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林紓的小說翻譯成就斐然,對當時社會民眾及文化心理影響甚巨。他的翻譯作品之所以深受喜愛,與其深厚的古文創(chuàng)作根底相關。姚永概《畏廬續(xù)集·序》曰:“畏廬名重當世,文集已印行者,售至六千部之多?!盵1]605高夢旦《畏廬三集·序》有言:“畏廬之文,每一集出,行銷以萬計?!盵1]642可見,紓為世所重。錢基博所言“當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紓為師法”[2]161,并非溢美夸張之辭。本文以《畏廬文集》《畏廬續(xù)集》及《畏廬三集》為本展開論述。因畏廬不仕,故箋牒詔令諸門不作,且平生不喜考據(jù),“夙著經(jīng)說十余篇,自鄙其陳腐,斥去不藏”[1]562,雖闕官中文字與經(jīng)說篇章,但總體而言,集中各文類實已粲然大備,凡論說、序跋、贈序、碑志、銘箴、辭賦、哀祭等,數(shù)量豐沛,內(nèi)容充盈?,F(xiàn)將其作品劃分為三類,擇取數(shù)例,加以分析。雖不能涵括其古文所有篇章,求得內(nèi)容之全面,但以此為牖,亦可彰顯林紓古文創(chuàng)作之成就。
焦循《與王欽萊論文書》云:“天下之物,各適于用。文何用?有用之一身者,有用之天下者,有用之當時者,有用之百世者。”[3]1138然處飄搖墜落之時代,文之功用漸趨廢弛,遑而濟天下、傳百世,就連嗜文如命的林紓也不免慨然:“明知其不適于用,然亦所以存國故耳?!盵1]612是以紓之古文,乃在綱紀不明、儒道見棄的背景下所作,故其將迫切的昌明道統(tǒng)之心,多發(fā)之為文。
林琴南將古文視作傳道的工具,且以接續(xù)孟子、韓愈所提倡的道統(tǒng)為己命,故而其作品旨在重振儒家道德,恢復綱常倫理。此類文章,運以多種表現(xiàn)形式彰顯:或開篇點題,直言道德的重要性;或?qū)⑺f之理層層展開,闡明道理;或詳征博引,或設以譬喻論之,看似平淡,實寓作者心血。如《原習》一文,通過中西方習性的比對,指出國人以忍辱為讓,故受異族凌辱踐踏,而西人尚武崇恥,乃積習所致,以此表明培育國民愛國之情與增進國家實力間的關系,文章開篇曰:
賢人復性,恒人沿習。欲導恒人,務端其習。端習貴有倡者,倡得其人,則下亦風靡矣。王豹、綿駒、華周、杞梁之妻,一歌苦之長,而感格若是其神。茍倡之以愛國,則前僵后踵,蒙萬死而無挫,人將以不死國為愧矣。然非矢公推誠亦不為功。果三數(shù)巨人持之于上,人將謂不誠不公無以為民上;民亦將謂不誠不公無以為國民。積久而習成,習成則勇生而國立矣。[1]608
這一番議論,是在內(nèi)憂外患此起彼伏之時所發(fā)。林紓針對國家危機,沿襲孟子“性善”之論,將人分為“賢人”與“恒人”兩類,指出賢人在社會中的導向作用,期以民眾克制情欲而恢復善良的本性,以此形成強大的凝聚力與向心力。在愛國之風的倡導下,世人競相趨之,屏卻私念,為國獻力,久之則國強。林紓所云可謂切中時弊,言之有據(jù),由個人修養(yǎng)擴展到社會風氣,進一步論至國家實力。文章結尾進一步總結道:“設人人存其寧死不辱之心,彼此相虞,其中衡之以公理,又人人自勵以誠節(jié),長養(yǎng)其勇概,中國庶幾其成尚武之習乎?”[1]609言簡意賅,表達其美好之愿景。
又如《黜驕》,開宗明義即言:“盛生驕,驕生暗,暗生決。驕暗之人,而護之以決,授之柄者,必無幸矣?!盵1]565林紓《春覺齋論文·用筆八則》有言:“領脈不宜過遠,遠則入題時煞費周章?!本痛似裕拙浔汴U述論之核心,點明盛、驕、暗、決四者間的關系。進而曰:
安石明古而不明勢,未成而敗;商鞅明勢而不明禍,既成亦敗。安石學邃;商鞅術勝。然肥秦而秦甘其誅,富宋而宋幸其去。驕其學術,顯違于人情也。以王、商而違人情,猶莫全其身,矧非王、商而欲愚聾天下而悉就吾暗,得乎?[1]565
以王安石、商鞅二人為例,論證雖學問政術深邃,以改革而造福于國,卻因驕其學術,違背人情,皆不能善終。秦人快意于商鞅受車裂之刑而亡,宋人慶幸王安石罷黜宰相一職。至于那些學問功績不能與王、商二人相比的人,想讓天下之人愚昧聾聵,以就其驕暗,這怎么可能呢?此語循文章領脈展開,運以歷史事實借鑒,點明有驕暗之心不會有好結果。第三段云:
明者之行決,事后或有所冀;暗者之行決,莫冀矣。富貴者,無勛業(yè)可也,求勛業(yè)以固吾富貴,喜事之小人至矣。匿欲者言義必工,淺謀者論事易動,以其術貢之驕暗,猶試火于枯菅、沃盥于濕壤也。國無政而令驕暗者得行其志,吾屬虜矣![1]565
“明者”與“暗者”行事方法不同,當驕暗之人與“匿欲者”“淺謀者”沆瀣一氣時,則國危矣。全文字數(shù)不多,卻論說透徹,中以王安石與商鞅為例,增添了文章厚度與深度。三段環(huán)環(huán)相扣,因驕暗之害,寄希望于無驕暗之人。正如謝榛所言:“長篇之法,如波瀾初作,一層緊于一層?!盵4]12
除此,《原謗》引韓愈《原毀》語,論修養(yǎng)的重要性,指出:“君子所爭,當在吾道之是非,弗計乎人言之是非?!盵1]608有制斷辨別之力,內(nèi)省其身,外制其行,不溺于名利,立信于眾,則謗者無以為謗?!断芬晃难缘妹m易,但維護聲譽卻并非易事,“不惟大不踰閑,即小德之出入,亦足為累”[1]609,名與實符,注重細節(jié),念師友親人之恩,勿有聲名掃地之擾。以上所舉乃論說之文,林紓《春覺齋論文》言:“非所見之確,所蘊之深,吐辭不能括眾義而歸醇,析理不能抑群言而立干,不如不作為之愈。”[5]6 531細察此類文章,寫作雖不出法度,結構謹嚴,文字簡約,卻蘊蓄深厚,余味悠長。據(jù)理以言,雖無沛然江河的氣勢,卻是其“抑遏掩蔽”的體現(xiàn),若發(fā)露無遺,則意境識度全無。
再如《讀〈儒行〉》一文,《儒行》為《禮記》篇名,寫此篇文章目的,林紓自言:“余悲夫近代之儒者,雌雄而鄙碎,一舉一動均為新學少年所詬病,至不能自理于世。”[1]610近儒怯懦,飽受指摘,不能申辯,是困于《儒行》中“愛其死以有待”一語。若以為儒者重死,遇事當“有待”,實乃悖謬昏聵。琴南闡釋言:
《儒行》一書,固未嘗示人以愛死,所云“有待”,特不茍死于非義。文文山之累敗而逃,迨見獲于元,囚之數(shù)年,終不為屈,斯真能待爾。蓋儒者之勇,審于義而不務為輕俠;篤于道而無取于梟張。君王之力足以攝之而不為慁;卿大夫之籠絡以恩禮而不為累;有司操法以劫持之而不為病,此正所謂“不更其所”“不更其守”“不可辱”“不可奪”者也。故丈夫之成仁取義,所爭者,僅在毫發(fā)。凡托言“有待”,皆自恕之辭也。[1]611
以文天祥堅持抗元斗爭為例,說明何為“有待”,即心中飽含期待,極盡個人之力以達之。所待者,待自身清白,待世間清平也,故不可為功名利祿所困,不受君王侮辱,不受卿大夫束縛,不受官吏脅迫,此當為真君子。凡聲言“有待”之人,只是畏縮懦弱,為自己找借口。
林紓對傳統(tǒng)的珍視不僅體現(xiàn)在人的道德修養(yǎng),還滲透于為官所應有的品行上。他不為官,卻有很多為官之友。在看清官場黑暗腐敗、宦情掃地后,即使被友人郭曾炘舉薦為官,他也不愿,“蓋有見于橫流之亟,不愿茍祿冒榮,寧以布衣終身”。[6]卷一28眼見官員蠹害朝綱,清政府岌岌可危,他立足儒家道德,對為官所應有的品性提出個人看法。如《析廉》:
廉者,居官之一事。非能廉遂足盡官也,六計尚廉。漢法,吏坐臟者,皆不得為吏。鄙意此特用以匡常人,若君子律身,固已廉矣。一日當官,憂君國之憂,不憂其身家之憂。寧靜淡泊,斯名真廉。[1]565
林紓認為,廉潔為官員的基本品性。若為官,當心懷君國,淡泊名利,莫問前程,一心只為朝綱社稷。
在以論說文論述為官之道后,林紓文集中還有多篇作品,通過官員的政績來彰顯其官民一體、以民為本的思想。如《送高梧州南歸序》開篇便從側面反映高氏受民眾愛戴的事實:“同年高梧州,守梧未期年,其州之父兄子弟,禮公咸如家之長老,若不知公之官其土者也。他州之父兄子弟,又爭欲遷梧州之官來官其土也。”[1]574《林明府政略》記載林旭上任之后,著手重建學校、詢問民間疾苦,任職期間悉將冤獄平反,吏治清明。此外,林紓的兒子林珪任順天府大城縣知縣時,他特寫《示兒書》,冀其深入體察民情,寬厚待民,其中有言:“吾意紳不如士,士不如耆。紳更事多,賢、不肖半之士,得官府詢問,亦有盡言者。然訟師亦多出于士流中,無足深恃。惟耆民之純厚者,終身不見官府。爾下鄉(xiāng)時,擇其謹愿者,加以禮意,與之作家常語,或能傾吐俗之良楛,人之正邪。且鄉(xiāng)老有涉訟應質(zhì)之事,爾可令之坐語,不俾長跽,足使村氓悉敬長之道?!盵1]616通過分析紳、士、耆三者的特點,以求近人情、洞民情。其于文末曰“汝能心心愛國,心心愛民,即屬行孝于我”[1]616,忠與孝合,此乃文人家國一體觀念之體現(xiàn)。
事實上,林紓雖沒有仕途經(jīng)歷,但他卻是君臣綱紀之道的維護者與踐行者。他晚年頻繁拜謁光緒陵墓、追思君主,被冠以“前清遺老”的稱號。《清史稿》言其“忠懇之誠發(fā)于至性”,“念德宗以英主被扼,每述及,常不勝哀痛。十謁崇陵,匍伏流涕”[7]13 446。數(shù)年間,風雪勿阻,其文集中亦有數(shù)篇謁陵之作,嘗言:“臣紓不肖,未與仕版,然戀恩之心,至死不泯?!盵1]638
此外,他的一些墓志銘、人物傳記之作,亦通過贊頌主人德行,表現(xiàn)對儒家綱常倫理的守護?!坝嗌硖幹性徆V畷r,骾治蠹化者,方倡為夷蔑倫紀之說,和者麻起,雖悉力與博,莫之勝也。計唯有敘述吾鄉(xiāng)有至行而躬孝友之君子,使狂僭騫義者,聞而發(fā)媿焉?!盵1]671-672如《高莘農(nóng)先生傳》中的主人公,其待母“不得老母一日之歡悅,心弗怡也”[1]629,對母親飲食、著裝事無巨細,甚至會精心檢查房屋地面是否有塌陷,以免不利母行;其待弟“胡忍使愛弟獨困也”[1]629,寧代其受牢獄之災;其待子“未嘗有疾言劇色,彬雅如師友”[1]630,教之以讀儒先之書,匡之以正道。林紓的長女林雪,也是事親極孝之人。據(jù)《鄭氏女墓志銘》所載,祖母臥病在床時,她“凡五十馀夜弗敢就枕”[1]588,于近旁侍疾,后來母親生病時,甚至用迷信的方法“焚香告天,以刀劙臂,和藥進”[1]588。這些事親的方式在今天看來已不可取,但其戀親之誠,甚至愿以身代之的濃郁情感卻是令人震撼的。值得關注的是,林紓文集中有一“合葬銘”,題為《清學生劉君騰業(yè)暨未婚守節(jié)妻陳貞女合葬銘》,節(jié)錄如下:
劉騰業(yè),字詩源,吾友劉孝廉鴻壽長子也。曾祖齊銜,以名宦稱于咸同之朝。君年十六,從余讀書于蒼霞精舍之中學堂,君蒞學即分月日為程,晨受英文及算學,日中溫經(jīng),逾午始治《通鑒》,迨夜然燭復治算學,曹試皆第一。君白皙玉立。為史論,論歷代興亡,咸得其關鐍。庚子,余客杭州,明年辛丑,君以疫卒,年十八。母陳夫人為部郎陳公寶璐妹,陳公才君,能以第三女鑒貞妻之垂婚矣,而君被疫死。君初避疫于舅氏家,患作,以舟歸,陳公飭家眾勿駭女。女預聞變,積三夜勿睡,挾鉛粉自隨,將潛吞以殉君,事泄得不死。五月二十四日兇問至陳公,復戒家人勿聲女。探諸婢媼,得實而慟,矢言歸劉氏。陳公悲,出昆山歸氏《貞女論》、盱胎王氏《貞女議》止之,女弗顧,謂情正即所以為義。[1]628-629
此篇墓志以敘述人物事跡為主,省去傳統(tǒng)以大量篇幅追蹤先祖的方法,描寫貞女一往無前又頗具唐傳奇的筆法。在儒家傳統(tǒng)體制的限制下,林紓浸漬于古卻不拘于古,劉君與貞女未完婚,合葬于理不和,若為此而做合葬銘有可能遭人詬病。然而,在歐風美雨的影響下,夫婦倫常見棄,貞女雖未嫁但其情正,故林紓有感于貞女的真情,大膽創(chuàng)作此合葬銘,在末尾有言“此合葬之銘,實自余啟之,古人無是也”[1]629,實則是立足綱常,張揚真性情。
“在這種劃時代之變化中,追求個人權利、男女平等思想顯然與傳統(tǒng)人倫關系是兩條鴻溝,因此,是否從固有的圈子中跳出,以求新求變與時代同行,成為深受儒學熏陶的一代士人一種沉重的選擇?!盵8]106在“新青年”推崇的時代潮流面前,林紓所言,與之大相抵牾。這一類文章,捍衛(wèi)綱紀,保存圣道,俯拾皆是,雖打上了濃重的傳道說教烙印,但實則與其《春覺齋論文》強調(diào)的篤尚程朱理學、傳圣人之教化的主張契合。
姚永概《畏廬續(xù)集·序》云:“余知畏廬深,其性情,真古人也。”[1]605此中真性情,與他以“血性”為文章不無關系。他落筆為文,飽含深情,感家國之興衰隆替、親友之榮辱悲歡,希青年存家國之思想,共延古文之一線。
社會久遭兵燹,滿目瘡痍,然清廷卻腐朽不堪,不思變革。林紓于文中或借古鑒今,或直陳社會痼疾,或以冷峻的故事旁敲側擊,旨在引起人們的關注,總以救世為目的。如《書宋張淏〈艮岳記〉后》,開篇言:
土木者,天下不祥之物。人君而好土木,天下之尤不祥者也。艮岳之筑,其始因京城東北隅用形家言,培其岡阜以廣皇嗣,乃不數(shù)年間忽幻為穹谷湛巖,廣嶺修棧,尋丈之石高表群山之顛,下浚景龍之江,不窮天下之力,功且莫就。況靈璧太湖之石,尤必越??缃?,鑿城墮郭而至,帝寧不知其擾?[1]568
此文筆墨酣暢,情感充沛,卻又含而不露,是言艮岳,實則言慈禧太后窮天下之力修建頤和園一事。宋徽宗不僅縱情山水、不以民事為急,還聽信堪輿家之言,培厚土山以使皇帝后嗣繁衍,為此不惜騷動天下,“害不止于鑿城墮郭也”[1]568。林紓通篇未言今之事,實則借古而喻今,望人君以此為鑒。然而清廷終究還是走上了亡國之路。民國時,林紓曾與友人一同游頤和園,并記之為文。文中有言:“光緒中葉,罄全國海軍之資,悉資此園”,“昔讀張淏《艮岳記》,感慨愴喟,知窮治土木者,匪有不亡,因係之以文,乃不圖。未及三十年,若親履艮岳之地?!盵1]637于感時傷亂之悲戚中,滲透著無可奈何之感。
在林紓與友人的論述中,亦可了解到時局之破碎與官場之黑暗。林紓在《春覺齋論文》中指出,書之為體,在陳時政、論世局時,“或敘離悰,或抒積悃,所貴情摯而語訓,能駕馭控勒,不致奔逝,奮其逸足,則法程自在,會心者自能深造之也”[5]6 359。一方面強調(diào)真情致的抒發(fā),文從而字順,另一方面要求文章有脈絡,有主線。如《與魏季渚太守書》一文,林紓期與魏瀚相遇卻未能遂愿,夜深人靜之時書友人,曰:“方今小人之多,任事之難,在古實無可比例。蓋上有積疑之心,下多分功之思。有積疑之心,則膚寸之失,足累乎全局;有分功之思,則觖望之事,彌甚于仇讎?!盵1]569魏瀚負責制造船艦,朝中阻力頗多,紓以鄭袖短楚美人事喻人言之可畏與魏瀚所處的局面境地,故有所計,紓云:“不當南歸,當于北地擇一善地處之,勿見才勿任氣?!盵1]569全文以擔憂魏瀚遭人構陷的心情貫穿,通過記敘緣起,分析社會弊病,后為魏瀚出謀劃策結構全篇。其友梁節(jié)庵、胡瘦堂、侍御史江公等,皆因直陳時事、彈劾親貴遭排斥,林紓對此痛心疾首,與友人離別時為之一一作序,其文脈絡清晰,語語真摯,直言時弊之語更是發(fā)人深省?!皢韬?,天下之大勢汲汲矣!今又屏斥其忠讜敢言者,使之汩沒于詩流,棲隱于幽邃,資后世史家之嘆惋,寧為國家之福?”[1]619懷才之士無立錐之地,只能落寞于山水間空自嗟嘆?!敖袢罩袊绯榴┲?,深諱其疾。陽歡詭笑以自鎮(zhèn),用介福繁祉之言,進則悅。若日抑抑于座隅疾者,決以為不詳而斥之。”[1]618
如果說林紓對社會黑暗的直接抨擊讓人有清醒的認知,那么其以冷峻詼諧之調(diào)針砭時弊,則是以旁觀者的立場發(fā)聲,在風趣之外彰顯弦外之音、聲外之韻,發(fā)人深省?!稌嵨獭分兄魅斯珵轵?qū)臭蟲而借蟻之力,其困勿減反增,甚至因此而喪命。林紓在文末總結:“天下托衛(wèi)于非人,而適亡其人之手,寧非鄭翁歟?”[1]598林紓認為一味依靠洋人而求本國富強乃愚蠢之行徑?!稌J丐》則借下層乞丐的古怪言行道破社會痼疾之深。文中此人乃一奇人也,日常所得恒多于其他乞丐,能文且信守承諾,每執(zhí)筆書,必念皇帝之恩,其言曰:“吾無功,日令百戶之人供我醉飽,有司不以為罪,此皇帝寬典也。夫今之作邑者,取醉飽于一邑;作郡者,取醉飽于一郡,其無功與我埒耳。吾惟無功而恥食于百戶之人,乃愈不忘吾皇帝也?!盵1]598丐尚以一粥一飯念皇恩,那些飽食終日的官吏,不僅“無功而恥食”,還不圖思進,與丐相比,又不如也。
林紓屢言要存一種家國思想,上念邦國,下戀家人。他對家人的真摯之情,落之為文,往往由物及人,見物懷人,或以景物的渲染,襯托一種哀情,在回憶中重現(xiàn)過去生活的溫馨。如《先母陳太宜人玉環(huán)銘》以一玉環(huán)引出祖母、妻子及弟秉耀三人,可謂精心。玉環(huán)由弟秉耀在臺灣購得,后弟卒亡,祖母在整理舊物時得此環(huán),故隨身佩戴,寶之如戀秉耀,后在生病之時贈予林紓之妻。琴南不著力描寫自己因玉環(huán)而睹物思親,反言“紓自爾不更目環(huán)也”[1]598,內(nèi)心之苦痛顯見?!吨莛B(yǎng)庵篝燈紡織圖記》記周養(yǎng)庵之母轉(zhuǎn)而念及其母,曰:“憶先君見背,紓年十九,其差勝于養(yǎng)庵者僅之,然吾母之劬良未后于太夫人也。橫山老屋,樹臺鴟啼,星火熒然,紓挾卷就母姊刺繡之燈讀,必終卷始寢?!盵1]634當時家中還要靠母親及長姐針線所得度日,在慘淡的生活境況之下,幸賴母親“知書明大義”供其讀書,如今景物歷歷在目,在靜謐的氛圍中體現(xiàn)出林紓含蓄蘊藉的風格之美?!坝嗉扔麪钇淦喟抵?,寧非自狀?”[1]634人非草木,當客觀之物與內(nèi)心中的思親之情相合,焉能不悲?又《謁外大母鄭太孺人墓記》,開篇便以描寫墓周圍之景展開:“墓下荒冢累累,左右丑石怪列,稚松長未及人,已見斧于樵,墓之顛野樹叢雜?!盵1]591此景在積淀一種哀情的同時,更是文章一處伏筆所在:雖紓每年寒食與重九皆至而祭,何以外祖母之墓竟如此荒蕪?林紓對此不直言,反以母親每次在林紓祭祀歸來之時詢問“陳氏有人來祭與否”[1]591,此一問后轉(zhuǎn)而嘆息外家之衰,泣涕漣漣。可見外祖母墓雜草叢生,乃除林紓之外祭者寥寥所致。但琴南言盡止此,并未對此做過多傷感之表達,實則為頓筆,以防文章一氣至下,全無內(nèi)蘊,故林紓以外祖母生前事略論之,其中言及自己受益之處,外祖母“嘗言童子不能以慧鈍決所成,但觀立志,觀志即其所羨者。若見衣食而慕,其成就終當為恒人矣”[1]591。既如此,在結尾處又教導子孫,希望能常去省視外祖母之墓,雖是期望,卻又回到文章主旨,即不愿見太孺人之墓無人祭奠。由母親到自己,進而再教導子孫,是為繼承,主旨明晰,內(nèi)中蘊含琴南之心血,其中真情絕不是矯揉造作而發(fā)。
綜上所論,此類念親之作,以景物勾連人物,所發(fā)之情,是人生悲戚之感的沉淀,不是吶喊式的,而是曲筆寫情,間以倒敘、頓筆、插筆等技法。
朋友乃五倫之一,無論是寫國家、親人亦或朋友,林紓之文,一方面反映其對倫紀綱常的重視,另一方面,情感汪洋恣肆,足見其對真情的推崇。琴南集中,涉及朋友的文章多為送序與書等形式?!疤瞥踬浫耍家孕蛎?,作者亦眾,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后作者?!盵9]257林紓以昌黎之文為范例,學習其送序筆法。在《春覺齋論文》中,他指出送序“不可用古人的詩句起筆”[5]6 413,且每篇起筆都當不同,文集中數(shù)篇送序恰好可印證此旨。如《送姚叔節(jié)歸桐城序》,姚氏乃惜抱先生從孫,桐城派紹述者,起敘與姚氏的相識與交誼,按時間的脈絡,“前二十余年”“又十五年”“又五年”,層層講述;《送林作舟作令陽山序》起筆則以劉夢得、韓愈為官經(jīng)歷引出陽山之利,“夫陽山號天下窮處,而有魁儒為之令。風俗當樸古而易治”[1]570,為友人樹立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送王肖泉先生之天津序》點明王氏赴天津之背景,當時外兵進犯、神州破碎,國中卻乏精通西語者與之調(diào)和。就文章開頭來看,各篇并不相類,“匠心獨運,自有不同之同”[5]6 413。
林紓作為老師,先后在多所學校授課,門下弟子為數(shù)不少,故其深情,還體現(xiàn)于對弟子的諄諄教導上,其《送大學文科畢業(yè)諸學士序》全篇洋溢著對青年的期待與厚望。文中指出當前古文不見于用、受到抨擊,不是因西方文學傳入后傳統(tǒng)文學的生存空間受到擠壓,而是根本在于本國后生青年以古文為腐朽,爭欲棄之廢之。故他奔走呼號,希望學生能與自己一道,捍衛(wèi)古文,文中言:
今同學諸君子,皆彬彬能文者,亂馀復得聚首,然人人皆悉心以古自勵。意所謂中華數(shù)千年文字之光氣,得不暗然而熸者,所恃其在諸君子乎?世變方茲,文字固無濟于實用,茍?zhí)煨膮拋y,終有清平之一日,則諸君力延古文之一線,使不至于顛墜,未始非吾華之幸也。[1]617
林紓認為世道終有清白之時,亂離之后,若古文不存,實為士子之痛。對于浸潤傳統(tǒng)經(jīng)典之學而成長起來的林紓而言,古文存留,實乃國之幸。又恐自己之后,無人紹述,故將保留古文命脈之責委之學生。在希望學生為古文留得一席之地的同時,琴南亦表現(xiàn)了以中學為本的思想。如《送林仲易之日本序》云:“生當無忘中國之所有,取東人之愛國者,用以自愛吾國,并以自存吾學,斯幸矣。若夫竊東人之緒余,故為奇創(chuàng)奪常之論,以文之侈,其得諸東者,貽笑東人,于生又何取焉?”[1]650學生林仲易要去日本學習法律,林紓教其學習日本國民之愛國精神,用之以愛本國,不可因外人之學而輕視本國傳統(tǒng)。又《送正治學校諸生畢業(yè)歸里序》有言:“今諸生畢四年之力,頗聞古圣人之道,且略窺西人治藝之樊矣,或有挾資以西游者,吾又甚愿其勿右西人之藝而左吾道也?!盵1]650西人之學為“藝”,本國之學為“道”,不可本末倒置,將藝學凌駕于道之上。臨別之際,林紓對學生的懇切之語,感人至深。
古之文人,游覽山水,至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時往往有記,柳宗元可稱大家。紓謂:“子厚記山水,色古響亮,為千古獨步?!盵1]596林紓對柳文的推崇集中表現(xiàn)在對山水之景的描摹上,觀其文集中數(shù)篇游記,其筆法文法獲益于子厚甚夥。
《記花塢》開篇便言簡意賅地點明花塢的地理位置、名稱由來、周圍景物等,構成一幅清新秀麗的畫卷。其狀藕香橋之貌,突出“幽麗”二字,“幽”乃“深綠間出紅葉,人聲闃然”[1]596,單聽得畫眉鳥之聲回響;“麗”則景致疏朗,各不相襲,“或砌小石級,狀若修蚯入云,莫窮其端;或疏籬當竹,梵唱瑯然”[1]596。文章通過水中的游魚而襯托潭水之清冽,顯然是得了柳宗元的啟發(fā)。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一境,至林紓,則為“譚中生石菖蒲,小魚出沒菖蒲,涵虛若空游,或聯(lián)隊行,或否”[1]596,將魚兒生動活躍的形態(tài)與個人的心境相聯(lián),仿佛來此的游客亦是如此,或獨自一人觀賞,或與友人相約至此。琴南于《柳文研究法》中評子厚此文,言:“水石合一,一種幽僻冷艷之狀,頗似浙西花塢之藕香橋?!盵5]6 515觀琴南此文,何嘗無窈然之境?實則此景此境,乃心與物合所致?!坝朴坪跖c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琴南學子厚,得其神與物合,方生至文。
林紓認為柳宗元山水游記:“每下一字必有根據(jù),體物既工,造語尤古,獨之令人如在郁林、陽朔間?!盵5]6 363而其文中,對山水景物的描摹,往往以多種表現(xiàn)手法呈現(xiàn),以求得體物之工。有以比擬手法增添景物的生動形象,如“山勢下趣,望山上小樹,皆斜俯如迎人狀”“林深石黑,突怒梗道,如怪獸,如魈”[1]635(《記翠微山》);有對聲音的精細構想,如“泉平齒始外達,按齒遞瀉,幽細如鏘風琴”[1]597(《記水樂洞》);“幽窈莫竟,投以小石,瑯然作聲,如墜深穴”[1]595(《游棲霞紫云洞記》);亦有對色彩的重視,如“溪次有微徑兩三道,咸陰沉上沮白日,細草翠潤,香氣蓊勃。稍南多杉,霜皮半作深紫之色,雜立竹中,紫翠蕩漾,如垂湘簾”[1]596(《記花塢》)。其《記九溪十八澗》一文,則將比擬與空間的疏離結合?!按夯X始解,攢動巖頂,如老人晞發(fā)。怪石折迭,隱起山腹,若櫥、若幾、若函書狀?!盵1]595春筍脫殼,飄搖于山巖間,高潔脫俗,生機盎然。山間石頭的形狀,更給人極強的空間層次感,甚至能讓作者聯(lián)想出有線裝古書之貌。此乃遠眺山巖所見。林紓進而寫道“即林表望之,滃然帶云氣。杜鵑作花,點綴山路”[1]595,由山巖,到叢林,進而到腳下之路,由遠及近,逐層展開,可謂一步一景。試看其《記超山梅花》中摹寫梅花:
至超山之北,沿岸已見梅花。里許,遵陸至香海樓,觀宋梅。梅身半枯,側立水次,古干詰屈,苔蟠其身,齒齒作鱗甲,年久苔色幻為銅青。旁列十余樹,容伯言皆明產(chǎn)也。景物凄暗無可記。余索然將返,容伯導余過唐玉潛祠下,花乃大盛??v橫交糾,玉雪一色;步武高下,沿梅得徑;遠馥林麓,近偃陂陁;叢芬積縞,彌滿山谷。[1] 596
林紓筆下的梅花,著眼于枝干、顏色、氣味等,其狀梅身與花朵顏色,卻是通過不同地方展開的,香海樓處之梅,僅摹梅身苔色,至唐玉潛祠中,則突出花朵縞素之色。兩處結合,方得梅花全態(tài),中間加以心情的轉(zhuǎn)折,以為梅花之境,至香海樓,僅此而再無景致,轉(zhuǎn)而在友人的導引下豁然,在敘述中更以沁人心脾、香滿山谷的梅花香味烘托梅花之多,實為可圈可點。
這些山水之態(tài),一方面助益其繪畫意境,林紓覽后,往往“閉目凝想其勝,將圖而藏之”,或以筆及時記之,作為其繪畫的原材料。另一方面,就古文而言,這種體物之工,落實到文章中,不僅僅是對事物色彩、形態(tài)的關注,更在于追求情感的細膩化。
當然,林紓筆下描摹的山姿水態(tài),非一味于黯然的社會中尋求自然的生機,亦有眼見山水名勝心生黍離之悲的作品。其《湖心泛月記》,在如泣如訴、凄冷哀怨的簫聲的伴隨下,言“余讀東坡《夜泛西湖五絕句》,景物凄暗,憶南宋以前,湖面尚蕭寥,恨赤壁之簫弗集于此;然則今夜之游,余固未襲東坡耳。夫以湖山遭幽人蹤跡,往往而類,安知百余年后,不有襲我者,寧能責之襲東坡也?”[1]597時局敗落,悲從中來,與東坡詩中所繪月夜西湖之景形成比對,生出寂寥茫然之感,是以神州破碎無人濟,文人懷才不堪用,則琴南以文濟世之心,可贊可悲!而他的《游西海子記》《游頤和園記》《謁孔林記》等篇,則將社會境況與山水名勝緊密結合,在物是人非的現(xiàn)實中,籠罩著濃郁的悲慨。《游玉泉山記》,作者的情感隨景物的變化愈發(fā)哽咽,首見郁樹叢生之景,漸則轉(zhuǎn)為“殿額久毀,沿道多破廟”[1]638,歷敘遠眺之排云殿與近處之趵突泉后,不禁慨然曰:“自戊戌訖辛亥,宇內(nèi)無寧日。今登茲峰而望昆明樓,殿存而時代非,能無動今昔之悲耶?!盵1]638昔日森嚴殿宇,今則游人隨意進出。《游西海子記》一文亦有此心此情:“樹陰池影,蒼翠萬狀,今昔皆歷歷成為陳跡矣。嗚呼!離宮別苑,易代而生,人之咨嘆者,特資為詩料,攄其古懷而已。余則目擊盛衰,今復親謁涵元之殿,一一懷想當時,悲從中來有不能自己者。游后經(jīng)月,而太液池光尚隱隱于夢中照余枕席也?!盵1]638昔日康乾盛況,人潮攢動,今日闃然無聲,凄寂無人。尾句乃一點睛之筆,紓不直言對故國之懷戀,卻以夢境中出現(xiàn)的太液池之光,表現(xiàn)其作為清朝遺民的亡國之悲,此為司空圖所謂“味外之旨”也,讀者當于言外求之。
“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載之事,必與其人之規(guī)模相稱?!盵9]299林紓的古文作品是理與情的結合,“無鞶帨組繡之華,而有經(jīng)理性情之實”[10]211。在明道正教的傳統(tǒng)思想影響下,在寢饋浸淫韓、柳、歐、曾等古文大家的基礎上,林紓重視古文意境的營造,在縝密謹嚴的法度之中,能“肖自己”,不乏創(chuàng)作個性,深得文心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