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被雨淋濕的男人
到了傍晚,喧囂了一天的火車站廣場才開始慢慢安靜下來。其實,也算不得安靜,是另一種熱鬧就要開始了。
我和李冉把桌子一張一張地搬了出來。我們每天都要干這個活兒,八張小方桌,梧桐木的,并不沉,但日復一日。黎明的時候把桌子搬回屋里,傍晚再搬出來。確切說,是早上七點趕在城管巡邏車到來之前和下午六點等到城管下班之后。當然,這絕不是說城管只在這個時間段執(zhí)法,而是說,相對安全——他們隨時執(zhí)法,他們有他們的工作。
今天天氣悶熱,天氣預報說要有暴雨。但這并不耽誤我們的工作。整整一個下午,我和李冉都在為了晚上的工作做準備。李然手腳利索,借助一把快刀和一個小小的破竹器,一個下午可以把一根長長的竹竿剖解為三千支鋒利的竹簽。弄好之后,她把它們齊刷刷地擺在竹筒里,像三千支射向命運的利箭,等待著獵物的到來。她戴著厚厚的手套,以防止這利箭一般的竹子扎進她的手掌。但即使如此,她手上還是扎進去許多看不到的竹刺,這也沒有辦法,我們得生活下去。別忘了,一支竹簽就意味著至少一元錢的收入,所以,看在錢的份上,她還是樂此不疲。我們都需要錢。這肯定沒錯。
我負責把羊肉切成肥瘦均勻的肉條,當然還有豬肉。也許,它們還會夾雜在一起,但是絕對沒有傳言中的老鼠肉、貓肉之類的,因為我們知道,做人要有良心,做生意同樣如此,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容易的。這是耶穌告訴我們的。周日做禮拜的時候,牧師總是循循善誘。除了這些,竹簽上還會有雞翅、雞心、魷魚……但這些都可以到城東的批發(fā)市場去批發(fā),很方便。但有一些活兒,需要我們自己來干,比如,煮花生和毛豆;比如,串蝎子。
每天下午四點,我的堂弟張力會開著他的破昌河從山里來給我們送貨。新鮮的帶著泥土味道的鮮花生,水漉漉的散發(fā)著秋天氣息的毛豆角,最重要的是,還會有活力四射讓人望而生畏的山蝎子。遠處的那座山,盛產(chǎn)蝎子。一種毒蟲。在夜晚的時候,滿山都是掀蝎子的人,他們拿著紫外線燈,朝石頭堆里一照,鮮活的蝎子就會發(fā)出藍瑩瑩的光來。他們用一個特制的鐵鉗子把蝎子夾起來,放到飲料瓶子里。一個晚上,多的時候可以捉一百多只。這常常讓我想起中學《語文》課本上學過的《捕蛇者說》來,雖然每年都有被蝎子蟄死的事發(fā)生,或者失足掉進懸崖摔死,但捉蝎子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因為一只活蝎,會以兩元的價格被我堂弟收走,第二天送到這個城市的每一個燒烤攤上。烤熟的蝎子,一串五只,可以賣二十元。這個城市的人都愛吃。以毒攻毒。
今天來吃燒烤的人不算多,可能是天氣的緣故。八張小桌稀稀拉拉坐了十幾個人,天氣的確太熱了,新鮮扎啤也抵不住著炎熱的氣浪,光了膀子也還是熱。
他是夜晚十二點之后來的。
他一個人??瓷先ツ昙o不大,三十出頭,卻滿臉疲憊。這個時間段,跳廣場舞和遛狗的都回去了,吃燒烤的也已經(jīng)不多了,有的已經(jīng)散場,回家沖澡睡覺;有的轉入他們該去的場所,唱歌,洗腳,或者干點其他什么。
他從醫(yī)院方向走過來,穿一件白色汗衫,牛子褲,聲音沙啞疲憊。
五個羊肉串,一串烤蝎子,兩瓶啤酒。他說。
好嘞。我站起來,重新用鐵鉤摟了下炭火。紅紅的炭火又燃燒起來,像暗夜里新的希望。羊肉在火苗上滋滋啦啦地冒出油來。蝎子還是活的,火苗竄上來的時候,它們掙扎著舞動起來。我喜歡看活物被烤死的景象,這給我一種受虐的驚懼的快感。像我們危險的生活。我有時候想,何止蝎子,我們哪個不是在生活的炭火上烤著?掙扎著?
今天上午,我和李冉照常去醫(yī)院。李冉的父親動了手術,肺癌。按照我的意見,不必動手術了??衫钊讲煌猓滤院髸蠡?。正像那一年,她弟弟尿毒癥住院需要腎源。李冉當時正懷著笨笨。那一顆配型成功的腎,她終究沒有捐出來——我也不愿同意。后來,李冉幾乎得罪了她老家所有人。她父母好幾年不搭理她。這件事成了她最大的傷口,當著她的面兒,我從來不能提與腎有關的事兒。腎寶也不行。
二十五萬,住院三個月,手術費加營養(yǎng)費,這些還不夠。她父母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尿毒癥不治去世之后,只剩下兩個女兒。但那一個嫁到了外省,除了手術時回來一趟,放下了一萬塊錢,就再也沒來過。她的日子也不容易,兩口子都出門打工,還被傳銷騙去過十幾萬。她自己也有病,據(jù)說是艾滋病。但也不一定。誰知道呢。也許只是借口。
我們必須努力烤好肉串。別無選擇。別說十二點,通宵的事,也是常有的,只要顧客不走,我們就不能打烊。這是規(guī)矩,職業(yè)道德,更是我們生活的希望。
李冉回來說,護城河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她剛才出去公廁小便,看到護城河邊上圍著許多人,警車也來了,車上的警燈一閃一閃,像一只只詭異的眼。
是個男人,四十多歲。她說。
跳河的還是落水的?我問。
跳河的吧,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照片,是全家福。
唉。我在胸前畫個十字,阿門。
好死不如賴活著,有啥大不了的,這么有勇氣去跳河,還沒勇氣活著。李冉自言自語。
天上有了雷聲。我和李冉坐在那里看手機。手機上今日頭條報道一個跳樓的男人。一個四十歲的男人站在十幾層高樓的邊沿上,來回游走。他打著電話,聲音暴躁。有人在下面喊,跳啊,跳啊,快跳啊。后來,男人真的就跳了下來,像一只黑色的大鳥,從天空俯沖下來。
這世界咋了?
真是瘋了。瘋了。
凌晨三點。雷聲更響了,夾雜著閃電。
我和李冉開始往屋里搬桌子。顧客已經(jīng)沒有了,整個廣場空蕩蕩的,除了他。
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雷聲與他無關,即將到來的大雨與他無關。他坐著,背對著我們,像一尊雕塑。桌上的肉串幾乎沒有吃,一串蝎子倒是吃了。啤酒還有一瓶。他坐在那里發(fā)呆。
我去讓他走吧,馬上就要下雨了。李冉說。
我制止了她。他又不是不知道要下大雨。在如此深的深夜里,一個男人在那里吃酒,是孤獨的。顧客就是上帝。
噢,是他?這是個騙子。李冉假裝收拾東西,繞過去看了他一下,回來說道。
騙子?我問。
對,錯不了。我見過他好幾次了。在車站前門處,他每天白天跪在那里乞討。
乞丐也來喝酒吃肉?真的是這樣?我說。不過,假乞丐也多了去了。
一點沒錯。他寫了一個牌子,說他女兒得了白血病,在醫(yī)院垂危,那他為什么拿了乞討的錢來這里喝酒吃串?絕對是個騙子。她氣得胸脯鼓鼓的。我順手摸了一把,這大概是生活給我的唯一饋贈了。
要真是那樣的話,得好好教訓他一下。我說。但是,我們首先得把事情弄清楚再說。李冉說,一點也錯不了,我敢保證。
一陣雷聲過后,豆大的雨點落下來了。我們還沒來得及過去教訓他一下,大雨就噼里啪啦落了下來。我和李冉忙亂著收拾桌子,凳子,和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
天氣預報可算是報準了一次,我說。唯一的一次。
回到屋里,空氣還是有些悶熱。但屋外的空氣涼爽起來,我們坐在屋檐下,看雨。很久沒有下一場大雨了。廣場全部被籠罩在了大雨之中。一幕雨簾,從上垂下來,偌大的廣場空蕩蕩的,只有幾只燈箱和路燈,在雨中散發(fā)著昏黃的燈。
突然,我們看到了他。他竟然依然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剛才一陣忙亂,竟然忘了還有一桌客人,還有一個孤獨的顧客。這人是不是有毛?。坷钊秸f,下這么
大雨,還坐在那里不動。是不是喝醉了?我說。一共兩瓶啤酒還沒有喝完,不會是睡
著了吧?李冉說。這么大的雨,怎么能睡著?過去看
看,不會出什么事兒了吧?我說。李冉拿了一把傘,遞給我。他在哭,你看。李冉拉住了我。果然,昏暗的燈光下,凌晨四點鐘,
他,坐了四個小時一動未動的男人,肩膀抽動,頭伏在桌面上,哭聲夾雜著雨水飄了過來。大雨伴著雷電,閃爍著猙獰的面目。他任憑雨水如注,抽抽搭搭地哭著。
讓他哭會吧。我坐下來。
李冉也坐下來,蜷縮在椅子上,頭倚靠在我的肩膀上。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兒,一定是個什么難過的坎兒。她說。
我重新點燃一支煙,又打開了一瓶啤酒。屋檐下的雨被風吹著刮了進來,打在我臉上,雨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紅紅的煙頭熄滅了。
李冉想過去給他送一把傘,我制止了她。我知道,一個想淋雨的男人,是不要一把傘的,再大的傘也擋不住狂風暴雨。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緩緩站了起來。他慢慢舉起雙手,對著電閃雷鳴的天空,把雙手舉過了頭頂,然后號啕大哭起來。
我緊緊地摟著李冉,她肥碩的胸擠壓著我,讓我有種溺水的感覺。但女人的胸脯真是好東西,除了讓我喘不動氣,還讓我覺得有一股溫熱讓我沖動。我已經(jīng)好久沒和她親熱了,我決定,馬上我們就做一次,哪怕是躺在利箭一般的竹簽上,趁著雨還沒有停下,趁著我們還活著。
第二天上午,我和李冉從醫(yī)院出來,順道去看了一下笨笨。城北希望路 6號,特殊學校寬闊的教室里,笨笨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外面蜿蜒而過的火車一動不動。
傍晚的時候,雨過天晴,空氣涼爽。我和李冉繼續(xù)把小方桌搬出來。霓虹閃爍,炭火通紅,新的夜晚正在到來,吃燒烤的人也正在涌上來。這個晚上,我和李冉都有些心神不定,我們不時地朝醫(yī)院方向瞟一眼,似乎期待著再看到那個孤獨的身影。
十二點過后,從那個方向來了兩個男人。他們步履沉重,眼神疲憊。他們要了十串活蝎,一扎啤酒。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談論著這個城市發(fā)生的事兒。一個說,可惜了,好乖的,才八歲。另一個嘆口氣,說,可惜不配型。哎,你說會不會是拐賣來的?另一個喝口酒,說,誰知道呢。不說這個了,你看,這蝎子這么毒,咋就這么好吃呢?
燒烤爐忽然“嗶?!币宦?,驀地冒起了一個小火頭,我的手一抖,竹簽上掙扎的蝎子一下子蟄住了我,瞬間,一股電流般鉆心的疼痛像閃電一樣襲擊了我,我大叫一聲,眼淚瞬間滾滾而落。
被臺風吹走的男人
老方出事之后,整條街都嘩然了。
以前的時候,他每天晚飯后都到火車站廣場來散步,有時候,身后還會跟著一只貓。那貓是黑色的,通體黝黑,唯有一雙眼珠發(fā)黃,像黑夜里的兩盞燈。據(jù)說那貓與方老師形影不離,還會跳舞。方老師是不屑于跳廣場舞的,偶爾只跳交誼舞。方老師跳舞的時候,那貓就蹲在不遠處看,是一個忠實的觀眾,有時候,那貓也會伴隨著輕柔的華爾茲,伸腰,弓背,扭身,仰頸,跳一曲。
他是重點中學退休的生物老師,據(jù)說已經(jīng)退休了十多年,但看上去也就是六十多歲的樣子。方老師戴著眼鏡,斯斯文文,大家給他打招呼,喊他“方老師好”。他常常報以微笑并且點頭回禮,有時候,他戴著禮帽,還會摘下帽子來,站住微微彎腰還禮。大家都覺得方老師是有修養(yǎng)的人,在我們這條街,住的人很雜,方老師是很明顯與這群人不同的知識分子。這條街是一條老街,樓房也都有三十多年的樓齡了,很多人都買了新房子搬了出去,舊房子就租給了外地人或鄉(xiāng)下人。開飯店的,賣小吃的,做燒烤的等等。據(jù)說方老師在本地最高檔小區(qū)普陀小區(qū)也有一套,還是復式的,但他偏偏還是住在這里。人們說起這件事,方老師總是笑,說,在這里住了幾十年,住習慣了。再問,方老師就說,這條街煙火氣重,熱鬧,買啥也方便,那個小區(qū)太冷。大家就都羨慕,說,方老師就是方老師,看人家,啥境界,放著高檔樓房不住,非要和我們擠在一起。方老師就有些不好意思,欠欠身走遠了。
有幾次,方老師也到我這里坐坐。走累了,或者跳舞跳累了,他就過來,找一張桌坐下來。我招呼李冉給方老師沖茶,方老師就抱拳作揖,說,自備,自備。他舉起手里的水杯,透明的玻璃杯永遠都干干凈凈的,里面泡著鮮紅的枸杞。一般人出門遛彎,都帶著富光塑料杯,方老師從來都是帶著玻璃杯。他不用塑料杯。那種提起來很方便的富光杯,似乎是民工專用的,我們就都知道,方老師這人講究。
有一次,方老師還來吃過一次燒烤。那是一個悶熱的夜晚,方老師從外面回來,坐到了小桌前。李冉正準備過去沖水,沒想到方老師說,要吃肉串。我們很驚訝,沒想到像方老師這樣年紀和這樣講究的人,也會坐在露天燒烤攤上吃燒烤。方老師吃的很少,只烤了三個肉串,又烤了一串饅頭,和一串蒜瓣,要了一杯鮮啤酒,坐在那里慢慢地喝。那一晚,他看上去很有些疲憊,坐了很久,大約快十一點,他才離開。這讓我覺得方老師那一次很反常,似乎有些什么心事。
對于方老師住在這里不愿意離開,我們還有另外的猜測。那就是,方老師重情念舊,方老師的老伴劉老師就是在這座房子里去世的。三年之前,一個下雪天,方老師的老伴,也是某中學的老師,只不過教地理。傍晚剛開始下雪的時候,方老師說,她還喊他一塊看雪,高興得像個小孩子,倆人還打算第二天早上一起下樓堆個雪人,但是,第二天早上,方老師做好早飯,去她房間里喊她起床,結果,就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死了。方老師說這話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但語氣還是冷靜的。我們也才知道,方老師和老伴不在一個房間睡覺。知識分子,果然就不一樣。這么大的房子,三室一廳,一人一間臥室。不像我們,一家好幾口擠在一張大床上。
但是方老師和老伴的感情很深,這條街上的人都有目共睹。因為那時候,每天散步,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有時候,過馬路,還會手牽著手。當然,那時候,方老師還沒有喂養(yǎng)那只流浪貓。方老師也不跳舞,只是和老伴圍著廣場轉圈,累了就坐下歇一會。
我們就都知道,方老師不愿意搬離這條老街,可能是因為他的老伴劉老師。方老師和劉老師,是這條街上的模范夫妻,不僅如此,還是這條街上的一個標桿。那是因為,方老師書香門第,培養(yǎng)了兩個好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方正,北京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美國工作;女兒方遠,清華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北京工作。一個家庭,倆孩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學,還不是標桿?小時候,那倆孩子在這條街長大的,老街坊都夸方老師這倆孩子懂事,教育得好。有人說,方老師要是有第三個孩子,不知道該考哪個大學?怎么說呢,反正,方老師兩口子,是這條街所有夫妻的模范,方老師倆孩子,是這條街所有孩子的榜樣。
怎么說呢,方老師這一輩子,活出滋味來了。
后來,誰也沒想到方老師會出那樣的事。
打死也不會相信。
方老師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又都是人中龍鳳,所以,孩子們都忙。這是自然的,別說是在美國,在北京,就在這條街上討生活的,除了方老師,誰不是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但方老師是個閑人,因為他退休了。不僅因為他退休了,還因為他老伴死了。這個家里,就剩下了方老師一個人。
白天大家在忙著的時候,方老師閑著;晚上,大家在忙著的時候,方老師還閑著。人要是老是閑著,就容易孤單。方老師是個孤單的人。慢慢的,大家都看出來了。有人見方老師有時候出去,在海邊一坐就是一整天,癡癡呆呆的。也有人在公交車上遇見過方老師,他坐在公交車上,一坐就是半天,公交車到站,他下車,接著上車投幣,再接著坐。他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地看著這個小城市。有去過方老師家里的,收廢品的老焦,說方老師家里養(yǎng)了很多花,一盆一盆,又一盆。方老師家里除了喂了一只貓,據(jù)說還喂了幾只老鼠,那貓和老鼠成了朋友,從來不打架。方老師沒事就逗著貓和老鼠玩兒。老焦說話有水分,大家都不信,但老焦言之鑿鑿,大家也就都半信半疑了。也有鄰居反映,方老師家里的電視永遠開著,從來沒關過,只要方老師在家,方老師客廳里的燈每個夜晚也都亮著,從來沒關過。這得花多少錢呀?大家都很心疼。但方老師有錢。方老師是高級教師退休,據(jù)說還是專家,享受政府津貼,一個月接近八千元呢。他的兩個孩子,不經(jīng)?;貋?,其實是很少回來,一年也就那么一兩次,尤其是兒子,兩年有時候也不回來一次。孩子們不回來,就給他匯錢孝順他。方老師不要,不要他們也給他匯錢,他們雖然沒時間,錢還是都有的是,給他匯來錢他們或許就覺得心安一些。開始的時候是匯款單,后來,就是轉賬給他。方老師也不再反抗,就都收著。
怎么說呢,反正是,方老師,不缺錢,有錢。但是,方老師雖然有錢,方老師身邊沒有人。方老師還是顯得孤孤單單的。老街上的老街坊,說起話來,尤其是過年過節(jié),或者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就開始有些不一樣。他們還是羨慕方老師,但是也開始可憐方老師。他們覺得孩子學習太好,太優(yōu)秀,走得太遠,也不是個好事。比如老秦,一個兒子在街口修自行車,另一個兒子在那一個街口賣快餐。出息是沒大出息,但是逢年過節(jié),一大家子就都能在一起吃個飯。兩個小孫子天天在老秦家,老秦樂得每天合不上嘴。日子緊巴點兒,但是人氣有,熱鬧。大家拿方老師和老秦比,最后,都搖搖頭,啥也說不出來了。
方老師既然這么孤單,有人勸他再找個老伴。新時代,方老師又不是老腦筋,找個伴兒,說說話,省得孤獨。方老師據(jù)說也找過幾個,但是不是這里不合適,就是那里不合適。方老師有潔癖,一般人還看不上。年輕點兒,干凈點兒的倒也有一個,但是人家要求登記結婚,方老師百年后財產(chǎn)和房產(chǎn)都歸她,方老師考慮半天,沒同意。也有一個舞伴,兩個人挺對眼的,但是女方的孩子不愿意。有一次,女的跟著方老師去他家里吃晚飯,好像是七夕節(jié),那女方的兒子竟然問訊罵上門來,他甚至揪住方老師的衣領,要打方老師。最后,還是方老師花了一萬塊錢給了那兒子,那兒子才拽著他媽揚長而去。
方老師就很灰心。
后來,方老師就不找了。方老師喜歡小孩子,見了街上誰家的小孩子,他總愛給他們說話,摸他們的頭。方老師包里還總放著巧克力或者高檔的小糖果,小孩子喊他“方爺爺”,他總是掏出來給他們吃。他掏的很隨意,但幾乎每次都有,后來,大家就都猜測方老師其實是有準備的,他故意準備了那些好吃的,來接近小孩子。
大家覺得,方老師其實也很可憐。
放了假,孩子們瘋玩,搗蛋,調皮,不做作業(yè)。大人就氣得牙疼。有一年暑假,幾個家長嫌孩子們淘氣,商量了一下,就去找方老師。方老師是重點中學的高級教師,又是生物學領域的專家,又有修養(yǎng),又這么平易近人,讓他給孩子們上上課,多好?他們央求方老師替他們管管孩子。沒想到方老師一口就答應了。方老師,還專門騰空了一間大臥室,放了幾張小桌凳,還弄了一塊小黑板,方老師重新開始教孩子們。有時候,是教寫字,他寫字寫得好;有時候,講故事;有時候,玩游戲。孩子們,都很喜歡方老師。中午的時候,方老師有時候還留他們吃飯,請他們喝飲料。結果是,從那之后,每逢寒暑假,甚至后來,每逢周末,都有孩子到方老師家去,找方老師去教育。方老師似乎也快樂起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街坊們給方老師錢,方老師是不要的。方老師說,他是義務的免費的,不要錢。但家長總過意不去,到后來,就給方老師送點水果呀、菜呀、扛扛煤氣呀什么的,方老師也不好太固執(zhí),也就不拒絕,大家覺得,方老師又快樂起來了。
直到方老師出了那個丑聞,大家如觸蛇蝎,一下子驚呆了。
那件事就是方老師招嫖,出了事故,住了院,還被派出所民警做了審訊。這消息比原子彈炸了日本廣島、長崎還要有影響力。下面的事兒,據(jù)說是在派出所上班的阿力看了口供傳出來的,不知道真假。
那天,據(jù)說是方老師的生日,七十歲大壽。兒子匯來了三千美元,回不來了。女兒本來要回來的,后來,因為有個緊急業(yè)務要談,出差了,轉來了三千元人民幣,回不來了。兒子和女兒都在電話里祝老父親生日快樂,又都說,想花錢就花,想咋花咋花,別心疼錢。海參鮑魚去吃個好的。方老師不想出去吃,就去市場買了食材回來自己做。雞魚肉都有了,還差個蛋糕,方老師并不愛吃,但沒有蛋糕,好像沒有過生日似的。他就出去買蛋糕。就是訂蛋糕的時候,他無意走到了花街上。那是本地很有名的一條街,窄窄的巷道,兩邊全是一家挨著一家的洗頭房、按摩店、歌廳。方老師走進去,就想去按摩一下。其實,后來我們知道,方老師經(jīng)常去按摩店,這并不是第一次。他在一家按摩房,認識了一個女人,說是女人是因為她年齡不小了,估計得三十歲了,但姿色還是不錯的,只不過,結了婚,又離了婚,家里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這都是這女子告訴他的。她對方老師似乎格外熱心,服務也周到,特別貼心,方老師躺在那里的時候,她趴在他身上給他胸推過,方老師很激動。方老師后來經(jīng)常去,去了就找她。她叫阿美。后來,方老師問她的一些情況,她就告訴了他她的遭遇——男人賭博,還常打她,有一次差點掐死她,不得不離婚,為了養(yǎng)兒子,出來干這個——方老師也很同情。每次都多給她一百塊錢小費。
這一次過生日,方老師想讓她和他一起過。正好店里不忙,她給姐妹打了個招呼,跟著方老師走了。當然,方老師先回家,把地址發(fā)給她,她半個小時后上樓,直接推門,進屋。那時候,方老師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飯菜,開了一瓶紅酒。他們先坐下來吃飯,她給他唱了生日歌,方老師還掉了淚。后來,飯沒怎么吃,方老師坐過來,摟住她,擁著她站起來,一邊伸手進去,一邊去親她的嘴。她沒讓他親,扭了頭,把脖子和腮送給他親。
事情轉折發(fā)生在躺下的那一刻,方老師躺下的時候,無意中瞥了一眼墻上的鏡框,看見了劉老師在對著他笑。那個相片是方老師和劉老師結婚三十年補拍的,一直掛在床上方的墻上,方老師一時大意,忘了摘下來了。
方老師像針扎了的皮球,一下子泄氣了。后來,據(jù)阿美口述,他們摘下照片,重新來過,都費了很大的勁,什么法兒都用了,還是不行。突然,方老師捂著胸口,在床上疼得抽搐起來,她才知道,他有心臟病。阿美害怕了,先打了 120,看著他躺著沒了動靜,又慌亂中撥打了110。
方老師住院之后,派出所在病房里做了筆錄,方老師閉著眼,扭著頭,羞愧欲死。方老師的女兒趕回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氣又羞,甩下一疊錢給對門的老張,央求老張幫他找了護工,又趕飛機走了,自此,再沒有回來。可老方還躺在醫(yī)院里,這一次犯病,電擊了兩次才救回來,還查出來,原來老方肺上還長了東西,已經(jīng)晚期了。
后來的一個晚上,天氣預報有臺風,大家都關門閉戶,縮在自己家里喝酒看電視,外面街上發(fā)生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到了半夜,臺風果然來了,大風夾著暴雨,海面上的浪有十幾米高,整個城市被暴雨沖刷,那暴雨傾盆而下,像是要洗刷這骯臟的天空和大地,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晴了,天空變得湛藍湛藍的,人們都不記得什么時候有過這么漂亮的天空,甚至有人激動得濕了眼睛。只不過許多大樹、電線桿都被臺風刮倒了,據(jù)說還有一輛汽車,也給刮到了海里,市政雇人滿街在打掃垃圾,處理故障。
大家走出家門,聚到街上來,呼吸新鮮空氣。這時,有人說,醫(yī)院里昨天失蹤了一個人,正是方老師。據(jù)說報警之后,公安已經(jīng)找了一個晚上,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大家都幸災樂禍,說,以前聽說過龍抓人的事兒,昨天那道閃電,分明就是一條巨龍,閃在了醫(yī)院上方。該不是昨天晚上打雷讓龍把壞人抓走了?也有人說,昨天刮臺風,臺風刮得那么大,一定是臺風把他刮走了。后來又有人說,有人看到他兒子昨晚回來了,他兒子從醫(yī)院里把他偷走了,接到美國治病去了。反正,那個人沒有了,不見了。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