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雪
一九七六年,發(fā)生了好多件大事。
這年我在角馬公社中心小學上五年級。一天下午放學后,從縣城來公社的一輛大卡車,貨箱左右兩邊的車幫各寫著一排大字,關(guān)鍵詞是“堅決擁護”和“憤怒聲討”。紅頭文件還沒發(fā)到公社,公社黨委書記叫民兵把卡車扣在公社大院。一群熊孩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跟著汽車的尾氣咿哩哇啦跑進公社大院。
“我們縣車隊領(lǐng)導叫貼的,領(lǐng)導說是縣革委安排的?!?/p>
黨委書記派人打電話問縣革委,縣革委工作同志叫書記接電話。接完電話,書記回來叫民兵把扣下的車放了。然后通知公社領(lǐng)導班子開會??ㄜ嚾チ藝鵂I飯店,領(lǐng)導們?nèi)チ藭h室,熊孩子們作鳥獸散。
我家住在供銷社。小學到公社三分鐘,公社到供銷社走公路八分鐘,走小路五分鐘。這天我不想早早回家,我還想順著公路去國營飯店再看看那輛給我們帶來振奮人心消息的汽車。
六隊的晾場在公社到國營飯店的公路邊,一個籃球場那么大,晾場一側(cè)有個面粉加工作坊,作坊主人是六隊隊長老能,二十來歲。離作坊十多米遠有一棵不大的柳樹,樹上幾片葉子稀稀落落,再來一陣風就會變成禿子。我之所以注意這棵樹,是因為我看到我家的狼犬喜子在樹下旋轉(zhuǎn)的樣子。喜子圍著這棵樹逆時針公轉(zhuǎn),同時腦袋牽引著整個身子逆時針自轉(zhuǎn)。喜子自轉(zhuǎn)時頭和尾巴差不多要連在一起了。我跑到柳樹下關(guān)切地看它,它一邊旋轉(zhuǎn)著,一邊發(fā)出低低的嗚咽,那聲音不像是平日里從喉嚨里聲帶上發(fā)出的,聽上去倒像是某個無奈的痛點自己產(chǎn)生的聲音,喉嚨里的聲帶一直憋著,仿佛一旦憋不住嘶喊出來,整個身體就會瞬間崩潰。“嗚……”,喜子終于憋不住,它生命最后的聲音并不是平日里狗類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它居然用身體里最后一口氣噴薄出一句粗魯?shù)娜嗽??!皢琛钡穆曇魟偮洌严沧永苫⌒蔚哪歉床灰姷南曳路鹜蝗粩嗟?,喜子的身子直挺挺地彈射到我腳下,我猛地后退,脊背撞在柳樹上,樹上本就不多的葉子沒等風來就紛紛飄落,一片黃里透紅的柳葉蝴蝶樣落在喜子身上,我盯著這片葉子,滿眼都是紅色。我一直沒感覺到,在喜子逆時針轉(zhuǎn)圈的時候,我的眼淚也早就在眼眶里逆
時針轉(zhuǎn)圈,直到脊背撞在柳樹上那一刻,眼淚才變成直線飛流出來。我坐在地上,淚眼盯著覆蓋在喜子身上那片葉子,像喜子臨死時的嗚咽那樣嗚咽著。
不知什么時候,六隊的老能、安才、雙柱、小米、華為他們圍著柳樹站成一圈,低著頭,圍觀我和喜子,神情肅穆,好像在為喜子致哀,我沒理他們。后來,父親也來了,蹲在我身邊,用手帕為我擦眼淚,我的眼睛不再模糊,看到父親,他眼里也有淚水在轉(zhuǎn)動,只是一直沒掉落出來。
父親問:“怎么死的?”
我搖頭。
老能湊上前說:“怕是吃了糧管所毒死的那些耗子?!?/p>
我心里說,放屁,我家喜子在警犬隊訓練有素,這種低級的食物它從不理會。
安才說:“這幾天生產(chǎn)隊在大麥地里噴灑農(nóng)藥,麻雀吃了,老明打下來喂狗,怕是被麻雀毒死的?!?/p>
老明是我哥,彈弓槍法極準,跟著他,我和喜子常常有鳥肉吃。安才這家伙竟想把喜子的死賴在我哥頭上。我心想,你們那點農(nóng)藥連麻雀都毒不死,何況我家喜子。
父親對老能、安才他們的熱心不置可否。后來父親告訴我,那年頭缺肉吃,他隱隱覺得這幾個伙子表現(xiàn)出的熱心背后可能另有所圖,父親歷來是那種溫良恭儉讓的人,對于一條狗的死去不會較以錙銖,在父親心里,安慰兒子受傷的心靈才是頭等大事,至于如何處置死去的喜子,他早就有了主意。
父親雙手把我從地上抱起,對老能說:“既然喜子是被毒死的,你們幾個,把它拉去埋了?!?/p>
我腦袋里一團糨糊,極不情愿地聽從了父親的安排,父親手牽著我,一直到家才放下。
隨后半個多月,喜子完全替代了我少年夢境的主角漂亮的語文老師和小米的妹妹小鈴。它撒著歡,突然就在那棵柳樹下公轉(zhuǎn)同時自轉(zhuǎn)起來,我醒來,枕頭濕了一片。
小學四年級的農(nóng)忙假期,我第一次來到省城。省城的表哥在警犬隊訓練警犬,從表哥寄給我的黑白照片上,我第一次見到喜子,表哥蹲著,喜子坐著,兩個一樣高,表哥閉著嘴,喜子咧著嘴,盡管喜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嚴肅,但一點都不影響表哥和喜子的凜凜威風。羨慕表哥的同時,對他旁邊的警犬也一直心神往之,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像表哥那樣和它照上一張照片,在學校里拿給同學看,一定是一件很牛的事。表哥說明天領(lǐng)我去看他訓練警犬,從他宣布這個決定的那一刻,我就一直興奮著,夜里躺在床上,喜子在照片里咧著嘴的樣子總是在腦子里縈繞,表哥作為照片的主角倒被忽略了。
第二天早晨,天藍瑩瑩的,我的心情比天更藍比地更遼闊,坐在表哥永久牌自行車貨架上,我吹著口哨,晨風吹著我,十幾分鐘,就到了表哥上班的地方。訓練場地被一圈紅磚墻圍著,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各種訓練設(shè)施在場地里等著警犬們,我分不清它們的功能。表哥說是帶我來看他們訓練,訓練場卻十分清靜,表哥這才告訴我今天警犬隊整休,說是要給我一個驚喜。他讓我在場邊等一會兒,自己去了犬舍。不一會兒,牽了一條高大威猛的警犬出來。
“喏,這是喜子?!?/p>
喜子不認生,繞著我嗅一圈,嬉皮笑臉坐在我面前,我被它的友善感染,伸手撫摸它的頭,它咧著嘴,眼球向上看我,仿佛認識已久的老友。
“為什么叫喜子?”
“你看它總是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樣子,我給它取的名字?!?/p>
表哥不緊不慢地告訴我關(guān)于喜子的一些事情。喜子是一條十分優(yōu)秀的警犬,技能、體能在警犬隊里都屬一流,只是“狗之初,性本善”的本性一直扭不回來。直到上星期,上級領(lǐng)導來訓練場觀摩訓練成果,喜子本性難移,對“罪犯”下不了口。它嗅過“罪犯”的用品,穿越各種障礙,繞過各種迷宮,在考核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找到“罪犯”的所在,卻不按規(guī)定撲咬,只坐在“罪犯”面前看著,咧著嘴,眼睛滿是悲憫,陽光從背后照著狗毛,像菩薩的光芒。針對喜子這致命的缺點,表哥請來警犬界最優(yōu)秀的專家,想了各種辦法都糾正不了,鼓勵的肉片吃了,鞭策的鞭子受了,卻死不悔改。觀摩那天領(lǐng)導評價說,喜子存在嚴重的階級立場問題,是警犬隊的害群之犬。表哥心都涼了。喜子被決定淘汰出警犬隊,通常的做法是送給附近的老百姓喂養(yǎng),送給誰馴養(yǎng)可以自己定。
“你想咋辦?”
“送給你?!?/p>
我喜出望外,本想求著表哥給我和喜子照一張照片回去向小伙伴們顯擺,表哥卻慷慨地將喜子送給我,弄得我整個心谷一下子開滿幸福的花兒。
“合適嗎?”我故意問。
“送給你,我放心,我從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喜子的眼神?!北砀缯f話時抬著頭,眼睛看著遠方的天。
假期即將結(jié)束,我回到角馬公社。從國營飯店下車,手里握著套在喜子肩膀上的專用皮帶,我有意放慢腳步,一路趾高氣揚,臉比陽光還燦爛。街上遇到同伴,都是他們先跟我打招呼,打完招呼,同伴們就不再看我,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喜子上。
“見過嗎?”“嗯,電影里見過?!薄跋沧?,走?!蹦翘欤閭冄劾?,我是整條街最牛
的,就算碰到公社黨委書記我也不會先跟他打招呼。供銷社旁邊一個每周趕集的小廣場,是幾條土狗的勢力范圍,土狗們見到喜子,先是一驚一乍地看幾眼,喜子停下來回看它們,沒等商量,土狗們不約而同夾著尾巴,悻悻地離開了。
我和喜子回到家。喜子的到來,全家
只有我一個人喜形于色?!氨砀缢臀业?,警犬?!薄爸懒恕!备赣H說。聽不出父親對喜子的態(tài)度。第二天,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堆土
坯,挨著廚房的墻砌起了一間一米高的小
屋,小屋里平整地鋪了一領(lǐng)嶄新的棕衣?!跋沧拥??!备赣H指著小屋說。喜子聽懂了父親的話,在父親面前可
勁兒地搖尾巴,尾巴牽動了后半身左右擺動,嘴里咿哩嗚嚕地不知所云。父親輕輕地拍了拍喜子的臉,沒說話。
也是從這一天起,姐姐淘米時,每每要多舀一水壺蓋米下鍋,全家人吃飯時,盡管意猶未盡,兩三個菜盤子總會有東西剩著。我心里知道,喜子的到來,使全家人的生活悄悄地發(fā)生了改變。
六隊的同學老要看上了牽喜子用的專用皮帶,他知道我愛吃花生糖,他說他爹每星期都要熬紅糖加進花生米做成花生糖趕集時去街上賣。我把皮帶給了他,他從家偷來一書包花生糖給我。后來他說他被他爹打了一頓。我用幾塊花生糖從康同學那里換來手抄本《少女之心》,康同學只許讀一遍,我讀了四遍,賺了。還書的時候后悔只顧得上狂亂,沒多個心眼兒整本抄下來。
喜子看上去高大威猛卻天性良善,從不欺負比它弱小的同類,我去上學的時候,它就在供銷社旁邊的小廣場溜達,憑著一副笑臉,沒多長時間就跟那里的土狗們混熟了。狗們成天在那里追逐嬉戲,每次追逐一根骨頭,喜子的速度總是最快的,它第一個追到,叼在嘴里,卻不吃,總是等后來的狗們趕到時,放在地上,狗們怯怯地望著地上的骨頭,等喜子退出一定距離,才上去哄搶,喜子咧著嘴坐在邊上看熱鬧。在邊上看熱鬧的還有小青,小青是一條年輕漂亮的母狗,它文靜地坐在喜子旁邊,偶爾羞澀地看喜子一眼,喜子眼睛的余光打量著小青,暗自歡喜。喜子知道,阿黃、大黑也一直在打小青的主意,一直沒有得逞,想到這,又暗自歡喜。
星期天不上課,我通常是要和喜子滿世界去瘋的,喜子卻早早地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和康同學百無聊賴,約著去公社辦公樓后面的一個山坳里轉(zhuǎn)悠。山坳呈畚箕狀,畚箕口朝南,東、北、西三面環(huán)山,有地理先生說這是塊風水寶地,這個說法在幾年后得到驗證,前面那座辦公樓里連續(xù)出了好幾個人物去縣里市里。山坳三面的山上樹木蔥蘢,畚箕底面相對平坦的地面綠草如茵,空氣彌漫著伊甸園的氣味。
“找到相好的,我就領(lǐng)來這里玩?!笨低瑢W說。
“你是不是要領(lǐng)小鈴來這里?”我心里涌動著淡淡的憂傷。
“嘿嘿嘿,哥哥不要亂說?!?/p>
“我要領(lǐng)胡老師來這里玩?!焙蠋熅褪浅3T谖覊衾锍霈F(xiàn)的語文老師。
兩個伙伴談著理想,山坳西邊的樹叢里好像有動靜,我們走過去,只見我家喜子和小青身子連在一起,臉朝著相反的方向。
“哈哈,你家喜子在干爛事兒?!?/p>
喜子的流氓行徑讓我在康同學面前顏面盡失,我撿了一塊石頭沖到它面前想砸碎它的腦袋,它居然恬不知恥,抬頭看著我,還是那個標志性的表情,嘴咧著、歡喜著,一臉厚顏無恥。我看不下去,丟下石頭,心想,隨它去吧。我拉上康同學,想盡快離開這里,康同學執(zhí)拗著不想離開。
“再看一下,再看一下?!?/p>
我不理他,先走,康同學看夠了,快步跟上我。他喜出望外,我鐵青著臉。后來康同學告訴我,這個星期天,他說了很多話,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逼著他拉勾發(fā)誓,今天看到的事情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后來知道這是多余的,從這天起,喜子領(lǐng)著小青在供銷社的小廣場上出雙入對,阿黃、大黑它們看在眼里,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喘。
三十年后。老能在縣工業(yè)園區(qū)一個企業(yè)里打工,在車間當班長。機緣巧合,我去企業(yè)檢查安全生產(chǎn),我沒注意到他,他注意到我。他向企業(yè)辦公室主任問到我的電話,聯(lián)系我,約我打牌。頭兩次我推卻了,第三次,他說有要緊事要對我說,禁不住他的糾纏,答應(yīng)了,約在企業(yè)附近的酸湯雞館,他說不約別人了,就我們倆。上菜前,打牌,喝酒,五公兩的酒碗見底,菜來了,倒?jié)M座杯,老能站起身。
“兄弟,敬你一杯?!?/p>
老能右手握著杯身,左手托著杯底,我站起來,他一仰脖,先喝了。我看著他,醬色的臉,皺紋密而不深,眼里收斂著精光,頭發(fā)白多黑少,濃密。兩人坐定,他從火鍋里把雞的卵巢、一串負責生殖的黑黃的小蛋拈來遞在我碗里。
“你年紀大,你吃?!?/p>
“哥牙齒好,你吃。”
從第二杯開始,已不再有第一杯那種豪情,一口一口改做抿。老能知道我在等他說事兒。
老能當六隊隊長那會兒,有一年,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長時間沒粘到葷腥,長時間的清湯寡水弄得男女老少肚子里淡出好些個鳥來,他爹讓他想想辦法讓老少爺們打頓牙祭。他召集安才、雙柱、小米、華為他們幾個腦子活套的伙子在他的面粉作坊里開會。安才說,想吃肉,學學人家七隊嘛。老能你晚上去老順家,叫他明天放牛的時候,把那條犁不動地的老黑弄到崖子邊,推下去,摔死球掉,我們?nèi)幓貋?,一家分幾斤,燉了吃。老能說這是集體的牛啊。安才說,我?guī)讉€不說、老順不說,哪個曉得老黑是我們故意弄死的。開會的人很快統(tǒng)一了意見。晚上,老能去了老順家。第二天傍晚,他們幾個背簍里背了砍刀尖刀,進山。第三天午飯時刻,牛肉的香味隨著六隊每家每戶的炊煙飄蕩出來。那之后的兩天,土狗們沒有按照慣例去供銷社的小廣場集合。
這件事兒我隱約聽用花生糖換皮帶的老要講過了。我知道為這個事兒精明的老能不會破費約我來這里。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抿一口。他把眼里的精光收斂到最小,自己拈一只雞腳,左手捏著慢慢啃。
“還記得你家喜子嗎?”
“記得?!?/p>
“知道它怎么死的嗎?”
“不知道,但知道被安才你們幾個煮吃掉了,我父親說的?!?/p>
聽完,老能手里的雞腳掉在面前的碗里。老能眼里最后那點精光熄滅掉,兩個手肘杵在飯桌上,兩個手掌蒙了眼睛,相反的方向搓揉著眼睛和眼睛的周圍的臉皮。沉默了好一會兒,老能拿開手掌,醬色的臉上眼睛周圍的臉皮紅起兩個圈,像橫著的二筒。
“你來廠里那天,你沒注意到我,我注意到你了。晚上夢見你家喜子在我面粉作坊邊的柳樹下轉(zhuǎn)圈,轉(zhuǎn)完圈,跑到作坊門口坐著,笑著看我,第二天晚上又轉(zhuǎn)圈,又笑著看我。”
“我家喜子的表情就是這樣,對每個人都笑?!?/p>
“它怕是來找我討債的。”
老能找我說的事兒這時候才到重點。
老能他老爹是角馬公社最好的獵人。一次打了一只毛色純白的狐貍回來,狐貍是在老能奶奶墳頭上打到的,當時月光皎白,狐貍定定地坐在墳頭上,周身散發(fā)著皎白的光,正對老獵人坐著,它發(fā)現(xiàn)老獵人在向它瞄準,卻不逃走,老獵人猶豫再三,右手食指還是扣動了扳機,這是老獵人平生最準的一槍,子彈射在狐貍兩眼的正中間,不偏不倚。狐貍沒有掙扎,軟軟地倒在墳上。老獵人手電筒照著狐貍的臉,彈洞勻稱干凈,卻看到狐貍兩只眼睛流著血色的淚。老獵人心里覺得日怪,但舍不下這張百年一遇的完美的皮,剝了皮,褪皮后的肉身丟下崖子。打獵回來后的第二天,老獵人右手食指開始不會動彈,隨后慢慢向里彎曲,再也無法伸直,逢人打招呼的手看上去像蘭花指,娘們唧唧的。老能他爹四處求醫(yī),他老爹正方偏方都試過了,仍然白天黑夜都翹著蘭花指。老能他爹找到江邊的土郎中問病,土郎中說這是得了縮筋癥,問完病問藥,土郎中說要取了狼狗四肢的筋,放在瓦片上,炭火烤脆,研末,白酒吞服,每支狗腳的筋一個療程,四個療程,包好。老能他爹把治病的方子說與了老能,叫他一定想辦法弄到狼狗的筋。
“我一直想找你商量,知道你打死都不會答應(yīng),只好找安才他們商量?!?/p>
又一個陰謀開始在老能的小作坊里醞釀。
“土狗不行嗎?我把我家大黑送你?!毙∶渍f。
“不行,郎中說必須得是狼狗?!?/p>
“那就把他們家喜子干掉,四只腳你拿回去,肉我們幾個煮了吃。”安才說這話時面無表情。
“他們家又沒得罪過咱們,這樣不好?!毙∶渍f。
“我們也沒得罪過他們家嘛?!卑膊庞悬c激動,“我們每年喂的豬,喂兩頭,要把肥那頭交去食品組,不夠斤頭人家還死活不要;喂一頭,殺了,帶尾巴的那一半要背了交去食品組,交去食品組,就是給他們家那樣的非農(nóng)人口吃的。他們吃了那么多,我們吃他家一條狗,到不齊哪里的?!?/p>
“那就干。”老能最后拍板。
“不要讓你家小鈴知道,小鈴知道了,他家的人就知道了?!卑膊鸥嬲]小米。
粉碎“四人幫”前的幾個小時,我吃完午飯去了學校,上最后一節(jié)課時,喜子照例從供銷社小廣場跑來學校遇我。這天喜子不知大難臨頭,從小廣場到學校途中,順便笑嘻嘻地坐在老能作坊的門口呆一會兒,仿佛對作坊里簡單的機器充滿好奇。安才、雙柱、小米、華為他們幾個早早地就集合在那里。他們把喜子喚進屋,逗它玩,把一床臟兮兮的被子蓋在它脊背上,只露出頭。老能有時住在作坊里,外村人來磨面,活計忙,面粉得等幾天才過來背,老能就住在作坊里充當保管員,有時就約了三隊那個寡婦來作坊過夜,被子一直沒洗過。被子上的汗味騷味面粉味弄得喜子極不舒服,它不想再玩這個游戲,剛想擺脫,左右各兩個人突然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氣側(cè)身撲在被子上,身子壓著,四只胳膊緊緊箍住包裹了狗身子的被子,喜子覺得過分,叫喚著,卻動彈不得。直到它看到作坊的門從里面被一根木棒抵死,聽到磨面的機器開足馬力空轉(zhuǎn)著,這才悟出幾個伙子所做這一切不是鬧著玩的,隔著被子,它還是感覺到四個身子的重壓和四只胳膊緊箍著身子的力道,被子軟綿綿地纏住手腳,長時間不練的拳腳這時根本就施展不開,它感到無助,感到危險包裹了它,而一切反抗都是無用的。它不再掙扎,靜靜地趴在被子里,汗味騷味面粉味混合著折磨它靈敏的嗅覺。老能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一根釘子,三寸,在喜子頂門心比劃著,右手拿了斧頭,有點抖。
“狗日的,你倒是快點啊?!?/p>
同伴們等不及,催促著。老能定定神,釘子在喜子頂門心比劃著,調(diào)整好位置,右手舉起斧頭,朝釘子屁股砸下去,只一下,三寸的釘子整顆鉆進了喜子的腦袋,不見一絲血跡。
幾個伙子這才佩服起安才的足智多謀。在作坊里密謀那天,安才說他聽老人們講古今,古時候一對奸夫淫婦,奸情被奸夫的婦人察覺,兩個人合力把一根三寸長的釘子釘在婦人腦袋里,那婦人怎么死的,包公都查不出來。
喜子看上去停止了呼吸。老能停了機器,開了門,安才把被子扯開,不料喜子從地上一躍而起,瘋也似的奪門而出,狂奔十多米,然后圍著那棵柳樹轉(zhuǎn)圈,逆時針公轉(zhuǎn)著,同時腦袋牽引著整個身子逆時針自轉(zhuǎn)。
老能臉上的二筒消失了。自己倒?jié)M一杯,沒約我,一仰脖喝掉,再續(xù)一杯。
“老能哥,別喝那么多?!?/p>
“唉,多喝點,好睡。”
“你老爹的蘭花指治好沒有?”
“沒有?!?/p>
角馬公社最好的獵人不再動槍,逢人打招呼的手勢使老人看上去像觀音菩薩。
“老能哥,喜子今后不會來找你了?!?/p>
“真的嗎?”
“真的,釘子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