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 樂 墨 撰文

查婉瀅 戴文翼

應天慧 譯

顧 凱 校

杭州西湖是中國充滿文化想象力的地方之一，那里景觀奇美，風景秀麗，經濟繁榮。它的歷史悠久綿長、變化多端、網絡錯綜、層次豐富。然而，盡管有如此不可否認的重要性，西湖在西方語言的史學中卻很少受到關注。這些出版物的缺乏與可獲得的大量中文參考文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作品的巨大價值在于，為進一步探討西湖歷史上那些即便在中國史學中也不受關注的時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本文所關注的明代西湖的發(fā)展，正是這樣的情況。明代的重要性在某種程度上被南宋的陰沉形象所掩蓋，后者在中國和西方史學中都引起了極大的關注。然而，跨越近3個世紀的明代對于西湖的發(fā)展無論如何是具有根本意義的。

由于西湖這樣的空間的復雜性，需要一個同等的關鍵詞來足夠靈活地包納所有的表現形式，比如文字(詩歌、散文和官方文件)、繪畫、造園，以及與之并行的各種觀念。這就是為什么要使用一種跨學科的策略，以一種全球性的視角來統(tǒng)合不同人文學科(如藝術史、文學研究和歷史本身)所各自采用的方法。

這里所談論的概念，正是奧古斯汀·貝爾克(Augustine Berque)和哈維爾·馬德魯埃洛(Javier Maderuelo)等學者所理解的“景觀文化”[1-2]。“景觀文化”作為一種文化建構物，是人類對自然進行參與、控制、適應并做出反應的手段。因此，這一術語涉及從園林設計到繪畫、詩歌的不同層次和程度。這一方法含納了當時的園林建筑、園林文學和風景繪畫，以及社會史、宗教史和任何可能與景觀文化相關的資源。本文尤其關注西湖環(huán)境所經歷的變化和發(fā)展，以及人們對該地區(qū)的看法是如何因此而變化的。文章特別關注了在明代發(fā)生的2次對西湖的重大改造，一次是在16世紀初，另一次是在該世紀末。這2次改造對于維護西湖都是至關重要的，如果說第一次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避免進一步的惡化或者可能的消失，那么第二次則激發(fā)了此地的繁榮，并在晚明時達到全盛。隨著西湖自身的這些發(fā)展，文章也會關注建于湖濱的園林、汪汝謙(1610—？)的船舫以及他所謂的革新。本文還將討論晚明佛教社團的活動，特別是他們試圖以自身觀念目的而借用和重塑西湖形象的方式。

1 公私之間

西湖是中國景觀文化史上的一個特例。它不能用任何傳統(tǒng)命名概括；它既不是皇家園林，也不是私家園林，亦不是山水空間，但同時又是它們全部。以城市規(guī)劃的視角來看，恰位于城墻外的西湖在現代類型中是一個“城郊公園”。但這一城郊公園卻逐漸吞噬城市的自身形象，最終定義這座城市的，是景觀及其要素而非城市空間本身。

需要指出，西湖是一個公共空間，這是它最突出的特點之一。與皇家園林和公園不同，西湖從未被禁止進入，任何人都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時刻進入西湖，不管是享受風景還是做別的事。事實上，西湖的存在不僅僅是為了美感；西湖是飲用水的主要來源，最初它是灌溉用水的主要儲備，它還為貿易、游人和漁船提供碼頭。

西湖真正成為著名景觀始于唐代白居易主持修建的公共工程白堤①，而且，縱覽西湖之后的漫長發(fā)展歷程，國家干預和公共工程在很大程度上維護甚至拯救了西湖。這些公共工程與湖邊的園林、私家別墅和佛道寺觀的建設是同步進行的。值得注意的是，國家維護西湖的意愿往往取決于朝代和統(tǒng)治者的政治動機，它并不是始終如一的。明朝政府完全無意保護西湖，直至16世紀初才撥款進行了一些改善，這決定性地防止了湖泊的長期消亡，并且同期還建造了西湖的最后一座堤。其后一次改善在16世紀末由宦官孫隆推行，這由他個人出資，與國家官僚機構無關。國家對西湖的漠不關心，與西湖作為帝國一處最重要景觀的日益顯赫名聲及杭州的經濟增長，形成了鮮明對比。杭州成為江南地區(qū)最重要的商業(yè)中心和絲綢產地之一，是帝國的重要經濟驅動力所在。這種經濟增長也轉而推動了西湖周邊大量別墅和園林的建設、售賣和改造。寺觀也對西湖景觀格局發(fā)揮著基本作用，因為能不斷地獲得國家資金以維護設施，它們在世事興衰、朝代更替的過程中更加穩(wěn)定。在這一部分，我們將考察西湖空間所經歷的不同階段，關注各種一般性干預以及湖邊逐漸建成的幾個園林。

據田汝成所述[3]，西湖在元朝完全不被重視。湖泊由于管理不善而嚴重淤積，蘇堤以西的區(qū)域全都變?yōu)榱宿r田。但這與馬可波羅關于西湖景觀所做的描述并不相符[4]，在他的敘述中，湖面上悠閑的泛舟活動似乎從未停止。不過顯然，元末蒙古人的潰敗以及隨后爭奪帝位的內戰(zhàn)，給西湖帶來的只有悲慘和絕望。

新的明帝國建立后，西湖的公共管理依然沒有明顯的改善。我們從后來的記述中獲知，西湖從來沒有得到任何重要的干預，數十年的連續(xù)戰(zhàn)爭后，一切努力都用于恢復國家經濟和農業(yè)。而且，由于禁止長途旅行，有關西湖的描述僅來自于當地文人士紳或來此任職的官員。

從14世紀末到15世紀初，幾乎沒有任何關于西湖周邊園林和別墅的記述。在此期間，與景觀相關的文獻主要聚焦于宋代園林的回憶及其破敗的遺跡，而對當時的園林不甚關注。雖然這期間凈慈寺和昭慶寺開展了國家出資的修復工程，關于西湖卻沒有任何得到重大改善的信息。

但是沒有實際的改善并不代表沒有人嘗試過。14—15世紀間，西湖蘇堤到西岸的全部地區(qū)都被農莊、寺觀和魚塘所占據，這極大地減少了湖面面積。事實上，西湖不是唯一一例變成農田的湖泊，明清時期，由于人口數量呈指數增長，許多湖泊消失而變?yōu)檗r田[5]。15世紀時有很多要求承認湖泊用地和實施公共工程的嘗試，中央政府卻總是拒絕授權。直到弘治時期(1488—1505年)，中央政府開始關心江南運河尤其是大運河的整治。一些水利專家被派往該地，但中央政府僅關注主水道，當地的基礎設施則交由城市和地方負責。利用此機會，新任杭州知府楊孟瑛(16世紀)啟動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西湖浚復計劃，其中包括建設由北至南跨越西湖的最后一座堤——楊公堤。湖泊用地被占據是一個嚴重問題，因為這增加了在旱災時期干涸的風險，隨之而來的是城市飲用水供應短缺和與湖泊聯(lián)系的交通線路的崩潰。然而，即使面臨這樣的危險，那些擁有土地的當地勢力仍強烈反對任何想要浚復湖泊的訴求。因此楊孟瑛非常小心，他確保自己有上級和下屬的共同支持，同時有贊成浚復湖泊的地方要人的支持。最終在克服所有官僚障礙后，浚復計劃耗時7個月，花費3萬兩白銀而終于實現。楊孟瑛知道自己要求獲得的土地是征收農稅的，因此不能簡單地沒收土地，所以首先確保自愿交付土地的人可以獲得補償金。由于他向上級呈遞的報告，以及他沒有遺漏任何細節(jié)的謹慎，他不會因任何違規(guī)行為而被指控，我們知道楊孟瑛遭到了當地土地所有者的激烈反對，并且他建造楊公堤的原因是為了確保這片區(qū)域未來免遭侵占[6]。楊孟瑛將西湖恢復到它宋代時的規(guī)模，而他的名字可以與白居易、蘇軾這些偉大的造福者相提并論。如果考慮到楊孟瑛所需克服的巨大困難，那他的功績就高于其他人。然而，在西湖的景觀記憶中，楊孟瑛雖然有名，卻在其他大人物如白居易、蘇軾或林逋面前黯然失色。這或許與他的西湖詩作未能流傳于世以及他的戲劇性結局有關。在他浚復西湖之后，由于朝廷的爭斗變故，楊孟瑛的老師謝遷(1449—1531)失勢并在與宦官劉瑾(1451—1510)的斗爭中走敗。很快，敵對者利用這種缺乏庇護的狀況對楊孟瑛實施了報復。一次自然災害后，楊被指控將國家資源浪費于無用之事，以及減少征稅土地，這使得中央政府制定的各地征稅指標更難達到。楊孟瑛最終遭到貶黜并從史書中消失。有可能這些紛爭在杭州留下的辛酸記憶和他敵對者后代的影響力，使得他不能在當地歷史中擁有更杰出的形象。盡管如此，吳山上有一座廟宇是為紀念楊孟瑛而建的②。

剛才的例子向我們顯示，西湖是怎樣在公共關注與地方勢力、佛道寺觀等民間利益之間的不斷角逐中，經歷著一系列變化。有時他們都同意并配合湖泊的維護與提升，有時當各自的利益發(fā)生了沖突，如楊孟瑛的例子所示，便導致空間爭奪的激烈沖突。

明代西湖園林的最早記錄可以追溯到16世紀初。1520年左右，杭州舊士紳的一員、宋代文人洪邁(1123—1202)的后裔洪鐘，在涌金門外筑有一座名為“兩峰書院”的別墅，它與湖水相連，并可以觀賞北、南雙峰。后來，與田汝成同時代的洪鐘之子洪澄，在孤山的山坡上建了一座別墅，在陸羽祠附近[3]。

到16世紀末，1580—1590年間，在宦官孫隆(？—1601)的資助下，西湖得到了重大的改善。奇怪的是，這樣一個重要人物在西湖歷史上留下的痕跡幾乎完全被遺忘了。孫隆為西湖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輝煌時期，他也為清朝將開展的公共美化工程開了先例。這種遺忘的一個原因可能是孫隆是一個不屬于文化精英的太監(jiān)，這個群體總會對文人的中國歷史認知產生重大的負面影響。一則軼事顯示，孫隆被杭州的文人和地方官員說服實施西湖的美化工程。他控制著江南地區(qū)貿易和絲綢行業(yè)的稅收，借此轉移了一大筆國家資金來資助西湖的工程，同時也投入了自己的錢。

工程開始于白堤，堤邊鋪設了一帶白色的石頭，種植了很多柳樹和桃樹，并給堤中部的一段涂上了鮮艷的顏色，它被稱作“錦帶橋”。堤的末端與孤山相連，孫隆建了一座望湖亭并用許多花來裝飾。這些工程被認為是很喜人的，尤其白堤的翻新受到了諸如袁宏道等文人的夸贊?！跺X塘縣志》中甚至夸張地寫道，西湖在宋代時的盛況已經恢復了[7]。這次美化工程的成功使得時人又將白堤稱作孫堤，然而新名字未能經受時間的考驗。蘇堤等處則通過新建筑進行美化，比如重建了一個紀念4位當地英雄的宋代祭臺。同時也在孤山上種植了很多梅樹以向隱士林逋致敬，而“湖心亭”則建成了一座有金綠琉璃瓦屋頂的高閣。此外，岳廟也加以修復，并擴建到可以面向湖泊。西湖周圍的佛寺也進行了翻新，《錢塘縣志》甚至將它們比作仙山瓊閣。在這些修繕工程中，孫隆投入了100萬兩白銀，由于太監(jiān)的活動在國家官僚機構的常規(guī)體系之外，他無需向朝廷解釋[7-8]。

孫隆與文人的關系是含糊不清的，他試圖在杭州的精英中結交幾個朋友，但他的嘗試并沒有產生效果。盡管如此，西湖的翻新也為他的努力贏得了認可，文人們諸如袁宏道、高攀龍便對他贊賞有加。

2 無窮的借景

西湖煥然一新的壯麗景象為私家園林的狂熱興建創(chuàng)造了條件，然而當在文獻中尋找它們時發(fā)現，西湖作為旅游目的地的重要性遮蔽了這些園林的存在。事實上，幾乎不可能找到任何關于私家園林的視覺表現，它們都只存在于文字記述。文人馮夢楨(1548—1605)暮年時建于孤山上的快雪堂是其中最重要的私家園林之一。這個園林的諷刺之處在于馮夢楨沒怎么能享受它，因為他在園林建好后不久就去世了。馮夢楨早在1597年就已經買下了這塊地，但建園要到他1598年從南京官場被貶回鄉(xiāng)之后，1603年才開工，次年完成。這座園林所建的位置也曾有著其他私家別墅和園林，因為它位于極佳的觀湖點。根據顧凱對馮夢楨為其園林所作散文的解釋[9]，園林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從平地到山坡，另一部分在山上。第一部分由各種亭子、竹林、桑樹和一些梅樹組成；第二部分包含一個名為“快雪堂”的屋子，名稱來自一幅王羲之的書法作品，另外還有一座3層高的“臥樓”，這個名字指涉從樓中所見的西湖及周邊山體形成的深遠景色。這些景象，如同一幅無邊無際的三維的西湖山水畫，使“如夢之旅”得以開啟。仍需說明，這個園林更像是一個娛樂之居而非長期住所，因為馮夢楨在城內還有一處住宅，還有一個農莊位于西溪，傳統(tǒng)上杭州上流階層都于此地置備農田。因此，這個園林因戲劇表演和舞者歌者云集而聞名就不足為奇了[10]。事實上，這個園林喚起了迷失于歷史循環(huán)中的特定圖景：張镃別墅中的放縱集會與歌舞，南宋的過去在這里回響[11]，一個時而被批評、時而被壓抑的令人不安的過去，以往總是被潛藏于表面之下，而在這一刻，在晚明這個毫不掩飾的時代，不管怎樣，再一次呈現出來。

與這種有著強烈享樂主義特點的生活方式相一致，還有由汪汝謙所設計的環(huán)湖游覽的船舫。汪汝謙是一位能夠順利進入文人圈的鹽商，部分原因是他贊助了很多文人。他的名字能夠被銘刻在人們對西湖的記憶中，是由于他似乎以新的方式將游船作為漂浮的園林來使用。說“似乎”，是由于事實上汪汝謙所設計的這種“漂浮的園林”源于南宋時期的傳統(tǒng)游覽西湖方式，并且一直存在。真正新穎的是它的規(guī)模和構思，即把典型的湖上游船轉化成一個漂浮的、可移動的園林。汪汝謙找到著名的文人和園林設計者們如李漁(1610—1680)，根據晚明園林建筑的美觀窗戶和多彩空間的特點去設計船只。為了允許船只通過湖上的橋梁，船的很多部件都可以拆除。船的底層面積約11m2，它們提供了宴飲、作詩、凝望風景的多種空間。但是，在一艘簡單的小船能夠變?yōu)橐粋€屬于園林世界的空間之前，它必須經歷命名的魔力與這些名字帶來的無數文學和哲學典故。汪汝謙所建的2艘最有名的船名為“不系”和“隨喜”。第一個名字與莊子書中自由徜徉、無憂無慮的道家思想有關，這個詞也同樣見于李白(701—762)，他用舟游代表脫離俗世羈絆的快樂。第二個名字來源于佛教，尤其指慈善活動，在汪汝謙的語境中，是用來突出他樂善好施的行為，也作為他的社會宣傳工具[12]。因為通過將這些船轉化為亭榭、園林，汪汝謙實際上是將西湖的公共空間轉化為他的私家園林，在晚明時期興建園林的激烈社會競爭中扭轉了局面?，F在已經沒有必要投入巨資來建造一座園林，園林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斷移動的、并且負擔得起的空間。

此外，汪汝謙還把“借景”這樣一個園林理論中的關鍵概念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如果借景的概念是要求園林引入實體空間之外的景色，船的使用就使實體空間消失了，因此可以在所借空間中完全沉浸。這樣，船的可移動使我們可以從各個角度體驗每一個景點，這只有當我們以園林的概念來周游西湖才有可能。在一個確定的園林里，擁有的可能景點的數量總是有限的，這取決于這個園林的地形；而舟游讓我們可以脫離園林地形的固定性而動態(tài)地觀賞西湖，在不同地點間移動的可能性使西湖之旅變得更加豐富而多樣。

但是不能忘記，如前所述，這次革新深深地根植于西湖的傳統(tǒng)。湖上舟游在宋代廣泛流行，從那時起就形成了賞湖的典型方式。汪汝謙所做的是將這種現象擴展到了新的規(guī)模，船被造得更適于沉思賞景，最重要的是由詩歌集會增添的魅力。當時的文人如董其昌、李漁、袁宏道、張岱慕名而來，并以其提及久遠詩史的詩作而反過來使這一游船空間增輝。這樣，船不僅是一座移動的園林，而且也成為一個漂浮的記憶寶庫，在船上看到的風景也由于窗上詩作中的典故而升華，于是，舟游頓時成為一段穿越歷史和記憶的旅程。

然而，在汪汝謙與友人們一同欣賞風景時，其他觀念正在競爭對西湖形象的獨占。這就是圍繞僧人袾宏而形成的佛教團體，其成員強烈批判晚明盛行的享樂之風[13]，并決心要復興與凈土宗相關的諸派。五代僧人永明延壽(904—975)被選作這次復興的楷模，他以“游擊”方式解救動物而聞名。這在佛教傳統(tǒng)中稱為“放生”，是一種深植于杭州佛教風景記憶中的風俗，宋代時朝廷鼓勵向湖中的特定池塘放生。包括黃汝亨(1558—1626)和虞淳熙(1553—1621)等文人在內的晚明佛教團體決意要在西湖恢復這些活動。出于這個目的，他們在湖上努力翻修并重建了一批池塘，用以開展放生活動。由于萬歷皇帝對這個工程不感興趣，預想的規(guī)模沒能達到。盡管如此，這些團體還是成功地使當地官員和富裕家族參與到翻新舊池和挖掘新池的工作中來。首先，翻新工程涉及離湖非常近的由凈慈寺所有的“萬工池”，還有一些位于望湖亭的池塘。根據張岱的敘述，在孫隆重修望湖亭之前，它曾是一所佛寺，由于與當地官員發(fā)生沖突而毀于弘治年[14]。在這次不幸的事件之前，這個寺院曾是放生活動的核心。詹妮弗·艾希曼(Jennifer Eichman)很好地描述了恢復這些古代習俗過程中產生的沖突和敵對反應[13]。事實上，最重要的是我們在這里目睹了不同的社會群體是如何試圖占有西湖的影響力，并涂上自己的觀念色彩。當某些群體或攜名妓集會觀曲、或創(chuàng)作詩歌、或造園賞石時，另一些佛教群體對這種生活方式的回應是，堅守杭州佛國的舊日形象、以其信仰重塑西湖的此時形象。但如果認為這種區(qū)分是清晰精確的就錯了，在馮夢楨這樣的人身上，參與放生和園中演劇并無矛盾，而后者在理論上是被這些佛教社團的規(guī)矩所禁止的。放生活動在西湖的重要性使得楊而曾在他的《海內奇觀》中加入了相關插圖。在這方面，楊而曾使用插圖的方式很有趣，其中的“三潭印月”，在《西湖志類鈔》中是“湖心亭”的位置，畫面的主要關注點放在凝望月亮的詩意主題上。在《西湖志類鈔》的作者們于1579年出版此書時，放生活動的復興尚未開始，而在楊而曾出版《海內奇觀》時，則已經在佛教團體及其支持者中非常普及了(圖1)。因而，楊而曾的目的是要展示在西湖所有可能進行的活動，要納入那些去杭州寺院朝圣人群所關注的插圖，那時，這種朝圣活動正達到高峰。

圖1 《海內奇觀》之“放生佳會”[15]

這種發(fā)展在明末那些年里基本未變③，張岱在西湖懷舊作品中對這段時間進行了充分的描繪。在他的《西湖夢尋》中[16]，張岱告訴了我們上層社會在西湖開展的活動，關于詩歌集會，以及他們對藝術、美德和禮儀的見解。他也描述了當時的著名園林和別墅，如文士包涵所(16世紀末17世紀初)在杭州擁有的2座園林，其一靠近靈隱地區(qū)，另一個在西湖畔的南屏山南麓。從張岱的敘述中，我們推斷出賞石和疊石的重要性，不僅是在這2處特定位置營造，而是在杭州的所有地方。事實上，在西湖附近的山體景觀中有大量天然石灰?guī)r形態(tài)，是西湖景觀的主要特色之一。毫無疑問，此地貌最著名也最有爭議的是飛來峰[17]，此外也同樣可在吳山、南屏山、煙霞洞、石屋洞和龍井發(fā)現，龍井不僅以它的泉水和茶聞名，它的山石形態(tài)也同樣出名。這些石頭如此重要，不僅出現在自然風景和園林設計中，它們同樣是旅行文學和視覺表現的核心主題。實際上有大量繪畫和木刻作品表現了存有著名石景的不同地點。

所有這些奢華，所有這些景觀的樂趣，所有這些對社會聲望的追逐，所有這些豐富的美感，都是猛烈爆發(fā)的創(chuàng)造力的一部分，但隨著明末戰(zhàn)爭和滿人征服，都被徹底平息，而消散于王朝末世總有的毀滅和人間悲劇。這是張岱西湖作品中的另一個重要題材，他承認了人間輝煌的消逝，所生長世界的毀滅帶來的痛苦，以及對那些過往的懷念。從這個意義上說，張岱的作品與周密(1232—1298)或吳自牧(1270年左右)描寫南宋淪陷的懷舊文學是那么相似。歷史再一次以其無情的循環(huán)而重復了自身。

致謝：這項研究的第一階段感謝在杭州的中國美術學院中國視覺研究所(CIVS)2016年夏天對我的慷慨接待。第二階段感謝法國國立高等社會科學、藝術和語言中心在2017年7月的慷慨幫助。感謝Yolaine Escande教授，張平博士，姚雨晨，湯平，將此文章翻譯成英文的Olivia Jois Nigrisoli，Alfonso Araujo，浙江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和法國學院遠東圖書館工作人員的友善和隨時幫助。同樣感謝巴黎的西班牙學院，以及任何對這項研究有幫助的人。

注釋：

① 實際上白居易所做的是修繕建于唐初的舊堤。

② 楊孟瑛改革的更多信息請參閱參考文獻[5]：223-260。

③ 該湖曾幾次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