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小剛
做第二總是默默無聞的,人人都知道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卻很難被理解。
藝術(shù)很難分名次,尤其是所謂的三大行書《蘭亭集序》《祭侄文稿》《寒食帖》,這三幅中國書法甚至中國文化的最高典范,都是見生死、見天地的神作。元代書法家鮮于樞當(dāng)初講出這個“天下第二”時,也肯定非常為難。
它們無一例外都是草稿,都顯得潦草。不一樣的是,王羲之再潦草,他的字依然俊秀,普通人只要會寫字,眼不瞎,就知道《蘭亭集序》寫得好。但是另兩件,尤其是《祭侄文稿》,其實一點都不漂亮,它的涂抹修改最多,字形最潦草,有些地方甚至寫到筆鋒里墨已經(jīng)干了,是硬生生的干蹭出的字跡。
是因為顏真卿寫字寫不工整?他留下的碑刻工整到可以做幼兒書法啟蒙教材。是因為顏真卿字寫快了就寫不好看了?他的《爭座位帖》跟王羲之的字好看程度不相上下。那為什么《祭侄文稿》涂成這個樣子?
因為他是在50多歲時,面對著自己親侄子的頭骨寫的這幅字。他侄子怎么死的?是被活生生肢解而死的,同樣被肢解而死的,還有顏真卿的兄弟,而他的骨骸已經(jīng)只剩一只腳了。顏真卿強壓著憤怒和悲痛寫祭文,他回憶侄子的好,寫到“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每慰人心”時,情緒已經(jīng)洶涌難抑,往下寫到“賊臣不救”,仿佛可以看到一張老淚縱橫的面孔,悲憤欲絕、顫抖不止。終于寫到最后“嗚呼哀哉”的時候,字形早已失去控制,寫字的人幾乎要哭斷了氣了。
那場讓顏家?guī)缀鯗玳T的戰(zhàn)爭,就是安史之亂。盛唐氣象從那時起便成為一個文明永遠(yuǎn)的回憶,長安、洛陽、無數(shù)青山,都成為詩詞歌賦里憑吊的意象,再也看不見了。
那一年,安祿山從今天北京一帶的范陽起兵叛亂,領(lǐng)著在北方邊疆常年征戰(zhàn)的軍隊向洛陽進(jìn)軍,向長安進(jìn)軍,整個華北幾乎沒有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直到有一對兄弟鎮(zhèn)守的兩個小城舉起了反抗的旗幟,這就是鎮(zhèn)守常山(今天石家莊正定縣)的顏杲卿與鎮(zhèn)守平原(今天德州市平原縣)的顏真卿。
在常山守城的顏杲卿父子兵敗被俘,押赴洛陽,被安祿山肢解而死,一家30余口罹難。兩年后,顏杲卿父子留下的一點點遺骸才被找到安葬,于是顏真卿忍痛寫下這幅文稿。又過了26年,李希烈叛亂,年逾古稀的顏真卿去敵營勸降,被叛軍縊殺。
什么是最高的藝術(shù)?是金銀珠寶鑲嵌出來的酒杯么?是精妙絕倫的青銅禮器么?是設(shè)色華麗的青綠山水畫?中國最偉大的藝術(shù),應(yīng)該是用偉大的人格,在最慷慨澎湃的情緒下,把畢生絕倫的技巧融入血淚,在一氣之間凝成的一紙墨跡。書法是最能表現(xiàn)一個人所有特質(zhì)的心電圖,這才是中國藝術(shù)最高貴絕倫之處。
沒有了李白、杜甫,沒有了顏真卿、懷素、張旭、李龜年,就幾個瓶瓶罐罐,幾件陪葬的冥器,那還算是盛唐么?《祭侄文稿》是我們能看到的最鮮活的大唐遺跡,沒有之一。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老英雄,一代書法宗師,在那樣一個空前的盛世崩塌的時刻,把半生的淚留在了那張破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