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立法者與小說基因
《堂吉訶德》是一切小說毫無爭議的源頭,盡管這于其創(chuàng)造者塞萬提斯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但作為小說源頭的創(chuàng)造者,塞萬提斯所賦予小說的特質稟賦卻意義深遠。直截了當地說,塞萬提斯以《堂吉訶德》為小說立法,他是最初賦予小說基因編碼的人。他賦予小說以何許特質稟賦,他為小說確立何許基因編碼,當然只能來自于他的人生與人格。塞萬提斯的人生非同凡響,傳奇而繁復,他一生倍受貧窮,坎坷相隨,但無不以其英雄主義的人格,巨人的胸懷坦然承受。
塞萬提斯出生貧苦,自幼跟隨父兄東奔西走,顛沛流離。23歲時他到意大利,做了紅衣主教胡利奧的家臣。一年后不肯安于現狀的他參加了西班牙駐意軍隊,對抗來犯的土耳其人。勒班多大海戰(zhàn)中,塞萬提斯負了三處傷,以至被截去了左手,此后即有“勒班多的獨臂人”之稱。四年出生入死的軍旅生涯后,他帶著基督教聯軍統帥與西西里總督給西班牙國王的推薦信踏上返國歸途。不幸的是途中遭遇土耳其海盜船,被擄到阿爾及利亞。由于兩封推薦信,土耳其人把他當成重要人物,準備勒索巨額贖金。做了奴隸的塞萬提斯組織了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均以失敗告終,但他的勇氣與膽識卻得到俘虜們的信任與愛戴,就連奴役他們的土耳其人也為他不屈不撓的精神所折服。1580年親友們終于籌資把他贖回,這時他已經34歲了。以英雄身份回國的塞萬提斯,并沒有得到腓力普國王的重視,終日為生活奔忙。他一面著書一面在政府里當小職員,曾干過軍需官、稅吏,接觸過農村生活,也曾被派到美洲公干。他不止一次被捕下獄,原因是不能繳上該收的稅款,也有的是遭受無妄之災。就連他那不朽的《堂吉訶德》也有一部分是在監(jiān)獄里構思和寫作的。1616年他在貧病交加中去世。
塞萬提斯愛好文學,賣文是他養(yǎng)活妻兒老小的唯一途徑。他用文學語言給一個又一個商人、一種又一種商品做廣告。他寫過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數目的抒情詩、諷刺詩,亦曾應劇院邀請寫過三四十個劇本,所有這些寫作,他隨心所欲,雖為謀生護口,亦盡澆心中塊壘,從不口是心非,亦無任何文學芥蒂與藝術蕃蘺。塞萬提斯50余歲開始《堂吉訶德》的寫作。1605年《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立即風行全國,一年之內再版六次。其對時弊的諷刺與無情嘲笑遭致貴族與天主教會的不滿與憎恨。1614年有人出版了一部偽造的續(xù)篇,站在教會與貴族立場上,肆意歪曲丑化堂吉訶德,對塞萬提斯本人進行惡毒誹謗與攻擊。為抵制偽書的惡劣影響,塞萬提斯趕寫了《堂吉訶德》第二部,于1615年推出。除此之外,他還于1613年出版了包括十三篇優(yōu)秀短篇小說的《懲惡揚善故事集》,融愛情故事、社會風俗、哲學思考于一爐。描寫社會罪惡與下層貧困,肯定人性與個性自由,抗議社會不公,是不變的主題。
塞萬提斯一生不斷抗擊命運播弄,他在自己人生中體現出的那種百折不撓正是堂吉訶德理想主義的源頭,應當說,《堂吉訶德》的不朽正是塞萬提斯人格的不朽!抗擊命運追求理想的精神因此成為小說的精神,于茲可見,一切為命運不公加持,一切淡化扭曲蔑視理想的小說,都是基因錯亂的非小說。
在一切經典的文學作品中,把嚴肅和滑稽、悲劇性和喜劇性、生活中的瑣屑庸俗與偉大美麗水乳交融,這樣的范例僅見于《堂吉訶德》。因為這不僅是堂吉訶德的人生,也是塞萬提斯的人生——塞萬提斯對自己的人生有深刻清醒的認識,他篤信自豪于自身的正當正大,他珍惜警惕于自身的瑣屑平庸。他經由個體的人生深入領會了人類的命運與存在。因為塞萬提斯深知人類總是在未經思考的喜劇人生過程中跌入悲劇,是以《堂吉訶德》才以喜劇的形式演繹人類自身存在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因為塞萬提斯驚嘆于人類總是在一切終歸虛無的人生歷程中認認真真地哭笑走死,是以《堂吉訶德》才有對人類命運的深沉憂患與對人類偉大情感與美好品格的不懈謳歌。塞萬提斯一生竭力捍衛(wèi)自身的人性與生活,從而賦予《堂吉訶德》捍衛(wèi)普遍人性與生活的品質,這使其成為一切經典小說的偉大源頭,是一切偉大小說家的豐富乳汁。
2.《堂吉訶德》的雙重現實與美學萬象
堂吉訶德的故事開篇荒誕不凡,通篇嬉謔狂歡,掩卷卻令人思深慮沉,難以等閑視之。
西班牙的拉·曼卻有一位年近50的老單身吉哈諾先生,身體瘦弱,迂腐而且頑固。他整天沉浸在騎士俠義小說里,夢想做一個勇敢的騎士游俠,冒險、闖蕩天涯,扶困濟危,掃盡世間不平,揚名寰宇。他拼湊了一副破爛不全的祖?zhèn)骺状髟陬^上,用4天的工夫給那匹皮包骨頭的瘦馬取了個高貴響亮的名字,還給自己取名堂吉訶德·臺·拉·曼卻——拉·曼卻地方的鼎鼎大名的騎士堂吉訶德,并且模仿古代騎士忠誠于某位貴婦人的傳統做法,物色了鄰村一個養(yǎng)豬村姑做自己的意中人,給她取了個貴族名字杜爾西內亞·臺爾·托波索,決心終身為她效勞。一切齊備,幻想成真。在一天清早,他穿甲執(zhí)盾,騎上他那匹和主人一樣瘦骨嶙峋的老馬,離家出走,開始他的游俠事業(yè)。
這位堂吉訶德先生先后一共三次出巡。
第一次單槍匹馬而行,想要解救一個放羊孩子,卻為其招來更深重的災難。遇到一個商人,想讓其承認他的意中人是絕世佳人,結果遭到商人的痛擊,傷痕累累地被過路的鄰居橫放在驢背上送回家。
他的家人和朋友痛心他竟被騎士小說毒害到這等程度,把他積存了一屋子的騎士小說全部燒掉。但堂吉訶德還是頑固地認為“世上最迫切需要的是游俠騎士,而游俠騎士道的復興全靠他一人”。他暗中說服鄰居桑丘·潘沙做隨從一起冒險,條件是有朝一日讓他做海島總督。他們一起干了一系列瘋瘋顛顛的傻事后,被別人鎖在籠子里裝上牛車拉回家。
第三次,堂吉訶德和桑丘除了做盡沒有結果的傻事外,也做了一些懲治惡霸成全有情人的好事。途中遇到了拿他們尋開心的公爵夫婦,公爵把桑丘派到自己屬下一個小鎮(zhèn)當“海島”總督,盡管桑丘做得有模有樣,他們二人還是受盡公爵的殘酷捉弄幾乎喪命。
堂吉訶德所做的這些事沒有一件不失敗,貽笑于現實社會,而他卻渾然不覺,依舊自行其是。他把磨坊風車當作巨人,挺槍沖刺,卻被扇葉打得落花流水,半天不能動彈。他把窮旅店當作魔堡、把妓女當成貴婦,受盡他人嘲弄。他把理發(fā)師的銅盆當作魔法師的頭盔,把皮酒囊當作巨人頭顱。他把羊群當作魔法師的軍隊,縱馬大加殺戮。他莫名其妙地殺散押解囚犯的士兵,釋放囚犯,反被他們苦虐。
他的這些行動不但給別人造成傷害,也往往弄得自己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一系列冒險生涯中,他被打掉牙齒,削掉手指,丟了耳朵,弄斷肋骨,但他執(zhí)迷不悟,一直鬧到險些丟掉性命,才被親友送回家。臨終前,他醒悟過來,不許他唯一的親人侄女嫁給讀過騎士小說的人,否則就剝奪她的遺產繼承權。
如此可笑的騎士與他名不副實的游俠,當然是有針對性的。
十六世紀的西班牙文壇,騎士小說泛濫成災。這種小說千篇一律,情節(jié)荒誕離奇,往往虛構一個英勇無比的騎士,經歷數不清的驚險遭遇,遇上說不清的愛情糾葛,為國王貴族拼命,且總能大獲全勝。很明顯,騎士文學,意在鼓吹騎士榮譽,鼓勵騎士精神,一則洗劫人們的頭腦,消滅理性思考,一則歌頌現實,證見貴族教會統治的合法性。這正是欺瞞謊詐的社會現實激發(fā)造就了無恥欺瞞的文學現實,塞萬提斯一生足跡既豐,見聞既廣,思慮既深,自是洞穿了這雙重的現實謊言,他痛恨之極,在《堂吉訶德》自序里斬釘截鐵地宣稱,這部書的創(chuàng)作意圖就是“要把騎士文學的萬惡地盤完全搗毀”,“要世人厭惡荒誕的騎士小說。”他渴望以刺破文學謊言抵達刺破現實謊言。
他的渴望如愿以償。再沒有比戲仿更鋒利的針刺了,所以,在完整的騎士傳奇形式之下,游俠仍然有史,但英勇無比異變成了瘋狂神經,驚險遭遇異變成了自找麻煩,虔誠愛情異變成了一己意淫……最終,沒有戰(zhàn)無不勝,只有飽受戲弄;沒有異域風情,只有丑惡現實。騎士文學在塞萬提斯這里取得了最為輝煌的成就:她自己結束了自己。這是一種醞釀著新生的自我結束,在騎士華麗的尸骸上爬滿了現實的蚤子——堂吉訶德主仆在西班牙大地的游俠,鋪展出宏大的社會生活畫卷,貴族、僧侶、地主、市民、農民、士兵、演員、商人、理發(fā)師、牧羊人、強盜們紛繁登臺,本色演出,七百多位演帝各自演繹出人性的現實——傲慢、自私、偽善、惡毒、殘忍……而所謂上層文明原來是理直氣壯的窮奢極欲、空虛無聊和庸俗自私。
《堂吉訶德》就此為近代現實主義小說開辟了廣闊的道路,騎士尸骸上的每一只現實主義蚤子都跳躍著小說的基因:追求真實與理想,捍衛(wèi)人性與生活。然而,源頭的豐富性在于,他是綜合的,所以她預支了一切分支,那些與騎士經歷看似無關卻又明顯是精心怡意的穿插故事讓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們心有戚戚。如此分訴難免簡化,塞萬提斯的豐富性包羅萬象,他反對騎士文學,卻絕不反對騎士文學技巧,他把各種文學要素諸如史詩、抒情詩、悲劇、喜劇,把各種詩法和修辭法結合在一起,確立起繁復厚重的小說美學法則。而美學法則的內核則是人。這就是說,小說起源的開端,確立的是人物中心而非情節(jié)中心,所謂小說基因,即關注人,關懷人類命運。
3.堂吉訶德與桑丘
堂吉訶德與桑丘這對主仆是互補交滲的,他們互為鏡像卻又彼此一體才能抵達塞萬提斯的文學終極旨意:騎士不能捍衛(wèi)自我人生與人類生活,只有完整的人才能。堂吉訶德與桑丘合體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這一對無可分離的主仆形象定格了小說的終極精神:小說永遠追求完整的人性與人生。
堂吉訶德一心要匡正社會,卻沉浸于幻想,完全喪失了對現實的感覺。所以他滿腔真誠,四處碰壁。他在臆想的世界里行俠仗義,即在現實的世界里發(fā)瘋受難。他在騎士身份里莊重嚴肅,即在形實身份中滑稽可笑。他以飽滿的激情擁抱荒唐可笑,他以善良的愿景召納災變不幸,他以理想的名義實踐愚蠢瘋狂,他向往自由卻不由自主地奔赴禁錮,他狂愛平等卻屢為不平所羞侮。他執(zhí)著不悔百折不撓,是“最講道德、最有理性的瘋子”,是既可笑又可嘆的人物。所有人都可盡情嘲笑他,沒有人可以無視忽略他,因為他代表了人類與人性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高端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不完整,他缺乏基礎與根蒂,他需要桑丘的補充。
顯然,桑丘·潘沙正是在堂吉訶德的需要中生長出來——造物主塞萬提斯聽從了他們的雙重呼喚,于是,我們看到,堂吉訶德與桑丘形影相隨,他們從外形到性格,無不互為鏡像。前者有多瘦削,后者就有多矮胖;前者有多智慧,后者就有多蠢笨;前者有多魯莽,后者就有多機靈;前者有多高蹈,后者就有多實際;前者有多瘋狂,后者就有多理性……奇異的是他們并非總是對立,他們一起受難一起吃苦,他們總是針鋒相對卻又總是共赴失敗,他們的對立造就了他們彼此安慰的人生。
事實是,與其說桑丘是在堂吉訶德的勸誘下當了侍從,勿寧說他指望通過這個身份,謀算一份好人生:他的駝背老婆也能坐上金光閃閃的馬車,沒有嫁妝的女兒說不定能成伯爵夫人。他處處為自己打算,實際、冷靜、清醒。他時時提醒堂吉訶德從幻想回到現實,在他眼里,風車就是風車,不是巨人;羊群就是羊群,不是大軍。堂吉訶德的每次冒險必有桑丘之勸阻——博學的堂吉訶德永遠是錯的,而愚蠢的桑丘永遠是對的。永遠正確的桑丘自私膽小,渴望富貴,卻吃盡苦頭,甚至沒得到半分工錢,但他卻愛上了堂吉訶德,始終沒有拋棄他的主人,他的忠誠與友誼是人性的一半對另一半的吸引。
互為鏡像彼此伴生的堂吉訶德與桑丘,高高矗立在小說的源頭,歷久彌新地散布著小說根本精神的不朽之光:一切小說都必須書寫人類的理想與現實。小說關懷人類命運,其實就是關懷人類的現實與理想。因為沒有現實的人類不存在,沒有理想的人類不是人類。人類的理想與現實并不總是矛盾的,恰恰相反,人類的理想必須基于人類的現實,人類的現實必須追求人類的理想。不論人類變成什么樣子,每個時代所有正常完整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塞萬提斯有非凡的人生,但他并非孜孜以求不朽的現代人,他無意為小說立法開源,他看不上這個祖師爺的榮耀,他真真在乎的是一份完整的人生。但擁有完整的人生就必須成為時代之眼與時代之敵。他成為時代之眼的結果,即《堂吉訶德》成就了那個時代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風俗的百科全書;他成為時代之敵,即《堂吉訶德》穿透了時代的障壁,成為了所有時代的圣典。
是的,再也沒有什么比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擁有一份完整的人生更大的榮耀了,這樣的榮耀,是所有榮耀里唯一真實的榮耀,人類世代相傳,也只為了終有一日,每個人都能擁有這份榮耀。為了這份榮耀,一切抗爭都是值得的。這就是小說的源頭,文學的精神。
梁衛(wèi)星,作家、學者,現居湖北仙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