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婷婷 編輯|柏櫟 攝影|尹夕遠
范三長了一張周正的國字臉,梳個背頭,戴黃色偏光眼鏡,穿黑色立領西裝外套,一米八高個,走路帶風,左手食指戴一個褐色琥珀戒指,手里老盤一串珠子,人稱“三哥”。因為打架、偷盜、搶劫、故意傷害,他進了好幾回監(jiān)獄,擱里頭待了22年。監(jiān)獄有一種說法,出獄時不能回頭——有一回出獄,迎面4個姑娘朝他走來,雙方錯身時,他聞到了一股女人的氣息,忍不住回頭看,沒多久他又犯事進去了。4年前他最后一次出獄。他說,“我尋思55歲槍斃就完事了,媽的,今年都活到54歲了。”
去年,他在沈陽殯葬連鎖店“媽媽送你去天國”里當起殯葬師。這是個挺特殊的殯葬店,在范三的名片上,正面印著醒目的紅字“中國首家重刑刑釋人員創(chuàng)業(yè)基地”,背面印著“殯葬一條龍”。
殯葬師辣椒和范三都是從遼寧一座監(jiān)獄出來的。辣椒和范三不一樣,他看著頂乖順,個不高,一頭黑色細卷發(fā),小眼睛。他在這一行做了4年,是大伙里最資深的一個,辦事靠譜,也最勤快。凌晨4點半,沈陽的天還是黑的,氣溫只有3度,辣椒就開著自己的二手別克商務車上路了,車里播著動感的迪曲。這一天他的工作只有一項,當出殯車隊的頭車。頭車車頭要掛上一朵黑底金花,車窗前擺上遺像。他先開到50公里外農村的逝者家,接上家屬后,就要趕赴殯儀館燒“頭爐”,這是火化爐當天的第一場火化,更加講究,得找渠道多花上500塊。等回到家,已經中午11點了。辣椒從不挑活,這樣一趟早起、費時、走半程土路的小活兒只能掙200塊,他也絕對不會拒絕。
他還有一個少為人知的外號,“瘋狗”。22歲時,他在游戲廳里和人打嘴仗,對方罵他“艸你媽”,他說自己聽不得有人罵他爸媽,就掏出背后的五連發(fā)獵槍,朝對方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上崩了三槍,被判死緩,服刑20年。
現在,這家殯葬店里還有猴子,曾經的營口市大石橋區(qū)黑社會二號;以及總弓著背的老九,他不太招人待見,理由聽起來沒什么道理,大伙說他長了一副“小偷樣”。事實上,他是1990年代“刨錛黨”的一員,那是一種非常殘忍的犯罪手段,他會在夜里對獨身女性的后腦勺猛敲一錘再搶走包,被襲擊的姑娘要么死要么殘。
金子是這里頭最沉默、最晚出獄的一個。他犯的是偷盜罪,今年1月25號才從監(jiān)獄里出來。他光著頭,眼睛大,神情漠然,說話間一抬眼總是一副恍惚的樣子。大伙都低頭玩手機時,唯獨他干坐著。他有一個背后貼著手機號碼條的二手安卓機,但這玩意兒在16年8個月的牢獄生活里都沒擺弄過,不習慣。出獄后他的雙親都去世了,沒有落腳的地方,他每天就在大街上溜達,冬天大雪,風也大,他早上走,下午也走,晚上還走,漫無目的,走哪兒算哪兒。
過完年,金子就來投靠他的發(fā)小范三。殯葬店只有十幾平方米大,光線昏暗,白天也要開燈。靠墻的貨架上擺著一個個精致的雕紋骨灰盒,方方正正,頂上蓋一塊金色綢布,其中一個叫“聚寶盆”的棕色骨灰盒標價9790元。那些被包裝成手提箱一樣的壽衣套裝以相同的傾斜角度陳列在貨架上,貨架頂層擱著紙扎的牛、馬、別墅,和金色絨面棺材,地上放著一袋袋金色紙錢。
像所有的殯葬師一樣,這群曾經的重刑犯也要常常出沒在沈陽各大醫(yī)院里。急診室、ICU里的病人都是他們的潛在客戶。醫(yī)院到處都是亮得刺眼的白色,逝者的遺體有時就擱在ICU隔壁的空房間里,另一邊是廁所,來來往往的人會從敞開的門前經過。一接到活兒,殯葬師就要趕來給逝者凈身穿衣——剪開病號服,一瓶二鍋頭倒在白色毛巾上,從頭擦到腳,烈酒連褥瘡都能擦去,空氣里一股辛辣味兒。接著穿壽衣,衣服4層,褲子3層。然后穿鞋,白色鞋底印著綠葉紅花,穿之前殯葬師得聲音洪亮、抑揚頓挫地念套詞,“寬腳穿鞋走大道,平安走過奈何橋……”再用紅線固定逝者雙腳和雙手。最后給躺在金色花紋薄被上的逝者蓋上銀色緞面被單,“鋪金蓋銀”,被單上再放三枚銅錢。
一場典型的東北葬禮是從逝世第三天早上、逝者家里開始的。殯葬師先撤靈臺,熄燈熄蠟,往盆里倒上三杯酒,果盤等祭祀用品全部收起。摔盆是葬禮的重頭部分,家屬們跪在送葬車隊前,頭車前面掛著一朵黑底金花,車窗前擺著遺像,長子高舉正燒著紙錢的黑色瓦盆,跟殯葬師大喊,“爸/媽,西方大路,一路走好”,然后用力將盆摔成碎片。車隊開往殯儀館的路上,頭車的家屬還要勻速地往車窗外灑元寶。到殯儀館后,遺體開光,告別儀式,遺體火化,最后交到家屬手中的是一包裝在像米袋一樣的白色袋子里的骨灰。
這一整套活兒金子學了幾個月,只學會了凈身穿衣,其他做不來,喊話也不太利索,整套殯葬念詞有一千多字,都得一字不落地背下來。第一回給逝者穿衣時,金子覺得溫度有點涼,逝者肢體僵硬,不太好套,“頭一回咱也不會,讓抓胳膊就抓胳膊,讓抓腿就抓腿唄。”有一點倒是讓金子感覺放松,剛出獄沒多久,他疑心很重,總覺得有人要坑他,害他,坐車的時候會忍不住捂緊沒有裝錢的口袋,和逝者打交道讓他暫時不再繃著根弦,“死了更讓人放心,他不會去害你。”
范三坐在“媽媽送你去天國”三號店里
有一個說法,殯葬是一份“好人沒人干,孬人干不了”的活兒。理所當然,殯葬業(yè)最初并不是這些重刑刑釋人員的優(yōu)先選擇。辣椒一開始也反感,“瞅著那個死人那玩意,肯定不想干這個活?!币灿腥苏f,“要是家里有點能耐,有點錢的,誰干殯葬這玩意?”
還在牢獄中,辣椒就憧憬獄外的美好生活,“我尋思外邊世界真好,咱們只要是肯哈腰,肯吃苦,肯定能生存?!?013年一出獄,辣椒就上建筑工地討活,一天150塊,但工地要求提供無犯罪記錄證明。他又上保安公司應聘保安,要求更嚴了,不僅要無犯罪記錄證明,連他媳婦在哪兒上班都要問清楚,“我說我哪有媳婦?”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接納辣椒,他尋思要不推個“倒騎驢”上街賣菜吧,城管還要抓,沒法整。最后,一個開殯葬店的朋友喊辣椒過去,那時他已經沒那么多要求了,能掙錢就行。
在去“媽媽送你去天國”工作前,即便成了殯葬師,辣椒最被老板認可的優(yōu)勢還是打架,殯葬行業(yè)競爭激烈,醫(yī)院急診室、ICU病房外常常有同行守著“搶活”,放狠話、打架是常有的事?!八ɡ习澹┠梦耶斉?,當槍,打仗就上……我真去呀,那時候火愣的,那脾氣。”最嚴重的一次,辣椒把一個同行打到3處骨折,鼻子斷了,最后是同行認慫,“哥,我也不告你……你讓我吃口飯。”還有一次他被派出所拘留了15天。后來打架次數太多,派出所也不愛管他了,讓斗毆雙方自己解決。
總是笑瞇瞇的付廣榮
靠著這股狠勁,辣椒在這個行業(yè)站穩(wěn)了腳跟,最多的時候甚至一個月能掙2萬塊。但他還是決定離開這家殯葬店。按辣椒的說法,他為老板赴湯蹈火,但老板“凈事兒”,不僅從不掏錢買單——打架也需要成本,辣椒會叫上幾個兄弟一起上,完事得請他們吃飯——還對辣椒干仗搶來的活挑三揀四。事實上,辣椒也不滿意這種靠打仗掙錢的生活,“老出去干仗,找我,你給人家打了,我掙不了多錢,凈事兒?!?/p>
更重要的是,辣椒打心底里不認同這種為了搶生意而打仗的方式,“無冤無仇,打仗干啥?”
后來,辣椒就投靠了“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連鎖店,在那里,創(chuàng)始人付廣榮立下的第一原則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66歲的付廣榮女士總是笑瞇瞇的。她經歷豐富,當過老師、廠長、律師、遼寧省法治教育中心主任,還撫養(yǎng)過女死囚的孩子和刑釋少年犯。她一直和監(jiān)獄打交道,2014年起,她開始建幫教團給刑釋人員安排就業(yè)——幫教團的價值在于企業(yè)家一人一年幫助2個刑釋人員,迄今為止共解決了100多位刑釋人員的就業(yè)問題。2016年底,也是刑釋人員的猴子慕名來投靠付廣榮,他做過殯葬師,聊天時隨口一說,要不付廣榮開個殯葬店領著大伙創(chuàng)業(yè)得了。
付廣榮花了半年多時間考察了殯葬業(yè),有人告訴她,這個行業(yè)已經被黑社會把持了,根本進不了,付廣榮說,“我一想這幫孩子也不怕黑社會啊。”
很快,三家“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店在2018年8月開了起來。付廣榮作為發(fā)起者,為每家店拉來一位投資人當店長,具體投資和操盤都由店長負責,包括租店、進貨、發(fā)工資,再聘請服刑超過15年的重刑刑釋人員當殯葬師——猴子帶上辣椒,這個帶上那個,來了17個人。殯葬師每月底薪1200元,每接一個活兒可以拿到利潤的30%作為提成,剩下10%是給店員的伙食費,30%交給店長,30%交給付廣榮,據付廣榮所說,這部分錢用來給大伙交五險一金。
和辣椒之前待的殯葬店不同,“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店并不靠打仗掙錢。但是付廣榮說,他們會從養(yǎng)老院、社區(qū)拉活兒,主打的策略是“公益”,“我們這是一個公益店,比別人便宜,還免費給孤寡老人和五保戶服務?!笨恐@樣的宣傳方式,辣椒4月就接到了養(yǎng)老院找來的幾個活兒。
“媽媽送你去天國”一號店的店長是猴子的妹夫,他原先工作的地方被一家500強公司收購了,他決定出來創(chuàng)業(yè),希望能借助付廣榮在社會上的資源。二號店的店長是做健康產業(yè)的女企業(yè)家王明秋,她和付廣榮是好朋友,跟著付廣榮她接受了不少媒體采訪,還拿過公益獎項。三號店的店長是體育老師韓大文,他說自己一點也不想做殯葬,而是因為付廣榮的“大智慧”,“我就想從她身上學點東西?!?/p>
上圖:范三在殯儀館帶著逝者家屬等待火化
下圖:辣椒在做出殯摔盆前的準備
三個店長都擁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聽從付廣榮的指揮,期待將來把殯葬做成大產業(yè),下一步就是生產包括壽衣在內的服裝廠、骨灰盒廠、墓地。付廣榮說,“我就把這個畫出餅來之后呢,誰想做第二、第三、第四,這不就出來了嘛。”
去年10月底的一天,范三在醫(yī)院守了整整一天。他餓壞了。在中國醫(yī)科大學第四醫(yī)院ICU病房外,他偷偷聽到醫(yī)生和家屬說,放棄吧,人已經不行了,于是為了接到這個活兒,他從早上10點守到了夜里1點。期間范三已經和男家屬談好了價格。實在餓得不行,范三喊店里其他人來幫他看一下。一頓飯的功夫回來,范三瞅著女家屬居然拎回了一套別人家的壽衣,范三當即去質問男家屬,“你是老爺們兒嗎?你跟我定好了,你怎么還能讓你媳婦出去買衣服,我不是告訴你我這邊給你全面準備嗎?”其他殯葬店的人也跟著女家屬上來了,范三急了,“你們走,這個活我就做定了!”
范三所在的店是“媽媽送你去天國”三號店。這家分店競爭壓力最大,它開在中國醫(yī)科大學第四醫(yī)院對面,從醫(yī)院走出來過天橋,一下來,那一溜全是烏壓壓的殯葬店,同一條街上有12家。有的開了10多年,有的門臉大,而才開半年多的三號店不到15平方米,像個小車庫一樣,開業(yè)3個月只接到一個活,掙不到錢,大伙都走了。范三一來就接替了組長的位置,兩個星期內他就接到了第一個活兒。
范三搶活的原則是絕不動手打架,“什么情況都得忍”,甚至還要看好店里其他人也不準打架,“打架不就重走老路了嗎?”但范三氣勢凌人,最初店里沒什么生意時,他甚至會直接到別人店門口攔人,別人家談七千九一單,他降價到五千九就給整過來。“我就跟他們拼,硬拼,硬搶,你們談,我也可以談,誰談成是誰的買賣。”
有種情況最難忍,那就是被人挑釁。在醫(yī)院門口,一個殯葬店女老板揪住范三,跟他打起嘴仗,他們常常搶活,“你有能耐打我啊!”范三來氣,但沒有動手,“因為她是個女人,男人沒有一個站出來跟我碰的,完了整個女人跟我碰,我還不愛打女的,給我氣的,有時候你就想打都沒辦法打。”
范三走了之后,女老板往自己臉上抹了點血,在脖子撓了幾個印,拍了照片,上公安局報案去了。女老板找來一伙人去找三號店店長韓大文要說法。韓大文看起來文質彬彬,在學校里當體育老師,做店長是一個閑差。他們想讓韓大文出幾千塊錢,這件事就拉倒,韓大文害怕,躲在家里,搪塞說,“我媳婦兒不讓我出來?!弊詈笳{了監(jiān)控才知道根本沒打人這回事。
面對敲詐,范三沒有報復回去,而是堅信自己就是沒打人。盡管他不再打架,但一喝起酒來就愛說干仗。曾經做過牢頭獄霸、現在負責培訓殯葬師的馬紅軍說,“范三一喝點酒就虎了吧嘰,瞎他媽作。一喝點酒七個不服八個不服的。干不?怎么怎么的,干誰呀?現在啥社會呀?干誰呀?老干這個干那個的,就像打死誰不償命似的。”接受箭廠視頻采訪時,穿著藍色高領衫的范三失落地對著鏡頭說,“這幫哥們兒就跟我說,三哥,你現在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很多事不需要你再出頭了,你要是我怎么辦?”
和其他殯葬師不同,二號店的殯葬師成子能做的事并不多。他今年41歲,看起來還是一個大男孩的模樣。他的右眼處斜拉了一道長疤,右眼里頭裝著假眼,眼皮只能耷拉著,他還患有癲癇,一條腿瘸著,每天都得吃藥。他的任務就是看店,偶爾上醫(yī)院和人聊天拉活兒,到了晚上,他會戴上耳機,躲在被窩里用手機看劇。
成子7歲時就落下了這些病,這也決定了他沒太多勞動能力。在他的敘述中,他出生在撫順農村,7歲那年,他爺爺的仇家——因為偷了生產隊的錢而被成子的爺爺舉報,兩家結仇后互相報復——趁著成子的爸爸不在家,把成子的爺爺、奶奶、姑姑、妹妹、堂哥都殺了,成子和他媽媽都僥幸活了下來,他的頭被砍了一刀,右眼眼珠子砍掉了,媽媽則被砍了52刀。
等到成子16歲時,兇手終于被抓住,并判死刑,但成子還是不甘心,他想為家人復仇。他后來聽別人說,當年有兩個人給兇手報信成子爸爸不在家,才讓兇手得逞。成子打聽到這兩個報信人的具體信息,剛過18歲沒兩天,他就瞞著父母,拿著刀直接去別人家里砍,死一個,重傷一個。
在兒子報仇之后,父母才得知此事。在那之前,這一家人里,除了成子,大家都一邊懷抱痛苦一邊回到了普通生活。他父母后來又生了一個兒子,和成子的命運截然不同,弟弟上了大學,如今在北京當白領。令父母感到痛苦的是,這一家人的仇恨最后都交由成子來承擔了。最終成子被判死緩,服刑20年,2016年才出獄。
辣椒開著他的二手別克商務車當出殯頭車
成子出獄后,性格變得更加孤僻。在老家撫順山區(qū),他常常跑到山里使勁喊。他的家境不錯,家里人都使勁地呵護著他,怕他干活累著,就擱家里待著,還給他在撫順市里買了個小房子,和一輛代步的小三輪。但他憋得慌,就上沈陽投靠老鄉(xiāng)辣椒。
辣椒是二號店的組長,每做一單活——一次完整的活兒可以掙到幾千塊,30%的利潤到手也有好幾百——辣椒都會給即便什么也沒干的成子分點兒錢。盡管他們會吐槽成子只抽別人的煙,摳,上廁所不掀馬桶蓋,但善待成子源于二號店自有的評價體系,“成子行,人家是爺們兒,我到今天也佩服這樣的人,要不我怎么對他好呢?我不用你干活,你待著我都給你錢,掙錢肯定有你事兒?!?/p>
成子如今就住在“媽媽送你去天國”二號店里,他的床鋪是一張紅色折疊床,正對著殯葬店的大門。
范三已經有4年沒再進過監(jiān)獄。從14歲起,他就因為偷盜礦山炸藥被抓,后來他不停犯事,進了5次監(jiān)獄,間距最短的一次只有12天,“正月三十那天給我放了的,剛放回來我就給人一槍,我馬上就進去了,那會才初十一,還沒等過十五呢?!?/p>
對范三而言,沒有什么事值得他后悔,至少在他自己的敘述中是如此。唯有提起父親——那位40多歲才有了兒子、一個人獨自撫養(yǎng)范三的父親——父親和他關系很鐵,范三說,他是端著酒杯跟父親喝著酒長大的。在接受箭廠采訪時,他說起了2011年時,88歲的父親已經幾近不治,就等著見監(jiān)獄里的范三最后一面。三個警察押著范三進了屋,父親當時已經7天沒吃飯,靠打針維持生命,范三給父親擦了擦臉,父親睜開眼,看著兒子背后站著三個警察,他奮力地坐了起來,使勁地喊了一聲,“跑!”就此去世。講到這里,面對箭廠視頻的鏡頭,范三從他房間的躺椅上站了起來,離開鏡頭,安靜的房間里只有他啜泣的聲音。
辣椒說,再有人當著他面罵他父母,他還是會收拾對方,“我媽就這一個,誰都不許罵,別說我媽死了,死了都不許罵?!奔幢闶歉冻隽?0年自由的代價,辣椒覺得也值,對方也為此付出了代價,“那就是兩虎一爭,必有一傷,都受傷就完事了。”
上圖:辣椒帶逝者家屬燒遺物
下圖:范三在殯儀館
和范三一樣,對辣椒來說,最痛苦的并不是進監(jiān)獄,而是失去了陪伴父母的機會。辣椒聲稱2011年還在監(jiān)獄服刑時,自己一只耳朵被一名獄警打聾了,他當時不敢還手,沒多久他就要出獄了,襲警會加刑。但他吱聲了,“你憑啥打我呀?”“他是四大狠人之一,他打誰誰也不敢吱聲的。”辣椒聲稱自己因為這一句話遭到了報復,他從做汽車產品件的監(jiān)區(qū)調到了軋服裝的監(jiān)區(qū),原先一個月能積15分,現在一個月只能積10分,積分可以減刑,而他的減刑速度因此變慢了。第二年,辣椒的父親去世,正是因為錯過了減刑機會,他失去了見父親最后一面的機會,辣椒說,“父母一個沒看著,這輩子都開心不起來?!?/p>
第三年,辣椒出獄。出獄后的每個月,他都會專門跑到監(jiān)獄門口守那位獄警,來回一趟需要花2000塊,辣椒都是掙一個月錢就來蹲一趟。最瘋狂的時候,他在朋友店里做殯葬師,靠著打架搶活,一個月掙2萬,他心里想的是,終于可以一趟多去守幾天了。但他一次也沒有逮到人。去年4月,辣椒和妻子小獅子準備登記結婚,辣椒還沒放棄,付廣榮穩(wěn)住他,“你好好干,這件事交給我,我去找他(獄警)談?!?/p>
辣椒已經有一年沒去監(jiān)獄守那個獄警,但他覺得自己太憋氣,“我都快成精神病了,就憋著難受。”他有時做夢會氣到打墻。辣椒催付廣榮趕緊去找那個獄警,不然他指不定哪天就會做出什么沖動事來,“我都快50了,再等一年半載的我快60了,我能打過人家嗎?”他想過最壞的后果,一命償一命,那妻子怎么辦呢?辣椒說,“想不了那些了?!?/p>
付廣榮一出差回來就上二號店了。辣椒告訴她,他睡不著覺,就想要報仇。付廣榮坐在辦公桌前,她提高了音調,“你要想報仇,這件事肯定不行,人這一生都很不容易,人家罵你媽,你就拿槍去把別人兩個腿一個胳膊給打殘了,一輩子坐輪椅,你不反省,你現在還要去報仇?”
辣椒是店里的改造典型、模范員工,但即便是他也還執(zhí)迷不悟,付廣榮對此感到失落,她在電話里聲音嘶啞地說,“這幫人自私,報復心強,他們身上都有沖動的基因,就和正常人不一樣。他們思想上都有進步,但偶爾也會露出一點東西來。”
盡管心里帶著這樣的疙瘩,辣椒依然是這群重刑刑釋人員里最靠近正常生活的一個。自從他娶了小14歲的妻子小獅子后,大伙都說,以前一臉“兇殺氣”的辣椒開始有點笑容了,還變得很溫柔,早上起來會為妻子煮粥,不打架不喝酒,還打算攢10萬付個首付,買套房,寫小獅子的名字。
小獅子也不是一般人,辣椒說她膽夠大,居然敢跟他在一起。他們倆在同一家殯葬店工作時認識,小獅子看中了辣椒“擱里頭20年出來還很純潔”。34歲的小獅子10年前結過一次婚,生下一個兒子,但和婆家相處不來,她個性沖動,最后還捅了前夫兩刀,離婚了。婆家顧及孩子,沒有報案。認識辣椒以后,她爸爸不同意她和辣椒在一起,沒事,戶口本在她手上,她自個就去登記了。
現在他們結婚快一年,還是住在三十幾平方米的殯葬店的內間,內間不到10平方米,床鋪是上下鋪,上床堆滿了雜貨,床邊就是廁所,再過去是廚房,洗個手都得經過他們的床前,沒有隱私可言。他倆的結婚照沒地方掛,就擱在下鋪床頭。不再為搶活打架之后,他的月收入從原先的2萬直接縮水成現在的四五千,但是在不為報仇著魔的時刻,他覺得,“我這平平淡淡挺好,也不累?!?/p>
開業(yè)到現在快一年了,“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店一直處在喧囂之中。媒體來過好幾十撥,最忙的時候,他們在同一天接受過四家媒體采訪。好幾家電影公司找上門,想跟付廣榮簽下電影、電視劇、紀錄片的版權合同。還有人想加盟殯葬店當店長,卻打著付廣榮的旗號收錢。
一些始料未及的問題也出現了。媒體對重刑刑釋人員做殯葬的報道在沈陽傳開了,范三、老九去醫(yī)院蹲活兒時總是被認出來,就連范三左手食指戴的那顆琥珀戒指也因為總是被鏡頭特寫也一并火了。有人發(fā)現他們是重刑刑釋人員后,對他們避而遠之,在醫(yī)院蹲活兒都變得更艱難了。
“(媒體)給我整得像流氓黑老大似的,(醫(yī)院里)所有保安、護工頭,他們看我哎呀,這個三哥也是大哥,給我整的,我現在一進醫(yī)院去都沒地兒待?!狈度f自己不明白,他們也是人,也要生存,為什么要被另眼相待?!拔覀兡莻€門匾那么寫,‘中國首家重刑服刑人員創(chuàng)業(yè)基地’,我都有點不樂意,我張羅著合計重寫,我們是服刑人員,我們也可以選擇重新做人,也有我們的未來?!?/p>
在“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店里,來來往往待過20多個重刑刑釋人員,他們大多四五十歲,如今只有辣椒、成子、范三、老九還在正常工作。有人因為家里有事,回老家了,有人想掙大錢,南下打工去了,更多離開的人并沒有穩(wěn)定工作,搬一天磚頭掙一天錢,騎個三輪子拉活載客也有,偶爾也接個出租車開一天。
“人這玩意活著,這不擱這兒,都是為了掙倆錢,家里邊都有人。”在一個合租的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里,54歲的范三坐在床沿,啞著嗓子說。這天早上,他還4點半起床出殯去了。范三如今唯一的親人是他的妹妹,妹妹已經當姥姥了,“我都當舅姥爺了,然后我還進去,完事我妹妹刺激我,說哥,我這孩子都結婚都有孩子了,你這還玩兒呢,你玩兒到什么時候是頭啊?人生頭半生,一直折騰,一直折騰到現在了,你說你還折騰,哎,折騰不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