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安徽蚌埠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等。
一
終于熬到老皮塘的水見了底,荷葉緊緊伏在了淤泥上。
趁大家剛進入午休,我抄起一個空的油漆桶,從村后小路一口氣跑到老皮塘。八月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直往臉上、脖子和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鉆。顧不得抹去汗水,涼鞋朝柳樹下一丟,提桶便下了塘。
塘邊的水僅僅淹沒腳脖子。撈過手邊最大的一片荷葉,掏空底,往腦袋上一扣,便是一頂天然的遮陽帽子,且可完全遮住頭臉。再往池塘中間趟兩步,水已很少,有時一腳下去淤泥沒過腳踝,有時也會接近膝蓋。好在穿著短褲,不用擔心褲角濺上泥水。
此時,數(shù)畝大小的老皮塘一片寂靜。柳樹軟綿綿地垂在塘南沿,沒有一點點風,柳枝一動也不動,就連知了似乎也進入午休。塘的東面、北面和西面都被開荒種了蔬菜,也包括我家的兩塊菜地。茄子、辣椒、西紅柿和青菜是最尋常的,郁郁蔥蔥一片片橫在塘邊。塘的東面、南面和西面隔一條埂就是秧田,塘北面菜地邊上是一條僅能通過一輛架子車的土路。土路北面依然是大片的秧田,這里是我們村子稻子的主要產(chǎn)區(qū)。
每前進一步,我都能清晰地聽到腳從淤泥里拔出的聲音。我極力控制腳板落下,每次下去仍有不少響動。只好一邊放慢腳步,一邊盯著最近一處伏在淤泥上的荷葉。近了,站定了,把左手的桶輕輕放下。這片荷葉大小接近家里和面的黃盆,如一面深綠色的圓蓋,緊緊貼在褪色的淤泥上。它的邊緣有幾處潰爛了,整片葉子莖脈卻依然清晰有序,這樣的荷葉根莖會有多大呢?
顧不得細賞荷葉的品相,它下面隱藏的秘密才是我關(guān)注的重點。迅速揭起,荷葉底下正在納涼的幾只河蝦猶未反映過來,我早已捏起一只丟進桶里。蝦弓起身子在桶里奮力彈來彈去,雖然個頭僅有我的小姆指大小,卻弄得桶壁和桶底頻頻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當我捏向第二只蝦時,另外兩三只略大些的蝦已驚慌失措地倒退著向后竄去,淤泥上留下一道清亮的痕跡??上鼈兏Z出一小截就不動了,我左右開工又把它們丟進了桶里。在揭開第二片荷葉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紅夾子,這是一只成年小龍蝦,紅紅的甲殼,張著兩只鉗子夾著尾巴,不慌不忙地定在那里。當我的手快接近時,它一邊虛舞著鉗子一邊慢慢移動軀體,微微調(diào)整角度。這種成年大紅夾子,由于身體笨拙,在水底尚可游走,但在淤泥、陸地及洞里只有任人捏取的份了。另兩只小些的河蝦軀體呈現(xiàn)青綠色,微微透明,細須細腳的很見靈活,趁著大紅夾子與我游斗之時想逃竄。我先把外逃的小蝦丟進桶里,右手迅速從大紅夾子的身后捏住了它的軀殼。狂妄的大紅夾子在被我捉住時,仍然示威似地晃著它的兩只碩大的鉗子。這兩只鉗子不大,但是勁很是不少,被它夾住至少會疼得掉出眼淚。
素日與小伙伴多是在村子附近幾個池塘釣蝦。釣蝦須先捉一只小青蛙,扒了皮露出內(nèi)臟和大腿,用一大截尼龍線系在一節(jié)柳枝或竹竿上,往水里一投便等著蝦來上鉤。有時還會向扒了皮的青蛙上滋泡童子尿,大小孩說蝦就喜歡這個味道。釣蝦多是幾個小孩一起,所以有時釣得多,有時釣得少。釣地多時也不過小半桶,僅夠拿回家打個牙祭,若是到集市換錢則是少了些。
一次我中午牽著水牛來池塘打汪,發(fā)現(xiàn)了荷葉下面藏著蝦的秘密。直到暑假快要結(jié)束時,老皮塘的水再度干涸了,露出塘底的淤泥,我才真正逮住機會。這個秘密我沒向任何人提起過,班里同學沒有,本家的發(fā)小沒有,幾個堂哥沒有,連弟弟也沒提過。荷葉下的秘密,熬了一個十歲孩子整整一個暑假,誰能有資格去分享呢?
當我把滿滿一桶河蝦提回家時,大家的午休竟然還沒結(jié)束。
二
冬天的一個傍晚,刮了一整天的北風突然沒有了聲息,仿佛鉆進了地底,雪花則像羽毛一般從天空中灑落。母親說家里的貍貓昨晚上銜回幾只凍僵的麻雀,今晚可以從冬青樹上再捉些。
隆冬夜晚的寒氣直往衣領(lǐng)里鉆,樹上殘雪偶被風吹起簌簌地往下掉。我的大頭鞋里墊了厚厚的一層稻草,但仍能感覺到塑料鞋底踩在雪地發(fā)出“咯嚓咯嚓”的聲音。父親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吱聲。我沒法控制笨重的棉鞋,只好放慢腳步,張開雙臂,輕輕抬起一只腳,輕輕放下,接著再抬起另一只腳。每次都盡量放大步伐,希望能踩進父親留下的腳印上。從堂屋門口到冬青樹下短短的幾米,我卻感覺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
待我趕到樹下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開始行動。只見他左手輕輕撩開冬青樹最下一層的樹葉,大片大片的積雪開始往下掉,樹杈之間還有些細小的冰錐子。手電光里露出一對細小的麻雀腳。許是看到了光線或是聽到響動,那雙小腳稍稍移動了一下。父親立刻關(guān)了電筒并朝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馬上憋住氣一動不動地站著。約莫等了幾分鐘,父親左手迅速撥開麻雀所在的樹杈,右手猛地打開電筒,果然有一只麻雀瑟瑟地縮在那里。父親把手電光調(diào)到麻雀的頭頂,專門對著它的眼睛。麻雀開始往邊上蹦了兩下,僅一小會就不動了,攀在樹枝上的雙腳有些松動,整個身體有些搖搖欲墜。父親一把撈在手里,我急忙張開網(wǎng)兜接著。再往上一層除了驚飛一只之外其余的兩只麻雀也落了網(wǎng)。兩棵冬青樹輪流翻完,我的網(wǎng)兜里竟然有十幾只了,除了個別還在掙扎,大部分都非常老實地縮著。事后我問了父親才知道,原來麻雀在晚上是看不到東西的,手電一刺就會直接暈掉。
冬青樹翻完后我們又在房檐下掏了幾處麻雀窩,一頓肉菜終于湊齊了。
三
母親從集市帶回數(shù)只小炕雞后,雞籠里一下炸開了鍋。
“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上世紀八十年代鄉(xiāng)村養(yǎng)雞十分尋常。春天,氣溫稍暖時老母雞已孵出一窩小雞。一群雛雞跟著老母雞全罩在院子西面的大籠子里。
家里的雛雞出殼沒幾天,蒙頭蒙腦地跟在老母雞屁股后面,不時發(fā)出細細的“嘰嘰”叫聲。它們周身裹著一層茸茸細毛,圓圓的頭,圓圓的身子,喙和爪子呈嫩黃色,兩只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眨個不停。因為抗病能力弱,已連續(xù)死了好幾只。
老母雞因為孵出一窩雛雞,整日“咯咯”地哼個不停,偶爾還會把盆里的雞食濺得滿地都是。它對雛雞卻是非常愛護,每逢進食時必扭著頭“咕咕”叫喚雛雞。每逢小鳥蚯蚓等活物接近雛雞時,它必立刻聳起脖子上的梳羽張開雙翅尖叫著沖過來,繼而便是用鋒利的喙招呼。有一次,因為添食我的手被它啄了一下,鉆心的痛讓我嚎了小半天。
相比雛雞,剛買來的小炕雞就活潑許多,身材也略大幾分。它們一進籠子立刻四散開去,或蹲在盆沿啄食,或兩三只一起爭一片地上的碎菜葉,或圍著家里的母雞和雛雞悄悄打量,或者撐開小小翅膀伸個懶腰,享受一下溫暖的太陽。
老母雞看見籠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新面孔,有些沉不住氣,于是一直緊緊盯著這些外來的孩子。當一只小炕雞試圖挨近它時,老母雞立刻沖了過去狠狠地啄了一下。小炕雞一邊哀叫一邊掙扎逃遁,落下幾縷羽毛。啄了一只之后,它似意猶未盡,接二連三又找小炕雞的茬,一時間僅半間屋子大小的雞籠里慘叫連天。白天小炕雞不敢靠近雞食,晚上老母雞霸住唯一的窩。這種局面持續(xù)了幾天,直到母親將所有的小雞身上涂了洋紅才算徹底解決。
小炕雞終于得到老母雞的認可,享受到了雛雞一樣的待遇。
四
常在早飯后母親把黃盆放進鍋,鍋底添少許水打底,灶堂填把麥秸之后任由那小小面團發(fā)酵。堂屋門后面掏出一個蛇皮口袋,里面有十來斤芝麻。倒出約莫兩三斤,用籮篩細細過去癟子和細沙放在另一口鍋里翻炒開來。僅一小會,芝麻的香味便飄散在小院的每一個地方。炒好的芝麻須放到簸箕里攤開,晾在風口讓它慢慢冷涼,剛出鍋的芝麻很容易結(jié)塊。
接下來是磕芝麻。碓臼是用一整塊石頭鑿的,木桶般大小,百十斤重,中間凹下去尺許,凹下的部分呈半圓形。石杵頂端則是一塊半圓形石頭,有一個兩尺來長的木柄。許是鑿制碓臼工藝難度較大,整個村子只有少數(shù)幾戶人家才有。幸運的是我們家就有這個寶貝,于是每在磕芝麻地時候,我們便多了幾分從容。
磕芝麻既是個力氣活又是個技術(shù)活,要能提起石杵連續(xù)奮戰(zhàn),又要磕地均勻??臅r須不停翻動,不然油溢出后芝麻全沾在臼壁上了。一輪磕下來,石杵便如千斤重,任憑雙臂努力也提不起。于是幾個小孩輪流提著石杵使勁倒騰,大人則坐在邊上指點。磕碎的芝麻僅僅填平一個海碗,母親用紗布罩住了端到案桌最里面。
午飯后開始包糖兒餅。和發(fā)面、搟面劑、拌糖、灌餡,這一切結(jié)束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不知母親用什么戲法讓一個個生面團變成金黃如月亮一般形狀的美食,分給我的任務僅是往灶堂里填麥秸。麥秸填快了火大,容易糊;填慢了火太小,熟得慢,最好是讓麥秸往里面四散開去,這樣火才均勻。也正是因為這份差使,我才能第一個嘗到剛出鍋的糖兒餅。
顧不得燙手燙嘴,狠狠咬上一口,又脆又香。只是第一口咬在餅的邊緣,芝麻和糖早已融成糖稀躲在最中間部分。兩下吸干糖兒餅最精華的部分,便覺得周身舒暢,捏著剩下的部分,坐在灶堂前的小板凳上,細細回味,幾乎忘記繼續(xù)往灶堂里填麥秸,惹得母親吼叫起來,差一點搟面杖就戳到了腦門。
五
盼到了正月十五,天一擦黑我們就按捺不住了。把半年收集的掃帚疙瘩、刷把頭子全數(shù)抖出來,末端系一截舊麻繩,蘸少許煤油,一群半大孩子便奔向村后的北塘底下。
臘月的積雪還沒有融盡,星星點點散落在小路兩側(cè)的枯草間,冰渣子閃著寒光填滿每一處土坑,北風蕩過空曠的菜園和遠處的麥田。我們踏著麥苗枯草,在堂哥地號令下大笑著一起點燃了火把。一根、兩根、三根……片刻之間,北塘下火光縈縈,在冰冷的黑夜里,熊熊火焰越發(fā)明亮耀眼,村子的土狗開始叫了起來,惹得剛進籠子的雞慌忙叫喚著,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身影開始向這邊探來。大家趕緊把余下的掃帚疙瘩、刷把頭子存在一處,一邊小跑著拉開距離,一邊嚎叫著掄起胳脯。右手攥著的麻繩被掄得筆直,麻繩另一端的火把被甩成一個大大的火輪。火輪飛快旋轉(zhuǎn),火苗越燃越旺,數(shù)十個轉(zhuǎn)動的火輪映紅了北塘之上的夜空。
不知何時村子西頭的田野里也出現(xiàn)了火光。那火光遠遠看去僅一個火柴頭大小,眨眼間便漲成一團,忽又天女般散開,沿劉小橋碾盤橋一路延成火龍。見此情形,我們更加奮力地掄動火把,火苗借助風力,耳邊響起了“呼呼”的燃燒聲。待到火把快要燃盡時,我們用力把它拋向空中?;鸢讶贾死K子竄向半空,宛如一條火蛇。抬著頭瞪大了眼睛,任由我們看著那一條條火蛇由粗變細、由高處再落下,光亮閃耀最終沉殞于幽靜空曠的冬夜之中,以至不知所蹤。于是再迅速轉(zhuǎn)身點燃第二根火把……
正月十五丟火把的習俗從何時開始,大人們誰也說不清楚。我只記得每年僅此一回可以盡情玩火而不必被大人們責罵。正月十五丟火把,是那個年代我們鄉(xiāng)下孩子最經(jīng)濟最快樂的別樣盛宴。
過了那個夜晚,年才算真正結(jié)束了,春天的腳步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