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舒
摘要:秦可卿屬于“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一,雖然她來去匆匆,但卻是《紅樓夢》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秦可卿的藝術(shù)形象給以人模糊之感,她是“兼美”的化身也是紅樓女子中最早體驗了幻滅的人物形象,她的香消玉殞,是紅樓夢曲離散的開始,極具警幻意義。本文對秦可卿這一人物進行淺析,發(fā)掘在秦可卿悲劇背后作者給予女性的人文關(guān)懷和批判封建禁欲主義的進步思想。
關(guān)鍵詞:秦可卿;《紅樓夢》;人物形象;警幻意義
《紅樓夢》所載女子賢淑者有之、精明者有之、傷情者有之,群芳爭艷,而唯獨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之中“兼美”的化身。迷離的身世、隱匿的情感、奇詭的死因讓她的形象難以捉摸。秦可卿是《紅樓夢》中最具爭議的形象之一,她“鐘情”“傾情”,卻因“情”生“孽”遭遇了一場“情劫”。秦可卿這朵青春之花的凋零拉開了賈府“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序幕,她的隕落象征著女性之悲、家族之悲、社會之悲。
一、身世浮沉
小說中對秦可卿著筆甚少,不過區(qū)區(qū)九回。秦可卿身世究竟如何,曹雪芹在小說中并沒有給出定論,但我們可以立足文本尋找問題的線索。秦可卿并非是曹雪芹虛構(gòu)的人物形象。在《癸酉本石頭記》第十三回,原題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僳胖炫嘶厮媚耸恰笆饭P”。所謂“史筆”即指史家記敘史實的筆法,說明秦可卿在生活中確有其人。后文中秦可卿去世甲眉批:“真正實事。”[1]在秦可卿的葬禮上,賈珍為秦可卿在靈幡上寫了:世襲寧國公冢孫媳防護內(nèi)庭御前侍衛(wèi)龍禁衛(wèi)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僳排骸百Z珍是亂費,可卿卻實如此!”在這里用“實”說明是實寫,表明現(xiàn)實中的秦可卿也確實有此封號。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也反復(fù)提及自己的創(chuàng)作歷程:“然閨閣中自歷歷有人”“追蹤攝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zhèn)饕病薄耙嗖贿^實錄其事”,脂硯齋也批道:“事則實事”“要緊句”。
秦可卿的身世在全書開篇第二回借冷子興之口言:“賈珍之子賈蓉的妻子,寧國府的大少奶奶。”第七回秦氏的弟弟秦鐘道:“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第八回提到秦可卿“父親秦業(yè),現(xiàn)任營繕郎”,接著說秦可卿是“向養(yǎng)生堂抱來,小名喚可兒”。從第七、八回的文字中我們可知,秦可卿出自于寒門。寒門之女何以成為寧國府的長孫兒媳婦,小說中給出的解答是:“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fēng)流”,只因與賈家“有些瓜葛”,才與賈蓉“結(jié)了親”。脂硯齋評:“貧女得居富室?!钡窃谀莻€等級森嚴(yán)、講究門當(dāng)戶對的時代,如果秦氏當(dāng)真出身低微,能與賈蓉成親似乎又有違倫理綱常。所以出現(xiàn)了廢太子遺孤說、明末移民說、優(yōu)伶說、皇后說等大量關(guān)于秦可卿身世的猜論。
《紅樓夢》中家世貧寒卻嫁入寧國府的女子并不只有秦可卿一人:賈珍之妻尤氏在小說中沒有一人同她有血緣關(guān)系,而且她的繼母尤老娘還要靠賈府周濟,娘家的出身地位無從說起;賈赦之妻邢夫人身份不明,她的胞弟邢德全人喚傻大舅,夫人的內(nèi)侄女邢岫煙則“家原寒素”,但這并不影響她成為榮國府的長子之妻。在秦可卿亡故后,賈蓉再娶,作者沒有說明其來歷,甚至連其姓名也不曾交代,只是以“賈蓉之妻”“蓉妻”等冠之。再有,二十九回中賈母也曾直言,根基富貴與否并不重要,即便是“那家子窮”只要“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便可。此回回前批云:“二玉心事此回大書,是難了割,卻用太君一言以定?!庇纱?,賈母擇媳的標(biāo)準(zhǔn)可見一斑,風(fēng)姿綽約、性情賢淑的優(yōu)勢讓即使出身寒微的秦可卿得以嫁入寧國府成為了可能。再觀秦可卿在賈府的行為處事,無不顯得如履薄冰,小心謹(jǐn)慎。尤氏、金氏二人于第十回談?wù)撉乜汕洳∫驎r,就曾說她思之過甚“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身世的寒微讓她做事必要比別人更加周詳細(xì)致,如此才能在賈府生存下去。還有一不容忽視的情節(jié),便是她死后給王熙鳳托夢:點明“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言“登高必重跌”。警示王熙鳳賈府百載世家易“樂極悲生”“樹倒瑚孫散”。秦可卿深謀遠(yuǎn)慮甚至為鳳姐日后持家提出了解決的法子:要“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根、祭祀供給之事”,以后即便家族遭遇變故,家業(yè)凋零“子孫回家讀書務(wù)農(nóng)也有個退步”。她深刻意識到賈府當(dāng)下?lián)碛械牟贿^是霎時的興旺和歡愉,眼前的一切終將成為幻影,并以“盛筵必散”的俗諺為王熙鳳敲響警鐘。這個托夢顯然有著巨大的警示作用,夢中的秦可卿是一位智者,在流露出對于家族的留戀與牽掛的同時,思慮深重的她預(yù)示了賈家未來的前途,并為王熙鳳出謀劃策。如此卓越之識,豈非沉迷榮華之人能想到的,賈府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唯有“生于憂患”者才可更深切體會富貴的不易,才會更加珍惜,也更能看透這浮華背后隱藏的危機。當(dāng)人們把多數(shù)關(guān)注點集中在這個塵世間的可兒時,殊不知秦可卿身上還存在另外一重身份。
在第五回引出了關(guān)于秦可卿臥室的描寫:壁上掛著桃花庵主的《海棠春睡圖》,畫邊配有秦太虛的對聯(lián):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庖u人是酒香。寶鏡、金盤、木瓜、榻、帳、紗、鴛枕乃是武則天、趙飛燕、安碌山、壽昌公主、同昌公主、西施、紅娘等歷史名人的留物,何等旖旎。秦可卿臥室布局的奢華毋容置疑,但在賈府這樣的貴族之家,鋪陳精美的居室擺設(shè)并不為奇,富麗的裝飾也符合長孫兒媳婦的身份。一些香艷圖、詩句和私人物件反而流露出她性格中真性情的一面,恰從一方面印證了秦可卿是一“知情”之人。脂硯齋批道:“淫極”“艷極”,呼應(yīng)上文“剛至房中,便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寶玉頓時覺得“眼餳骨軟”,烘托至情至淫之氣氛,刻骨吸髓之情景,伏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之筆,隱寶玉性識初萌之喻。
秦可卿閨閣奢艷的布置讓寶玉不禁如醉如癡,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恍惚地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蕩蕩,隨了秦氏到了一處?!本持校骸爸鞕诎灼?,綠樹清溪”,乃入太虛幻境,道是:孽海情天。《紅樓夢》中有兩個可卿,一個是賈府的秦可卿;一個便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子之妹可卿。警幻仙子介紹其妹:“......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于汝。”警幻說寶玉是:“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警幻仙妹與寶玉這“癡情種”的相遇“未免作起兒女的事來”,對寶玉進行了最重要的一次愛的啟蒙。而秦可卿引寶玉入夢境后,仿佛就隱藏了起來。但我們看脂硯齋的批語:“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生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此夢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妙!”脂硯齋極力稱贊曹雪芹的這一種寫作手法,讓秦可卿把寶玉領(lǐng)入夢境,最后還得由秦可卿引他出夢,從脂硯齋的批語我們可以看出:秦可卿貫穿于夢的始終。夢境中忽有怪物竄出,寶玉連叫:“可卿救我!”現(xiàn)實中秦可卿聽到寶玉呼聲頓時感覺很困惑,因為寶玉叫出了她鮮為人知的小名,此節(jié)脂硯齋批道:“作者瞞人處,亦是不瞞人處。”曹雪芹在書中并未直接點明秦可卿和警幻仙妹的關(guān)系,而是在有隱有現(xiàn)的筆法中,暗喻警幻仙妹可卿便是塵世中秦可卿所化。秦可卿自己也說過“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這句話與后文寶玉在其閨閣入太虛幻境相合,也在說明閨閣主人秦可卿乃是仙子在凡間的影射。秦氏于十三回臨終托夢王熙鳳:“嬸嬸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薄盎厝ァ币辉~值得推敲,“回”定是到原來去過的地方,顯然她出自幻境又要歸自幻境了。最后在“鴛鴦女殉主登太虛”一回再次證明這一推論。秦可卿在鴛鴦死前再次出現(xiàn),鴛鴦之魂忙上前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蹦侨嗽唬骸拔也⒉皇鞘裁慈卮竽棠?,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奇怪眼前人分明是秦可卿,這人怎么說不是呢?秦氏又言:“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首座......降臨塵世,自當(dāng)為第一情人......”這段對話恰與第五回相照應(yīng)。判詞中寫她“情天情海幻情身”,她出自情天,去自孽海,幻化一“情身”,如此一來,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斷:秦可卿在仙境中化身為警幻仙妹,警幻仙妹就是秦可卿,兩者終歸為一,這是秦可卿的第二重身份。
綜上,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在塵世秦可卿被遺棄在養(yǎng)生堂出身低微,養(yǎng)父秦邦業(yè)又是位寒儒,家道清貧;而她的隱秘身份又十分高貴,在太虛幻境中她化身為警幻仙妹,乃是仙子,是鐘情首座,秉有自然純凈之情。但無論在凡間還是仙界,秦可卿都負(fù)擔(dān)著情的使命,是情之化身,寄寓了作者對于情的思考。
二、因情生悲
小說起筆便奠定了這一圍繞“情”的主題乃“大旨談情”“幻情文字”,行文常使用“幻筆”,脂硯齋言其“借幻說法”。這位虛實相生的人物,她集“兼美”于一身,來自情天歸自情海,在太虛幻境中幻化為警幻仙妹體察風(fēng)月人情,現(xiàn)實中她時時在顯示著“警幻”的意義——秦可卿成為了紅樓女子中最先親身體驗了幻滅,也最適合警示幻滅的角色。
“金陵十二釵”正冊以釵黛開頭,可卿收尾,秦氏的曲子名曰《好事終》,從曲名我們隱約可以感受到兩層含義:秦可卿是夢幻一般的身影,承載著兼美理想但卻又轉(zhuǎn)瞬即逝;賈府的榮華富貴也不過是一場幻,水月鏡花,皆是泡影,最終都會走向幻滅。寧榮兩府悲劇之始便是秦可卿這一“兼美”形象的隕落。薄命司中關(guān)于秦可卿的判詞載: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詩后畫有一女子懸梁自盡于高樓之上,歌曰:“擅風(fēng)情,兼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又道:“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曲子和判詞表面上似乎都將賈府衰落、敗家根本的歸于寧國府的秦可卿,因情成孽,好事終了。但曹雪芹實則是通過秦可卿這個特殊人物來探討女性的困境、家族的衰敗、社會的腐朽,表達(dá)自己對于“情”的理解。
秦可卿這位“兼美”的女子在紅樓女子中最早殞滅未得“善終”,她獨鐘情但卻困于情、傷于情、毀于情,秦可卿的悲劇是由情而生,因情而亡。抱養(yǎng)秦可卿的養(yǎng)父名為秦業(yè),諧音“情孽”,“孽”有“惡因、惡事”之意,“知情”的秦可卿是“情孽”的女兒,似乎隱喻著秦可卿的一生因“情”都有一場逃不過的“劫難”,故曰:宿孽總因情。
第五回太虛幻境中已伏秦可卿因“情”生“孽”之筆。警幻在幻境中說寶玉和可卿的“情”是“淫”,但這里的“淫”不同于情感不加節(jié)制,邪亂之淫。警幻仙子說道:“淫雖一理,意則有別。”仙姑所言之“淫”本身并不帶有傳統(tǒng)的貶低之意,“淫”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是精神和肉體靈魂深處的切合,是生而為人最真實的情感需要,是一種自然而又不無拘無束的“正情”。在寶玉看來林黛玉代表的“情情”和薛寶釵代表的“情時”都是“美中不足”。而可卿:“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她“知情”的形象是一個完美的情的化身,集中了賈寶玉對于“情人”的所有幻想,刺激了寶玉對于愛情的渴望。后兩句判詞所言“不肖”恰是對榮國府賈寶玉的評價,寶玉不愛讀書,“潦倒不通庶務(wù),愚頑怕讀文章”,流連兒女之愛:“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是一個“情癡”。警幻有言:“好色是淫,知情更淫?!闭强汕溥@個“知情”之人,打開了寶玉“情”的世界,“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可卿與寶玉進行了初次的巫山云雨,秦可卿也是在這種情境中成了感發(fā)寶玉意淫的外緣和初戀理想的形象,她是啟發(fā)寶玉對女子產(chǎn)生意淫的審美原型。寶玉這次“愛的啟蒙”使他體驗過情欲的吸引,便將夢境中的情感轉(zhuǎn)移到對現(xiàn)實中的諸多女子身上。由“秦”喻“情”,秦可卿這“情之化身”所付出的“真情”仿佛又代表了欲望與放縱,判詞“不肖皆榮出”源頭“實在寧”,賈寶玉為“天下第一淫人”之因從秦氏起,遭到了倫理道德的譴責(zé)。她的“傾情”被歸為“淫”,于是“但見荊榛遍地,虎狼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還是逃不過“有情皆孽”的宿命。正如美國學(xué)者愛德華茲所言:“秦可卿在‘象征地引誘寶玉認(rèn)識性的愉悅與危險中起到了一定作用,還‘象征地對賈家年長男子的荒淫無度負(fù)有一定責(zé)任?!盵2]
現(xiàn)實中,秦可卿更是有一場“情劫”。她雖自小被抱養(yǎng)但日后能成為賈家的長孫兒媳婦并且能得到賈家上下的認(rèn)可與褒揚,秦氏定是傾盡了自己的感情:她是一個在賈母眼中“極妥當(dāng)?shù)娜恕薄爸貙O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是尤氏評價“打著燈籠也無處尋去”的媳婦,是在賈珍看來“比兒子還強十倍”的兒媳婦,是與丈夫“相敬如賓”“從來沒有紅過臉”的賢妻,是對待下人“憐貧惜賤、慈老愛幼”的主子,連鳳辣子聽聞可卿病情時也流露出真心的牽掛“眼圈兒紅了半天”“不免又眼圈兒一紅”。秦可卿的“知情”讓她善解人意、通曉世故。她雖如此傾情與動情,但丈夫賈蓉卻是一位紈绔子弟。六十回里賈蓉和二姨娘搶炒仁,結(jié)果被二姐嚼碎的渣滓吐了一臉,賈蓉不但恬不知恥,面對丫鬟的嘲笑反倒更加下作道:“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饞他們兩個。”秦可卿這樣一個“知情”女子面對賈蓉這樣一個無恥卑賤的好色之徒,自然不會在婚姻中得到滿足感和幸福感,與賈蓉的婚姻本身就是不幸的。而這僅僅是一個不幸的預(yù)兆,接下來的遭遇是不幸的一個遞進——秦可卿與公公賈珍的這份隱秘的、特殊的情愫,是秦可卿情路上的致命一劫,直接成為加速秦可卿悲劇的一個催化劑。
賈珍也是一位不肖子孫,曹雪芹曾在書中借尤三姐之口揭露了他的罪惡與獸行,對賈蓉的丑態(tài)進行了無情的曝光和強烈的譴責(zé)。秦可卿的絕色天香、溫柔可人引起了這位荒淫好色之徒的關(guān)注,面對賈珍這種畸形的愛慕,她是矛盾的。因此她周旋于所有的人和事之中,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牽動她的心弦,小心翼翼地平衡著各種情感關(guān)系。第二回形容賈珍:“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脂硯齋批道:“伏后文?!薄逗檬陆K》云:“箕裘頹墮皆從敬”,眉批:“珍蓉輩無以管束,肆無忌憚?!辟Z珍的地位與權(quán)勢最終還是讓秦可卿選擇了妥協(xié)。然而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從“焦大醉罵”開始,與賈珍之間的這份不能公開的感情似乎在賈府已經(jīng)隱隱散播開來,這段不為世俗所接受的感情就漸漸公開于世。焦大一句:“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什么不知道?咱們‘折了往袖子里藏?!边@里用“爬灰”一詞暗指兒媳可卿與公公賈珍私通一事。脂批道:“焦大之醉,伏可卿死。”又借張?zhí)t(yī)之口點明秦可卿憂思過慮的脾性。脂硯齋也評:“可卿之好事多慮?!痹诓≈刂H秦氏坦言自己心中所思,直言遇事總要反復(fù)“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思緒縝密、處事周全其背后的根源便是她那顆“要強之心”。秦氏的娘家沒有任何勢力,她怕被人看低,不甘居于人下,努力要在賈府贏得認(rèn)可、地位與尊嚴(yán)。當(dāng)這段不為倫理道德所容納的感情日漸敗露,那種無可奈何的恐懼,擔(dān)心成為家族所不齒的對象,理性的糾纏、道德的矛盾長期煎熬,讓她心力交瘁,最終紅顏早逝。
甲戌本第十三回原題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秦可卿是因“淫”而亡——與公公賈珍淫亂一事暴露羞憤而自縊于天香樓。而后來曹雪芹聽從畸笏叟的建議“大發(fā)慈悲之心”改為“秦可卿死封龍禁衛(wèi)”,將“自縊”改為“病死”。秦可卿由一個和賈珍一同背負(fù)沉重道德枷鎖的女人變成了迫于無奈屈從于公公賈珍,最終為保全家族名譽而死的悲情之人。這個本質(zhì)性的改動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對她是存有同情之心的。但文中還有很多原稿的遺留。例如,秦可卿死時“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眉批:“九個字寫盡進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倍笕鹬橛|柱而亡,又批:“補天香樓未刪之文。”“懸梁自縊”的圖畫和紅樓夢曲“畫梁春盡落香塵”更是在開篇就預(yù)示了秦可卿自殺而亡的結(jié)局。這并不是疏漏,乃是曹公有意為之,以行文的沖突加重對故事的批判。曹雪芹的“閨閣昭傳”將原本的“淫娃蕩婦”隱藏,而把思考的空間放在了秦可卿過世后賈珍失態(tài)的行為中。秦可卿的喪事上,賈珍傾盡所有的悲痛,哭成淚人,傷心傷身,拄拐而行,恨不能代秦氏去死,并且重金為可卿舉喪,為賈蓉捐官,不惜靡費。寧府出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諸王公侯府官客路祭。賈珍還一度提高葬禮的規(guī)格,并力邀鳳姐協(xié)助料理喪事,托其全權(quán)負(fù)責(zé):“盡我所有罷了”“愛怎么就怎么樣辦”“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本該加以遮掩的感情,賈珍卻毫無顧忌地宣泄自己的痛苦。斯人已逝,曹雪芹用賈珍可笑的舉動來諷刺那個社會?!扒椤北臼敲篮玫模篮靡沧钃醪涣恕扒莴F之行”,曹雪芹將所有的美好都賦予了她,然而這個“知情”女子卻為賈珍的丑行擔(dān)負(fù)了責(zé)任,成為家族造釁的開端,充當(dāng)了那個沉重壓抑的封建社會的殉葬品。脂硯齋曾這樣評價秦可卿:可兒出身養(yǎng)生堂,是褒中貶;后死封龍禁衛(wèi),是貶中褒。前句中“褒”的是她本來自仙界清凈的兒女之境,她是“情”的化身,秉有“純情”“正情”;“貶”的是濁世將秦可卿的“純正之情”異化,讓“純正之情”變?yōu)椤耙爸椤?。后句中“貶”的是塵世不識“真情”,以淫代情,扭曲情的真諦,玷污情的內(nèi)涵;“褒”的是“知情”之人紅顏早逝,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欲使天下人共哭這一情字?!坝奈㈧`秀地,無可奈何天”,兩句盡道女兒心境。護持與揭露,褒揚與批判,同情和鞭撻,組成了一組不和諧音,在紅樓夢中交響著。作者的愛憎是十分鮮明的,他把這個“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的膿瘡擠開來,向世人展示,把皮鞭打在封建社會的背上;與此同時,作者又以無可奈何的心情撫慰被侮辱被損害的女兒的心,曹雪芹拷問那個社會,同時也拷問自己的靈魂。[3]
三、警幻意義
“一擊兩鳴”“伏延千里”是《紅樓夢》“奇書中之秘法”。秦可卿的去世是賈府之喪的前奏,盛席華筵終散場,物是人非,陋室空堂,衰草枯楊,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終是南柯一夢,萬事皆空?!逗檬陆K》是萬艷同悲的縮影,之后的黛玉之死、迎春之亡、晴雯之喪、寶釵之不幸等是秦可卿悲劇的進一步延伸。秦可卿身上彰顯著“警”情之“幻”的意義,萬種豪華原是幻,戒妄動風(fēng)月之情。清人姜祺在詠嘆秦可卿時說道:“情不可傾只可輕,此為全書綱領(lǐng)?!盵4]由“情可傾”變?yōu)椤扒榭奢p”,正是印證了:情即是幻,幻即是情。
象征“情”的秦可卿被世俗的巨大漩渦無情地吞噬,讓“情”成為了她生存的枷鎖,又因“情”負(fù)擔(dān)了家族和社會強加給她的責(zé)任,這一切都太過沉重,沉重到讓生命由此窒息。無論是在幻境中與寶玉產(chǎn)生的“兒女真情”還是被迫與賈珍發(fā)生的“不正之情”這兩種形式的情都激起了與禮和理要求相沖突的強烈情感。作者再三地把情欲與死亡災(zāi)禍聯(lián)系起來,小說并沒有把責(zé)任推到那些像賈珍一樣不被贊同的人物身上,而是讓讀者體會認(rèn)同那種真正導(dǎo)致毀滅的力量。[5]第一百二十回中載:“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封建社會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將女性置于受壓迫地位的性別角色,在這個男權(quán)話語的社會,女性成為被利用的工具,曹雪芹借秦可卿的悲劇寫出了中國女性的生存狀況。六十六回回前批:“豈非一篇盡情文字?!敝廄S一再強調(diào)《紅樓夢》中的“情”不同于“淫情偽情”而是“正情至情”。代表“真情”“傾情”的秦可卿的香消玉殞,正是對中國封建文化中“情”被異化扭曲的有力批判,作者“情”的審美理想在那個牢籠般的社會不可能實現(xiàn),崇尚真情真性必然會受到壓迫直至毀滅。中國封建社會對于人思想和精神的禁錮與壓迫體現(xiàn)在自古強調(diào)“以禮節(jié)情”“發(fā)乎情,止乎禮”“克己復(fù)禮”提倡行中庸之道的觀念之中,秦可卿是封建病態(tài)文化下的受害者和犧牲者,為沒落腐朽的觀念唱響了挽歌。曹雪芹所追求的是一種相對于封建“禮”與“法”的情,是一個帶有民主主義和人文主義傾向的審美理想,具有個性解放和社會平等的思想意義。[6]他對封建禁欲主義進行了批判與否定,探索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站在人文關(guān)懷的立場上,為被封建禮教壓迫數(shù)千年的女性喊出解放的呼聲,這種人性的光輝也是《紅樓夢》偉大處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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