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才
一望無垠的狗尾巴花浪一樣翻滾,飛毯樣托著林秋飛向晴空……驀地,一朵黑云撲面而來,轉(zhuǎn)眼化作一只大黑貓。黑貓有一張酷肖鋼珠的臉,齜著利齒,縱身一躍蹦到林秋身上。林秋手腳并用,掀不動踹不開。黑貓抓破他胸膛,火燒火燎……“秦天!”林秋掙扎著喊了起來。睜眼的一剎那,林秋覺得自己其實只是讓外面一聲尖叫給鬧醒了。
尖叫聲從門外政治處方向傳來,像組干科女干事小關(guān)的聲音。林秋抖抖顫顫點了支煙,頹喪著躺了下去。禁閉室的門只能從外面打開,要上廁所啥的得摁電鈴。電鈴連著督察支隊值班室,這幾天輪曹小荷當班。曹小荷在特警支隊行動隊做過偵查員,認林秋作師傅。曹小荷總把門虛掩著,任由林秋自己進出。林秋不買這賬。抽完煙,林秋想著該上趟廁所,正要摁電鈴,門從外面推開了。
“林隊!您能來一下嗎?”小關(guān)站門邊怯生生地說?!斑@……這不合適吧!”嘴上嘟囔著,林秋還是跟了去。
組干科長老廖和小關(guān)擠在樓道盡頭,朝一間屋子探頭探腦,林秋當有啥情況,緊走幾步過去。屋里胡亂堆碼著卷宗雜志、獎杯錦旗等雜物,掃一眼也沒見著啥不對勁的地方。納悶間,小關(guān)指指墻角,怕怕地說:“那兒,有骨灰呢!”林秋順那方向一看,果真有幾片摔碎的大理石片子,一堆灰白色的灰燼連同些零零碎碎的骨殖濺落在地上,一張遺像半插在骨灰里。遺像身著藏青色警服,金屬領(lǐng)花白森森的?!白约喝?,有啥可怕的!”林秋咕噥一句進了門。
林秋過去揀開大理石片子,拿照片看了看。照片上有“毛學強同志”幾個字,三十歲模樣,面龐清癯,眼神憂郁,一臉的苦楚。放了照片,林秋扯了身邊一面大紅錦旗鋪到地上,拿手捧了抔骨灰往錦旗上放。這人咋躺這兒了呢?再看其他人,還都縮在門口看他。林秋拍拍灰塵,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然一點兒也沒哆嗦。
曹小荷拎了個紙袋站在門邊,見林秋出門,嘻嘻一笑。林秋雙手一舉說:“小荷!你脫崗我違規(guī),公事公辦,沒啥說的!”
“您折殺我了!”曹小荷屁顛屁顛跟上林秋,待進了禁閉室,掩了門才又殷勤道,“師傅,今天禁閉結(jié)束,我這不是給您買東西去了嗎?”
林秋撇嘴道:“說說看,那骨灰盒是咋回事?”
“這人啊?松山縣的狗倌兒,叫毛學強。說來這事又扯上鋼珠了。
“咋扯上關(guān)系的?”林秋皺皺眉頭,遞了支煙給曹小荷。
“師傅您在醫(yī)院,當然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周折。”曹小荷點了煙,娓娓道,“鋼珠從清江逃到松山縣,市縣兩百多名公安武警把他包圍在雪苞山,鋼珠引爆自殺。大部隊撤離后,松山縣出了個小紕漏。毛學強帶的警犬失蹤了。一條狗嘛,縣局當然是要大事化小批評下毛學強得了??擅珜W強非說那狗發(fā)現(xiàn)了鋼珠的蹤跡重新追回雪苞山了。你想想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縣局只當毛學強找借口,批評幾句把他撂一邊了。不想這毛學強是犟牛一個,愣是一個人進山找到了那條餓得皮包骨的狗。按說,這下也就兩清了??蛇@還不算完,毛學強繼續(xù)犯倔,有空兒就帶那狗去雪苞山轉(zhuǎn)悠,最后竟然說他的狗發(fā)現(xiàn)了鋼珠的一只膠鞋。這下可把縣局領(lǐng)導徹底惹毛了。毛學強被停了職,不久又聽說他帶著那狗失蹤了。再沒幾天,發(fā)現(xiàn)他和狗在雪苞山翻車死了……事后那狗被原地掩埋,毛學強被強制火化了。為啥說是強制火化?因為他女人一口咬定毛學強是因公犧牲。松山縣局自然不答應,他要是因公犧牲,那我們幾百警察不都錯了嗎?于是,他女人就背著骨灰盒到處討說法,最后連她自己也厭煩了,把骨灰盒扔這兒走人了……”
一絲悲涼樹蛇一樣爬上背脊,鋼珠的身影也在眼前晃了晃。林秋打個冷噤,冒出一句:“打算怎么處分我呢?”
“處分的事歸紀委,我咋知道?”曹小荷遲疑說,“不過,我聽說高副政委親自在過問,還聽說找了個神經(jīng)外科專家專門診斷您的病情?!?/p>
“不想聽了!”林秋揮揮手說,“啥時候宣布決定?”
“要不我們現(xiàn)在就去見高副政委?”曹小荷細聲問。林秋啥也不說,頭里走了。兩人沿長長的甬道向高宇辦公室走,間或有人埋頭走過,猛一眼見著林秋,都沖他尷尬地笑。
高宇身量瘦小,讓寬大的辦公桌一擠兌,越發(fā)顯得局促,很難想象他曾經(jīng)指揮過上百個裝備精良、高大威猛的特警。他手里捏了份診斷書,眉頭緊鎖。特警支隊長方勇危坐在老上級對面,像剛交了份檢討一樣。
“創(chuàng)傷后應急障礙?”高宇看著方勇問。
“嗯?!狈接聝A傾身子說,“簡單說這是種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英文簡稱PTSD。病人最典型的癥狀就是做噩夢,沒完沒了的噩夢。噩夢中會反復出現(xiàn)他曾經(jīng)受到傷害的場景,病人無法分清現(xiàn)實和夢魘之間的區(qū)別,甚至是清醒狀態(tài)下也會不自覺地出現(xiàn)。”
“這病倒也不磕磣,英雄病嘛!”高宇掃了眼林秋,又問,“這病難治嗎?”
方勇也瞄了眼林秋,遲疑道,“心病還需心藥治。據(jù)神經(jīng)科專家說,林隊可以換個環(huán)境,調(diào)節(jié)下情緒,再輔以適當藥物支持是可以治愈的。也有特別的病例,病人回到一個高度類似的極端環(huán)境,他突破了這個心理障礙……”
“林秋!小關(guān)說你碰了那骨灰?”高宇突然轉(zhuǎn)換話題。
林秋點頭“嗯”了聲。
“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得想法讓他家屬接受這個現(xiàn)實?!备哂钜恢蓖智镎f,“政工干部嘴巴不討巧,去多了人家也煩!這樣好不好?你去趟松山,做做他家屬工作怎樣?至于這次酒后耽誤出警,專家都說了,是那個該死的PTSD引起的。處分就免了,換換環(huán)境啥的緩一緩再說。我不信你林秋堂堂一條漢子、行動隊隊長,出生入死都不眨眼的一個人,會讓這么一個該死的PTSD給打垮了?我不信!打死不信!”
“好的,老隊長!”林秋心一熱,喉嚨拐著彎兒說。
特警支隊警犬隊在西郊吳家灣,周圍都是城中村。林秋領(lǐng)了毛學強的骨灰和檔案袋,開車去吳家灣?!盎镉?!將就在警犬隊待一陣子吧?聽著狗叫,興許你睡得踏實些?!?/p>
車到警犬隊,院里沒人。熟門熟路,林秋上二樓榮譽室,尋了個柜子把包袱放了進去。再沒啥事,林秋拖把椅子靠窗坐了。枯坐一會兒,林秋挪過檔案袋,點支煙翻看起來。材料薄薄的,照片倒占了一多半。都是車禍現(xiàn)場的,泛著做舊一般的黃。現(xiàn)場是一處高高大大的峽谷,摩托車翻扣在溝谷。毛學強仰面躺在一片灌木叢中,嘴巴微微張開。臉上沒有血跡,倒比遺像還安詳些。那條狗瘦巴巴地斜躺在幾米開外,四肢匍匐,腦袋正對著毛學強,像是要一步步爬到主人身邊一樣。林秋心尖一顫,忙合上材料。
窗外有狗叫聲。一條瘦巴巴的德國牧羊犬在院墻外的菜畦水洼里聞來嗅去,訓犬員孫子富披件雨衣不緊不慢地跟在狗屁股后面。
一會兒,孫子富進了屋,牙齒還磕著煙,林秋心一沉,試探著問:“老孫,這東西放你這兒沒啥問題吧?”
“同行同道的,有啥問題?毛學強在我們隊集訓過,就住隔壁?!睂O子富吐了煙蒂,爽快地說,“他女人來過警犬隊。農(nóng)村婦女,大臉盤子,看上去也低眉順眼的,想不到和他男人一樣,一根筋!”
“你是說毛學強一根筋?”林秋來了興趣,問,“他那條狗叫啥名字?”
“叫黑子,是條昆明黑背?!睂O子富淺笑一下說,“我們業(yè)內(nèi)人常說‘狗如其主,這狗最是一根筋了?!?/p>
“你是說那狗丟下毛學強獨自追回雪苞山的事嗎?”林秋呵呵一笑。
“是??!一般的狗我們下達指令便追蹤追捕,喊停就停。這黑子邪了,不追到目標絕不停下,集訓時我們就發(fā)現(xiàn)它這個毛病了?!?/p>
“這狗倒有責任心!”林秋揶揄道,“依你看,這毛學強會是個撒謊的人嗎?”
“他不會打謊,但一定會說昏話!這人太……”孫子富撓撓腦袋,想不出用啥詞形容,便反問林秋,“你知道毛學強的諢名叫什么嗎?”
“我哪知道?”林秋搖搖頭。
“叫瞎棒!”孫子富哂笑說,“這瞎棒原本是當?shù)匕姿幸环N蝦爬子,只會往前爬,不會左右跑。懂行的人都曉得,一個人從后面趕,一個人拿網(wǎng)子前面攔,網(wǎng)網(wǎng)不落空……”
“哦!我知道了!”林秋沉吟半晌,問,“老孫!說說雪苞山怎樣?”
“雪苞山?呃!這輩子沒見過那么大的雪,也沒見過那么嚇人的雪崩……”孫子富的眼神一下子空空的了,頓了頓說,“鋼珠最后藏身的山叫牯牛嶺,屬松山的白水警務區(qū)管轄。海拔有兩千多米,三面陡坡一面絕壁,絕壁下就是白水溪。鋼珠被圍在山頂一個叫水月洞的洞子里,大雪封山了。一道雪墻把我們隔開,我們翻不過去,鋼珠也沒法跳出來。我們幾百人就地宿營,輪班監(jiān)視,只待天好了強攻或者尋機由狙擊手一槍斃了他。僵持到第二天晚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農(nóng)歷冬月十六。雪停了,月亮把整座雪山照得亮晃晃的。后半夜我們那哨位輪我和‘賽虎還有一個狙擊手站崗,我拿望遠鏡望牯牛嶺,盯那個水月洞。突然,我看到山洞里火光一閃,接著是爆炸聲。那雪墻開始滑動,賽虎汪汪大叫起來。它這一叫,警犬隊調(diào)來的十幾只警犬也紛紛叫了起來。有熟悉雪山的同志大聲喊‘要雪崩了!趕快撤退,還有人在鳴槍……我還舉著望遠鏡,看到山脊線下原來還是白板一塊的雪坡上出現(xiàn)一道道巨大的黑色縫隙……眨眼間,一面巨大的雪坡開始滑動,身邊人開始紛紛往身后的山坡上跑。賽虎幾乎是惡狠狠地朝我狂叫了,我這才丟下望遠鏡跟著人流沒了命地跑。接著,一股巨大的雪浪和氣流把我推卷到一片樅樹林處,然后被鋪天蓋地的雪塊埋住了……我后來是讓賽虎給刨出來的,我爬出來一看,牯牛嶺下的整個溝谷都讓碎石、樹枝和雪塊填平了。大家忙著清點人數(shù)。謝天謝地,除了像我這樣的輕微擦傷外,沒有人員傷亡。鋼珠太歹毒了!他用引爆自殺的方式制造了一場雪崩,差點兒讓我們好幾百警察都為他殉了葬……”
“怎么確定炸死的那人就是鋼珠呢?”鋼珠讓林秋咬牙切齒,他感覺他問的話也是從牙齒縫里硬生生地蹦出來的。
孫子富乜了眼林秋,譏誚道:“你當那些法醫(yī)、痕跡專家是吃素的么?鋼珠雖然被炸得粉碎,七零八碎的還能拼接起來。顱相重合、人像識別啥的都認定了。留下的槍,彈道檢驗后發(fā)現(xiàn)與打中秦天和你的槍完全一致。鐵板釘釘,有假嗎?”
林秋沉默了。公安部A級通緝令中,鋼珠是為數(shù)不多無名無姓的逃犯,他從哪里來、究竟犯下多少血案已經(jīng)死無對證。他沒有留下像樣的指紋DNA這些生物檢材,連“鋼珠”這名字也是他在北方某地第一次殺人時使用鋼珠槍作案而得的代號?!鞍Γ∵@個毛學強也真瞎棒了?!绷智锵胂胗中挠胁桓剩銌?,“老孫!以你二十多年訓犬員的經(jīng)驗,問題出在哪兒呢?”
“黑子是在白水警務區(qū)善后時失蹤的,這就有趣了?!睂O子富想也沒想說,“很簡單!警犬追蹤的對象是看不見、摸不著、化驗不了的氣味。鋼珠經(jīng)白水溪一帶逃入雪苞山,沿途留下了他身體上的氣味。這些氣味在雪苞山和白水警務區(qū)之間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見的蹤跡,這些蹤跡在空氣潔凈的雪地能保存好幾天。冬天刮西北風,白水警務區(qū)在牯牛嶺東南方向。黑子沒有追到鋼珠,自然認為任務沒有結(jié)束。直到某一刻,一股西北風把鋼珠的氣味從牯牛嶺方向送到它的鼻子里,本能驅(qū)使它不自覺地開始了追蹤,它追回了雪苞山。雪苞山混亂的蹤跡讓它犯了暈,它迷蹤了。而毛學強卻一根筋認為,黑子發(fā)現(xiàn)了活的鋼珠?!?/p>
“也就是說,黑子把終點當成了起點,自己咬自己尾巴一樣打轉(zhuǎn),轉(zhuǎn)不出來了,是這樣嗎?”林秋問。
“我想是的!這條狗沒轉(zhuǎn)出來,毛學強這人也沒轉(zhuǎn)出來。”
白水溪發(fā)源于秦巴山脈南麓,激流如非洲塞倫蓋蒂大草原洪流般遷徙的角馬群一路狂奔穿越雪苞山,野蠻地沖撞著沿途峽谷堅硬的崖壁和累石,激濺起千頃雪萬斛珠,白沫翻滾汽霧蒸騰,最后讓松山縣北部的大片丘陵耗盡了蠻力溫順地注入平緩的清江。白水場所在的月秀鎮(zhèn)依傍在白水溪邊,恰像高山進入丘陵的門戶。從清江出發(fā),往東北方向莽莽蒼蒼的山際線行駛,三四小時車程就能到達白水警務區(qū)。
車到月秀鎮(zhèn),路邊站了個黧黑的精壯漢子,揮手攔了林秋。漢子殷勤地介紹說自己是月秀派出所派來帶路的,姓方,協(xié)警。寒暄幾句,老方帶林秋往月秀村的山路走。老方健談,一路說些所里警務區(qū)里的鹽咸醋酸,倒也不累。上了山腰,老方又說:“林隊,這學強家,我太熟了,都是老實人??!”
“老實人?這年頭老實人差不多就是傻子的代名詞了?!绷智锇碘獾?。
老方微喘著氣說:“學強的父親叫毛大富,十歲左右就在這條路上當‘背老二。一身的蠻力,飯量大得嚇人。因一天能吃三斤肉、三斤面、三斤米,得了個‘毛三斤的諢名。賺的力資都填肚子了,四五十歲也沒討上個媳婦。學強是他撿的個孤兒。倒還爭氣,一路讀書考入警犬學?!?/p>
啄木鳥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