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煒，何 宏

（浙江旅游職業(yè)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1231）

賦是發(fā)端于《楚辭》，興盛于兩漢的一種文體。后世賦體衰落，但并未完全絕跡。以食品為對象的賦作并不少，但以調(diào)味品為對象的非常鮮見。在古籍《醯略》［1］中，有題為《醯賦》的賦作一首。醯的意思就是醋。

《醯略》是清代杭州藏書家趙信（？—1701）摘抄古代典籍中關(guān)于醋的相關(guān)種種編輯而成的醋的“大全”，也是目前知道中國僅有的一部主題是調(diào)味品醋的古籍。［2］（P218—221）全書四卷，在卷三《詩文》中，附錄趙信撰寫的《醯賦》并醯酒倡和詩。

一、《醯略》的標(biāo)點(diǎn)

由于古籍中《醯賦》沒有標(biāo)點(diǎn)，乍一讀起，不知如何斷句。筆者經(jīng)過研究，試將趙信《醯略》標(biāo)點(diǎn)如下：

醯賦

爰醯名之肇始，偉散著于群經(jīng)?！遏斦摗穭僮I于或乞，《內(nèi)則》詳制于柔腥。宜飲食而和用列谷陽，夫東廷舊傳造作于殷果。曾聞勸戒于劉伶，厥醸似酒，厥味如蓂。厚漬敖倉之粟，差解食品之腥。或貯百甕，或藏一瓶，或擬三斗之飲，或廣千瓿之馨。爾其《本草》咸書，《方言》備載。賜總管之頭銜，憎小耗之惡穢。味投梅實(shí)以成酸，色映桃花而可愛。攝生列五味之先，嘗膳近七事之殿。鼎鉉藉之以調(diào)羹，祠祭需之以時(shí)薦。常鎮(zhèn)蛟龍之伏，莫負(fù)魚雞之選。華池左味，陶家之新號堪夸；鳳林鳴酸，仙藥之佳名稱擅。乃若棖齏為友，梨棗同酸。課輸國賦，職隸天官。多食卻愁其損胃，少飲斯能以辟寒。衉血傳長者之德，■蠡飲軍中之干。注鼻鞠囚史著嚴(yán)刑之過，開胸豁眼醫(yī)稱善治之丹。每思東里獨(dú)嫗之醯，常懷鄒平食憲之單。斯為味乎？至味良其餐乎？常餐至有疊山佳句，石恪書圖風(fēng)流，曼卿飲與酒而俱盡傳神，王戩年雖老而能摹，潘子則逡巡戲詠，盧相則笑答堪娛，趙卿為治眼之上藥，王維聞入甕之吚吾。夫其瓶投紅炭以制甕，驅(qū)白醭為方。動(dòng)韓家之頑石，發(fā)鄭氏之新香。病入庭前之樹，醫(yī)痊火上之傷。宋都坊庫一十八處之稱富，周禮奄女二十二人而共襄。抑且一字成洛陽之橋，二豆致房中之喜，貯至須乎土城熟，必調(diào)夫銅匕，杯浮苦酒，書生每對此而攢眉；壺滿寒漿，妒女更相宜而染指。

二、《醯略》典故出處考

即便是給《醯略》做了標(biāo)點(diǎn)，現(xiàn)代人讀來也是晦澀難懂。這是因?yàn)樽髡呤谴蟛貢?，家藏古書無數(shù)，閱讀古書無數(shù)，為顯示學(xué)問深厚，在《醯略》里使用了大量的典故。弄清其出典是理解《醯略》的基礎(chǔ)?，F(xiàn)將《醯略》所用典故出處逐句考證如下：

“爰醯名之肇始，偉散著于群經(jīng)”，這句話意思是：哪里是“醯”名稱的開端，要到分散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尋找。這是全文中少有的沒有用典的句子，但仍然與典故的來源“群經(jīng)”有關(guān)。

“《魯論》勝譏于或乞”《魯論》，即《魯論語》。《論語》：“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3］（P59）

“《內(nèi)則》詳制于柔腥”《禮記·內(nèi)則》：“肉腥，細(xì)者為膾，大者為軒?；蛟击纭⒙?、魚為菹，麕為辟雞，野豕為軒，兔為宛脾，切蔥若薤，實(shí)諸醯以柔之?！保?］（P344）

“宜飲食而和用列谷陽”《禮記·內(nèi)則》：和用醯。［4］（P343）《儀禮》：醯醢百甕，夾碑十以為列，醯在東。賈公彥疏：夾碑在鼎之中央也，醢在東。醯、谷，陽也。［5］（P413）

“夫東廷舊傳造作于殷果”《物原·食原第十》：“殷果作醋?！保?］（P26）殷果：人名。

“曾聞勸戒于劉伶”《淵鑒類函》：“晉劉伶妻吳氏，因夫嗜酒敗事，欲其節(jié)飲，每釀酒則以鹽梅辛辣之物投之酒內(nèi)，致其味酸，蓋不欲其飲也。”［7］（卷391）

“厥醸似酒，厥味如蓂”《風(fēng)俗通》：“酢如蓂莢。”［8］（P609）蓂：古代神話傳說中堯時(shí)的一種瑞草。

“厚漬敖倉之粟”柳宗元《與李睦州論服氣書》：“醯敖倉之粟以為酸。”［9］（P845）敖倉：秦設(shè)置古代重要糧倉，泛稱糧倉。

“差解食品之腥”《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外集》：“醯……食品中用之，所以殺腥肉及其氣，亦所以釀菜而柔之者也，以濟(jì)百味?！保?0］（卷47）

“或貯百甕”《儀禮》：“醯醢百甕，夾碑十以為列，醯在東?！庇郑抖Y記》：“宋襄公葬其夫人，醯醢百甕。”［4］（P344）

“或藏一瓶”《漢書·食貨志》：“魯匡言酒酤法，一斛之平……”［11］（P1182）

“或擬三斗之飲”《忍經(jīng)》：“昔人有言：能鼻吸三斗醇醋，乃可為宰相?！保?2］

“或廣千瓿之馨”《史記》：“通邑大都，醯醬千瓿，比千乘家。”［13］（P3274）

“爾其《本草》咸書，《方言》備載”《本草》《方言》均著名古籍。

“賜總管之頭銜，憎小耗之惡穢”《清異錄》：“醋，食總管也。惡醋為小耗?！保?4］（P109）在酸甜苦辣咸中，醋居五味之首，古人稱醋為“食總管”。小耗，惡醋的別稱。

“味投梅實(shí)以成酸”《尚書》：“若作和羹，爾惟鹽梅?！保?5］（卷10）

“色映桃花而可愛”唐馮贄撰《云仙散錄》：“唐世風(fēng)俗，貴重桃花酸。”［16］（P31）“攝生列五味之先”《禮記·禮運(yùn)》：“五味，六和，十二食，還相為質(zhì)也?！编嵭ⅲ骸拔逦?，酸、苦、辛、咸、甘也?！保?］（P344）把酸味列為首。

“嘗膳近七事之殿”古代治國的七件大事，指祭祀、朝覲、會(huì)同、賓客、軍旅、田役、喪荒。暗指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事。

“鼎鉉藉之以調(diào)羹” 《尚書》孔安國疏：“鹽咸，梅醋，羹須咸，醋以和之?！保?5］（卷10）

“祠祭需之以時(shí)薦”《祭法》：“四時(shí)之祠皆用苦酒。”［17］

“常鎮(zhèn)蛟龍之伏”《唐國史補(bǔ)》：“圣善寺閣，常貯醋數(shù)十甕，恐為蛟龍所伏，以致雷震也?！保?8］（P46）

“莫負(fù)魚雞之選”謝疊山《乞醯》詩：“先民恥乞字，乞醯良可丑。賣雞買魚烹，雞魚誰舍取？”［19］（P124）

“華池左味，陶家之新號堪夸”《新修本草》：“醋酒為用，無所不入，愈久愈良，亦謂之醯?！ぜ矣旨佑辔?，謂為華池左味?！保?0］（P494）原書已佚，但該書有南朝梁時(shí)陶弘景序，又“丹家”稱謂，后世認(rèn)為是陶弘景所言。

“鳳林鳴酸，仙藥之佳名稱擅”《漢武帝內(nèi)傳》：“西王母曰：‘將要告汝要言。夫欲長生者……鳳林鳴酢。’”［21］（P74）

“乃若棖齏為友”楊萬里《芥虀》詩：“棖香醋釅作三友?！保?2］（P215）

“梨棗同酸”庾信《小園賦》： “棗酸梨酢?！保?3］

“課輸國賦”《元史》：“元之有酒醋課自太宗始，其后皆著定額，為國賦之一焉。”［24］（P2394）

“職隸天官”《周禮·天官·醯人》：“醯人掌共五齏、七菹，凡醯物，以供祭祀之齏、菹。”［25］（P127）

“多食卻愁其損胃”《本草綱目》：“米醋，多食損筋骨，亦損胃?！保?6］（卷25）

“少飲斯能以辟寒”《三元參贊延壽書》：“飲少熱醋辟寒，勝酒?！保?7］（P33）

“衉血傳長者之德”《新唐書》：“任迪簡，天德李景略表佐其軍，嘗宴客，而行酒者誤進(jìn)醯。景略用法嚴(yán)，迪簡不忍其死，飲為釂，徐以他辭請易之，歸喀血，不以聞，軍中悅其長者。”［28］（P5177）“■蠡飲軍中之干”《事物紺珠》：■蠡，軍中干醋。［29］（卷14）

“注鼻鞠囚史著嚴(yán)刑之過”《舊唐書》：“來俊臣每鞫囚，無問輕重，多以醋灌鼻?！保?0］（P4838）

“開胸豁眼醫(yī)稱善治之丹”《北夢瑣言》：“一少年眼中常見一小鏡子，醫(yī)工趙卿診之，與少年期，來晨以魚膾奉候。少年及期赴之，延于閣子內(nèi)，且令從容，俟客退后，方得攀接。俄而設(shè)臺(tái)子，止施一甌芥醋，更無他味。卿亦未出。迨禺中久候不至，少年饑甚，且聞醋香，不免輕啜之，逡巡又啜之，覺胸中豁然，眼花不見，因竭甌啜之。趙卿探知方出，少年以啜醋慚謝，卿曰：‘郎君先因吃鲙太多，非醬醋不快。又有魚鱗在胸中，所以眼花。適來所備醬醋，只欲郎君因饑以啜之，果愈此疾。烹鮮之會(huì)乃權(quán)誑也，請退謀餐?！疃嗨诡?，非庸醫(yī)所及也?！保?1］（P80）

“每思東里獨(dú)嫗之醯”《太平御覽》：“弘君舉《食檄》曰：大市覆罌之蒜，東里獨(dú)嫗之醯?！焙刖e（疑為南朝梁人）撰“檄”文體，《食檄》全文已散佚。［32］（P415）

“常懷鄒平食憲之單”唐代段文昌（773—835）自編《食經(jīng)》五十卷，時(shí)稱《鄒平公食憲章》。已散佚。

斯為味乎？至味良其餐乎？賦中過渡的語句。

“常餐至有疊山佳句”謝疊山（1226—1289）有《乞醯》《謝惠醋啟》長詩。

“石恪書圖風(fēng)流”石恪畫有《嘗醋翁》，黃庭堅(jiān)有詩《題石恪畫嘗醋翁》。

“曼卿飲與酒而俱盡傳神”《夢溪筆談》：“石曼卿喜豪飲，與布衣劉潛為友。嘗通判海州，劉潛來訪之。曼卿迎之于石闥堰，與潛劇飲。中夜酒欲竭，顧船中有醋斗余，乃傾入酒中并飲之。至明日，酒醋俱盡?！保?3］（P98）石曼卿（992—1040），北宋詩人。

“王戩年雖老而能摹”《本草綱目》：“王戩自幼不食醋，年逾八十，猶能傳神也?！保?6］

“潘子則逡巡戲詠”蘇軾詩《劉監(jiān)倉家煎米粉作餅子余云為甚酥潘邠老家造》：“已傾潘子錯(cuò)著水，更覓君家為甚酥?！保?4］（P280）

“盧相則笑答堪娛”《唐國史補(bǔ)》：“盧相邁不食鹽醋，同列問之：足下不食鹽醋，何堪？邁笑而答曰：足下終日食鹽醋，復(fù)又何堪？”［18］（P27）

“趙卿為治眼之上藥”見“開胸豁眼醫(yī)稱善治之丹”句，出典《北夢瑣言》。［31］（P80）

“王維聞入甕之吚吾”《云仙散錄》：“孟浩然，眉毛盡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維，至走入醋甕。皆苦吟者也。”［16］（P13）

“夫其瓶投紅炭以制甕”《多能鄙事》：“收藏醋法：收醋須用頭出者裝入瓶，每瓶燒紅炭一塊投之，加炒小麥一撮，箬封泥固?；蛉霟}者，反淡了味?！保?5］（卷1）

“驅(qū)白醭為方”《廣韻》：“醋生白醭?！保?6］（卷5）

“動(dòng)韓家之頑石”《瑯?gòu)钟洝罚骸绊n朋墓木有相思子，有海石若豆瓣，入醋能移動(dòng)者，亦曰相思子。”［37］

“發(fā)鄭氏之新香”《玉泉子》：“鄭余慶，清儉有重德。一日，忽召諸朋朝官數(shù)人會(huì)食……諸人相顧，以為必蒸鵝鴨之類。逡巡，舁臺(tái)盤出，醬醋亦極香新?！保?8］（P184）

“病入庭前之樹”《酉陽雜俎》：“杜師仁嘗賃居，庭有巨杏樹。診樹一處，曰：‘樹病醋心?！湃局赣隗继?，嘗之，味若薄醋。嘗見《栽植經(jīng)》三卷，言木有病醋心者?！保?9］（P214）

“醫(yī)痊火上之傷”《北夢瑣言》：“火燒瘡無出醋泥，甚驗(yàn)。孫光憲嘗家人作煎餅，一婢抱玄子擁爐，不覺落火炭之上，遽以醋泥傅之，至?xí)圆煌?，亦無瘢痕。是知俗說不厭多聞。”［31］（P155）

“宋都坊庫一十八處之稱富”《乾道臨安志》：“醋庫一十八處，分在府城內(nèi)外?！保?0］（P38）

“周禮奄女二十二人而共襄”《周禮》：“醯人奄二人、女醯二十人?！保?5］（P14）

“抑且一字成洛陽之橋”《棗林雜俎》：“泉州萬安橋，俗呼洛陽橋，長三百六十丈。鄞縣蔡錫，永樂癸卯鄉(xiāng)試入胄監(jiān)，仁廟以學(xué)行授兵科給事中，出守泉州，欲修萬安橋，發(fā)石刊，曰：“石頭若開，蔡公再來?！毕Ｉ?，遣醉卒自投于海。若有神擎之者，俄易書一“醋”字，乃八月二十一日酉時(shí)也。事載錫《家傳》中。今廟象皂服，行人過，焚草履一？?！保?1］（P400）

“二豆致房中之喜”《儀禮》：“饌于房中，醯醬二豆?！保?］（P71）

“貯至須乎土城熟”《吳地記》：“平門西北二里有偏將軍孫武墳，西北有醬酢城，漢劉濞筑?！?“吳王筑城以貯醯醢，今俗呼為苦酒城。”［42］（P31）

“必調(diào)夫銅匕，杯浮苦酒”《齊民要術(shù)》：“外國苦酒法：正月旦作，九月九日熟，以一銅匕，匕水添之，可三十人食?！保?3］（P267）

“書生每對此而攢眉”《蘇氏演義》：“醋大者，或有抬肩拱臂，攢眉蹙目，以為姿態(tài)，如人食酸酣之貌，故謂之醋大?！保?4］（P20）

“壺滿寒漿”《爾雅》：“葴，寒漿?！保?5］（P489）寒漿，也叫醋漿。

“妒女更相宜而染指”《夢林玄解》：“飲醯兇占曰：醯，醋也。夢飲此者，令人酸鼻之兆，生離死別，難免悲痛情懷；待物接人，不脫寒酸氣味。婦女夢之，必生妒忌之心，有怙寵之態(tài)?！保?6］（P247）

三、余論

《醯賦》用了大量的典故，其中多數(shù)典故在《醯略》一書中出現(xiàn)過，只要仔細(xì)閱讀《醯略》，稍加留意，并不難找。但古籍相互援引，作者趙信也并沒有完全核對原書。如“曼卿飲與酒而俱盡傳神”句，據(jù)《醯略》卷四《雜記》載其典為“《文昌雜錄》：石曼卿，通判海州，劉潛來訪之。曼卿與劇飲，中夜酒欲竭，顧船中有酢斗余，乃傾入酒中并飲之，酒醋俱盡。”但筆者在核對原文時(shí)，沒有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同樣的文字，出在《夢溪筆談》卷九《人事一》中。

另外還有少量用典在《醯略》中未出現(xiàn)過，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查找確實(shí)無異于大海撈針，好在基本上完成了對《醯賦》用典的探討。

標(biāo)點(diǎn)這樣一篇古代關(guān)于醋的賦作，并對其典故進(jìn)行探索，目的是讓今人了解這篇幾乎湮沒的美文，對醋文化的挖掘有著重要的意義。同時(shí)也在浩瀚古籍中撿拾幾段關(guān)于醋的珍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