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畫匠柳
畫畫的稱匠,柳子唯一,畫匠柳是小城的絕稱。
畫匠和木匠、鐵匠、篾匠一樣,靠一雙手來吃飯,只是活計細致,一紙一墨一筆,不動響器,文氣、有品。
畫匠柳畫畫技藝乃祖?zhèn)鞯模淮膫?,到他這輩子登峰造極,畫龍是龍,畫鳳成鳳,畫人傳神,只差眨巴眼睛了。
小城得有畫匠,有些事情離不開,比如老了人,得有遺像,就得找畫匠。小城不大,還有周邊的村莊,總有人故去,又總得留下點念想吧。
畫匠柳的生意不咸不淡,臨街的一間門面,大門半開半閉,有招牌,昏昏的罩在玻璃里,是柳子的畫——一個一把胡須的老人,微微的笑,發(fā)叉的胡須也笑,風(fēng)一吹大把的胡子飄來蕩去,傳神。都說白胡老者是柳子的先人,畫匠柳不置可否,反正是他畫的,這招牌靈性。
柳子畫人像拿手,常見他瞇縫著眼,在不大的臨街門面房里,對著畫架子有一筆無一筆的畫,眼前無物,物都在心中,數(shù)筆之后,一幀有血有肉的肖像就完成了。
請畫匠柳畫像的人有兩種方式。
一是拿照片來,讓他放大。柳子就把照片捏在手指間,對著光亮細細的看,十來分鐘過去了,照片瞅好,隨手寄過去,他約定時間,少則一日,多則三日,盡管來取吧,保證和照片上分毫不差。
照片上的神態(tài)刻在心中,早不是臨摹了。這活小城的別的畫手做不到。
一些年作興掛領(lǐng)袖像,柳子活計多,他畫得逼真,從沒失過手。沾這光,破了許多四舊,他的門店好好的,門照開,活照干,日子也過得下去。
再一是本人上門,柳子不起身,對著來人,不轉(zhuǎn)睛的看,看得人不好意思,甚至臉皮辣辣的疼,實際上柳子主要看的是來人眼睛,非得把眼睛看穿了。除了看,他還要摸臉,一遍又一遍的摸。好在到門店畫像的都是些老人,也沒見大驚小怪的。
畫人先畫骨,柳子摸的是骨。畫照片畫的是像,畫真人畫的是神。前者呆板,后者就靈動多了。柳子畫真人用心,畫照片潦草,盡管潦草,但還是贏得了好名聲,畫的和照片分毫不差,如是放大鏡放的,不走樣。
柳子也有失手時,小城的領(lǐng)導(dǎo)母親去世,家人拿來相片要放大,程序一樣走過,他拿起畫筆,突然分了心。老太太曾來過她的門店,他記得她的長相,就游離了照片之外,按記下的長相下筆。這下壞了事,畫的像和照片差距大了。
領(lǐng)導(dǎo)的家人不饒,找上門來,差點砸了小畫店。好在領(lǐng)導(dǎo)講理,抱著遺像,把老母親送上了山。時間過去好久好久,領(lǐng)導(dǎo)上了門,雙膝跪下,說,那是真正的母親,做了好事,母親對他笑。柳子想站起,半天動不了,記得他曾摸過老太太的臉,骨子里全是善良。
再一件事是好多年后,小城長大了,人人玩起手機,拿微單照相機的也多,畫匠柳的畫店早就落寞了。柳子仍畫像,僅是打發(fā)時間而已了。
小城出了個英雄,三圣勇救落水兒童,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小城轟動,悼念的人一撥又一撥,自然有照片,形形色色的照片,都真實得如活人。
柳子眼中含淚,三圣是好小伙子,沒少幫過他,記得牢。畫匠柳閉了門為三圣畫像,一天一夜畫成了,拿出時,卻讓小城驚訝。
畫像和三圣相差太遠。三圣方臉,柳子的畫像是長臉。三圣短眉,柳子的畫像如柳葉。三圣趴鼻,柳子的畫像鼻梁高挺……畫匠柳真的老了呀,老得分不清長短高低。
送行天,柳子出了門,杵著兩個小凳,一步一步地移。畫匠柳自小無路,雙腿癱著,兩小凳是他代步的腳。
畫像大,掛在柳子的脖子上,幾乎在地上拖著。送葬的人多,畫匠柳擠在路面前,若是跪著,卻把畫像豎直了。
不知是誰先發(fā)現(xiàn),三圣的畫像雙眼在動,多看幾眼自己竟在靈動的目光里浮浮沉沉。
畫匠柳又火了一把,求畫的人多、學(xué)畫的人多,干脆開門收徒,改了一代代傳的舊法。
甩子張
眾生之門進出,在小城,甩子張是亮色。
甩子張有名字,叫張告,名字也怪怪的。張告的業(yè)計是?!按蟀褢颉保按蟀褢颉焙碗s耍有一比,雜技、絕活加貧嘴,綜合成一臺戲。
小城小,小得一泡長尿能撒三圈半,一條馬路悠著過,房子騎在馬路邊,高高低低,高的四層樓,低的就差趴在地上了。起先馬路上有三五盞燈亮,不久就全瞎乎,被調(diào)皮的孩子彈弓射碎了。
甩子張在小城練攤,往往吸住一團人,哄哄的叫好。
張告的“大把戲”有套路,先是舞刀開場,刀是鍘草刀,舞起來呼呼生風(fēng),嚇得人紛紛后退,場子就圓了。之后是老節(jié)目,石頭開頂、利刀砍胸、鋼絲纏腰、口噴焰火、生吃玻璃……吸人的眼球。
不過,張告的開場白好玩:來,嘿,來,我叫甩子張,我有五個老婆,大老婆掉水淹死了,二老婆車子撞死了,三老婆吃飯噎死了,四老婆火燒死了,五老婆還在,天天給我焐腳。
說這話時,五老婆就在身邊,目光怨怨的看著觀眾,五老婆似乎是他唯一的助手。
邊上有人嘰歪,還五個老婆呢,現(xiàn)在的老婆不知從哪騙來的。
張告上身脫個精光,說一句拍一下胸口,一段話下來,胸早赤紅,接著就可以表演了。
甩子張五短身材,黝黑,卻十分的壯實。頭頂開磚,碎磚亂飛。利刀砍胸,胸口連白跡也沒有,別說流血了。鋼絲纏腰,一用力,綱絲嘎吱斷了。生吃玻璃,當(dāng)是吃鍋巴,脆脆的響。
小城人看得熱絡(luò),服氣,甩子張有真本事。也有挑事的,把從路邊揀來的碎玻璃遞上,剛遞半途,就被打落了,打落者肯定是小城老人。
精彩處,甩子張停下,又賣起嘴皮,從大老婆說到五老婆,再加上幾句:有錢的捧個錢場,無錢的捧個人場。人聚得又長了一圈。
有撂錢的,三分五分,一角兩角,甩子張拱拱手,五老婆登場揀錢,一個破碗僅蓋了底。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這女人少了只手。
張告又拍胸口,說,五老婆的手被他剁了去,要養(yǎng)一輩子。
一攤練完了,甩子張趕下一場,攆過去的人還真不少。
小城太小,小得沒有位份,甩子張的名氣比鎮(zhèn)長大。學(xué)他拍胸口的人多,起句就是我有五個老婆……說得有津有味,神彩飛揚。
有人發(fā)現(xiàn),甩子張在一低矮的房子邊佝著腰數(shù)錢,三分五分的給圍過來的人,圍過來的人多是討飯的。
還有人看見,張告和他的五老婆,攙著雙目失明的老人,在小城的河邊慢慢地走,小河水清澈,小河邊有一臥棚,知道的人說,雙目失明的是缺手老婆的母親,臥棚是他們的家。
不知為什么甩子張和人打了場死架,按說張告一身的本事,不會吃虧的??桑e了,甩子張大敗,還被趕出了小城。
勝利者趾高氣昂,放出話,甩子張像棉花,也不明白,指的是什么。
甩子張自此從小城消失了,小城很長時間沒有一團團人簇在了一起,不寬的馬路突然敞亮了不少。小城也自此缺了些什么,但仍有人拍著胸口,把甩子張學(xué)得唯妙唯肖。
許多年后,甩子張回到了小城,小城大了,大得多了很多舞臺,甩子張占了一座,還是玩大把戲,他仍是主角,不過開場白變了:我是甩子張,我有五個女兒,大女兒杏花,二女兒桃花,三女兒指甲花,四女兒茉莉花,五女兒柳花……五個女兒一字?jǐn)[開,靚麗得戳目。一只手的老婆還是怨怨的看觀眾,只是在高高的舞臺上,看不清她失去的一只手。
有些故事傳奇了,五老婆自小失過手,隨瞎眼的母親討飯,遇上了甩子張……五個女兒是他們領(lǐng)養(yǎng)的,一個比一個可憐。
甩子張無后,五個女兒個個漂亮。
問甩子的意思,答曰:甩子就是痞子。張告號稱甩子張,也就是痞子張了。痞子英雄,甩子張算得上。
刀子孫
刀子孫不玩刀,玩嘴。
小城玩刀的人有,三五成群的練,練得有模有樣,砍劈帶響聲,花舞灑風(fēng)月。估計和武術(shù)之鄉(xiāng)有關(guān),刀劍逗人喜愛。練成絕活的不止一兩個,其中最牛的李三把,刀劍舞起來風(fēng)打不進,雨淋不濕。
李三把有講法,別人練刀最多兩把,李三把多了一把,三把刀在雙手中躥,寒光閃閃,卻又有條不紊護住周身。李三把的絕活少見,練刀時讓人向他潑水,上下三路、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任意潑,三把刀舞起來護住周身,只見一個個水珠剖開,跌落地上濕了一片,身上卻不濺一滴。
可惜的是李三把一身刀功,還是沒贏得刀子李的美譽,生生被不玩刀的孫嘉蘋搶了去。
孫嘉蘋嘴巴頭子鋒利,比小城所有的刀都鋒利,削鐵如泥,還能斬斷所有的目光和語言。
刀子孫沒浪得虛名。她的語速快,薄薄的嘴唇嗡嗡響,話語向連發(fā)的子彈射出,別人一句話,她至少十句落地,以一當(dāng)十,誰也接不上招。她的語言還刻薄,盡揀煞饞的講,句句見血,卻沒一句臟的、浪的。
難得的是孫嘉蘋長得漂亮,柳眉、丹鳳眼,顧盼生風(fēng),加上皮膚白凈、臉龐周正、身材高挑,如不說話,一群人氣場全是她的。
年輕時追她的人多,但幾個回合下來,多退避三舍,怕她一張嘴。如今的丈夫,按刀子孫的說法是獨種丈夫,原也是話多的人,戀愛后就變了,到了結(jié)婚就沒了語言,三棍打不出來個悶屁,徹底沒話了。
丈夫也不吃虧,在單位偶爾受氣,刀子孫必上,天翻地覆的事注定發(fā)生,最終敗陣的自然是給丈夫氣受的人。刀子孫的話嘩啦啦的淌,淹沒了和她對話的人,受不住這張嘴只能三緘其口,認(rèn)輸。
刀子孫的名號是有來歷的,主要是和李三把的對峙。
有一天李三把耍刀,邊上人潑水,刀舞水珠碎,濺了路過的孫嘉蘋一身。孫嘉蘋不高興了,亮開嘴就說,一時間天昏地暗,十分鐘不到,李三把的三把刀竟脫手落地,直直的插在草坪地上。
李三把的刀被孫嘉蘋的語言擊落了,古人化柳為刀,孫嘉蘋的語言賽刀,枝蘭之氣,吹煞了刀光劍影。
也有人說,李三把的刀是被孫嘉蘋的美麗驚落的。不管怎樣說,就從這次起,刀子孫的名號坐實了。
刀子孫幾乎沒有朋友,都說她嘴損。
那幾年作興大批判,斗個牛鬼蛇神或者孔孟之道類的,小城的頭頭腦腦就想到孫嘉蘋,如此的嘴還不把牛鬼蛇神批得體無完膚?
就有一天批判老師,站在臺上的正是刀子孫的小學(xué)班主任。上學(xué)時,班主任沒少訓(xùn)過孫嘉蘋,常是狗血噴頭,害得她輟學(xué)回家,字沒認(rèn)得一升子。
看到了好戲,刀子孫上了臺,一把揪下了老師胸前的牌子,一言不發(fā),推推搡搡將老師推下了臺,臨了時說了句話: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語速極快,錐得人心疼。
沒有人敢攔,都知刀子孫的唾沫星能淹死人的。
據(jù)說刀子孫把老師推回了家,和三棍打不下來個悶屁的丈夫下了三天三夜的象棋,戰(zhàn)火紛飛,也沒見個輸贏。
刀子孫少友,有一個癱在床上的婆婆。婆婆在床上一癱十多年,就喜歡刀子孫嘩啦啦的語言,一會不聽就過不去。刀子孫就說給婆婆聽,飛快的語言和悶悶的笑聲常在巷子里撞來撞去。
婆婆活到九十有六,臨去世前拉著刀子孫的手不放,眼含笑容,囁嚅地說:嘉蘋講幾句。刀子孫突然就沉默了,只顧流淚。倒是老太太沒閑著:刀子嘴,豆腐心,刀一子一孫。刀子孫一愣,老太太從沒叫過她的外號,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婆婆干干凈凈的走了,刀子孫無話,話被眼淚滅了。
刀子孫有后,不知為什么沒繼承她,都是些沉默無言的人,倒讓小城少了抹風(fēng)彩。
一帖胡
毛竹巷淡淡的藥香,草根香、綠葉香、果實香,香成一股子清煙,在小城裊裊娜娜。
香和胡一帖有關(guān),他住毛竹巷的深處,小小的窗口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藥香讓人皺下鼻子,又深深吸上一口。
胡一帖行醫(yī),以看瘡科聞名。俗話說:病怕無名,瘡怕有名。胡一帖專治有名的瘡腫。比如落頭疽、搭背瘡。
落頭疽生在人的頭上,多在后腦當(dāng)中位置,來勢兇猛,疼痛難忍,難治,治療不及時常落個掉頭的下場。搭背也如此,反手由脖部摸了去,正在指尖,稱為搭背瘡。
胡一帖的名號,就由治療落頭疽、搭背瘡而來。病急亂投醫(yī),大小醫(yī)院治不了,算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找到起先還不叫胡一帖的戳包醫(yī)生胡三毛。胡三毛不推不擋,看了毒瘡還沒有出頭,從臟兮兮的箱子里摸出一帖同樣臟兮兮的膏藥,撕開了哈上一口熱氣,緩緩的貼上。對著不信任的目光,說:一帖,三天包好。病人給錢,他又搖搖手:好了在說。
還真的神了,三天后,落頭疽、搭背瘡真就消了腫。人精神了,氣也足了,小城人厚道,千恩萬謝,送來藥錢,十塊、八塊的不等,胡三毛不客氣,收,但僅收兩元,多一分不要。如若請喝酒,他不拒,酒量不大,十喝十醉。
如此再三,胡三毛名聲傳了出去,名字也改了叫為胡一帖,文氣點的叫一帖胡。
胡一帖也有一次失手的時候。落頭疽時間熬長了,疽出了頭,膏藥貼了三天,人卻去了。胡一帖遭了大罪,家被抄了,人還被打了個半死。胡一帖不還手,任人打,邊上人看不過,護著、拉著,他才揀了條命。
也就是這次,讓人對胡一帖產(chǎn)生了歧義,胡是糊弄人的糊,寫在字面上就是糊一帖了。
好在那些年生毒瘡的人多,胡三毛想關(guān)門都關(guān)不了,找上門的人不少。胡一帖又操起舊業(yè)來,兩元一張膏藥仍賣得火熱。
不管怎么說,胡一帖的膏藥是靈驗的,清腫去痛治根,一整套的走向流暢得很。傳說胡一帖的膏藥是祖?zhèn)鞯?,祖上就靠這膏藥吃飯。
胡一帖也靠膏藥吃飯,撐不死餓不壞,老鼠吃面糊,糊吃。他的膏藥自己熬,草根的藥自己采,裊裊娜娜的藥香多是他關(guān)門閉戶熬膏藥時傳出的。
胡三毛長相不敢恭維,個矮干巴,眼小臉盤窄。不過,他找了個小城數(shù)一數(shù)二漂亮老婆小翠。
找上老婆時的胡三毛,已經(jīng)有了不錯的雅號胡一帖。和看瘡有關(guān)。小翠生了毒瘡,要死要活的痛,打針吃藥,花了不少的錢,卻越看越重,竟不能下床行走了。家人抬著她找上了胡一帖的門。
小翠的瘡生的不是地方,屁股上。胡一帖不看不敢下藥,看,小翠又不愿意,抽抽泣泣的哭,為救命小翠終是答應(yīng)了。誰知胡一帖卻找來毛巾,扎了自己的眼睛,僅伸出手摸摸索索的向毒瘡摸去。瘡好燙,胡一帖的手一抖,小翠尖尖的叫。
膏藥貼上了,胡一帖取下毛巾,還是老話:一帖,三天包好。另加了兩個字:割根。
小翠臉紅了又紅,潮潮的紅,瘡處痛卻去了好幾分。
三天后小翠家人來送藥錢,順帶著提親。理由簡單,大姑娘屁股都不愿看的男人,一定是好男人。不過小翠吵著家人的理由是屁股都被人摸了,不嫁他嫁誰?
胡一帖就有了老婆,在毛竹巷開了夫妻店,生意不咸不淡,有日子過。
或該有事。一天小翠起得早,門前竟倒著個半大孩子,頭腫得笆斗大,忙喊醒胡一帖,胡一帖掃了眼,輕輕嘆聲:落頭疽。膏藥貼上,胡一帖還是一句老話:一帖,三天包好。氣得小翠狠狠的掃了他一腿:講給誰聽。毛竹巷清凈,半大孩子還咬著牙關(guān)。
三天后,半大孩子瘡好人來勁,叨叨絮絮的說,他叫三德子,孤兒。小翠心軟,留下了三德子,當(dāng)個幫手。
三德子機靈,叔叔嬸嬸的喊,時間一長,胡一帖就把他當(dāng)了家人,什么也不瞞他,采藥熬膏,都在一邊。
日子艱難起來,小小的膏藥難養(yǎng)家糊口,何況小翠又有了身孕。突然有一天,三德子就消失了,無影無蹤。起先胡一帖到處打聽,不久又懈過勁來,三德子一定學(xué)會了他的家傳,自己跑碼頭去了。屁股拍腫了,胡一帖只有哭的份了,小翠挺著個肚子也暗暗抹淚。
也不知為什么,胡一帖的生意陡子好起來,小小的房子人來人往,待小翠十月分娩時,他們的積蓄已足以將孩子養(yǎng)得好好的了。
還是露了風(fēng)聲,來這求醫(yī)是一半大小伙子介紹的。胡一帖一拍桌子:三德子。
事情過去許多年,小翠老了,胡一帖更老,小翠問胡一帖:老東西,那年摸我屁股,摸到什么了?胡一帖答:我摸到一顆心,怦怦跳。胡一帖沒笑,小翠卻哭了。
油條吳
油條吳的油鍋支在葛大巷的巷口。葛大巷不長,一百來米,卻有些來歷,巷子的青石板路就是證據(jù),青石照人,還勒著一條條車轍印,深深的,早晨落滿夜露。
油鍋散發(fā)著嗆人的油香味,小城人熟悉,湊上鼻子,就聞出是菜油還是花生油。
葛大巷醒得早,油條吳的油鍋邊圍了一圈的人,乘著熱乎勁買幾件油條,是許多小城人的作派,不過最愛油條吳的油條。
油條吳的油條地道,分量足,香脆可口,一色頭的金黃。小城不小,聚了兩三萬人,早晨的油鍋也不少,但炸油條的不多,比不過油條吳。
冠以油條吳,當(dāng)有過人之處,獨獨的,且坐定頭牌。面是同祥的面,油是同樣的油,火是同樣的火,人卻不一樣。油條吳的油條,一斤面三十根,不多不少,勻稱,沒大沒小。油要么菜籽油,要么花生油,棉籽油絕對不用。別的油鍋就不一樣了,一斤面四十根,個頭小,油也不純,總是把棉籽油摻了用,炸出的油條灰頭土臉,咬進嘴里卡嗓子。
油條吳坐定葛大巷,一坐就是三十年,眼見把自己坐老了。每天十斤面,和好、揉好、發(fā)好了,天麻麻亮在巷口生火,火是柴火,旺旺的燒開一鍋油,就等人來了。聞著油香上人,油條吳利索,揪面、成型、旺火,十根油條下鍋,一氣呵成,油條在鍋里滾,同時又重復(fù)剛剛的過程,一浪接一浪,有頭緒得很,十條油條出鍋,新的十根又下鍋了。白森森的下鍋,黃橙橙的出鍋,油條吳如玩魔術(shù)。
早有人等不及了,抓起出鍋的油條就咬,燙得嘴直歪,還是舍不得口中的酥美,左一口右一口,不一會就風(fēng)掃殘云,油油的手向頭上一抹,當(dāng)是上了頭油。
油條吳賣油條講究個先來后到,不論表叔二大爺、貧民百姓吃官糧的,加隊不得,如是想加隊占便宜的,對不起,肯定放在最后,有時連根油條渣子也買不到。好在小城人習(xí)慣了,排隊等著,何況看油條吳炸油條是種享受,還能學(xué)一招兩招呢。
油條吳支鍋早,收攤也早。一天十斤面,不多不少,三百根油條也不多不少。油條吳的手就是秤和尺,五分錢一根油條,數(shù)下錢就有了準(zhǔn)數(shù),油條吳心中明燈籠樣。
油條吳似乎一生就干這業(yè)計,早早收攤,回家洗洗擦擦,扛著魚竿就奔小河邊。油條吳和水親,喜歡釣魚。一年三百多天,風(fēng)雨無阻,油條吳就干兩件事,炸油條、釣魚。
想不通的是油條吳不找老婆,日子能過,有人算過賬,十斤面三百根油條,毛收入一天十五元,除去成本,純收入也不少于五元,比小城人的日子好過多了,養(yǎng)家糊口足足有余。
對油條吳背地里的議論不少,先說他的油條好吃,是一絕。之后就說他的人,人標(biāo)標(biāo)致致的,又有一身手藝,咋就不想女人?莫非是出了鍋,冷了、涼了的老油條。老油條軟軟的,皮得沒筋骨。如此一來,油條吳,又有了新的意思。
好在油條吳的油條太好吃,小城人好這口,議論歸議論,還是一大早圍了去,把油條吳的十斤面油條買個一空。
油條吳沒朋友,一個人獨來獨往,除了買面買油就是釣魚支油鍋,有人悄悄盯梢,干凈得沒雜質(zhì),家也安排有條理,床是床、桌是桌,一塵不染。有一件事油條吳天天必做,下半夜下面、盤面、揉面,他做得鄭重,先是里里外外的凈身,手洗了又洗,面秤足了,再戴上口罩,把面和得呼呼的響,嘴中還念念有詞。好事的人把耳朵貼近了,才聽清,油條吳念叨的是:面醒來,面醒來。小城人放心了,對油條吳又有了一說道。
不過小城人都知道一件事,油條吳每天十斤面的三百根油條,賣出的只有二百九十四根,剩下的六根任誰說也不賣。油條吳的手下有數(shù)的很,最后的十根下鍋,火漸弱了,十根油條起鍋,面還剩下一小團,那是做酵頭的。還有的就是六根油條躺在案板上,油條吳拾掇好油鍋、案板、爐子等,最后把腳下的青石板擦亮了,扯張紙把六根油條一字?jǐn)[好,油條熱熱的噴著油香,之后頭也不回,挑著擔(dān)子走人。
就有許多猜測,油條吳留下的六根油條是祭祖的、是敬神的、是救濟窮人的、是給野貓野狗的?沒有結(jié)論,也就不去猜,見怪不怪了。
油條吳沒能善終,一年小河發(fā)大水,魚多得成群聚窩,油條吳收攤釣魚,竟被一條大青魚拽進了河里。
油條吳的喪事辦得簡單,幾個葛大巷的熱心人聯(lián)手,把油條吳發(fā)送了。奇怪的是油條吳有人摔了老盆,摔的人是葛大巷大芝的兩個齊桌高的兒子,大芝早年死了丈夫,帶兩個孩子掙日月。
送葬天,油條吳唯一的花圈是大芝送的,花圈上寫得明,吳北方千古。油條吳叫吳北方,北方人會炸油條。
過了許多年,小城長大了,大芝的兒子也長大了,在小城和小城以外的城市開了油條連鎖店,店名叫“六根油條”,商標(biāo)為“油條吳”,很是著名,一斤面三十根油條,一色頭的金黃。
博士孫
小城人形容博士孫為“孔夫子的卵蛋文 (紋 )皺皺的”。話糙,卻準(zhǔn)確。博士孫文靜,靜得如不起風(fēng)的樹,文得像一枝擰開帽子的筆,不小心在紙上就流出大篇的文章。
博士孫在小城名氣大,小城本身小,但家喻戶曉也是不容易的。博士孫,人人皆知。原因不復(fù)雜,博士孫,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雞毛蒜皮,棋琴書畫樣樣精通,還粗通幾國語言,比如英、法、俄、日語,都能搗鼓上幾句。
小城人最賞識認(rèn)識字多的人,博士孫對漢字拿手,尋常的不用說,生僻字難不倒他。曾有人從《康熙字典》上找字,故意為難博士孫,竟沒難住。博士孫一口讀準(zhǔn)了,還另外說出了一二三四,而這字可能是許多人一生不會碰得到的。
博士孫家住得偏,瘦瘦的房子,門前一棵巨大的黃連樹,篩下半壁的陰涼。家偏不影響人來人往,到博士孫家的多有討教,問一個字、討教一道方程式的解法、兒女結(jié)婚求副對子、添了大孫子取個好聽的名字。博士孫好脾氣,來者不拒,總讓人歡歡快快的走。
奇怪的是博士孫還通醫(yī)道,頭痛腦熱開個方子,花錢少見效快,許多草藥小城邊上的田埂荒坎上就有。偏方治大病,博士孫有偏方,專治婦女不育癥。大老爺們看婦女病,不屑的人多,可見效,一些年下來,博士孫的干兒子、干女兒就大串大串的了。小城人實誠,盼天盼地生了孩子,無以回報,干脆就讓孩子認(rèn)了干親,喊聲爹。博士孫樂意。
博士孫有職業(yè),屬小城搬運隊的,拉著大板車,運送城鄉(xiāng)間的貨物,糧食、化肥、布匹,那時汽車少,板車是主流的運輸工具。文人干粗活,兄弟們心疼他,運貨半路上你卸一包,他卸一包,博士孫的板車上就輕飄飄的,輕快得不累。不過,兄弟們也不放過他,博士孫就講書,天南地北、上下五千年的講,兄弟們愛聽,活干得順順暢暢。有時兄弟們要他說點葷的,博士孫繞開話題,把杈頭打開,故事卻更精彩。
之乎者也,常從博士孫的嘴里流出,聽了怪怪的,多少有些酸氣。正好小城的學(xué)生們上魯迅《孔乙己》課,就有人把博士孫向孔乙己身上引,卻又不像,少見博士孫看書,也不喝酒,清清爽爽的,若不見他穿著草鞋拖板車,截然就是個教書先生的形象。
不煙不酒的博士孫,最大的喜好是下象棋,家門前的黃連樹下擺有棋盤,誰都可以下上幾盤。不過這棋盤講究,一方將的棋子是被釘子釘死的。紅為帥,黑為將。紅先黑后,博士孫永遠持黑棋。名膛下棋的人都知道,博士孫的將永遠不動,動就認(rèn)輸了??上У氖?,博士孫的老將就沒動過,自然沒輸過。不服氣的人不在少數(shù),甚至省里象棋冠軍也來較量過,十步下過,冠軍起身鞠躬,一句話沒說,走人。
小城常有象棋賽事,兄弟們鼓動博士孫參加干上一場,博士孫搖頭,說了句:不為伍,不為伍也,天地間有輸贏乎?難懂。
對博士孫小城人知根底,自小在黃連樹下長大,隨寡母生活,寡母眼神本不好,一年比一年不好,終于瞎了??嗟鬃邮遣挥谜f的,寡母拉扯博士孫長大,全靠幫人洗衣服,糊著母子倆的口。博士孫一天書沒念過,神奇來自何處呢?沒得解釋,就歸結(jié)為黃連樹顯神了。
博士孫孝敬,對瞎眼老母恭敬,一有閑著就引著老母在小城轉(zhuǎn)悠,有一句無一句說話?;蜃邳S連樹下面靜靜對望,一深一淺的兩個目光,似乎看得明明白白。
小城感恩博士孫的人多,二芬是其中之一,十年沒生育,差點釀出人命,用了博士孫的偏方,竟一把生了雙胞胎,龍鳳胞。二芬感恩送錢、送物,瞎眼母子就是不收。只好在一風(fēng)雨交加的黑夜,提了雞蛋送到黃連樹下。夜黑雨密,二芬卻聽到了黑洞樣瘦瘦房子里的聲音,博士孫和瞎眼母親下棋呢。
二芬擱不住話,第二天就把頭天晚上的事傳了出去。有人說:下盲棋呢。小城人見怪多了不怪,博士孫神。也有犯疑惑的,瞎眼老太太也會?
疑惑僅是一陣風(fēng),不久去了。也就是不久,博士孫的老母去世了,黃連樹下的喪事辦得簡簡單單。簡單的如黃連樹,落下的幾片葉。
不過簡單的喪事,讓人提起了博士孫的本真名字:孫漢武。名字是瞎眼老母親起的,有寓意。
許多年后,小城長大了,拆的拆、建的建,老黃連樹沒動。博士孫老了,在黃連樹下建了棋院,奇特的棋盤格式不變,只是換成大理石的了。
象棋院有建樹,竟培養(yǎng)出國家一流棋手。省報記者采訪,一口一聲博士孫。少見博士孫動氣,這天突然另樣,桌子一拍:我叫孫漢武,我媽才是博士。怒罷,淚流滿面。
博士孫,原名孫漢武,生于武漢,眼神不好的博士母親拉扯大。博學(xué),文縐縐的,來自瞎眼母親。無后,喊爹的人不少,干爹。
麻煩虞
虞字難寫,不好認(rèn),小城人卻都識得,顯得有些文化。
三羊姓虞,連起來就叫虞三羊,名字簡單,姓怪了些。上學(xué)前,三羊父母費大心,讓三羊把虞三羊三個字學(xué)會了,省了老師的事??梢彩枪?,第一天點名就鬧笑話,老師喊吳三羊,連喊三遍,沒人應(yīng)答。恨得老師摔桌子,嚇得三羊跳了起來,一個勁“虞虞”的囁嚅。
老師沒面子,在虞字上打了個紅紅的叉,在邊上寫了個“余”,虞和余同音。三羊回家說,父親先惱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虞不姓余,老祖宗丟不得。
父親就和三羊說虞姬的故事,外帶著教了首《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故事好聽,歌悲壯。三羊知道項羽和虞姬都是大英雄,還知道自己的虞是虞姬的虞。
三羊拿了《垓下歌》和老師說事,老師愣怔半天,還是認(rèn)了。虞就虞吧,好歹老師又多認(rèn)識了一個字。老師是代課教師,肚子里也就三五十個字蹭癢。
三羊頂著個虞姓,常多操口舌,工作年,別人都三羊、三羊的喊,倒沒什么,只是偶爾填表格時,有人問可是把姓寫成繁體了,或是不認(rèn)識,害得三羊把虞姬的故事、《垓下歌》講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談戀愛時,上門見老丈人,報上名號,老丈人問是余還是于,三羊費口舌,又不敢多賣弄,大半天工夫才把虞字說明白了。老丈人臉冷冷的,回了句:這姓真麻煩。
實際上老丈人內(nèi)心喜歡三羊,三羊不丑,還乖巧,只是不放在臉上。老兄弟們相聚,說女婿,就有問的,姓余還是于,他解釋不清,笑瞇瞇的回:他這虞麻煩。
就這般麻煩虞傳了出去,傳著,傳著,虞三羊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麻煩虞。小城太小,傳得猛,當(dāng)了笑談,如此都認(rèn)識了虞字,麻煩虞的虞,記得深刻。
三羊的老婆不干了,對喊麻煩虞的人跳著腳罵:你才是麻煩張、麻煩劉、麻煩王呢?罵得難聽,跳得兇。在小城說麻煩有另層意思,把男女間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叫“犯麻煩”。三羊的老婆受不了,麻煩虞有麻煩,把她放在何處?三羊只有搖頭的份,但喊的人多了,也只能認(rèn)栽,一聲麻煩虞喊,也答得清脆。
再后來,三羊的老婆聽耳熟了,三羊不喊,喊了也不見答,就隨了大流,叫麻煩虞。再之后,如有人問三羊的姓,他答的有趣:麻煩虞的虞。當(dāng)了話題,三羊還是要把項羽和《垓下歌》講上一遍。
三羊?qū)傺?,羊祥善。對老婆好,對老丈人一家好,所說的“麻煩”和他粘不上邊。三羊的工作不起眼,在農(nóng)機廠當(dāng)名車工,卻活計干得漂亮,帶了三個徒弟,一男二女,人前人后的喊虞師傅,讓三羊的心熱熱的。其中一個女徒弟叫麗華,常用異樣的眼光看三羊,有時還有些出格。三羊沒留意,邊上的人卻看得清。就有了閑話:要想學(xué)得會,得跟師傅睡。麻煩虞真的要有麻煩了。
閑話是從老婆的眼睛里看到的。三羊一笑,他有辦法。他把麗華帶到了家,和家人一起包餃子,邊包邊說。從他的虞姓說起,老一套項羽和《垓下歌》,說說笑笑,得出了個結(jié)論:簡單好,連姓也是。麗華悟性強,突然就淚眼花花,連哭帶笑的喊了聲:虞師傅,麻煩虞。
麻煩虞沒麻煩,如是無病,日子樂樂和和的過。
臨老,三羊終是惹了場麻煩。七十多歲,兒孫滿堂,正是好日子。卻不知為什么皮膚搔癢難忍,徹夜的癢,沒有好夢。醫(yī)院看了一個又一個,偏方用了一個又一個,錢大把大把花,就是不見效果。毛竹巷的一帖胡,是他最好兄弟,見天在一起,沒好辦法,最后說:止癢,割不了根。
止癢的法子,三羊心中有。他去小城的河邊挖了黃泥巴,純正的黃。他把門閉了,私私的配著止癢藥。還真的配成了,一些日子,他身上一股子泥巴味,人卻精神了許多,又能在人前人后談東論西了。
合該有事,小城的混混三王八染上了癢病,久治不愈,就找上了三羊門,求他配的藥。麻煩虞搖頭,不給。三王八耍無賴,三羊還是搖頭,絕決。三王八有法子,也去挖了黃泥,在三羊配藥時偷偷的趴門縫,學(xué)了一招。
也就是第二天,三王八打上了門,三王八捂著臉上門尋事,說是用了三羊偏方,臉毀了,下身廢了。
三羊大驚,麻煩找上門,他得應(yīng)付。三羊心里明白,是敲詐,他的偏方簡單,黃泥巴加稀硫酸。三王八沒偷到真經(jīng),硫酸濃了。
麻煩虞爭辯幾句,心卻軟了。三王八不像人樣了,病得治。三羊一咬牙,說:給五萬,治不好再給。三王八沒理,嘴卻硬:麻煩虞,等著,饒不了你。
七十歲的三羊一愣,好久沒聽人叫他麻煩虞了,連自己都忘了。
一天深夜,有蒼老的聲音在小城的天空蕩來蕩去: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蒼涼悲壯。
虞三羊平靜的去了,有碑立在墳前。麻煩虞的虞字,小城人都讀得準(zhǔn),麻煩虞的虞。
阿拉樊
老樊不凡,在小城行走,許多年里是一道不錯的風(fēng)景。
小城土,起于人,人土得掉渣,一口土里土氣的話,土得腥氣。老樊不同,穿戴周正,頭梳有樣,關(guān)鍵是開口,口吐芝蘭,如唱歌。那時老樊還是小樊,一口一個“阿拉”,說得最多的是“阿拉”是上海人。
小城人土生土長,八輩子不出門,外來人也極少,純屬自產(chǎn)自銷,形成緊密的圈子。小樊出現(xiàn)在小城不意外,之前小樊的父母已在小城葛大巷安了家。
小樊進葛大巷拍父母的門,若是個討飯叫花子,蓬頭垢面,沒個人樣。一家人抱頭痛哭,事情就擺了出來,小樊從新疆阿克蘇跑來,路上足足三個月。那時小樊十七歲,中專畢業(yè),在阿克蘇一學(xué)校當(dāng)老師。
小樊留了下來,說是沒車旅費,小城人見怪不怪,吃飯了添雙筷子,小城不多這一個人。小城人心里明燈籠般亮,沒車旅費是假,沒了也可以湊,小城人不摳門。小樊應(yīng)是當(dāng)逃兵,回不去正常。不過,小城人從不說破。
上海人稀奇,小城人先是三三兩兩去葛大巷看小樊父母,幾年過去,小樊的父母沒了上海味,也和小城般土土的。好在小樊續(xù)上了,葛大巷又靜不下來。
就有了阿拉、阿拉的卷舌音,在小城飄來飄去。當(dāng)然是小樊的。小樊不討人厭,除了保持作派,也和當(dāng)?shù)匕氪笮』镒記]二樣,調(diào)皮,有時還搗上一亂。
小樊有功夫,吹拉彈唱,都不輸人。就被鎮(zhèn)里看上了,宣傳隊缺人,拉進去,一人抵好幾人用。有報酬,不多,也足以吃喝不愁。
宣傳隊演出,開始吸引人了,多是來看小樊的,看他吹笛子、彈琵琶、拉胡琴、唱越劇,更重要是聽他的介始:阿拉是上海人,阿拉小葛,吹一曲阿拉喜歡的曲子……一串阿拉好聽有余味。
阿拉樊不久就叫出了。兩層意思,小樊為上海人,阿拉是上海符號。樊和煩同意,估計是阿拉聽得耳朵生繭,聽阿拉聽煩了。但可以保證,小城人無惡意,只是一說。
小樊在很長一段時間,在小城風(fēng)光,亮相的時間多,叫一聲阿拉樊,他總是昂著頭答。
當(dāng)小樊成為老樊,發(fā)生過了幾件大事。首先是父母早回了上海,他卻隨不了,逃兵的事浮出水面,逃兵沒人要。再一他談了次戀愛,驚天動地的愛,卻是棒打鴛鴦,一個叫小鳳的姑娘嫁了小城毛竹巷人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城規(guī)矩大。如此,老樊到了七十多歲了還是一人,孤零零的。
七十多歲的老樊把言必“阿拉”弄丟了,似乎丟了有些年頭。他已成了正宗的小城人,也土里土氣的,土話比當(dāng)下的小城人說得還地道,好多方言別人說不上來,他張口就來,頭緒大得很。
小城本來是有歷史的,沉淀下一些故事,老樊打撈,記在心里,常和人說,聽得小域人直搖頭,說老樊胡扯。老樊不氣,不緊不慢數(shù)落著,引帶的是小城“六景”:葛家紫韻、竹海翠色、西涼余暉、黃蓮生煙、派河春曉、古埂柳飛……有出處,能點到位:葛大巷、毛竹巷、西涼城、黃連木仍有余意,派河水流、古埂柳飛一天沒停過,由不得人不信。
老樊丟了“阿拉”,卻有保留的,算了算有三五樣,衣著鮮亮,唱越劇,不吃腌貨、油炸物品。前兩樣小城人讓了,畢竟是上海人。后幾樣小城人搖頭,咸魚、咸肉多好吃,老樊沒口福。老樊卻執(zhí)著,自己不吃,看小城人吃,還要有的無的勸上一氣。
老樊活得精神,老了仍是小城一景,廣場上一站,吹拉彈唱,總是吸引一幫人,還有人指指戳戳:阿拉樊。
七十四歲的老樊在小城掀了股風(fēng),在葛大巷辦了婚禮,熱熱鬧鬧、火火紅紅,迎娶的是七十有二的小鳳。小鳳的丈夫早兩年走了,舊緣又續(xù),續(xù)了個尾巴。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老樊闖過了七十三,還有活頭。
老樊自擬了一副對聯(lián)貼在新房:兩個老東西一對新人,一雙舊鴛鴦兩顆初心。不對仗,但喜慶,老樊對賀喜的人說:阿拉喜歡。
實際上有段舊故事,五十多年前,老樊從阿克蘇跑回,是小鳳引的路到葛大巷,順手還塞給一個山芋。
夜深了,老樊說這故事,小鳳早睡著了,一臉的皺紋在笑。
小城這幾年變大了,老樊走得慢,但總要走個遍,偶爾會說“阿拉”,不過對象一定是上海人。小城隔三差五有上海人來,不稀罕了。
車夫倪
騎馬巷是小城最寬的巷子,清朝時還能打馬穿行,而這之前,馬車穿行足足有余,青石板的路面堅固,但也受不住車輪摩擦,至今還留著深深的車轍呢。
車夫倪的家就在騎馬巷的中段,門樓高,左青龍右白虎對他家都沒影響,好在是歷史留下的印跡,左鄰右舍也就沒個說道。據(jù)說張獻忠當(dāng)年還在這宅子歇過,小城的幾個史學(xué)家,多次上門考證,在墻壁上多處打探,終沒找出“張獻忠到此一游”之類的痕蹤。倒是車夫倪,天天把大卡車停泊在門前過夜,引發(fā)了不少目光。
一些年里小城車稀巴巴的,有也是拖拉機,蹦蹦跳跳的像個老頭螞蚱,能開上拖拉機,或者坐上拖拉機頭就算風(fēng)光的了,就別說大卡車和卡車司機了。車夫倪就開上卡車了,還是赫赫有名的“躍進”。
車夫倪家的老墳有力,謀了好差事。不過也說不上,老倪家的墳?zāi)苟荚嵩谝黄?,相鄰的就是張家的老墳,界限不明,都窩在西涼城的一隅,幾乎是你踢一腳,他蹬一腿。小城不大,張、倪二姓是大姓,幾乎占了大半壁江山。張家對倪家出了個車夫大有議論,倪家人又問張家為什么出了鎮(zhèn)長,如此,算是扯了個平。張倪二姓相安,小城就平靜多了。
車夫不大好聽,過去稱趕馬車、牛車、驢車的為車夫,小城的老人有說法,拖拉機叫個鐵牛,鐵牛也是牛,只不過不吃草,喝油,類推卡車和馬、牛、驢沒啥兩樣。于是卡車司機就叫卡車夫了,倪車夫自然喊出了口。車夫倪先是發(fā)脾氣,讓喊倪師傅或倪司機,卻是沒人愿意,時間一長也就隨之去了。
騎馬巷有文化,幾個老者論證,司機是外來語,夫是中國的,孔夫子中還有個夫字,車夫倪中的夫就是孔夫子的夫,怎么也不憋屈,車夫倪算是坐實了。
車夫倪把車停在大門前,倒不是想炫耀或表明什么,只是小城沒個停車的地方,車是供銷社的,供銷社的院子就屁股大,停不了。馬路上也不好停,偷車上部件的有人,一不注意車胎氣就被放了。好在騎馬巷寬,一車停在家門前,不惹人事,還安全,從這個意義上說,車夫倪開車,還是水到渠成的。
有好業(yè)計,車夫倪卻不張狂,小城人外出,碰上了順風(fēng)車,招招手,車夫倪一準(zhǔn)停下車,送上一段。車夫倪的車上從不空著,駕駛室里人滿,連車箱里也趴滿了人。為這事供銷社的頭頭腦腦找過他,說他慷公家之慨,也就是一說,耳旁風(fēng)般,車夫倪仍是一如既往。
車夫倪用車干了不少好事。比如大牛的老婆難產(chǎn),半夜三更大牛敲開車夫倪家的大門,車夫倪二話不說,拉起產(chǎn)婦就向省城跑。幸虧有車,大牛老婆母子平安。醫(yī)生說,遲來半個小時,就太危險了,嚇得大牛小腿肚子發(fā)抖,半天說不出話來。兒子滿月,大牛一家三口跪著感情。車夫倪不承情,一句話回得絕,是車子在跑,我坐著的。言下之意,謝卡車去吧。大牛一家三口對著“躍進”叩頭,響響的,如是騎馬巷奔過馬蹄聲。
車夫倪的毛病多,首選的是他的車誰也碰不得。車停下了,他的眼睛就黏在車上,似乎向車吹口氣,車夫倪都能感受到,別說摸上一把了。車子稀罕,尤其是騎馬巷的孩子,最想的是爬上爬下瘋個痛快。車夫倪不依,像和孩子們有仇,孩子們還沒靠近,一聲怒吼就沖出去了,嚇得孩子們貼天飛。別人的孩子如此,對自己的寶貝兒子也一樣。外人說,卡車是車夫倪的老婆誰也碰不得。
車輪一滾,黃金萬兩。車夫倪家的日子,顯見著比別人家好。車夫倪的車跑山路,任務(wù)單一,把山貨拉出,供銷社出售,簡單明了。小城的人隔三差五的向他家跑,不外乎讓他挾帶些山里的東西,車夫倪不拒絕,順帶著就捎回了,不外乎就是木耳、山菇、板栗之類。起先車夫倪先收錢后帶貨,一摜兩響。后來變味,先帶貨后收錢,拖泥帶水有了差價。一次兩次沒什么,長年累月,小日子就滋潤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供銷社不饒車夫倪,停職、批斗,差點要了他的命。按規(guī)矩車夫倪的車開不成了,誰知抖落來抖落去,除了車夫倪,小城還沒人會開車的。沒好法子,車還得動,車夫倪又摸上了方向盤。
車夫倪突然木訥了一截,車來車去中變了個人,好在車少人少,否則不知要出多少事故。但還是出事了,車夫倪撞死了自己的兒子。放學(xué)的兒子,剛走到家門前,鬼使神差般,“躍進”沖了上來,車剎住了,兒子卻躺在血泊里。兒子是龍蛋,車夫倪三十大幾才生下的。一家的天癱了,哭聲將騎馬巷的塵土,驚冒得三丈高。
騎馬巷再也不見泊著的車,倒是時而看到車夫倪提著自己的一雙手,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看,如看一部天書??磯蛄?,又把雙手向地下摔,像摔一塊鐵,震得青石錚錚的響。
過上兩年車夫倪死了,大牛的兒子摔了老盆子,和青石交鋒,老盆碎得有模樣?!败S進”車停在巷口,靜靜的,也老態(tài)了。
再過上幾年,小城的車多起來,車夫兩字突然消失了,不叫司機,不叫駕駛員,叫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