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朗吉努斯的《論崇高》和劉勰的《文心雕龍》分別是西方和中國極具代表性的文學思想理論著作，兩部作品在批評方法上有很多相通之處，例如：同提倡宏偉壯大的思想情感以及對人的影響、同認為胸懷寬廣的人才能孕育莊嚴偉大的思想、同對人的天分和后天習得的技巧進行辯證看待、同主張向古代先賢學習作文的技法等等。

關(guān)鍵詞：《論崇高》;《文心雕龍》;相通之處

作者簡介：張文（1994.12-），女，山西運城人，天津師范大學2017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2-0-02

朱光潛先生說：“自然界本有兩種美，老鷹古松是一種，嬌鶯嫩柳又是一種?？梢杂谩E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來表示兩種風格。前者是‘氣概，后者是‘神韻;前者是剛性美，后者是柔性美?！盵1]227-228自然界如此，文學亦是如此，西方美學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廣義上也可分為優(yōu)美和崇高兩種。崇高是一種力度美，給人強大的感染力?！墩摮绺摺肥俏鞣矫缹W史上現(xiàn)存最早的討論“崇高”的著作，他使“崇高”成為審美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一般認為這篇文章是公元一世紀古羅馬時期的作品，作者據(jù)傳為朗吉努斯。南朝的劉勰所作的《文心雕龍》是中國古典美學的奠基之作，兩部作品雖然時代不同，但在思想上有很多交匯之處。本文立足于朗吉努斯的《論崇高》，通過比較它與《文心雕龍》的相通之處，以更充分理解朗吉努斯的“崇高”之內(nèi)涵。

朗吉努斯的《論崇高》一共有六篇（相當于中國的章），共四十四章（相當于中國的篇）。第一篇是緒論，包括八章，這是作者揭示“崇高”內(nèi)涵最中心的一部分。第二篇是思想論，第三篇是辭格論，第四篇是措辭論，第五篇結(jié)構(gòu)論，第六篇感情論。朗吉努斯在言明“崇高”的具體內(nèi)涵前，先指出了三種作文的缺點，“浮夸、幼稚、矯情”，[2]79而這三者的反面正是作者提倡的“崇高”，即反對臃腫，雄偉壯麗走向極端就會令人反感，也就是孔子所謂的過猶不及，再激昂的情感都要有符合邏輯的措辭;反對過分的雕琢，作家過于追求精致、巧妙尤其是風趣就會淪為幼稚之筆;反對濫用感情，也就是不能憑著才力隨意驅(qū)馳文字，嘩眾取寵，使感情失真。綜合這三點，作者想要表達的是：作文在追求藝術(shù)性的同時，也要遵從真實的原則，使作品符合邏輯性，過猶不及。如果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闡述，那就是劉勰《文心雕龍》中“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qū)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3]46體現(xiàn)的華實相扶的中正平和之道，正如屈原的《離騷》，劉勰評論道：“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zhàn)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盵3]45《離騷》在“征圣”“宗經(jīng)”和自鑄偉辭之間保持了平衡，所以為后世稱贊。

崇高的五個源泉，第一是莊嚴偉大的思想，第二是慷慨激昂的熱情，第三是構(gòu)想辭格的藻飾——思想的藻飾和語言的藻飾，第四是高雅的措辭——象喻的詞采和聲喻的詞采，第五是尊嚴和高雅的結(jié)構(gòu)。[2]83這里作者首推莊嚴偉大的思想，認為前兩個崇高因素主要依賴天賦。這說明朗吉努斯深刻地認識到了思想和感情的重要性，偉大的思想孕育偉大的作品。因此，朗吉弩斯說：“一個崇高的思想，在恰到好處時出現(xiàn)，便宛若電光一閃，照徹長空，顯出雄辯家的全部威力?！盵2]78他認識到了崇高在作品中的重要性，可以說化腐朽為神奇，這是作品的靈魂。如果說，思想和藻飾是內(nèi)容的話，那藻飾、措辭和結(jié)構(gòu)就是作品的形式了，朗吉努斯強調(diào)前兩者的重要性，即是認為內(nèi)容大于形式。關(guān)于這個問題，劉勰也在其《文心雕龍·情采》中進行過詳細的論述，他反對以“為文而造情”為首的辭賦，認同“為情而造文”的詩篇，認為光追求對偶、聲律、辭藻會導致“繁采寡情，味之必厭”。故而，他提倡情采皆備，首先就要有深厚的思想感情，這樣文章才有力量，正如《辯騷》篇所言：“顧盼可以驅(qū)辭力”[3]，有了美好的風度，再施脂粉，才可以情文并茂。

朗吉努斯還認為胸襟坦蕩的人才有崇高的思想，并且這是屬于人的天分，但是崇高的作品是需要天分加技巧才能真正發(fā)揮其功效的?！靶蹅サ娘L格乃是重大的思想之自然結(jié)果，崇高的談吐往往出自胸襟曠達志氣遠大的人?！盵2]84此處的思想的雄渾正是他前面所提到崇高的技巧中的天分的范疇。然而，朗吉努斯更重視天分和技巧的結(jié)合，“狄摩西尼論及人類一般生活，曾說人生之大幸是好運氣，其次，而且同樣重要的，是有見識，因為無見識則運氣絕不足恃。此言可用于文學：天分有如佳運，技巧有如見識?！盵2]78所以，在第三篇、第四篇和第五篇他分別從辭格、措辭和結(jié)構(gòu)三大方面來論述如何提升人的技巧，以證明后天習得的技巧對于崇高的重要性。在第三十六章，他又指出：“毫無錯誤的精確這一優(yōu)點多半依靠技巧，而崇高，哪怕不是始終一貫，而有賴于崇高天才。所以，在一切場合都應(yīng)該以技巧來幫助天然。這兩者的結(jié)合大抵能達到盡善盡美。”[2]115

魏晉南北朝時期，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了“文以氣為主”[4]的論斷，此處的“氣”是個人的精神特質(zhì)，也可以理解為個人生命力，而“氣之清濁有體”自然也就含有了“壯”和不壯之區(qū)別，曹丕對建安七子有“應(yīng)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兹隗w氣高妙”[4]之品評，這里的“氣之清濁有體”正是后來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的“氣有剛?cè)帷敝f，即個人氣質(zhì)有所不同，有剛強、有柔婉。在具體論說作文天分與技巧的關(guān)系時（準確來講劉勰講的時天分和后天的關(guān)系），說到：

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幔瑢W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3]256

他提出了“才氣學習”四個要素，其中才與氣是先天的，學和習是后天的，是后天的積累和錘煉，也就是朗吉努斯筆下的技巧。最后，劉勰也總結(jié)道：

夫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討葉，思轉(zhuǎn)自圓。八體雖殊，會通合數(shù);得其環(huán)中，則輻輳相成。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3]260

在這里劉勰指出兒童剛開始學習的時候要慎重，就像制車輪、木器，一旦成型，就很難改變。又說從小要模仿各種風格，根據(jù)自己的性情和氣質(zhì)鍛煉才能。這說明劉勰是很重視學習的，雖然作家個人的風格受先天影響更大，即“吐納英華，莫非情性”[3]，但更重要的是“功以學成”，即后天對技巧的錘煉，這與朗吉努斯重視技巧也不否認天分的思想如出一轍。需要強調(diào)的是，劉勰雖然沒有明確說到什么性情的人會有什么樣的思想，但在他舉的例子中可體現(xiàn)這一傾向，如：“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diào)遠?！盵3]259由此可見其思想傾向。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朗吉努斯《論崇高》中的“崇高”之義與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有很多的共通之處。

朗吉努斯的“崇高”指的是自然界宏偉壯觀的事物，這是由胸懷寬廣的人格孕育的，表現(xiàn)在作品上就是至大至剛的風格，崇高可以震撼人的心靈，使人產(chǎn)生莊嚴敬畏之感，帶給人靈魂徹底的解脫，使人不禁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和驚訝。作者說是：“如果在恰當?shù)膱龊咸岢?，就會以閃電般的光彩照徹整個問題，而在剎那之間顯示出雄辯家的全部威力。”[2]78作者強調(diào)崇高點鐵成金的作用，是“專橫的”，“不可抗拒的”，它可以帶給人強大的精神震撼，提升讀者的精神境界，即“真正崇高的文章自然能使我們揚舉，襟懷磊落，慷慨激昂，充滿了快樂的自豪感，仿佛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作了那篇文章”。[2]82一言以蔽之，崇高就是文學作品中迸發(fā)出的雄偉壯麗的力量。

劉勰《文心雕龍》的《風骨》篇歷來很受矚目，“風骨”是中國古典美學的一個重要范疇，它可以用來評論文學作品、繪畫、書法而且用于品藻人物。關(guān)于“風骨”的具體內(nèi)涵，歷來眾說紛紜。

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jié)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則無骨之征也。思不環(huán)周，牽課乏氣，則無風之驗也。昔潘勖錫魏，思摹經(jīng)典，群才韜筆，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賦仙，氣號凌云，蔚為辭宗，乃其風力遒也。能鑒斯要，可以定文，茲術(shù)或違，無務(wù)繁采。[3]265

作者把“風”同“情”聯(lián)系，“骨”與“辭”聯(lián)系。[5]491這說明“風”偏重于思想感情的爽朗飽滿，“骨”偏重于文辭的剛健挺拔。王運熙指出“風”指風清，即作品思想內(nèi)容充實，感情充沛，表現(xiàn)為文章思想感情的明朗性?！肮恰敝腹蔷?，即運用俊朗有力的語言來表達作品的思想使作品挺拔有力。[6]即風清骨俊說，童慶炳也持此見。筆者以為，結(jié)合上面引文，劉勰以潘勖錫魏說“骨”之作用，可見“骨”就是對作品文辭的要求，相如賦仙，是因為“風力遒”也就是作品中蘊含的感染人的思想力量，才讓漢武帝飄飄然也。綜上所述，所謂的“風骨”就是作者用精煉剛健的語言表達充沛飽滿的思想感情，自然作品中會滲透著一種陽剛之美。正如姚鼐論陽剛于陰柔的特點：“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俊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鐵;其于人也，如馮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盵7]510-511劉勰的“風骨”說較為隱晦，雖然沒有像姚鼐那樣直接指出陽剛之美的力度與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是卻給我們指出了一個文學批評新的審美范疇，那就是如同朗吉努斯《論崇高》里面提到的那種宏偉博大的思想力量。

“崇高”與“風骨”的共通之處在于他們都是一種剛強博大、慷慨激昂的力量，都是陽剛之美，都可以帶給人思想震撼，感動人的心靈，使人獲得積極的力量。劉勰講“捶字堅而難移，結(jié)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3]”意思是要使文字錘煉確切而難以更換，要使文情所發(fā)生的影響，起到深入人心搖蕩性靈的作用，專注而不顯得板滯，這就是文章有風骨的力量。這同朗吉努斯強調(diào)的真正崇高的文章使我們襟懷磊落，慷慨激昂是相通的。細數(shù)偉大的詩人作家，他們充滿陽剛之美的能帶給我們極大的思想震撼，“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曹操，他所影響的魏晉風骨不也是這樣的嗎？“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音”的辛棄疾等詩人詞人，身上滲透著崇高或者風骨之力，給人慷慨激昂的情感震撼。

此外，劉勰在《風骨》篇中，講到如何使文章風清骨俊時，提到學習經(jīng)書史傳的寫作方法向古人學習，即“熔鑄經(jīng)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shù)”，[3]266朗吉努斯的《論崇高》主張借鑒古人，摹仿古代偉大散文家和詩人，并同他們競賽，這說明二人都意識到了師承古人的重要性。

總之，劉勰與朗吉努斯二人雖然身處環(huán)境和時代不同，但是他們對文藝的研究和貢獻卻是一樣的。在西方，康德對朗吉努斯的崇高理論繼續(xù)深化，在中國，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提出的陽剛之美和雄渾的境界都是對劉勰“風骨”的繼承與發(fā)揚，使壯大的情感力量在作品中更加充分地迸發(fā)，也給讀者帶來了更多的情感激勵。同時，當今文壇應(yīng)該更多地融入這種“崇高”的思想，如屈原、辛棄疾、岳飛等人的作品以激勵人心，為社會提供更多的正能量，塑造蓬勃向上的民族精神。

參考文獻：

[1]朱光潛.文藝心理學，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2]章安祺.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3]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葉朗.中國美學通史，漢代卷[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

[5]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M].江蘇：鳳凰出版社，2015.

[6]王運熙.文心雕龍?zhí)剿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7]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