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月 編輯|柏櫟 攝影|尹夕遠

人到中年，河流入海，大部分人歸于寧靜或幻滅，但麥家的內(nèi)心仍然暗流洶涌險象環(huán)生。他的人生軌跡展示了一個人如何終其一生與自己的痛苦過往搏斗，無法擺脫也不能遺忘，被它傷害也被它成就，他所有的強大與脆弱都能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內(nèi)心戰(zhàn)爭中找到根由。

氣球

麥家清晰地記得最后一次看到父親的下午。那天他回了一趟蔣家村，從杭州開車回去大概40分鐘的車程，一切看上去都很尋常，陽光明媚，老人坐在屋外曬太陽，皮膚白皙，麥家拿了一塊月餅，一口一口喂給他，吃了兩塊月餅以后又給剝了一個大白兔奶糖。麥家用富陽話絮叨著：“這是你最愛吃的甜食?！备赣H聽不懂了，他得了阿爾玆海默癥，已經(jīng)認不出人。

吃完晚飯，麥家像往常一樣給父親擦了身子，安排老人上床睡覺。他沒法住下，還得趕回杭州城里寫稿。自從2008年憑借《暗算》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2009年根據(jù)他小說改編的電影《風(fēng)聲》大獲成功之后，他進入了一段狂飆猛進的高產(chǎn)期，從2009年到2011年一共寫了四本書，即分上下卷的《風(fēng)語》和《刀尖》。那次回家發(fā)生在2011年9月28日，《收獲》雜志編輯正催著要《刀尖》的下卷，麥家跟父親說：“等我寫完稿子再回來看你?！?/p>

也正是在那天半夜，助理江璐接到了麥家的電話，電話那頭，他嚎啕大哭，泣不成聲，嗓子全都啞掉了。沒有任何征兆的，父親于凌晨去世。

麥家?guī)缀蹩宓袅耍侠斫诡^爛額的喪事，身體也出了狀況，胃被中藥燒壞，整個人瘦到虛脫，他本來像父親一樣皮膚很白，但由此面色變成了土黃色。“他當時特別特別崩潰，每天處于一種不知道為什么活著的狀態(tài)，整個人失魂落魄，人已經(jīng)沒那個氣兒了?！苯锤嬖V《人物》。

但世俗瑣事不因他的崩潰而消失。那是他最受市場追捧的時候，出版商爭相搶奪他的書稿和劇本，有人曾抱著300萬現(xiàn)金，只要求他在某部劇里當個掛名編劇?！妒斋@》雜志剛剛發(fā)表了《刀尖》上卷，馬上要發(fā)下卷，但到截稿的最后幾天，麥家還沒有交稿，編輯急了，一次次打電話來催。父親的突然去世給麥家提供了拖稿的理由，編輯很理解麥家的悲痛，他的父親也在幾年前去世，兩人在電話里相對痛哭。然后，編輯冷靜地說：“我再給你10天時間?！?/p>

10天里，麥家?guī)缀醯沃鴾I寫完了最后5000字，某個瞬間他覺得悲哀又滑稽，“至親的人都去世了，你卻還在這里趕稿，沒時間悲痛。你突然覺得你在做一件很滑稽的事情，而這所有的滑稽都是你自己追逐名利導(dǎo)致的，如果你沒有那么強的功名心，怎么會這樣？”他說。

交付那篇稿子后，麥家以漫長的沉默回應(yīng)世界，再次出版新作《人生海?！罚呀?jīng)是8年后的現(xiàn)在。他于聲名最盛之時陷入停頓，在一個人們記憶力越來越短暫的時代，這個停頓對于作家而言過于冒險，他的母親一度擔(dān)心他揭不開鍋。

麥家一貫寫得慢，成名作《解密》慢吞吞寫了11年。但父親去世的前幾年，因著《暗算》和《風(fēng)聲》的成功，他覺得自己實現(xiàn)了某種自我突破，以前一天只能寫五六百字，現(xiàn)在一天能寫幾千字，一年一本，甚至兩本?！昂孟裾娴拿o了你自信，然后自信又給了你才華。人有時候在自卑的狀態(tài)下某些才華體現(xiàn)不來，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哎呀，被社會肯定之后感覺內(nèi)心更加自信了，自信之后確實好像才華爆棚了——只是好像?！?/p>

麥家一直自卑，他成名太晚，與他年齡相當?shù)奶K童、格非、畢飛宇等作家早在八九十年代純文學(xué)尚熱的時候成名，麥家的寫作之路卻一直不太順利，直到2002年才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解密》。但由此他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全新類型，加上后來的《暗算》和《風(fēng)聲》被成功影視化，他聲名漸隆，有了“諜戰(zhàn)小說之父”的稱號。

長時間的被壓制使他格外迷醉在“被人關(guān)注，被人肯定，作品不停地被出版”的狀態(tài)，以前退他書稿的名刊現(xiàn)在留出版面等著他，很多著名導(dǎo)演打電話給他，希望可以獲取作品的改編權(quán)。他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被媒體追逐報道。

江璐回憶起那時的麥家，“他就像快要吹爆的一個氣球一樣，自信心特別的滿，對待很多事情他是非常武斷非常強勢的，對人的態(tài)度也是，身邊人看到他都非常緊張。”

直到父親的去世戳破了這只氣球。

剪不斷

4月21日的新書《人生海?！钒l(fā)布會上，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播放麥家前年在《朗讀者》中關(guān)于父親的訪談片段。他坐在臺上，盯著屏幕看完，眼睛有點發(fā)紅，嘴唇抿成一條線，沉默了一會兒之后說：“我覺得這種安排顯然不妥，一下子讓我情緒崩潰掉，我不敢保證下面我不說胡話，如果說胡話你們要原諒我?！?/p>

傷痛到現(xiàn)在依然是巨大的，何況是當時。但還有更多的痛苦來臨，麥家在父親去世之后陷入失語，他的作品卻迎來一片嘈雜聲，《風(fēng)語》和《刀尖》普遍被認為是他的滑坡之作，人物和情節(jié)都有很多經(jīng)不起推敲的地方。

在中山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批評家謝有順看來，麥家是那種需要字斟句酌、很艱難地把語言逼出來的作家，“他這樣的作家寫作速度快不了，他一快可能就會寫得很松……就變得不那么講究?！?/p>

很少有作家愿意承認自己作品的失敗，但麥家在這件事情上表現(xiàn)出了罕見的清醒和坦誠。在負面評論出現(xiàn)之前，他已經(jīng)先意識到了問題。父親去世后的一段時間，他待在蔣家村，每天足不出戶，對著父親的牌位朗讀《刀尖》上卷，那是讓自己心安的方式。在朗讀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很多由于倉促寫作留下的謬誤。他心中不安，跟出版方商量，能不能推遲出版，讓他再修改一下。但出版方表示，書稿已經(jīng)下廠，書訊廣告也已發(fā)出，怎么能說不出就不出？《刀尖》最終還是如期出版了。

那本書依然賣得很好，但他說：“父親的去世是老天做的主，而我作品的‘去世’是我個人造成的，是我在名利面前失控導(dǎo)致的?！?/p>

對于這次倉促的寫作，麥家一直耿耿于懷。后來他參加央視《開講啦》，在這個節(jié)目中，他穿著灰藍格子襯衫、牛仔褲，嚴肅地對著鏡頭說：“我要對讀過《刀尖》的讀者深深地致歉，我玷污了你對我的信任。老實說，我無法原諒自己把那么一部破綻百出的書交付你……我做了這個時代的俘虜，在名利和誘惑面前亂了陣腳，丟了盔甲。我成了自己的敵人，并且被打敗了?！?/p>

這個演講出乎所有人預(yù)料，節(jié)目錄制前，編導(dǎo)魏婧看了講稿后給他打電話，說這檔節(jié)目受眾面很大，怕有負面反應(yīng)，建議他換個內(nèi)容講。麥家沒同意：“我需要對讀者道歉，但我更需要對自己扇耳光，扇自己耳光的目的是讓自己去記住這種痛，別再次跌倒?！?/p>

回到2011年，父親去世是痛苦的，作品失敗是痛苦的，在接下來的3年里，麥家沒有寫作，他看書，健身，伺弄園子里的花花草草，長久地沉思。

但不寫作同樣也是痛苦的，他曾和作家潔塵聊過這件事情，自己越寫越差，不想再寫了。但真的從此不寫嗎？潔塵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困惑和空虛，“一個作家沒寫作，他實際上有點沒著沒落的，他找不到那個根基，找不到那個支點?！?/p>

她理解他的痛苦，在她看來，麥家與其他寫作者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整個人的核心和支撐都是文學(xué)和寫作，“他是為寫作而生的?！?/p>

麥家曾在成都居住過很多年，在那里和潔塵等一些作家結(jié)下友誼。潔塵的丈夫做得一手好菜，他們經(jīng)常在她家里聚會，其他人會聊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和八卦，但麥家會執(zhí)著地把話題挪到寫作上，“能看出來，他的注意力都在這個上面?！?/p>

她記得幾年前與麥家有過一次爭論，麥家認為文學(xué)是至高無上的，她不同意，她覺得文學(xué)是人生的一部分，有一些人可能必須依靠文學(xué)生存下去，但有另外一些人并不一定需要文學(xué)。

麥家大發(fā)雷霆，反應(yīng)非常激烈，沖潔塵大吼：“你完全錯了，你這個想法太荒謬了?！彼J為，只有文學(xué)才能拯救人的靈魂，其他的渠道都是不夠的或者低一等的。

“我雖然不同意他的看法，但會感覺到他那種極端和純粹，對于文學(xué)有非常虔誠的信仰。”潔塵說。

作家蘇童曾和麥家一起去倫敦，他去麥家房間，打開房門，看到麥家一個人望著窗外發(fā)呆，蘇童疑惑地問：“你在干嗎？為什么這樣坐著？”麥家說：“不這樣坐著，難道我能出去嗎？我又不認識路。”

最終蘇童帶著他出去逛了逛。那個獨自發(fā)呆的背影此后一直印在了蘇童的腦海里?！八褪沁@樣的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情愿在房間呆坐著什么也不干，他不會出門?！碧K童告訴《人物》。

“寫作之外，你有什么其他愛好嗎？”《人物》記者問麥家。他迅速反問道：“你覺得我這人會有愛好嗎？”

在成都這個崇尚享樂主義的城市，詩人、藝術(shù)家和作家們聚在一起，想方設(shè)法制造吃喝玩樂的機會，潔塵覺得，麥家在成都多年，從味覺到精神，一直沒能融入這種氛圍，他不吃火鍋，不吃辣，“他過于精神化，對于吃喝玩樂從根本上不是很接受，他也不會全情投入……很多外地人到成都，很快就變成成都人了，但麥家一直不是一個成都人?！?/p>

潔塵覺得，麥家是個總體上不怎么快樂的人。某種程度上，這是麥家主動的選擇，在他看來，作家的責(zé)任是探求人性的深淵，必然伴隨著寬大的寂寞和孤獨，世俗生活的瑣屑、快樂和有趣背后都隱含殺性，會緩慢扼殺掉作家的表達欲，“快樂你就會陶醉進去，如果你在世俗生活面前特別迷戀或者特別得心應(yīng)手，你就不會去寫作，因為寫作是很苦的?！?/p>

《人物》記者在杭州與麥家相處了兩天，和他交談，散步，回到故鄉(xiāng)蔣家村爬山。他穿著褐色的休閑西服，戴副黑框眼鏡，有著沉悶而嚴肅的氣場，即使笑，嘴角上揚的幅度也是有限的。在采訪中，他提得最多的一個詞是：痛苦，一共提了35次，此外提了20次“孤獨”、14次“傷害”和11次“忍受”。這些詞語構(gòu)成談話的基調(diào)，他很少討論快樂，盡管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人歸根到底應(yīng)該追求的東西，但覺得自己很難擁有。

“我能擁有的只有寫作。”他說。

從決定沉默開始直到8年后，麥家終于寫出了讓自己更滿意的作品《人生海海》。莫言讀了兩遍之后評價說：“麥家把他的家底子都抖擻出來了……這本書顯示了麥家的語言能力和野心……在大部分篇幅中，他用了一種具有濃郁鄉(xiāng)土色彩的、但業(yè)已馴化的陌生化語言。這一點讓我欣喜，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一直認為一個作家必須能創(chuàng)造一種帶有他的鮮明風(fēng)格的語言，才有資格被稱為文學(xué)家，否則就是一個小說匠人?！?/p>

麥家有理由高興，但談起自己的成功，他還是淡淡的，像一個旁觀者?！皬某晒W(xué)上來說，我應(yīng)該算成功，但從快樂上講我還真的沒有常人快樂，我還是依然生活在一種扭曲的心靈陰影之下。這種東西雖然我一直想告別，一直想剪斷，我寫作就是為了剪斷自己的過去?！彼f，“但還真是難以剪斷，所以我還在寫，哪天剪斷了可能就不想寫了。”

麥家55歲，人到中年，河流入海，大部分人歸于寧靜或幻滅，但他的內(nèi)心仍然暗流洶涌險象環(huán)生。他的人生軌跡展示了一個人如何終其一生與痛苦過往搏斗，無法擺脫也不能遺忘，被它傷害也被它成就，他所有的強大與脆弱都能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內(nèi)心戰(zhàn)爭中找到根由。

日記

在父親去世后、決定不寫作的3年里，麥家重新開始寫日記。

對于普通人來說，寫日記是件尋常的事，但卻是麥家費了很大功夫才放棄的事，他用了“戒掉”這個后面通常跟著“毒品”和“癮”的詞。日記于他而言曾經(jīng)也是這樣的存在，從12歲開始，他寫了20多年的日記，記錄了自己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

和麥家在蔣家村里走了走，這個1000多戶人家的村子被清明的綿密小雨籠罩，村里的干部對麥家前呼后擁，撐著傘極盡殷勤。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40多年，漫長時光里好像發(fā)生了很多事，白墻黑瓦的老房子拆了很多，小時候的鵝卵石路鋪成了青石板，麥家從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變成了功成名就的作家和鄉(xiāng)賢。但又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這個地方留給他的痛苦從未隨著時間消解。

到處都是不好的回憶。村子中心有一座建于康熙年間、保存得極為完好的蔣氏祠堂，粗大的紅柱上刻著精美的獅子滾繡球，天井兩側(cè)的廂房是麥家上小學(xué)的教室，那是他和人打架被人欺負的地方；白墻黑檐的老屋還在，那是他被父親斥責(zé)、打罵，痛哭的地方；老屋的二樓有一個昏暗的閣樓，墻上挖了個半米見方的窗戶，晚上可以看見大大的月亮，那是他寫日記宣泄內(nèi)心憤怒的地方。

他的人生是從不被認可開始的，外公是地主，爺爺是基督徒，父親被劃成了“反革命”，都是“黑五類”，帶著這樣的成分，六七歲的麥家雖然懵懂，但已經(jīng)隱隱覺察到自己的家庭被人歧視。

他的小學(xué)語文老師王玲娟向《人物》回憶起當時的麥家，臉圓圓的，眉毛很濃，有兩顆很闊的門牙，個子很高但膽子很小，喜歡坐在祠堂的門檻上看破舊的小人書，總是悶聲不響，怯怯的樣子?！八悬c受人欺負的，很自卑，不敢抬起頭來做人?！?/p>

小學(xué)的一個冬天，外面下大雪，麥家坐在窗戶下面凍得哆嗦，想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時悄悄把窗戶關(guān)上，但不小心發(fā)出了聲音，當時的老師回頭問他在做什么，他說有點冷，老師嘲諷他：“你頭上戴著三頂黑帽子還怕冷??？”

王玲娟第二天去麥家家里看他，他躲在閣樓上，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說再也不去上學(xué)了。她沒辦法化解整個時代加諸這個少年的痛苦，只能無力地拍他肩膀，哄他去上學(xué)。

12歲的時候，3個同學(xué)罵他父親“反革命”、“牛鬼蛇神”、“四類分子”、“美帝國主義的老走狗”，罵麥家“狗崽子”、“小黑鬼”、“美帝國主義的跟屁蟲”，他氣瘋了，跟人開戰(zhàn)，結(jié)果被人多勢眾的對方打得鼻青臉腫。

他不甘心，堵在其中一個同學(xué)家門口，想決一死戰(zhàn)。父親提著一根毛竹抬杠趕來，不問青紅皂白，當著同學(xué)父母的面狠狠扇了他兩個大耳光，麥家的鼻梁被打歪，鼻血噴出來，流進嘴里，或是沿著衣服流到褲襠。

父親以前也總是打他，但都沒像這次這么令他恨過。他恨這種生來就有罪的境遇，恨這個村子，恨所有欺負他、歧視他的人，最恨的人是父親，歸根到底，“是他的身份害了我”。

王玲娟還記得麥家父親的樣子，典型的農(nóng)村男人，皮膚黝黑，高大強壯，大大咧咧，口無遮攔，1953年土改時，縣里工作組找他談話，問：“共產(chǎn)黨好不好？”他說：“好是好的，但就是沒國民黨的時候吃得好穿得好。”因此被打成了“反革命”。他性情暴躁，“動不動就用毛竹鞭打孩子”。

在村里，老子打兒子是無比正常的事情，沒人會覺得大驚小怪，麥家的痛苦顯得過于強烈而怪異。在江璐看來，麥家的內(nèi)心過于敏感，在接收外部信息的時候，反饋的信號也比一般人要強烈，“他內(nèi)心本來就有一塊濕潤的土壤，外部的環(huán)境一刺激，別的小朋友完了之后就回家去玩兒泥巴去了，但他可能會去想更多的悲傷的東西?！?989年考上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一位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特質(zhì)，跟他說：“你這塊鐵打得太細膩了，作為作家，這是個優(yōu)點。作為一個普通人，你會比別人承受更多的痛苦?！?/p>

他的敏感、脆弱差點葬送自己。11歲時，他被一個同學(xué)欺負，跑到村里的抽水機房，那里有通電的閘刀，他想了結(jié)自己，伸手去摸閘刀。當時他站在一個檻上，觸電的瞬間使身體變形，失去平衡摔倒了，陰差陽錯救了他。

在很長的時間里，麥家痛恨自己身上的敏感脆弱，甚至隱隱羨慕父親。那個高大的男人抽煙喝酒打孩子，看上去沒心沒肺，白天被游斗，晚上還有精神去唱戲。那時的麥家時常感到自卑，不敢在村里出現(xiàn)，總是夾著尾巴做人，父親卻依然大搖大擺，在村子里晃來晃去，天不怕地不怕，活得我行我素，理直氣壯。

有天放學(xué)回家，麥家前面有幾個同學(xué)，再前面是父親，他沒發(fā)現(xiàn)麥家跟在身后，經(jīng)過一個小弄堂的時候，父親放了一個屁，非常響，他迅速回過頭來，盯著那幾個同學(xué)問：“你們誰放的？你們誰放的？”同學(xué)面面相覷，麥家特別開心解氣，仿佛父親給他報了仇。

聊起這些時，麥家有點恍惚地感嘆：“你看他就有這種心情，這種性格，他什么東西都放得下?！?/p>

他羨慕父親身上這種莫名強大的東西，那是他無論怎樣努力都擁有不了的。他和父親是兩種人，父親是石頭，鈍且堅硬，不會輕易破碎。他是玻璃，剔透又脆弱，傷害在內(nèi)心的鏡面上來回反射加強，自我折磨。

被父親痛打后，麥家變得更加陰郁寡言，不出門，不出聲，出門習(xí)慣貼著墻邊走路，整個人蔫蔫兒的，母親叫他“洞里貓”。他發(fā)泄的唯一渠道是寫日記，第一篇的內(nèi)容是發(fā)誓再也不喊那個人爹。

“寫日記是干什么？就是一種內(nèi)心要宣泄，就是被人遺棄、被人歧視之后的一種自我掙扎。你在外面跟別人交流的渠道被阻斷之后，你另辟蹊徑，找到了一個特殊的方式?！彼f。

于他而言，日記不是興趣和消遣，它變成了救命稻草，“日記給了我一條縫，它一直在養(yǎng)著我，讓我對這個世界或者對周邊的恨有一個宣泄的渠道。宣泄本身是一種喘息，茍延殘喘，不至于被壓垮?！?/p>

當語言變成文字，會有更重的力量，麥家的仇恨也來得比別人更長久。他和父親的冷戰(zhàn)持續(xù)了10多年，再也沒有叫過一聲爹。他給家里寫信，抬頭只寫“母親你好”，從來不提父親，休假回家時給母親買衣服、食品、家用品，但從來不給父親買一盒煙。母親看不下去，只好以他的名義給父親送香煙和衣服。和父親不得已共處一室時，大多是沉默。

他結(jié)婚生子，沒有請父親去家里做過客。兒子兩歲才第一次回去見到爺爺奶奶，他沒有陪同，只讓孩子和媽媽兩人回去。他把身份證上的名字從“蔣本滸”改成了“麥家”。

他恨父親，也恨村子。1981年他參加高考，別人都挑省內(nèi)或者附近的學(xué)校，他上了解放軍工程技術(shù)學(xué)院，目的就是要離家遠遠的。但村里有人知道他要去讀軍校后，私下還去人武部告狀，說他家庭成分不好，誣蔑他在考試時“做了手腳”。

軍校畢業(yè)后他也不回家鄉(xiāng)，一直漂泊在外，福建、南京、北京、西藏、成都……不停地換地方，有很多次機會可以調(diào)回杭州，但他總是一概放棄。他說：“那時候我只想遠離他媽的那個骯臟的村莊，遠離父親，決不妥協(xié)。”

“他是過不去的一個人?！碧K童說。

麥家在軍校學(xué)的是無線電專業(yè)，受過記憶力的特殊訓(xùn)練，20年前見過一面的人，20年后再見，麥家能如數(shù)家珍地講出他當年轉(zhuǎn)身時牛仔褲上露出的商標圖案和顏色。即使是現(xiàn)在，一張銀行卡在他眼前閃過，他也能把卡號全部記下來。

“回憶不斷地被修復(fù)，不斷被覆蓋，這些可能都不是問題，但他的問題就是記憶力太好，記得住，不容易忘記，人生其實不懂忘記也是很悲慘的。”謝有順說。

一寸寸逼近成功

童年的陰影深刻影響了麥家的人格，到現(xiàn)在，他都不愿意見到年輕時的自己，“一個可憐的倒霉蛋，自卑、孤獨、脆弱、迷惘，除了年輕幾乎一無是處?！?/p>

即使功成名就的現(xiàn)在，麥家在心理上依然自卑，怕見生人，怕被人指責(zé)，所以做任何事都力求做好。江璐記得，麥家從來不在寫作過程中讓人看內(nèi)容，“他自卑到必須要拿出一個沒有錯別字、沒有標點符號的錯誤、所有的版面都很干凈的東西，他才會愿意給別人看?！?/p>

新經(jīng)典文學(xué)總編輯黃寧群在編輯出版《人生海?！窌r，與麥家有過很多的交流。印象里他改稿子極其認真，修訂的時候連一個“的”、“了”都會反復(fù)調(diào)整。前一天改好一版發(fā)給黃寧群，還沒來得及等她看，新的郵件又來了：“小黃，昨天的郵件你看了嗎？沒有看的話就當沒有收到。我覺得那樣處理仍然不妥，應(yīng)該如何如何……”

在快要印刷的時候，麥家終于覺得滿意，給黃寧群打電話：“這個小說你再看一看，沒有硬傷的話，不要再找我，我再也不想碰這個稿子了?！钡诙祀娫捰謥砹耍骸靶↑S，說不碰了，現(xiàn)在又要碰了，我覺得有個詞還是要改一下。”

麥家常跟江璐說：“我是一寸寸在逼近成功，不是上帝在賜給我好運。”

麥家從來不相信天賦，他覺得自己沒有馬爾克斯的腦子，但因為有著不幸的童年，他是個天生的作家?！巴甑牟恍遥亲屛页蔀樽骷业囊粋€最好的訓(xùn)練。”

在開始寫小說之前，他把所有的負面情緒交給日記，向它傾訴，也從傾訴中獲得安慰。在這個過程中，他對文字產(chǎn)生感情和信任，寫作成了他用來稀釋痛苦的必需品，緩解了他和現(xiàn)實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他說：“如果這輩子我要不寫作，沒有這個出口，我很可能中途要么就自殺了，要么整個人就廢掉了，內(nèi)心一點力量都沒有，完全被生活打趴了，正因為有寫作這個通道，你一直在忍受當中成長起來?！?/p>

寫小說的想法萌生于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偶然讀到了《麥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自言自語的敘述方式和霍爾頓忤逆憂傷的情緒擊中了他，他感覺和自己的日記很像，于是想，“小說既然可以這樣寫，我干嘛不照著寫寫看呢？”

1984年，軍校畢業(yè)之后，麥家和同學(xué)姜漢進入部隊保密單位工作，駐扎在福州的一座小山。姜漢記得，自己一頭扎到了工作中，麥家則一頭扎到了小說創(chuàng)作里。他向《人物》回憶，每次下夜班往山下走，他都會經(jīng)過麥家的宿舍，燈亮著就會進去坐一坐，那是一個十來平方米的房間，剛好擺下床、書桌和柜子，沒有衛(wèi)生間，窗外種著一排翠綠的芒果樹。麥家經(jīng)常挑燈夜戰(zhàn)，用鋼筆在紅格子的稿紙上寫字，寫得不順時會生氣地把稿紙一團，扔到垃圾桶里。

1987年，23歲的麥家參加了南京軍區(qū)舉辦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學(xué)習(xí)班，海波當時是《昆侖》雜志編輯部副主任，給這些學(xué)員上課。海波記得當時的麥家，高瘦、白皙，戴著黑框眼鏡，性格有點怪異。他組織班里同學(xué)討論創(chuàng)作理念，麥家很少說話，“他的性情是極其內(nèi)向化的，你能夠感到他內(nèi)心的東西特別特別多，他要通過寫作這種形式來宣泄、排解?！焙２ǜ嬖V《人物》，他暗自猜測，這樣的人過往應(yīng)該有很多不順。

麥家的情緒直接體現(xiàn)在了語言里，海波覺得麥家的語言有一種很特殊的情緒，“特別特別不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特別的痛楚，特別的不安分，特別的饑餓、渴盼，特別的掙扎?！?/p>

他時常能感覺到麥家的急躁和渴望，同班的閻連科那時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極快的寫作速度，像個寫稿機器，中篇一個接一個發(fā)表，速度和數(shù)量都很驚人，“麥家出短篇的時候，別人已經(jīng)出中篇了。他出一篇的時候，別人可能五六篇、六七篇出了，這個對阿滸（當時的筆名）會形成一個很大的壓力?！?/p>

兩人有時散步聊天，麥家會憤怒地說：“我怎么就寫不出小說來？我怎么就寫不出好小說來？”那種焦躁又憤怒的語氣，海波到現(xiàn)在都清晰記得，“一般作者都盼望寫出好作品，但阿滸的表達是一種憤怒，那個情緒比別人要強烈得多?！?/p>

麥家急躁、憤怒，想要在文學(xué)上殺出一條路，可他一直失意。

1989到1991年，麥家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讀書。他的同班同學(xué)、解放軍《文藝》雜志副編審殷實記得，班里同學(xué)經(jīng)常在《人民文學(xué)》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作品，老師上課會表揚，但麥家頻繁遭遇退稿，“一個都沒有”。

1991年臨畢業(yè)前，同學(xué)都已經(jīng)準備離校，他發(fā)神經(jīng)一樣坐下來，準備寫一個大東西，那就是后來的《解密》。當時的他不會想到，這部小說會耗掉他整個的青春。

開始寫得很快，第一個月寫了6萬字，3個月寫了19萬字，寫完之后就開始投稿，在忐忑中等待，3個月之后南方一本刊物給他退了回來。他翻了一下，稿子里面的折頁都沒有被翻開，他猜測，對方可能都沒看。

這是《解密》第一次被退稿，之后還有無數(shù)次。1993年夏天，他再次收到了一封七八百字的退稿信。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退稿，麥家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再次品嘗到了被人拋棄、被人歧視的滋味。敏感脆弱摧垮了他，他感到極度痛苦，腦子一團漿糊，在大街上胡亂地走，走到火車站，隨便買了一張票，隨便上了一輛火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一個老人坐他對面，看麥家一臉難過，主動跟他聊天，老人經(jīng)歷過“文革”動蕩歲月，把自己的苦難拿出來開導(dǎo)麥家，他說：“雖然說作品是一個作家的孩子，但是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一堆廢紙，你為它傷心痛苦不值得，小伙子回去吧?！?/p>

后來麥家跟海波聊起這件往事，以他當時的痛苦狀態(tài)，很有可能去自殺，“那個不知姓名的老人救了他一命，他一下子就把阿滸說醒了，重新又鼓起生的勇氣來?！焙２ㄕf。

麥家運氣好，死里逃生，但是《解密》的運氣一直都不好。2000年的冬天，殷實去成都看麥家，當時麥家在成都電視臺做編劇，不用坐班。殷實到麥家家里，屋里非常冷，麥家穿著厚實臃腫的棉衣，還是沉默寡言的樣子。房子是復(fù)式結(jié)構(gòu)，殷實跟著麥家去二層參觀，上面擺著一張孤零零的桌子和一個書架，桌上有一臺開著的筆記本電腦。屋子里太冷了坐不住，他們只好出去找了家酒吧，喝了杯熱咖啡。

“還寫著呢？”殷實問。

麥家點點頭：“寫著呢?！?/p>

殷實能感覺到麥家當時的狀態(tài)，“他還在黑暗中苦苦摸索，極其孤獨”。他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同學(xué)中成名的已經(jīng)成名，轉(zhuǎn)行的已經(jīng)換行，文學(xué)的黃金時代早已落幕，經(jīng)歷了1990年代的市場化大潮，純文學(xué)已經(jīng)坐上了冷板凳，“可他還在寫”。

他也著急，看完奈保爾的《幽暗國度》，麥家在最后一頁寫了一句話：“寫這本書時奈保爾31歲，之前已經(jīng)出版六本書。我馬上四十歲了，卻一本書都沒寫出來，愧愧愧！”

麥家不是沒有想過放棄《解密》，特別痛苦的時候，他想要不寫了，但每次又會重新?lián)炱饋?，“它在我心中長得太深了，我已無法將它連根拔起。正如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樹，即使攔腰砍斷樹干，來年照樣生出小樹枝，不屈服于死。”

2002年，經(jīng)歷了17次退稿之后，《解密》終于發(fā)表，此時麥家已經(jīng)38歲，距離他開始寫這本書已經(jīng)過去了11年。發(fā)表那天，他寫了6000字的日記，用第二人稱高度表揚了自己，一邊寫，一邊流淚，他覺得表揚的那個人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他仿佛變成了新的自己。

戴眼鏡的屠夫

麥家的經(jīng)歷深刻影響了他的寫作，童年的痛楚和不被認可的孤獨都可以在字里行間找到。在海波看來，能讀懂麥家作品的，是那些有著原生酸楚和痛苦的人，蜜罐里泡大的、順風(fēng)順水漂大的人讀麥家，只能隔岸一觀，玩賞罷了。

他在寫英雄和天才，諜戰(zhàn)和密碼，總是把人物的命運推到絕境，放在鋒利的刀刃上，“血將濺未濺，命將亡未亡地讓你看，什么都未發(fā)生，又什么都發(fā)生了，讓你心驚肉跳地不敢看，又移不開一絲絲目光?！?/p>

《解密》的容金珍是智商超高的數(shù)學(xué)天才，破譯了敵方最復(fù)雜的密碼，最后因為丟失涉密的筆記本徹底瘋掉?！讹L(fēng)聲》的間諜李寧玉被鎖在莊子里審問，無法脫身，最后用自殺的方法傳出了情報。

海波自己也是寫作者，他自問：“敢不敢把人物的命運推到這么極端？”想了想還是做不到。他試著去推測為什么麥家可以做到，可能是因為麥家受到的壓抑、痛苦過于強烈，他身上沒有包袱，他在最底層、最受歧視的狀況下生長起來，身上不帶任何優(yōu)越感，“他對什么也沒有崇拜，什么東西也不能限制他寫什么不寫什么。他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樣寫就怎樣寫，所以他在編織故事情節(jié)和描繪人物命運的時候，就特別特別極端?！?/p>

他用了兇悍二字來形容麥家的文風(fēng)，他記得麥家在處女作《變調(diào)》上寫的小說觀，充滿殺氣：“我歡喜把小說做得殺氣騰騰。我要殺了你丑陋的一面！我要你殺了虛偽的一面！我要殺了你所有一切骯臟齷齪的玩藝！我是個戴眼鏡的屠夫！”

海波當時很困惑，這么一個生于江浙、戴副眼鏡的白面書生哪來這股兇悍之氣。后來他聽說了麥家的一次打架，遇到一個敲詐勒索的開黑車的司機，他和對方打了起來，拳拳到肉到骨，直到把對方打服。這次打架隱約印證了他心里對麥家的印象，“他的斯文不是那種很弱的斯文，惹急了，他絕對是一個很兇狠的人。”

麥家總在作品里表達憤怒和傷害，那是他的心理現(xiàn)實，但他從不敢在寫作中回到真正的現(xiàn)實。他不寫真實的世俗生活，他的英雄和天才都在庸常生活之上，是遙遠神秘、和普通人無關(guān)的故事。

但他永遠給不了筆下的英雄一個喜劇，他說有時也想讓筆下的人物活下去，有個幸福結(jié)局，但潛意識里的處理結(jié)果總是慘兮兮的。他覺得那是童年給他留下的陰影，“你是被傷害過的，你對世界就是不信任的。這個是你骨子里的東西，你身上沒那種細胞，也沒那種情感?！?/p>

在謝有順看來，麥家身上的諸般糾結(jié)、脆弱和痛苦放在普通人身上是不幸的，但放在作家身上，又是幸運的。他覺得，作家就應(yīng)該是弱者，好的作家應(yīng)該是弱的天才，他有的時候不是向這個世界呈現(xiàn)剛猛的、堅毅的一面，而是向人們呈現(xiàn)世界和人類心里那種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命若琴弦但是又值得用命去維護的那些東西，讓人們看到世界脆弱的一面，易碎的一面，稍縱即逝的一面。

“它有的時候不是提示我們?nèi)嘶畹枚喑晒Γ鋵嵡∏√崾疚覀內(nèi)嘶畹糜卸嗝吹氖?，多么的不堪，多么的無所適從，左沖右突，但是我們又不愿意這樣活著，我們依然在卑微里還要開出花來，依然在泥沼里面，在污穢里面我們還要站立起來，這就是20世紀以來文學(xué)一直在強調(diào)的主題。”

和解

麥家在小說里不想面對的，終究要在現(xiàn)實里面對。

他和父親的冷戰(zhàn)終止于2004年，那一年，父親被懷疑得了阿爾茲海默癥，那個粗暴的老人開始緩慢遺忘所有人、所有事。

疾病與衰老總能敲碎所有的頑固和堅持。那年，父親摔了一跤，住了院，麥家的兒子從老家回來后經(jīng)常在麥家面前咿咿呀呀地說：爺爺，摔跤，打針，哭。年底，麥家從成都悄悄回了一趟杭州，第一次專程回去看父親，父親已然老去，變得弱小無能，“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值得你恨，值得你同情了。血脈的東西說不清楚，恨真的有時候會一夜之間消失掉。”

他開始主動緩和關(guān)系，每個月給父親打電話，一年回去看他一回，帶他去北京、上海旅游。他的計劃里還有一些大城市，他想帶著父親在記憶徹底消失前去走一走，但父親并沒有給他機會。

2008年，四川發(fā)生5·12汶川大地震，將近10萬人遇難。麥家去災(zāi)區(qū)走訪，看到很多失去親人的老人，他哭到不行，他猛然意識到父親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他必須要回去陪他度過最后的時光，他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回了杭州。

但他還是沒有跑過時間，回去時父親的病癥已十分嚴重，不認識他，麥家就站在對面，老人盯著他問：“你是誰？我家老二（麥家排行第二）呢？”這一刻，麥家的眼淚嘩地涌出來，他不知自己是回來得恰好還是太遲了。

從那以后，麥家每個周末都回村里，給父親喂飯洗腳，按摩松弛的肌肉，抱他上床睡覺。村里人都夸他孝順，覺得他父母有福氣，但他的內(nèi)心并沒有好過一點，“我確實做了很多救贖性的補償，但是真正他需要我愛的時候，我沒去愛他，這是最讓人難過的。他不需要的時候，你再去愛他，這完全是你在進行自我救贖，自我完善而已?！?/p>

他盼著父親能偶爾清醒，認出他，在清醒的狀態(tài)里收到來自兒子的道歉。他叮囑家里人如果父親清醒，馬上給他打電話。有一天，父親連續(xù)清醒了幾個小時，母親給他打電話，他匆忙趕回去，但在他進門前的幾分鐘，父親又變成了糊里糊涂的狀態(tài)，麥家趴在他懷里痛哭，父親一臉的茫然。直到2011年父親去世，麥家再沒有見過他清醒的狀態(tài)。

父親去世3年之后，麥家開始坐下來寫《人生海?！?，他第一次在小說中觸及故鄉(xiāng)和父親，他希望通過這次寫作，和童年、故鄉(xiāng)、父親以及自己達成和解。

他終于在寫作中回到了真實的現(xiàn)實，寫了一直憎恨的那個村莊，村里威嚴的祠堂、窄小的閣樓，欺負他的同學(xué)，自己在學(xué)校里受的侮辱。最重要的是，他終于寫了父親，父親有兩個：一個是血緣上的，脾氣暴躁，沉默寡言；另一個是理想中的，也就是小說的主角“上校”，慈悲又強大。

就像麥家自己的父親一樣，上校最終失去全部記憶，變成了一個幼稚的孩子，他寫了這樣一段話：“我心里的悲傷已經(jīng)要脹破，這會兒終于破了，我哽咽著上前幫他穿好褲子，系好褲帶，抱著他啜泣。淚水灼傷了我的雙眼，他奇怪我為什么哭，我奇怪這世界為什么這么殘酷無情，我后悔來這里，我恨不得連夜逃走?！?/p>

這是麥家滴著血養(yǎng)出來的一本書，他把心里最深處的東西挖出來獻給了它。寫到情緒濃烈的章節(jié)，麥家會久久地關(guān)著房門痛哭，屋子里響著哀樂，出來時眼睛血紅，沒有人敢上前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這就是非常典型的麥家，文學(xué)是他活著的一種狀態(tài)，生活是他文學(xué)的一部分?！毙陆?jīng)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陳明俊說。

他的寫作重新變得緩慢起來，他甚至嚴格規(guī)定自己每天只寫五百字，寫了刪，刪了寫，從2014到2019，整整寫了5年。他記得寫完的時候是個凌晨，他給自己灌了一杯咖啡，眼冒金星，興奮到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 他把書稿發(fā)給了陳明俊，郵件里寫道：“我感覺我好像寫了個好東西，里面有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和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不知是不是幻覺？請批正。祝福！麥家?！?/p>

等了一周，陳明俊都沒有回復(fù)，麥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去了個電話，問看了沒有?！翱戳恕！薄霸趺礃?？”“很好！我覺得你全面超越了自己?！?/p>

在陳明俊看來，《解密》故事足夠精巧，但能夠看出改了很多很多遍，每個詞都非常用力，但在《人生海?！防铮溂宜沙谙聛?，文字從容而更具張力。

高曉松是最早的幾個讀者之一，讀完之后，他很驚訝，麥家竟然會對書里的人物充滿同情，哪怕是那些造成傷害的人?！拔乙詾榈搅死消溸@個年紀，這個歷練，他下筆已經(jīng)不再同情那些人，但他不但是同情，而且飽含了同情。”高曉松在麥家的新書發(fā)布會上說。

麥家終于和故鄉(xiāng)取得了和解，書中的“我”在結(jié)尾處原諒了村子里那個造成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他寫下了這樣一段話，“這是我的勝利，饒過了他，也饒過了自己，我戰(zhàn)勝了幾十年沒戰(zhàn)勝的自己，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激烈的鏖戰(zhàn)。敵人都死光了，一個不剩，我感到既光榮又孤獨，孤獨是我的花園，我開始在花園里散步，享受孤獨留給我的安寧?！?/p>

麥家覺得，這就是他真實的心境，通過這次寫作，他終于可以坦然面對童年的苦難，甚至感謝那些苦難。童年的經(jīng)歷是刀子，也是磨刀石，它傷害了他，但最終也讓他成為了作家?！八?jīng)讓你不舒服，但它也磨煉了你的意志和忍受苦難的能力。你即使在童年沒遇到那些苦難，你未來也不能保證不遇到，我是提前遇到了，提前我被按在磨刀石上磨了，磨得很鋒利，你在往前走的時候，碰到荊棘的時候，你就可以把那些荊棘砍掉。”

也正是這場漫長的寫作，終于讓他接納了那個自卑、敏感、脆弱的自己，他一直覺得那樣的自己可憐又可恨，對他心懷警惕。但現(xiàn)在，他敢零距離地來擁抱自己了，“是寫作讓我去接受了他”。

父親去世之后，蔣家村的村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麥家站在父親墳前的背影。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某種儀式?；卮宓臅r候，出遠門之前，他都會去父親墳前交代一聲。他在墳前長久站立，有時沉默，有時會用富陽話跟父親絮叨：“爹，媽媽生病了，你保佑好媽媽，讓媽媽身體好一點?！?/p>

“爹，我們要出遠門了，你照顧好自己，在那邊吃好穿好，有什么需要跟媽媽說一下，我們給你帶過來。”

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拔拔墳頭的草，清掃一下掉落的樹枝，旁邊有一眼泉，在那兒把火盆洗干凈。墳前一直病歪歪的小樹已經(jīng)長高，麥家覺得欣慰，這可能是父親在告訴他，自己在那邊過得不錯。

傷疤

潔塵去年在杭州見到了麥家，幾年不見，覺得對方有些變化。人胖了點，不像以前那般枯瘦，有了些中年人的潤澤感，他一直給潔塵介紹菜肴，話多，笑容也多。4歲的小兒子在旁邊玩耍，麥家看著幼子，眼神柔和。“他應(yīng)該說比以前快樂很多吧?！?/p>

麥家看上去獲得了某種平靜，不再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姜漢最近見到他，覺得他比以前熱心很多，會主動問及姜的子女工作和生活，而這“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過上了安靜的日子，在杭州西溪的院子里種菜養(yǎng)花，修剪樹枝，院子里種上了懸絲海棠，蘇鐵，還有迎春花。

他以前不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愛別人。他睡眠不好，妻子以前在他入睡的時候都不敢大聲呼吸，怕吵到他。最近妻子比較忙碌，常常睡不好覺，他醒得很早，卻一直不敢翻身，怕吵醒她，妻子覺得，“不可思議”。

故事看上去終于圓滿，可以到此結(jié)束，但那并不是結(jié)局。

在截稿前，《人物》記者與麥家通了一次電話，確認文章中的部分細節(jié)，那通電話意外地延續(xù)了一個半小時。電話中，他再次談到了和解，但更重要的，也談到了那些終究無法和解的部分。

他的確變得溫柔了一些，但內(nèi)心深處依然像只驚弓之鳥，他害怕跟親密的人近距離接觸，會反復(fù)叮囑妻子，不要讓自己近距離接觸兒子，“我這種內(nèi)心扭曲、有陰影的人不能帶孩子……你只要失控一次，孩子很可能就記你一輩子，內(nèi)心就有個疤在那兒了?！彼畹眯⌒囊硪?，生怕變成像父親一樣的父親。

2018年夏天，他脫下了浙江省作協(xié)主席的名頭，在外人看來作協(xié)主席是個虛職，并不影響他寫作，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力勸他繼續(xù)當，但他回絕了。“說真的，我害怕跟人打交道，我怕自己孤僻的性格無意中傷害人，也怕自己被人傷害，合適的距離對我來說就是安全感，于人于己都好?！?/p>

潔塵覺得，即使是“快樂了一些”的麥家，眉宇之間，氣息之間，依然是孤獨的，那是他根深蒂固無法改變的特質(zhì)?！翱偸怯幸环N孤獨的東西把他囚徒一樣關(guān)在里面，一輩子不得解脫?！?/p>

那些疤永遠都在，他所敢去觸碰的只是低層次的和解，“并不是說你今天寫了《人生海海》，就改變一切了。其實不是的，我內(nèi)心的陰影和扭曲依然還在，只是被安撫了而已，我怕它們隨時被激活?！彼f。

他現(xiàn)在掙了錢掙了名，家庭幸福美滿，但在他眼里，“這些其實都改變不了你童年刻的那個傷疤，像最華美的衣裳也抹不了身上的疤一樣，頂多只是蓋住而已?！?/p>

在麥家的好友、作家阿來看來，“與過往的和解，有些人能很快完成，有些人一輩子也沒有完成，完成了可能就沒有這一方面的新作再出現(xiàn)了，沒有完成他就還會有新作，所以沒有和解既是壞消息，也是好消息?！?/p>

麥家感謝痛苦對他寫作的滋養(yǎng)，成全他當了一個作家。但當被問到如果能夠重新選擇一次人生，是成為一個功成名就的作家，還是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時，麥家沒有猶豫，迅速回答：“那我什么功名都不要，只想要一個快樂的童年?！?/p>

那是他內(nèi)心永遠無法和解的一塊兒角落，“我寫著，并因之得到了很多，但有人天生有的一些東西，我天定是一輩子也有不了了?！彼荒軒е昴切﹤毯蛡吹挠洃涀呦氯ィ懴氯?，電話那邊，他輕輕嘆息：“這大概就是我無解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