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 暉
這是一次充滿滄桑意味的探訪。
明太祖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南京興建鐘樓。此樓雄偉壯麗,堪稱京師奇觀。它與鼓樓望衡對宇,晨鐘暮鼓,計算著古都的日日夜夜。如遇祝捷獻俘、藩王覲見等盛典,洪大悠遠的鐘聲更一次次響起,彰顯王朝威儀,昭示天下太平。
清宣宗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八九月間,龔自珍從蘇州到金陵,寓居于城北四松庵。就在附近的雞籠山南麓,他發(fā)現了一口巨大古舊的臥鐘。那里正是明初鐘樓的遺址,而臥鐘無疑是僅存的孑遺。定庵先生撫今追昔,憂懷家國,以鐘喻己,寫下一首詞作:
序:賦秣陵臥鐘,在城北雞籠山之麓,其重萬鈞,不知何代物也?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兒叩之聲死。誰信當年,楗槌一發(fā),吼徹山河大地?幽光靈氣,肯伺候梳妝,景陽宮里?怕閱興亡,何如移向草間置?漫漫評盡今古,便漢家長樂,難寄身世。也稱人間帝王宮殿,也稱斜陽蕭寺。鯨魚逝矣!竟一臥東南,萬牛難起。笑煞銅仙,淚痕辭灞水。
龔自珍出身于官宦世家,素懷經世濟民的大志,盼望能廁身廟堂,一展宏圖。然而,他在科舉之路上很不順利:27 歲中舉,此后耗費了11年光陰,歷經6 次會試,才勉強上榜;殿試又僅列三甲第19 名,連翰林院都進不了,只能一直在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禮部主事等微賤官位上虛耗歲月。
定庵先生才華絕倫,洞燭國運,敏銳地感知清王朝正處于衰敗當中。看他的《乙丙之際箸議》《明良論》《西域置行省議》等文章,談時局傾危、吏治敗壞、邊備廢弛,無不切中國家政治弊端和社會隱患。這些言論震動朝野,卻不能為朝廷納用,他又遭到權貴大臣忌恨排擠,當真是懷才不遇,憤懣滿腹。
無可奈何之下,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48歲的龔自珍空懷一腔熱血,辭官南歸。這一年,他寫下了名篇《病梅館記》及大量雜詩,《臺城路》一詞完成于第二年,體例雖異,其中悲憤的心情卻是一致的。
詞作以朱明舊物起興,當時自然不能直說,因而,詞序點出,不知臥鐘為何代之物。詞作也有遮掩的跡象,將臥鐘稱作“法物”“楗槌”,這兩個詞都是佛教用語。南京歷來以佛寺眾多著稱,故杜牧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到了清代道光年間,當地的佛家遺址、遺物必然不少。故而,龔自珍把臥鐘“誤認為”是千年前的法物、楗槌,這也說得過去。同時,“牧兒”一詞又別具深意。《漢書》說,秦始皇葬在驪山的棺槨,被一個舉火尋羊的牧童燒毀。“牧兒叩鐘”正是化用典故,隱約地透露出臥鐘系皇家之物。
由此可知,龔自珍在創(chuàng)作《臺城路》一詞時,有意淡化了吟詠前朝的色彩,而將筆觸指向更早的西漢、曹魏和南朝,這一番騰挪變化,請大家留意。
全詞風格雄放悲壯。詞人看臥鐘,悲其空負大材,而無用武之地;壯其身雖沉淪,卻不折腰諂媚。絕大部分篇幅看似在寫鐘,實則把詞人的身世與物相融,將胸中的悲痛、憤怒、自尊、憂思和彷徨全部捧出。可以說,作品表達的情感相當復雜,詞人若沒有高超的寫作技巧,斷乎難以駕馭。
所謂寫作技巧,從大處講,是拿捏布局;從小處講,是遣詞用句。
這首《臺城路》主寫世事變遷、個人浮沉,用對比手法開頭,雖稱不上巧妙,但最為扎實,最能統(tǒng)攝全篇。起筆兩句共27字,占全詞約四分之一的篇幅,基本決定了作品的結構屬于大開大合一類。內容上,臥鐘今日的“叩之聲死”,當年的“吼徹山河大地”,二者對比極為鮮明,借指詞人年華流逝、壯志消磨,極為貼切;以“死”字形容衰時鐘聲沉寂,以“吼”字形容盛時鐘聲雄渾,毫無雕琢卻見奇崛,質樸而不粗疏,也奠定了全詞的語言風格。
上闋后兩句順承,用了南朝齊武帝、陳后主的典故。齊武帝時,宮中曾置鳴鐘于景陽樓上,每天早晨,宮人聽見鐘響,就起床梳妝。另外,陳后主又避兵于景陽宮的胭脂井內,終被隋將擒獲。詞句寫臥鐘不堪伺候齊宮仕女梳妝,類比作者在清廷屈身下僚,這是明面上的意思。“怕閱興亡”四字,則緊扣南陳滅亡的史事,將暗藏著的國家破亡的深意發(fā)覆出來。顯然,這兩句詞是龔自珍在自我譬解:為何甘于淪落草間?并非被動遭受棄置,而是自行掛冠而去,只因大材小用,又不忍目睹國祚衰落。
“景陽宮”這個意象,蘊含著宮闈瑣碎和國家破亡的雙重意味,用在詞句中,既落實了上文的“梳妝”,又開啟了下文的“興亡”。這種手法被稱作一擊兩鳴,很值得推敲。
下闋前兩句轉折,說臥鐘,亦即作者,不見容于當今之世,又是否能被前代接納?“漢家長樂”指西漢長樂宮,長樂宮有鐘室,開國功臣韓信正是在那里被斬殺。韓信被蕭何譽為“國士無雙”,定庵先生借此自喻,暗諷清王朝不能重用俊杰。從技法上來說,這是由實入虛,又由虛照實,一唱三嘆,曲折生姿。
前代也不能容,詞人再借臥鐘感慨,他的寄身之所,到底是帝王之家,還是佛陀之寺?龔自珍佛學修養(yǎng)深厚,皈依空門符合他的某方面價值取向,我們不能視之為徒發(fā)牢騷。鑒賞這一詞句,我們應當深切體會詞人在入世和出世之間的彷徨。
左右為難,詞人只好以狂狷的姿態(tài),一抒郁憤之情,為全詞作結。
他自比鯨魚,既然不見容于世,只好縱橫滄海之中。進而再以臥鐘喻己,化用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萬?;厥浊鹕街亍保砻嫔鲜亲员葪澚褐?,實則是借這首杜詩的最后兩句“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自我寬慰。
末尾再用一典:曹魏明帝時,詔徙漢武帝捧露盤銅鑄仙人至洛陽。傳說銅仙被拆下裝車時,感傷前漢淪亡,盛世破碎,不禁潸然淚下。
定庵先生選擇這個典故,一方面,自然是生發(fā)興廢之感,呼應全篇,讓詞作形成完整的藝術結構;另一方面則有幽默的意味,笑言自己像臥鐘那樣“其重萬鈞”,絕不會被人移走。然而,無論是明朝臥鐘還是西漢銅仙,它們都無法跳出古今興替的圈子,只能在時間的流逝之中無奈地接受命運的改變。定庵先生孤高耿介,不隨流俗,這當然是大丈夫所為,但在歷史的大潮和人生的嬗變中,他也只能束手無策,徒留遺憾。
故物是一面鏡子,照見每個局中人的面孔。龔自珍的笑,難道不是一種帶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