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塞爾吉·巴米艾斯

阿圖羅總是在固定時間起床。他從來不改變上班路線，并且認為為了世界的正常運轉，日常習慣的系統(tǒng)化是不可或缺的。他堅持的這些日常程序與其說是他任性的表現(xiàn)，不如說是他秩序感的證明。然而，最近幾個月，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不能理解自己這種對規(guī)則（作息時間、飲食或穿衣習慣）的遵守。比如，孩子們就取笑他，說他躲藏在這種一成不變的程式里是因為害怕面對生活環(huán)境的多變。

阿圖羅沒有爭辯。妻子抱怨他那種一成不變的程序化生活（周一看電視，周二看電影，周三去超市，周四看電視，周五滑冰，周六探望父母，周日做彌撒），他也沒有爭辯。對他來說，既定日程中的任何變化都是麻煩。盡管如此，他也明白特殊情況下必須適應那些突發(fā)情況。此外，他認為這種特殊情況恰好能有力證明秩序是多么必要。

在工作中，阿圖羅也察覺到了風向的改變。經(jīng)理不久前還夸獎他的才干和謹慎，轉而卻更加關注那些難以預料、反復無常的職員，也就是其最近提及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職員。對阿圖羅來說，這種所謂的創(chuàng)造力不過是用“個人首創(chuàng)精神”這種委婉的說法來對草率行事進行美化而已?；蛟S這樣工作更加刺激，但是如果這種做法和謹慎有序的工作相沖突，他還是選擇走自己的路。

他感覺到自己一直奉行的價值觀不再像從前那般被推崇。不僅在家里和工作中大家開始貶低他的條理性，在冰場和報紙上也越來越頻繁地發(fā)現(xiàn)一些證據(jù)，表明人們崇尚那種仿佛過了今天沒明天似的隨心所欲。在電影和電視節(jié)目中他也發(fā)現(xiàn)輕易改變看法和感情上的朝三暮四受到贊美。那里面的人物坦率承認自己改變生活方式，僅僅是因為某天和共同生活了20年的人一起吃早餐時，感到需要離開，需要放棄工作，有時甚至是需要棄國而去。這樣的人越來越有影響。

在與這種大肆鼓吹反復無常習氣作斗爭時，阿圖羅努力不生氣：生氣相當于在對手面前示弱。越來越少有人意識到事物的不可預見性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好處，這種情況讓阿圖羅很吃驚。出于實驗和打賭這雙重目的，他決定稍微改變一點習慣。這個決定不是因為確信，而是為了再次肯定自己的態(tài)度；也不是專斷，而是出于理智。

與此同時，孩子們一再對他說：“如果沒有嘗試過，你怎么知道不會生活得更好？”這種幼稚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理由，讓他擔心孩子們成為普遍存在的輕浮行為的犧牲品。一方面是因為他愛他們，另一方面是因為一些顯而易見的事沒有必要照做一次，比如說并不需要喝一瓶洗滌劑才能知道會造成傷害。有一天，阿圖羅悄悄改變了一些特定習慣，為了不驚動周圍的人，他做得很謹慎。實驗就這樣開始了。

最初的舉動：上班遲到20分鐘，不穿平時的那件西裝上衣，而是穿著一件鸚鵡綠休閑毛衣，在胸口位置有一家板球俱樂部的徽章；平時到了晚上，他都是坐在沙發(fā)上，準備看事先和妻子說好的節(jié)目，然而那天他向她提議到一家泰式餐館吃晚飯。在這兩件事上他都遭到了當事人的不理解。經(jīng)理批評他遲到，并且上下打量他，那神情似乎在思考他一輩子都沒改變過穿衣習慣，總是那兩套一模一樣的外套和褲子，一星期換一次，哪兒見過他穿英國電影里的學院風毛衣呀。至于去泰式餐館吃晚飯的提議，妻子連一聲回應都沒有。他咂咂舌頭，哼了一聲，坐到沙發(fā)上，抓起遙控器，仿佛那是一把手槍，對著屏幕噗地一按。

阿圖羅一點也沒有沮喪，失敗恰恰讓他堅信自己平時的態(tài)度是正確的。因為他不喜歡半途而廢，一周后他再次開始實驗。在原本該看電影的那一天，他沒有事先通知妻子，就對她說想待在家里吃晚飯，嘗試一下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幾種鱈魚的做法。妻子很驚訝，繼而明確反對，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既然星期二都定好了要看電影，為什么要改變？真見鬼！

阿圖羅只是反復說著她曾年復一年對他說的那些理由：“有時應該改變一下，就算已經(jīng)定好了某些目標，違反一下也好，可以讓我們感覺更有活力?！逼拮佑趿艘豢跉?，說道：“那么，我們到底干什么？”她的怒氣是那么明顯，他激動得差點想擁抱她。這正是他所期待的反應。他們?nèi)タ戳艘徊侩娪埃黝}是頌揚一個拈花惹草的父親極不負責任的行為。從那時起，阿圖羅開始察覺到無論是妻子還是同事，對待他的態(tài)度都和以前不同了。只有孩子們在聽到母親講他那些古怪的建議（“去泰式餐館吃晚飯，虧他想得出來！”）時，還覺得挺好笑的。但是那笑容沒能持續(xù)多久。當他們向父親要更多零花錢，或者要求同意他們想幾點回來就幾點回來時，笑容就煙消云散了。

一天晚上，阿圖羅正在等他們回來。像平時一樣，他坐在門前，數(shù)著分秒等待約定時間到來，腦子里過著摩托車車禍的數(shù)據(jù)。這時他開始自問：既然干坐在這兒受罪，那么上床睡覺是不是更好一些；既然準備好引入“創(chuàng)造性”的變化，那么出去轉一圈是不是更合適。妻子自行吃了安眠藥睡得正香，利用這個機會，他穿上衣服出門而去。外面的嘈雜之聲、擁擠的交通和各種不講公德的行為讓他大為吃驚。人們大聲唱歌，亂停亂放，幾乎每個角落里都是嘔吐物和便溺的痕跡。這情景讓他情緒低落。

黎明時分，他沮喪地回到家，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妻兒都在門口等著他。他們沖他大吼大叫，指責他既沒有事先通知也沒有留張便條。他微笑起來，對家人的反應很滿意，堅信自己能夠向他們解釋清楚這是他的實驗。然而大家都不聽他解釋。妻子開始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孩子們則仿佛面對墮落分子似的看著他。阿圖羅向他們保證會恢復自己素來的習慣，然而都是徒勞。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察覺到妻子和孩子們之間似乎有什么密謀。他們偷偷交換眼神，詭異地沉默，好像在針對他策劃什么。在工作中，他也注意到一些新面孔在經(jīng)理辦公室進進出出（進的比出的多，這讓他很擔心）。當他鼓足勇氣詢問是否在策劃什么改變時，別人告訴他只有人力資源部門有人員變動，讓他別擔心。就在同一天，妻子和經(jīng)理對他說了同樣一句話：“我們得談一談?！眱蓤稣勗挼墓餐c似乎都在重復著同一個理由：他們要趕他走，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他心不在焉，已經(jīng)沒有從前一直堅持的沉穩(wěn)。那種沉穩(wěn)雖然也不值得稱道，但是至少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關系（妻子和經(jīng)理用到了同一個詞“關系”，他覺得這是江河日下的另一個征兆）。

在這兩場談話中，阿圖羅都沒有爭辯。在內(nèi)心里，他覺得這是自己的錯。他不應該抵擋不住混亂無序的誘惑。在家里，被急劇增長的敵視氛圍所迫，他不得不收拾行李離開。而此前，他剛剛在城市的另一頭辦理了離職手續(xù)，領取了失業(yè)補助金，對于找到新工作并沒抱多大期待。收到面試通知時，他重新穿上那件常穿的西裝上衣。盡管人家要求的是諸如既要年輕活力又要經(jīng)驗豐富等相悖的條件，他還是堅持呈現(xiàn)自己始終如一、嚴格精準和認真負責的一面。給他做面試的人不屑地看著他，雖然他們沒有明說，他還是意識到他們要找的是那種有創(chuàng)造力、不滿足于現(xiàn)狀、不合常規(guī)、難以預測的人。他并沒有氣餒。在補助金里，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秩序，錢雖然少，責任也少。

家人的疏遠對他的影響并不如他之前想象的那般嚴重。三個月后，他恢復了大部分自尊心，覺得是時候接受任何可能性了。由于有了更多空閑時間，他開始讀書，去社區(qū)圖書館發(fā)現(xiàn)一些榜樣人物——圣人、異教徒、探險家、音樂家——他們是在某個生活細節(jié)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之后突然變成這樣的。他并沒有背叛自己，嚴格遵守作息時間，去各個地方的時間也都固定不變，所以依然保持著生活節(jié)律。

錢包日漸空癟，他不得不開動想象力，考慮沒什么花銷也不會有什么突發(fā)狀況的工作。如果沒有工作面試（就算面試了也是徒勞），他上午就會在圖書館，下午在綜合體育館，在那里他觀察社區(qū)業(yè)余排球隊的變化。在訓練方式上，阿圖羅也發(fā)覺即興創(chuàng)造與按部就班之間的斗爭。一些人的力量和另一些人的才干互為補充，懂得這些的人總是這樣說。通過觀察比賽，阿圖羅得出結論，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看，始終如一和可以預見比心血來潮更為可靠。這更堅定了他的原則，盡管目前出于環(huán)境原因，他不再向任何突如其來，出乎預料，卻可能改變他生活的變化關閉大門。更有甚者，他盼望它。最初幾周，他多少有些急切地盼望。后來，是平靜地盼望。隨著時間流逝和不斷堅持，他把這種盼望變成了一種習慣。

（劉潔：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5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