某種思想美學的產(chǎn)生與物質(zhì)世界的發(fā)展有著密切關聯(lián)[1]。日本遠離大陸、四面環(huán)海的區(qū)位特征和頻發(fā)的自然災害給日本國民帶來濃厚的憂患意識和壓抑感。不知何時會發(fā)生的災難如同達摩克里斯之劍懸于日本國民的頭頂,造就日本民族對生命的矛盾情緒。日本自古以來崇尚精細柔和的美,魏晉玄學和晚唐蘊含著悲愴意味的文學審美觀念對日本思想界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禪宗“五蘊皆空”的宗教旨趣在日本得到推崇。無法改變的自然因素和長期浸潤的思想文化使得 “物哀”意識影響日本的民族心理基因,日本國民認為殘月、花蕾、花落中潛藏著一種令人惋惜的哀愁情緒,會增加美感[2],留戀無常,看淡生死,在永恒的痛苦和無奈中尋求短暫愉悅的審美意趣由此出現(xiàn)在日本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拔锇А笔侵黧w對外在事物的情感共振,本居宣長在《紫文要領》中解釋為“把萬事萬物都放到心中來品味,內(nèi)心里把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拔铩辈⒎悄愁惥唧w的事物,而包含世間萬事萬物,“哀”不止哀傷愁緒,而蘊含著更加玄微復雜的情愫。觸物而感物,在體驗、思辨的過程中達到個體情感與外部世界的融合,即是“物哀”美學的基本內(nèi)涵。久松潛一在《日本文學思潮史》中將“物哀”美學分為感動、調(diào)和、優(yōu)美、情趣和哀感五類,最突出的是哀感,在五維境界下闡釋“物哀”美學,方能全面精準地把握其深層內(nèi)涵。

1.1 感動

感動是個體接觸外界事物后最基礎的情緒感應,直觀的視聽反映至大腦,經(jīng)內(nèi)部心靈發(fā)酵而產(chǎn)生同情、震驚、支持等意識。此層面的“物哀”尚未具有民族性,仍符合普世審美,不管任何民族、任何性別、任何年紀、任何教育背景的個體,在面對周遭世界時都會不自覺地觸發(fā)心理活動,外部景色事件走進內(nèi)心時,已經(jīng)帶有喜怒哀樂的情緒標簽。在初春欣賞漫山遍野的櫻花,在山澗峽谷觀賞潔凈的雪,在幽深庭園中垂簾聽雨,這些尋常的活動都能引起感動。應當說感動是“物”與“哀”互鑒的初級結(jié)果,“物”還不是引起“哀”的物,“哀”還沒有因“物”而風起云涌,所有的情緒都游離在相對平和的范圍內(nèi),可以被主體自主控制。記貫之在一首和歌中說:“雖說嗚呼哀哉的嘆息并沒有什么實用,可是碰到觸動人心的事,總會情不自禁地嘆息啊?!鼻椴恢鹗歉袆拥母?,在客觀事物中體會到美,但這種美還沒有升華為審美意蘊,既不指向“物”,也不指向“哀”,是主體心靈相對獨立的結(jié)晶。

1.2 調(diào)和

關于“物哀”美學,最普遍的片面解讀就是限制“哀”的范疇,將其視作針對特定事物的哀傷情感。實際上,由于日語的曖昧性,“哀”有著與字面不同的釋義。本居宣長、葉渭渠、王向遠都從詞源學角度對“哀”進行考據(jù),《古語拾遺》《萬葉集》《日本書紀》《古今和歌集》《后撰和歌集》等日本文藝作品皆有“哀”的用例,基本用作感嘆詞以修飾被感嘆的事物?!鞍А卑У那樗?,同時含有驚嘆、憐憫、同情、幽哀、悲壯、壯美等因素,“物哀”是動態(tài)運動的思想結(jié)構(gòu),其審美表述隨主體心境的變化而改變。當“物”與“哀”間產(chǎn)生連續(xù)的聯(lián)系,此時的主體心理已經(jīng)超越感動的范圍,在“物”啟發(fā)下激起激烈的波動。所謂調(diào)和,指消解對立和矛盾,以和諧的姿態(tài)包羅萬象。主觀情感與客觀世界的碰撞使得各種情緒此起彼伏、此消彼長,此時的心與物已經(jīng)擁有深刻的指向性,“一葉知秋”“睹花灑淚”,個中包含的情思難以統(tǒng)論概括,在繁雜的思緒中感悟稍縱即逝的美,任由心靈在喧囂的塵世中細細揣摩。

1.3 優(yōu)美

指向“物”的“哀”回歸本源,主體調(diào)和諸思緒而達到和順的審美狀態(tài),即來到“物哀”的第三層境界。王國維提出“美之為物有兩種,一曰優(yōu)美,二曰壯美”,日本民族的思想感情向來側(cè)重消極審美,在對自然神性的高度崇拜中隱含著時光易逝、難以追懷的無可奈何,他們注重物呈現(xiàn)出來的簡潔平和的風雅,習慣在纖細雅致的情調(diào)中體悟藝術的崇高?!拔铩惫雌稹鞍А钡臒o限拓展,以悲觀的眼光看待萬事萬物,在悲劇性中發(fā)現(xiàn)潛流在靈魂中對真善美的渴求,由此消彌悲與美的隔閡,在宏大的世界觀中實現(xiàn)主客體的對話與和解?!拔锇А庇胁煌某潭龋缏牭侥吧说氖虑楹吐牭匠ο嗵幍呐笥训氖虑?,感受不同,同是感知物哀,熟悉與不熟悉有很大差別[3]。辨別粗拙和高雅,擺脫表面的知物哀,真正透解“物”的肌理,通世故而曉真理,以真情體會細小瑣碎的美感,突破物的平庸而獲得超脫的生命情志。

1.4 情趣

“物哀”美學是私情的美學,不同主體對同“物”的感觸截然不同,初層次的感動經(jīng)過調(diào)和以獲得美的真諦,達到優(yōu)美的情狀,這種情緒再被審美主體提煉加工而成為獨特的志趣。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主人公邂逅舞女,兩人互相鐘情卻從未表露自己的傾慕,若有若無的情愫在兩人的對視和動作間積聚。兩者似乎能察覺對方對自己的感情,又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陷入含混暗昧的感情中,似是而非的愛情在男女主人公間彌漫,制造出纏綿悱惻的情趣?!拔锇А敝械那槿な羌兇獾奈幕?,有強烈的個人化特質(zhì),主體的感情投射到所接觸的事物上,再由物來表達萬千細碎的情緒,在這些連綿起伏的歡喜憂愁中深化主觀體驗,到達情景交融的忘我狀態(tài)?!拔锇А辈皇菣C械化的格物,沒有標準、限制和要求,憑借感性直覺的“哀”往往因用情至深而發(fā)生扭曲,可能會違背社會主流倫理道德觀。但“物哀”并非要設立評價善惡的道德框架,而強調(diào)情起時難以自禁的興嘆,置于藝術思維下的“物哀”因而是對美的真實詮釋,是放下所有思緒后平地起波瀾的精神,是個性的表達,是無法言喻的審美情調(diào)。

1.5 哀感

久松潛一將哀感視為“物哀”美學的主體,這與葉渭渠所說的“悲哀只是‘物哀’中的一種情緒,而這種情緒所包含的同情,意味著對他人悲哀的共鳴,乃至對世相悲哀的共鳴”有共通性[4]。哀感觸發(fā)“物哀”,同時是“物哀”的皈依和消化,由哀愁衍生的悲嘆、憧憬、愛憐、惋惜等情緒經(jīng)主體心靈的調(diào)和,取得特別的情趣,再在主觀意緒的循環(huán)往復中重新體驗到淡淡的、徘徊的哀。賞櫻即體現(xiàn)典型的日本“物哀”美學,在春天綻放的櫻花有粉嫩俏麗的顏色和熱烈絢麗的品性,然而花期短暫,當日開放的櫻花可能翌日就已隨風散落??吹窖笱鬄⒌穆錂?,能深切地體會到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在驚訝、喜悅過后,睹物思人而涌現(xiàn)復雜的情緒,當一切思緒回歸平靜,看著滿地蕭瑟而感到透入骨髓的,難以用言語表述卻充斥著全身細胞的哀感,倏忽能感知變遷世事中的寶貴年華和生死法則。哀感是對“物哀”超越后的沉淀,繾綣的余緒揮之不去,使得主體和客體都沉浸在朦朧的氛圍中,在時隱時現(xiàn)的情緒波動中達到性情的平衡,完成清雅閑寂的審美體驗。

2 日本文學中“物哀”美學的嬗變

在悲凄荒涼的心境中產(chǎn)生出的悲劇美、憂郁美,就是“物哀”之美,作為日本傳統(tǒng)文化核心和文學創(chuàng)作特色,日本文學中的“物哀”美學在基本穩(wěn)定的精神內(nèi)核中有所嬗變??傮w來說,“物哀”美學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由含蓄抒情到展現(xiàn)極端化的色彩,再到在哀中揉進希望和救贖,呈現(xiàn)積極干脆的精神渴望。源自生命本真需求的“物哀”審美,在與儒家義理的抗衡中,逐漸取得優(yōu)勢的地位,并在作家個性化的寫作創(chuàng)新中得到不斷深化[5]。

紫式部在平安時期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是“物哀”審美的源流,她在寫作中系統(tǒng)地貫徹哀情,據(jù)統(tǒng)計,僅“哀傷”一詞在四千余個詞匯中的出現(xiàn)率就超過一千余次[6]。小說描繪日本平安王朝全盛時被降為臣籍的皇子源氏的愛情和命運,源氏12歲與葵姬結(jié)婚,但不改尋歡作樂的本性,與藤壺、花散里、末摘花、紫姬等眾多女性保持著情愛關系。他有著無法排解的濃烈感情,因幼年失母而格外鐘情長相酷似母親的女性,同時不甘寂寞,屢次做出亂倫出格之事。源氏不矯揉造作、不遮掩情欲,他敢于直接表達情感訴求,真切認真地對待每段感情,但無法避免自己和周邊女性的悲劇命運??П粴?、紫姬病逝、三公主落發(fā)為尼、源氏在飽經(jīng)倫理譴責和情感煎熬后選擇出家,書中的人物即使有片刻的歡愉,仍無法擺脫不幸的命運,由此貫穿著濃厚的宿命思想和低迷婉轉(zhuǎn)的哀感?!拔锇А痹凇对词衔镎Z》中的美學表達是隱晦內(nèi)斂的,通篇彌漫著哀緒但不點破,作者從“物哀”出發(fā)勾勒出有悖于尋常道德的善惡標準,書中的主人公皆通情而知物哀,在人世百態(tài)中表現(xiàn)著最真實的感情。哀婉幽怨的風格使得《源氏物語》中的“物哀”具有浪漫疏離的色調(diào),人物充沛的感情和纖細的體驗有古典美,表現(xiàn)出他們在苦情中的痛苦、自責和彷徨。

在“物哀”美學的發(fā)端下,日本的文學家普遍懷有哀意識,擅長塑造無常的命運故事。江戶時期的小說家井原西鶴共創(chuàng)作小說二十余部,從前期描寫男歡女愛的艷情小說到后期關注社會現(xiàn)實,反映市井生活的町人小說,他的作品中含有追求物欲和情欲時盛衰難料的宿命論思想。以短篇《道場夜話平太郎》為例,從伊勢遠道而來的男子因為不擅經(jīng)商,在大年三十晚回家卻被妻子趕出家門,只能落魄地到寺廟中迎接新年?!度羲劳苏怼分v述神崎式部在同僚的托付下安排兩人的兒子一同出行,因遇到風暴導致同僚的兒子死亡,神崎式部深感愧疚而命令自己的兒子陪同赴死,隨后自己和同僚出家為僧。這些故事題材各異,但都蘊含著鮮明的哀感。幕府君主臣從的統(tǒng)治體系和市民階級不斷興起的對人性的號召間出現(xiàn)激烈的矛盾,對信義、忠誠、孝悌等義理的無條件服從背后是人情的抑制和忍耐。井原西鶴書中的主人公常常出家,或者出現(xiàn)與寺院有關的意象,以此渲染宗教化的“物哀”審美。他們的愁緒和悲情,在耽于色欲的市井冗雜中有著纏綿綺麗的平民特質(zhì)。

生于江戶中后期的為永春水是人情本的創(chuàng)立者,他在《春色歷梅》中描繪美男子丹次郎和諸女性的戀愛故事,用詞大膽直接,文風熱烈絢爛。在世俗男女情愛中,主人公通常面臨著情感折磨和愛欲糾纏,囿于日常生活的他們不再被嚴苛的義理束縛,表達欲望絕不拖泥帶水,悲痛、嫉妒、失落等負面情緒都淋漓地表達出來,町人小說中清淡的哀感在這里變得極其濃烈。人情本中的物哀繼承日本文學的“物哀”審美傳統(tǒng),同時與市民階級的審美趣味相結(jié)合,被賦予癡情、哀慟、執(zhí)著的調(diào)性[7],最大程度地發(fā)揮人性中的本能欲望。雖天寶改革時人情本被施罪遭禁,但其正視至深至真的人情,重新審視日本民族對凋落之物天然而生的審美需求,將原本隱約凄美的“物哀”意識用壯烈明艷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推動“物哀”美學在日本文學中的持續(xù)演變。

日本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以更凄涼極端的狀態(tài)表現(xiàn)“物哀”美學,川端康成天性憂郁,在佛教思想和虛無主義的影響下將“決絕”作為作品的底色?!断﹃栂碌纳倥贰渡倥母蹫场贰渡倥_眼》等少女主題小說中的主人公有強烈的感情沖動,她們追求愛的感覺,遵從內(nèi)心的選擇,卻因現(xiàn)實的殘酷而無法獲得圓滿的結(jié)局。美只存在于瞬間,即使努力把握也會如水般流走,在用情至深而不得后,等待她們的只有掙扎和死亡。川端康成改變?nèi)毡緜鹘y(tǒng)審美觀中女性柔弱、逆來順受的形象,使她們有自己的欲望和選擇,并給予她們充分的憐惜和同情。這些女性純真的感情期待因各種原因落空,映射出生活的悲觀和虛無,曲折的情節(jié)在欲說還休的傷感氛圍中強化哀感,使得“物哀”的美學表達變得極致。《雪國》是川端康成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之一,講述一位男性與兩位女性的三角戀故事。藝伎駒子愛上藝術研究員島村,島村卻愛慕少女葉子,他清楚駒子對自己的感情,卻苦澀于駒子的生存困境,傾心葉子卻可望而不可即。三角戀中的任何人,都在情欲的苦海中漂流,有著空虛而沉寂的生命狀態(tài)。川端康成習慣用清幽寂靜的景色描寫和細膩唯美的心理描寫來奠定悲傷的基調(diào),再用人物的死亡來增強悲劇性,虛空幻滅、超脫凈逸的“物哀”美學由此成為作品的主旋律。

發(fā)展至20世紀,村上春樹因輕盈雅麗而飽含深意的風格被視為日本文學旗手。他精準地掌握日本文化精神特質(zhì)并將其融進作品中,他的小說秉承并創(chuàng)新“物哀”美學,在空、寂、凄、虛的審美視野中增添些許明快的色調(diào),使得物哀之美在表現(xiàn)消極情態(tài)的同時更加符合普世價值觀。村上春樹善于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挪威的森林》中人生屢經(jīng)打擊而后堅強走出困境的渡邊,《且聽風吟》中被不辭而別的女友所困擾的少年,《眠》中在失眠中探究人生的家庭主婦。這些人物敏感但不脆弱,頹廢但不自暴自棄,他們借由個體命運窠臼思考自己的生存價值,挖掘出其中既定的孤獨、酸澀、無奈。人生的本質(zhì)向來悲大于喜,坦然面對該失去的,經(jīng)受該痛苦的,記住該留戀的,在萌生感情的時候任情而動,即使過去過于悲傷不愿緬懷,未來不甚美好無所期待,尚可以通過順其自然向世界妥協(xié)。除《源氏物語》以來一脈相通的凄靜淡然的哀感,村上春樹的“物哀”美學還兼有一抹亮色,有對悲苦人生的通達和向生的期許。既然死亡總會到來,為何不先好好活著,沒有脫離傳統(tǒng)物哀之美的人物不再將死亡作為踐行“物哀”的必然選擇,而可以選擇活下去,這并非是對哀情的忤逆,而是個體精神達到絕對自由后的意志和信仰。

3 結(jié)語

“物哀”以朦朧微茫但直抵內(nèi)心的感性感情開創(chuàng)獨特的審美風潮,獨特的東亞風土孕育出“物哀”意識,其以純凈的美學向度制造出清冷纖細的哀感,成為日本文學獨樹一幟的美學概念。隨著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日本民族深深崇尚且引以為傲的“物哀”美學藝術,將在全球文化的互通互鑒中迎來更加開放的審美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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