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靜
蘇軾其人其文深受禪宗影響,本文主要論述蘇軾如何將禪宗引入詩歌,他創(chuàng)作的理趣詩富有禪思哲理,以思考者的眼光將對釋理的體悟同宇宙自然的審視、處事哲學的探索結合起來,在廣闊的視野中彰顯自己的心性,追求一種更大氣而厚重的“理”,如此將禪引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來,表現(xiàn)了他“寓身世外,超然物外”的人生態(tài)度。
引禪入詩,一般指將禪作為詩材詩料以至詩魂直接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它要求極其巧妙、靈活,否則就成為“禪宗語錄話頭之韻者爾,非詩也?!碧K軾這方面的詩作卻常將禪修養(yǎng),禪生活中的有關禪理、禪意寫入詩中。在思想內容上多表達禪家所謂的“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馬祖語錄》)的禪理及任運隨緣,無所掛礙的態(tài)度。在表達上,又能較靈活地吸取禪宗重比喻、重暗示、象征等手法。如他的《百步洪》詩:“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險中得樂雖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君看巖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卮像R各歸去,多言嘵嘵師所呵?!边@首詩先寫“長洪斗落生波”的種種景象,然后筆鋒一轉敘說人生哲理,再聯(lián)系本詩開頭的小序:“王定國訪余于彭城……余時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佇立于黃樓上,相視而笑,以為李太白死,世間無此樂,三百年失。定國既去,逾月,復與寥師放舟洪下,迫懷奴游,以為陳跡,明然而嘆,故作二詩。”可見本詩上要內容除了對歲月易逝,人生如夢的感嘆之外,還表達其“隨心入禪境,曠達活人生”(《壇經》)的禪宗思想。詩中直接引用了《傳燈錄》中從盛禪師語“坐覺一念逾新羅”,暗喻作者當時的禪心十分貼切。此詩表達禪意的高妙之處,正如《宋詩精華錄》中所指出的:“坡公喜以禪語從達,數(shù)見無味,此就眼前篙眼指點出,真非鈍眼人所及也矣?!备叨荣潛P了蘇軾靈活地引禪入詩,以比喻、暗示、象征等手法解釋禪理,表達思想的藝術手法。
蘇軾作品中以禪入詩,包含禪思哲理,閃耀智慧光華的理趣詩是蘇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言論為詩”的特色體現(xiàn)。蘇軾之才學突出在使事用典方面,其中宗門典故和佛經中的事典、語典亦大量進入到蘇軾的詩歌語境中來。與黃庭堅、陳師道等人筆下不勝枚舉的佛家術語相比,蘇軾運用釋典常常不落斧鑿之痕,然而細讀之下卻能悟出詩人的匠心。尤其是某些詩作,不識典故者亦覺文通字順,曉暢明了,而一旦領會后再咀嚼詩意,則會在剎那的了然于心中更加折服于詩人的運筆之妙?!洞雾嵎ㄖヅe舊詩一首》有云:“但愿老師真是月,誰家甕里不相逢?!背踝x此詩,即使不知禪家故事,也覺此喻甚妙。人生何處不相逢,俯仰間自有機緣,如月映水中,處處可見。此番惜別意借用《景德傳燈錄》中“一月普現(xiàn)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之偈意和《高僧傳》中“揭起醋甕見天下,天下原來在甕中”的典故,贈與法芝僧,非常符合人物的身份。而前句又典出東坡舊口贈給法芝的詩“老芝如云月,炯炯時一出?!倍潭淌膫€字,典故環(huán)環(huán)相扣,乍見之下卻似有還無。在同禪人道禪語時,有禪趣而不露鋒芒,顯得親切、生動而又渾厚。
除運用禪典圓通無礙之外,蘇軾更擅長將禪理提升為普便的人生哲理寫入詩中,于自然風光或尋常見聞中寄寓深刻的含義。這樣的理趣詩固然不同于唐詩的重性情、氣韻和意境,但也絕非“詩人之意掃地”的枯槁之作,而別有一番醇厚的滋味。這些詩有時似乎在表面上根本不寫禪語、禪機,但實際上已把禪對世界人生的理趣無形地化入詩中,直接以其趣味、精神、意境入詩,正所謂以“禪髓”入詩。如《題西林壁》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痹娨馐钦f人之所見莫不因時間因地而異,心性常因溺于物中而迷失,惟有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客觀、全面、歷史地審視對象,才能把握事物的真相?!度A嚴經》有云:“于一塵中大小種種差別,如塵數(shù)平坦高下各不同,佛悉往旨,各轉法輪?!贝酥泻x雖與蘇詩暗合,但蘇軾已脫去釋家古奧艱澀之氣而賦予詩歌開闊豁達的
境界,讓人于詩的弦外之音中去洞見豐富的禪機和人生思考。黃庭堅曾對此詩大發(fā)感慨:“此老人于般巖,橫說豎說無剩語,非其筆端,能吐此不傳之妙哉!”對于黃庭堅的贊語,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來看:蘇軾雖濡染禪學至深,但因主體不同,禪人作詩與詩人話禪終有差別。因此,蘇軾的過人之處不在于在浩瀚而無極的釋書中游刃有余,而在于他以思考者的眼光將對釋理的體悟同宇宙自然的審視、處事哲學的探索結合起來,在廣闊的視野中彰顯自己的心性,追求一種更大氣而厚重的“理”,如此將禪引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來,表現(xiàn)他“寓身世外,超然物外”的人生態(tài)度。
蘇軾的引禪入詩,還將禪趣精神化入到對人生的詠嘆之中。這些詩表面看來只寫一種曠達的人生情趣,似乎和禪沒有多少關系,或者說這種格調的形式有多種因素,但細參起來,這也是以禪入詩的一種表現(xiàn)。他的一首《泅州僧伽塔記》中云:“耕田欲雨劉欲睛,去得春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得行固愿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北砻婵磥?,是寫詩人對祈禱神佛靈驗一事的否定,表現(xiàn)出一種順其自然,隨緣自適,曠達爽朗的人生情趣。細參起來,實是禪中“善惡福禍不介于心”,以“靜退為樂”情趣的反映,流動著靜退兩忘的一片禪機。這是他早年出仕不久時寫的一首禪趣橫生的詩作。如此引禪趣入詩詠嘆人生的詩作,在蘇軾的詩集中不勝枚舉。如他的《東坡八首》其五寫道:“雨洗東坡月色新,市人行進野人行。莫嫌不平坡頭路,自愛鏘然曳杖聲?!边@是蘇軾謫居黃州時寫的一首小詩,在描與靜謐清新意境的同時,那個曳杖獨行在崎嶇山路上的主人公似在自勉,又似在向人們訴說著這樣一個道理:不要埋怨道路崎嶇,只要信念堅定,步伐穩(wěn)健,一定能履險如夷而到達終點。表現(xiàn)了詩人對自然宇宙的溝通與皈依,對塵世功名淡泊與超脫的精神意趣。又如在他風燭殘年之時,從海南貶所北歸途經鎮(zhèn)江所寫的一首《自題金山畫像》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痹娙艘栽溨C風趣的天性,以自嘲而又自豪的戲言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評說,幽默的語調透漏出開朗豁達的氣度。詩中用了《莊子齊物論》中“形如枯稿”,“心似死灰”的典故,暗喻自己經過數(shù)十年的煉獄,內心已升華到“忘情勿我,超然物外”的境界。以上詩句,就如他的詞作《定風波》中所言:“一蓑煙任平生”一樣,表面看來似乎遠離禪機,但在精神意趣上卻更近于禪,是詩人已把塵俗生活提高到禪的意境:要以一種平懷來面對和承受煙雨平生,對生死幻滅要有明晰的認識,得以在時空困境中擺脫出來,從而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二元對立中回復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境界中來,也就是人生無論得失,順逆,都應該“適”,這是最高一級的引禪入詩。
禪人在描述參禪的歷程時曾說過,第一境界詩“落葉空滿山,何處尋行跡”,即尋找禪的本質而不得的階段;第二境界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即初通佛禪義理,執(zhí)禪心觀萬物的階段;第三境界詩“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即不再刻意求證,而是體悟了自性后于任何一個瞬間的觀照中都能獲得永恒,是合剎那終古,有限無限于一的階段。如果我們借用這三種境界去描述禪宗作為文化資源對蘇軾詩作的滲透,也可以說從援神典、述禪理到借禪闡揚人生至理的過程正是主體由浸潤其中到超拔其外的擢升過程。
(作者單位:山東現(xiàn)代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