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野
泥土里種植的莊稼,柵欄里圍攏的家禽,以及剛從地窖里翻出來的紅薯,它們從來無法獲知自己的旅途。
山里的風其實也很難具體描述它們的孤獨。快樂地吃喝這件事,反倒像山里生活的一種破綻,可以打發(fā)孤獨和憂愁。泥土里生長萬物,家禽們與泥土萬物一起生長。它們熟悉泥土的氣息,更深知泥土給予它們身體的養(yǎng)分。
坐長途汽車來到我這里的是三只母雞。它們和母親一樣,都是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第一次來到深圳特區(qū)。在所有雄雞為客里山的早晨合唱時,它們也許因為激動,只在雞籠里和著母親的節(jié)奏撲閃著翅膀。我想,它們肯定在頭天晚上就聽懂了母親的話:明天帶你們?nèi)ド钲诳?/p>
明天帶你們?nèi)ド钲诳?!當這樣的聲響浸染了客里山的鄉(xiāng)氣,每一遍重復都會讓它們喜出望外地探出頭來。
作為客里山土生土長的家禽,它們是幸運的幾個異數(shù)。而作為公雞和母雞的它們,這種區(qū)別是無法比擬的。公雞在高昂的合唱里,總是面臨著案板上鍍銀的刀。這些不產(chǎn)蛋的家雞們,會在我們胃口大開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成為“英雄”的楷模。在人們司空見慣的眼里,公雞總是以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自鳴其樂。它們立在那里,擺著闊氣,有時揉了又揉自己的羽毛,擰動脖子,用精雕細刻的眼光拽拽地看著你。與公雞相比,母雞就乖巧溫柔得多了。它們用自己無限的溫柔把所有鄉(xiāng)村的闊氣藏于翅膀里,至少它們懂得了愛護自己的嗓子。
唯一從客里山走出來在深圳“移民”的雞種,它們通過母親的勇氣和幸運,實現(xiàn)了自己的特區(qū)之旅。它們還沒有準備好展開自己的翅膀,客里山就成為了另外一個異鄉(xiāng)。
母親從家里捉來的三只母雞,我陸續(xù)宰殺了兩只,剩下最后一只一直喂著。家里的雞忒珍貴了,舍不得殺了吃,想多養(yǎng)些日子。養(yǎng)了幾日,覺得麻煩,準備把這最后一只也宰殺吃掉算了。我的宰殺任務還沒實施,這只雞就好像有預感似的,在第二天早晨靈機一動,竟然在這個城市產(chǎn)下了它偉大的蛋。這個發(fā)現(xiàn)是令人興奮的!
因為它的“受賄”,我暫緩了宰殺計劃,把這只雞又養(yǎng)了起來。
現(xiàn)在,每個早晨母雞總是咯咯地夸大其詞地歌唱。這種聲音讓我讀到了它的驕傲,我知道,它又立功了。果然不出所料,我去看時,一個白里透著鮮潔的雞蛋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這是真正的雞蛋,我感到了一種溫情的柔軟和質(zhì)感的力量。在這個城市,我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吃過一枚如此真實的雞蛋。而呈現(xiàn)在雞籠里的這一枚蛋,它是那么真實?!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這個無人喝彩的讀書時代,我一直沒有放棄讀書,也因此寫作了大量的作品,頻頻遠播國內(nèi)外。客里山的人們對于知識的尊敬是令人感動的。在這樣一個拒絕抒情的時代,我的講述保持了客里山的純粹和優(yōu)雅。我是從熟悉一枚雞蛋開始熟悉客里山的,這種熟悉是久經(jīng)考驗的,是溫暖的。在客里山,除了雞在村里是有主的,雞蛋就是每個人的想象力。沿著這種縱橫馳騁的想象力,每個人可以相遇一種獨特。這里包涵了對生命和生活的敬畏熱愛!
我就是客里山孕育的一枚蛋,像我手心里捧著的這般:沉默而獨立,圣潔的外殼里一定蘊藏著縱深的根。如同植物的呼吸,有著一種鮮為人知的秘密。如果讓一個人再回到故鄉(xiāng),他的一生都回不到了從前。那么旅行,對于一枚蛋來說,是幸福的,對于我們呼出的氣體,是憂傷的。在通往遠方的路上,我們用挑剔的眼光來檢驗一枚雞蛋的品質(zhì),那么由誰來檢驗我們的品質(zhì)呢?
慶幸,在這樣的早晨,我是這個城市唯一見證母雞下蛋的人。只要下蛋,就會繼續(xù)歌唱。這只母雞是非常聰明的。
當理想和愛情成為一枚消遣的雞蛋,真正的饑餓和孤獨只需輕輕一碰,雞蛋就會碎裂。那些金黃的流淌,順著生活的殼,緩慢而遲疑。這城市的喧囂和現(xiàn)實的詩意,生活因此而愈發(fā)孤獨。
向溫暖致敬!蛋讓一只母雞,把享受的自然之光推遲了。它成就了一種可能,也成就了我的健康和思想。
身體和聲音都是藝術的。
身體展示的是形體的藝術,是一種視覺;聲音展示的是心靈的藝術,是一種傾聽。視覺和傾聽都蘊藏了藝術的內(nèi)容。
它們各自朝著自己的參照,保持了藝術的注釋,保持了自己獨立的表情。
身體就是肉身,是外在的一個整體,看得見摸得著,它是具體生動的,只需輕輕一碰,它就會產(chǎn)生敏銳的回應。聲,是一種從身體上剝離開來的另一個整體,它是看不見的,無形的,需要心的感應。身體的聚焦在我們慣常的思維里喜歡以女性為主,女人的身體天生是屬于美術的。它是上帝給予的藝術品,是可以用來欣賞品味的。喜歡一個女人,那是因為女人的身體里擁有生活豐富的內(nèi)容,它具體到了一種生活的藝術。
那么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更像一個男人。聲色俱厲一般都與男人有關系。身與聲,便可以是男人和女人。我允許他們在異性的對照里完成藝術的難度。
哪一個是對的,哪一個是錯的,哪種是高雅的,哪種是低俗的,在藝術表現(xiàn)的范圍內(nèi)沒有標準的定論,取決于一個人認識事物的態(tài)度和看法。
也許在這樣的冷天里,我的穿著太“性感”了。在經(jīng)過上合站時,那些外露的結(jié)實的肉,讓陌生女人產(chǎn)生了興趣。一個長得嫵媚的女人,抽著香煙向我吹了一聲口哨,低聲洋氣,卻毫無表情。我朝她看了一眼,她順勢把眼神重重地拋來,很溫柔的那種。女人在噴出的煙霧里對我打出招呼:“靚仔,要不要跟我去玩呀?”女人涂了很濃的口紅,她像這唇上的紅立在我的眼前,鮮艷奪目。
女人的笑浮現(xiàn)了出來,她有著非常突出的胸脯。她站在那兒,她怎么也想不到她遇到的是一位窮書生,是守身如玉的那種沒出息的男人。我真想笑出聲來,但我還是很冷靜地掃了她一眼。直到她的那一句話,不輕不重地砸過來,我才醒悟到她原來是一個用身體收買男人的女人。我想起了一家報紙的著名娛樂編輯說過的話:“她們也是在打工,只是她們與我們打工的方式不同而已,她們是在用身體打工?!蔽蚁肫鹆颂镆吧系墓?,是如何掙脫農(nóng)民手里的犁耙和鞭子,朝著一頭母牛一路狂奔,池塘邊水草上剛剛落下的一只蜻蜓,還來不及蜻蜓點水,就被驚嚇著飛了起來。
啄木鳥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