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
“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蓖砟甑牡旅滋乩铩ばに顾凭S奇在向年輕的友人伏爾科夫講述往事時,這樣沉重地總結(jié)說。伏爾科夫同情的看著這位前蘇聯(lián)最偉大的音樂家;這是張滿是孩子氣的臉,圓圓的鏡片,蓬松的頭發(fā),總是尷尬和手足無措的神情,謹慎得幾乎稱得上畏懼的眼睛。而這又是張意味深長的面孔,一個時代對一顆靈魂所能造成的痛苦擠壓,都在這張臉上纖毫畢現(xiàn)。
1936年的莫斯科,斯大林出席觀看了歌劇《姆岑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的首演,但第一幕還沒結(jié)束時便拂袖而去。
斯大林相信自己對文藝有著天然的洞察力,此時他正著手“改造藝術戰(zhàn)線”:要求蘇聯(lián)文藝界的創(chuàng)作必須積極向上,樂觀光明。顯然,31歲的劇作者肖斯塔科維奇撞到了槍口上。不久,一篇題為《不是音樂是混亂》的批評文章出現(xiàn)在《真理報》上,對《姆岑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大加貶抑。所有人都知道這篇未署名的文章背后是誰,風向就此轉(zhuǎn)變,此前對該劇持贊賞態(tài)度的蘇聯(lián)各大報紙和樂評人,紛紛對《真理報》利爪下的新獵物口誅筆伐。轉(zhuǎn)眼之間,音樂界的驕子肖斯塔科維奇變成了“人民的敵人”。
肖斯塔科維奇是在外省巡回表演的路上讀到這篇文章的,他被嚇住了。更糟的是那些昨日還對他贊不絕口的人們突然一心要將他拉入地獄,憤怒中他對友人說:“如果有一天,我的雙手被砍斷,我還可以用牙齒咬住筆繼續(xù)譜寫音樂?!币簿褪沁@一年,蘇聯(lián)的大清洗步入了高潮,2000多萬知識分子被處決或莫名其妙地失蹤,死神的鐮刀在每個人的頭頂揮舞。
肖斯塔科維奇回憶說:“那個時候,為了說個笑話,你得把客人帶到浴室里去,還得把水龍頭開的大大的,然后把這個笑話低聲告訴他,甚至笑也得輕輕地笑,用手捂住嘴笑?!彼庾R到自己可能在劫難逃,于是像當時許多人一樣,收拾起一只手提箱,靜靜的呆在家中,等著某個夜晚被克格勃帶走。他的兩位好友兼保護人,蘇軍元帥圖哈切夫斯基與先鋒派導演梅耶荷爾德,在大清洗中被處決了。梅耶荷爾德被逮捕時,后悔自己沒有成為一個普通的小提琴手,而44歲的元帥在被捕前居然有著相同的心愿。“這種巧合使我感到驚訝和可怕。一位是名導演,一位是著名的將領——突然都希望做一個渺小的、不受注意的人,只想坐在樂隊里拉拉小提琴?!?/p>
在這樣的境況中,肖斯塔科維奇學會了妥協(xié)。他時常問別人:“如果你處于我的位置,你會怎樣?”在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列比亞德金上尉詩四首》中,主人公是一個可憐蟲,被人像狗一樣殺死,他為這個人配了充滿柔情的音樂,他說:“當我們臟時愛我們,別在我們干凈時愛我們。干凈的時候人人都愛我們?!?p>
在貝多芬的青年時代,他的保護人李希諾夫斯基親王的母親,曾有一次為求他彈琴而下跪,他不但拒絕,甚至還在沙發(fā)上穩(wěn)坐不動。后來他和親王反目,臨走時留下一張字條:“親王,您之為您,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靠了我自己。親王們現(xiàn)在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至于貝多芬,卻只有一個?!北环Q為俄羅斯貝多芬的肖斯塔科維奇,卻沒有貝多芬那樣的勇氣。
他選擇了屈服,公開做了檢討,并在以后遭受的歷次批判中唯唯諾諾,無論給他什么聲明都簽字,給什么發(fā)言稿都照念。在令人窒息的高壓環(huán)境中,所有人都變得卑微而膽怯。作家余華這樣描寫肖斯塔科維奇:他的命運就像盾牌一樣,似乎專門是為了對付打擊而來。他在對待榮譽的時候似乎沒心沒肺,可是對待厄運他從不松懈。在此后四十五年的歲月里,面對一次又一次洶涌而來的批判,他都能身心投入到對自己的批判中去,他在批判自己的時候毫不留情,似乎比別人更樂意置自己于死地,令那些批判者無話可說,只能再給他一條悔過自新的生路。然而在他心里,從來就沒有悔過自新的時刻,一旦化險為夷他就重蹈復轍,似乎是好了傷疤立刻就忘了疼痛,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傷疤,他只是將顏料涂在自己身上,讓虛構(gòu)的累累傷痕維妙維肖,他在這方面的高超技巧比起作曲的才華毫不遜色,從而使他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完成了命運賦于他的147首音樂作品。
斯大林沒有將他投入監(jiān)獄,這個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對他的統(tǒng)治而言是種有益的裝飾?!八勾罅窒矚g把一個人與死神面對面地放到一起,然后讓這個人按著自己的旋律跳舞。”肖斯塔科維奇說。一年后,作為贖罪,他完成了《第五交響樂》,并將它獻給斯大林。這部作品為他贏回了一度失去的聲譽,他被當局給予崇高的地位,成為蘇聯(lián)音樂的象征。
當我們臟時愛我們,別在我們干凈時愛我們。干凈的時候人人都愛我們。
作為蘇聯(lián)音樂界第一人,肖斯塔科維奇多次見過斯大林,“沒見他有什么魔力。他是個貌不驚人的普通人,又矮又胖,頭發(fā)略帶紅色,滿臉的麻子,右手明顯比左手瘦小,他總是藏著右手。他的相貌同無數(shù)畫像上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在斯大林命令下他與另一位音樂家哈恰圖良合作,為新國歌譜曲?!斑@個主意愚蠢之至,哈恰圖良和我風格不同,工作方法也不同……但是我們不得不服從?!?一共有四首新曲參加了評選,評判專家們認為他與哈恰圖良的最好,但副歌需要作少許修改。斯大林問他,需要用多少時間?他想說5分鐘,但怕會被認為過于草率,于是改口說5個小時。結(jié)果斯大林還是皺起了眉頭,最終他們的曲子落選了。哈恰圖良事后責怪他:“假如你要求至少一個月的時間,也許我們就勝了……”
他人手中的工具是不能擁有自主意識的。1949年,肖斯塔科維奇被派到紐約市,以蘇聯(lián)明星代表的身份出席世界和平文化與科學會議。在會場上,一個翻譯為他代讀發(fā)言稿,既攻擊美國窮兵黷武,又對蘇聯(lián)的文藝成就大唱頌歌。然后,一個隨行的蘇聯(lián)官員當眾問他:“你是否認為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反動透頂?”他的嘴角和面頰開始抽搐,沉默片刻,他說:“是?!?3年后,“帝國主義的走狗”斯特拉文斯基回到闊別五十多年的蘇聯(lián),立刻來看望他。兩人四目相對,卻無話可說。好一會兒,斯特拉文斯基打破了沉默:“我不喜歡普契尼。你呢?”“我也不。”他回答。這是談話的開端,也是終結(jié)。就是最沒想像力的人也不難揣測他那一刻的心情,被人逼著向自己所敬佩的無辜者身上潑臟水,這種痛苦永難撫平。
《第七交響樂》是肖斯塔科維奇獲得世界性聲譽的一部作品。不管是對俄國人還是對美國人來說,二戰(zhàn)時蘇聯(lián)的最高象征就是《列寧格勒交響樂》——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
1941年到1944年,是蘇聯(lián)抗擊納粹德國侵略的艱苦歲月。德軍將列寧格勒團團圍住,聲言:“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要將列寧格勒從地圖上抹去。”在被圍困的900天中,城內(nèi)饑餓倒斃者僅官方統(tǒng)計就有60萬人。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肖斯塔科維奇創(chuàng)作了這部作品。
1942年3月5日,他逃到大后方古比雪夫市,和莫斯科大劇院樂團一起,在空襲警報中完成了《第七交響樂》的首演。5個月以后,樂譜被裝入戰(zhàn)斗機,飛行員冒著被擊落的風險將它投入列寧格勒。此時餓殍滿城的列寧格勒已經(jīng)湊不齊一支完整的樂隊,首次排練時只來了20個人,一半的樂手都是被擔架抬來的,骨瘦如柴的指揮甚至揮不動指揮棒。僅經(jīng)過一次15分鐘的排練后,《第七交響樂》就在列寧格勒大劇場首演了:饑餓的人們從四處聚攏進來,在德軍的隆隆炮聲中,樂團完美的完成了演出——許多樂手在結(jié)束的一剎那暈厥過去。
《第七交響曲》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它對蘇聯(lián)軍民士氣的提升是不可估量的,并得到了盟國的好評,斯大林將它定為反法西斯的頌歌。 1942年7月19日,數(shù)百萬美國人在電臺里第一次聽到了這首氣勢恢弘的音樂,《時代》雜志將作曲家身著消防制服、頭戴消防帽的照片登上了封面——在他留守列寧格勒的日子里,他還是一個稱職的民兵。
但這也是他最富爭議的一部作品,蘇聯(lián)官方宣揚這是一部反法西斯的杰作,肖斯塔科維奇自己也曾如此附和,但在他死后發(fā)表的自傳中,他推翻了這一說法:“《第七交響曲》是戰(zhàn)前設計的,所以,完全不能視為在希特勒進攻下有感而發(fā)。侵犯的主題與希特勒的進攻無關。我在創(chuàng)作這個主題時,想到的是人類的另一些敵人?!薄拔液敛环磳Π选兜谄摺贩Q為《列寧格勒交響樂》,但它描寫的不是被圍困的列寧格勒,而是被斯大林所破壞、希特勒只是把它最后毀掉的列寧格勒。”
音樂藝術本身的多義性幫助他隱藏了這個秘密,在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15部交響樂中,多部作品都埋藏著巨大的悲痛,包括被公認是迎合斯大林的《第五交響樂》。官方對它的定義是充滿歡欣與光明,但與他處境近似的作協(xié)主席法捷耶夫聽出了異聲,他在私人日記中寫道,《第五交響曲》的終曲是無可挽回的悲劇。
終其一生他都不愿與來蘇聯(lián)訪問的國外左翼知識分子們交往,不管這人是蕭伯納還是羅曼·羅蘭。他不信任這些西方人道主義者,盡管他們宣稱喜愛他的音樂。他說:“這些人在蘇聯(lián)好吃好喝一頓,回國后就向世人描繪一個地上的人間天堂,他們真有那么愚蠢嗎?”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回答了他的疑問:1936年6月,紀德應邀對蘇聯(lián)做了兩個月的訪問,回國后,他寫出了游記《訪蘇歸來》,對蘇聯(lián)的粉飾太平予以揭露。早一年訪問過蘇聯(lián)的羅曼·羅蘭猛烈攻擊紀德,說他造謠誣陷。但在蘇聯(lián)解體后,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羅曼·羅蘭本人的《莫斯科日記》問世了,他對蘇聯(lián)的看法與紀德一致……
1948年2月,蘇共中央再一次對他進行了了嚴厲批評,他已寫成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被認為含有“形式主義的危害”而未能公演,從此他中斷交響樂寫作達八年之久。除了傀儡般的代表官方例行露面外,就是寫像“森林之歌”和“陽光照耀祖國”一類的音樂。
1963年,他的《第十三交響樂》又被赫魯曉夫壓制了,因為在這首交響樂中他引用了一首猛烈抨擊反猶太主義的詩。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同一年中,那部帶給他無窮噩運的歌劇《姆岑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經(jīng)修改后在莫斯科竟然得到上演,但名字被改為《卡杰琳娜·伊茲萬洛娃》。1966年9月24日,在他60歲生日的前夕,他又被意外的授予蘇聯(lián)的兩項最高榮譽:“勞動英雄”稱號以及“列寧勛章”。
在他生命的最后4年,他與年輕的音樂家伏爾科夫成為密友。在伏爾科夫的鼓勵下,一個“從棺材里逃出去”的計劃逐漸形成,他決定秘密口述一部回憶錄,將真實的自己和真實的歷史告訴大眾,從而糾正那個“令人心碎的奴顏卑膝的形象”。他為伏爾科夫提供材料、講述往事,在伏爾科夫完成寫作后,他通讀了全書,并逐章簽名確認,同意將書稿送西方出版,唯一條件是到他死后才能公之于世。
1975年9月,肖斯塔科維奇死于肺癌,葬于莫斯科新圣女公墓。如他生前所料,他被東西方陣營各取所需,大卸八塊。蘇聯(lián)宣稱他是“國家最忠實的兒子”,西方國家則稱他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蘇維埃政權堅定的信徒?!币磺蟹路鹕w棺論定,但他的幽靈卻從強權與意識形態(tài)的銅墻鐵壁中鉆了出來,并順手打了它們一記響亮的耳光——1976年,他的回憶錄被伏爾科夫帶到了國外,幾年后,回憶錄面世,題名《見證》。
這是他一生哀樂的見證,也是一個時代的見證,往事已然如煙,生靈早已涂炭,回首前塵,他的心中只剩一片悵然,他在生前向伏爾科夫講述往事的時候,時常忍不住的喃喃嘆息:“回頭看,除了一片廢墟,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尸骨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