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繼 忠

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揭開了歷史的新篇章，迎來了民族調(diào)查的春天。1983年初，由中國西南民族研究會和貴州省民族學會聯(lián)合發(fā)起，組織了“六山六水”民族綜合調(diào)查，“六山六水”是貴州少數(shù)民族分布的主要區(qū)域，“六山”是指雷公山、大小麻山，武陵山、烏蒙山、云霧山和月亮山；“六水”是指都柳江、清水江、烏江、舞陽河、北盤江、南盤江。參加這次調(diào)查的主要是貴州省民族研究所和貴州民族學院，貴州社會科學院和貴州省博物館也有部分同志參加。這是一次綜合性的民族調(diào)查，包括民族歷史、民族語言、民族經(jīng)濟、民族文化諸多方面。“六山六水”調(diào)查持續(xù)了20多年，跑遍了貴州的山山水水，收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編輯出版了數(shù)百萬字的《六山六水調(diào)查》叢書，影響深遠而重大。

1983年6月，貴州民族學院(現(xiàn)更名為貴州民族大學)由柏果成、史繼忠、楊庭碩、姜永興、石海波、石開忠、袁明權(quán)、張勝榮組成“六山六水”民族綜合科學考察隊，在柏果成、史繼忠的帶領(lǐng)下奔赴黔南的荔波縣，主要任務(wù)是調(diào)查月亮山地區(qū)的瑤族，以瑤山的“白褲瑤”為主，兼及瑤麓的“青褲瑤”和瑤埃的“長衫瑤”?？茖W考察隊根據(jù)隊員的專長進行分工，史繼忠、石海波著重民族史；楊庭碩、姜永興著重民族學；袁明權(quán)、張勝榮著重民族經(jīng)濟；石開忠著重家庭和人口；貴州民族研究所的張濟明、徐志淼、李鈺偉負責瑤族語言調(diào)查；貴州省博物館的徐克定負責文物調(diào)查，重點是喪葬調(diào)查。

這是一次多學科的聯(lián)合考察，每個人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專長，以科學的態(tài)度、科學的方法進行考察，然后集眾人的智慧為一體，多方面、多角度反映瑤族的社會歷史文化。調(diào)查強調(diào)深入細致，每個人都有調(diào)查提綱，擬出若干調(diào)查項目。譬如調(diào)查瑤山經(jīng)濟，要求到糧管所查閱歷年上交的公糧和返銷糧的統(tǒng)計數(shù)，到供銷社調(diào)查瑤山農(nóng)產(chǎn)品收購和消費品的供應(yīng)情況，特別是食鹽和酒的銷量。對家庭、人口的調(diào)查，不但要了解人口變化、家庭結(jié)構(gòu)，還仔細了解各家族的通婚關(guān)系。對服飾的調(diào)查，不是簡單的描述，而是對服裝的材料、款式、尺寸、色調(diào)、制作工藝進行全面了解。這就是說，我們的調(diào)查不是“走馬觀花”，而是“下馬看花”，強調(diào)全面、具體、可靠，避免主觀臆斷。

民族史與民族學結(jié)合是這次調(diào)查的一大特點。民族調(diào)查是民族學的基本手段，通過調(diào)查掌握第一手資料，但我們觀察到的文化事象并不是什么“原生態(tài)”，而是長時期的“文化積淀”，要通過“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方法，認識事物發(fā)展的歷程。調(diào)查不能停留在事物的表面現(xiàn)象上，要深入到事物的內(nèi)涵，不但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要了解事物的變化，必須研究歷史，通過歷史了解事物的來龍去脈，通過歷史認識事物的演變，通過事象驗證歷史記載的真?zhèn)?。我們從“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認識瑤族的生計方式，深刻理解他們“趕山吃飯”“遷徙無常”的原因，進而認識“支系”的形成及各支系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差異，由直觀感覺上升到理性思索。我與柏果成、石海波合著的《貴州瑤族》，既不是單純的民族調(diào)查，也不是純粹的文獻記錄，而是民族學與民族史結(jié)合的產(chǎn)物。

月亮山調(diào)查，使我感受很深，同是瑤族，同在荔波月亮山區(qū)，“白褲瑤”“青褲瑤”“長衫瑤”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習俗竟然有許多差異，這種復(fù)雜現(xiàn)象給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民族調(diào)查要把典型調(diào)查與一般調(diào)查結(jié)合起來，既要看到共性又要看到個性，同一民族各支系的情況不同，不同民族更有許多差異，不能“以點帶面”，把一個支系說成一個民族，把一個村寨作為某個民族的代表。近年來，學術(shù)界有一種“快餐式”的調(diào)查，在一個村寨蹲上十天半月，然后寫成一本“以某某村為例”的書，仿佛通過一村一寨便可說明某一地區(qū)、某一民族的情況，造成誤導(dǎo)?，幧秸{(diào)查已經(jīng)過去了35年，許多情景至今歷歷在目，現(xiàn)將我的親身經(jīng)歷寫成文字，或許對民族調(diào)查、民族研究有所裨益，有所借鑒。

一

瑤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相傳在邈遠的古代，在黃河中下游住著一個龐大的族群，古書上記作“三苗”“九黎”，尊“蚩尤”為其首領(lǐng)。后來原住在黃河上游的部族，形成了以炎帝、黃帝為中心的部落聯(lián)盟，逐漸向中原移動。兩大族群在中原地區(qū)激劇爭戰(zhàn)，涿鹿(今河北涿鹿)一戰(zhàn)，蚩尤戰(zhàn)敗，退出黃河流域，轉(zhuǎn)移到長江中游，散布在今天湖北、湖南、江西一帶，這便是《史記·吳起傳》中所說的“左洞庭，右彭蠡”。古人把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稱為“蠻”，“三苗”“九黎”之裔崇尚“槃瓠”被稱為“槃瓠蠻”，故云：“南蠻，槃瓠種也?！薄逗鬂h書·南蠻傳》記載，槃瓠蠻“好入山壑，不樂平曠”“織績木皮，染以草實，好五色衣”。秦漢以來，槃瓠蠻受到中央王朝壓迫，不斷西遷，遷至崇山峻嶺的武陵山區(qū)，謂之“武陵蠻”。遷至溪流縱橫的“五溪”地區(qū)(《水經(jīng)注》謂“五溪”即雄溪、樠溪、無溪、酉溪、辰溪)，謂之“五溪蠻”，大抵分布在川、鄂、湘、黔毗連之區(qū)。[1]

大約在南朝時期，苗、瑤逐漸分開，《南史·張纘傳》記載：湘州“州界零陵、衡陽等郡，有莫徭蠻者，依山險而居，歷政不賓服?！薄端鍟さ乩碇尽酚涊d：“長沙郡又雜有夷蜒，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為名。武陵、巴陵、零陵、桂陽、澧陽、衡山、熙平皆同焉?！爆幾逯从凇澳妗?，他們住在深山，“趕山吃飯”，遷徙無常，王朝鞭長莫及，“歷政不賓”，不征徭役，故以“莫徭”稱文。唐代“莫徭”之名頗盛，杜甫在《歲宴行》詩中有“莫徭射雁鳴桑弓”之句，劉禹錫也寫了《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的詩。

到了宋代，在“北有大敵，不暇遠略”的方針下，對南方民族實行“羈縻”政策，“莫徭”大為擴散，除湘湖而外，進入嶺南地區(qū)(即兩廣)?！端问贰ばU夷列傳》說：“慶歷三年(1043年)，桂陽監(jiān)蠻僚內(nèi)寇，詔發(fā)兵捕擊之。蠻僚者，居山谷間，其山自衡州長寧縣，屬于桂陽、郴、連、賀、韶四州，環(huán)行千里，蠻夷居其中，不事賦役，謂之瑤人。”[2]宋人朱輔《溪蠻叢笑》記云：“五溪之蠻，皆槃瓠種也。聚落區(qū)分，名亦隨異，沅其故壤，環(huán)四封而居者，今有五：曰苗、曰徭、曰僚、曰僮，曰仡佬?！憋@然，在“五溪蠻”中，苗、瑤兩族已經(jīng)分開。[3]周去非《嶺外代答》記載：“靜江府五縣，與瑤人接境，曰興安、靈川、臨桂、興寧、古縣，……山谷彌深，瑤人彌多?，幦烁綖樯?，以粟、豆、芋魁充糧，其稻田無幾。[4]”宋人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志夷》中寫道：“瑤，本槃瓠之后，其地山溪高深，介于巴蜀、湖廣間，綿亙數(shù)千里。椎髻跣足，衣斑斕布褐。名為徭而實不征役，各自以遠近為伍。以木葉覆屋，種禾、黍、粟、豆、山芋，雜以為糧，截竹筒而飲，暇則獵山獸以續(xù)食。嶺蹬險厄，負載者悉著背上，繩系于額，僂而趨。俗喜仇殺，猜忍輕死，又能忍饑行斗。左腰長刀，右負大弩，手長槍，上下山險若飛?！庇謱懙溃骸皻q首祭槃瓠，雜揉魚肉酒飯于木槽，扣槽群號為禮。十月朔日，各以聚落祭都貝大王。男女各成列，連袂相攜而舞，謂之踏瑤。意相得，則男咿嗚躍之女群，負所愛去，遂為夫婦，不由父母?！幹畬俟鹆终?，興安、靈川、臨桂、興寧、古縣諸邑，皆迫近山瑤。最強者曰羅曼瑤、麻團瑤，其余如黃沙、甲石、鈴?fù)汀?、贈柳、黃村、赤水、蘭思、巾江、辣江、定花、冷石、白面、黃意、大利、小平灘頭、丹江、內(nèi)江等瑤，不可勝數(shù)。”[5]

瑤族何時進入貴州，(乾隆)《貴州通志》說：“瑤人，黔省原無，自雍正二年自粵省西遷至貴定的平伐。居無常處，必擇溪邊近水者，以大樹皮接續(xù)渡水至家，不用桶甕出汲。男女尚青，長不過膝，所祀之神曰槃瓠。勤耕種，暇則入山采藥，沿村寨行醫(yī)。有書名‘榜簿’，皆圓印篆文，其義不解，珍為秘藏。俗長厚，見遺不拾?！盵6]這一說法基本可信，在明代志書中未見關(guān)于瑤族的記載，清代雍正年間“改土歸流”將原屬廣西的荔波縣及羅斛(今羅甸)、冊亨等地劃入貴州,自此以后，貴州地方志書始有關(guān)于瑤族的記載。田雯《黔書》記載：“瑤人在貴定、清平、獨山等處，居無定址，喜旁溪澗，以樹皮為連筒灌水至家，懶于汲也。所祀之神曰槃瓠?！盵7]愛必達《黔南識略》記荔波縣“苗有水、佯、侗、僮、瑤六種”，縣屬七里中有瑤慶里和瑤臺里，對“黑瑤”和“花瑤”記載頗詳?！昂诂幾‖帒c里之瑤六寨，戶口不多。男子蓄發(fā)挽髻，青布長衣。婦女發(fā)挽偏髻，青布短衣，裙長不及膝?；榧尥藉?，羊酒為聘。人死殮以棺，置洞不葬。性淳樸，少爭訟。”又說：“花瑤在董界里，男子蓄發(fā)挽髻垂后，覆以花布，青布短衣，以紅白線條緣其邊，婦人挽髻垂前，飾耳以大銀環(huán)?；榧尥藉?，性馴謹，不敢為匪?！盵注]《黔南識略》《黔南職方紀略》均出自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貴州古籍集粹》。羅繞典《黔南職方紀略》記載：“古州廳有苗五種，……一曰瑤人，與漢民雜處?！?/p>

史書上關(guān)于瑤族的記載，為我們的調(diào)查提供了基本線索，打開了思路，不至于像“盲人摸象”那樣懵懵懂懂地亂抓，而是心中有數(shù)地去做調(diào)查。文獻記載是否正確，需要在調(diào)查中進行驗證，與事實相符的記載可以把認識引向深入，事實與記載不符則可以引出疑問，發(fā)現(xiàn)問題，產(chǎn)生新的思考。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的各種社會現(xiàn)象，只有通過歷史才能了解其來龍去脈，闡明其發(fā)展演變的過程，深刻理解其中的奧秘，避免主觀的想象和判斷，使調(diào)查更加深入、具體，更富有理性思索。

二

到了荔波，使我們感到困惑的，首先是“支系”問題。古書對瑤族的記載都不離“支系”。如“槃瓠瑤”“過山瑤”“平地瑤”“茶山瑤”“背篼瑤”“藍靛瑤”“花籃瑤”“頂板瑤”“紅瑤” “花瑤”“白褲瑤”“青褲瑤”“長衫瑤”“八排瑤”“十二姓瑤”“東弄瑤”“西弄瑤”等等。這些稱謂都是漢族對他們的他稱，憑人們的直觀感覺，抓住某種特征命名，著眼于圖騰崇拜而稱“槃瓠瑤”，著眼于遷徙無常而稱“過山瑤”，著眼于地理環(huán)境而稱“平地瑤”“茶山瑤”，著眼于社會組織而稱“八排瑤”“十二姓瑤”，著眼于頭飾服飾而稱“頂板瑤”“紅瑤”“花瑤”“白褲瑤”“青褲瑤”“長衫瑤”等等。在沒有深入調(diào)查以前，人們對“支系”的存在表示疑惑，或以為是漢族文人主觀的描寫，或認為是封建統(tǒng)治者有意“分化瓦解”瑤族，從根本上否定“支系”的存在。

我們對荔波的“白褲瑤”“青褲瑤”和“長衫瑤”進行調(diào)查，認定這三個支系確實存在?！鞍籽潿帯弊≡诶蟛h與廣西南丹交界的瑤山，有2 040人，現(xiàn)為瑤山瑤族鄉(xiāng)，“青褲瑤”住在瑤麓，有1 200人，現(xiàn)為瑤麓瑤族鄉(xiāng)。“長衫瑤”僅400人，散布在茂蘭、洞塘、翁昂等鄉(xiāng)，自成村寨。這三支瑤族都在荔波縣境內(nèi)，相距不過一、二十里，但他們都是“聚族而居”，互不錯雜。他們都是瑤族，但互不通婚，瑤山的“白褲瑤”可與南丹的“白褲瑤”通婚，但決不與荔波的“青褲瑤”“長衫瑤”通婚。他們說的都是瑤語，但三支瑤族不能直接通話。每支瑤族都有不同的自稱，自認是“我們這種人”，決不相混。他們的頭飾、服飾都不相同，決不因住地相近而改變自己的服飾。三個支系的文化習俗、社會面貌存在較大的差異，判然不同。

首先引起我們關(guān)注的是服飾。服飾是民族文化、民族心態(tài)的外化形式，同時也是識別民族最直觀的標識之一。每個民族都有其獨特的服飾，從外觀上一眼便知是何民族。苗族、瑤族與眾不同，因為支系繁多，服飾多種多樣，苗族有140多種服飾，瑤族的服飾也有好幾十種，在這里，服飾是支系的標志，同一支系的人以服飾認同，不同支系的人以服飾區(qū)分，從服飾上可以辨別是哪一支系?！鞍籽潿帯薄扒嘌潿帯薄伴L衫瑤”都得名于他們的服飾，對這些稱呼他們都表示認同，并無任何反感。我們與一些中老年人交談，談到他們的服裝都引以為自豪，他們說：“我們的服裝是老祖先傳下來的，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白褲瑤”崇尚狩獵，對男子獵裝式的白色短褲津津樂道，稱他們?yōu)椤鞍籽潿帯备械阶院?。“青褲瑤”對古書中稱他們?yōu)椤昂诂帯狈浅７锤?，但對“青褲瑤”的稱呼卻很樂意。“長衫瑤”雖處在民族雜居區(qū)，但始終保持傳統(tǒng)的服飾。

荔波三支瑤族的服飾各異，與他們的稱呼完全相符?！鞍籽潿帯钡妹谀凶哟┲陌咨o腿褲，褲僅及膝，褲襠特別寬大，便于在山地奔跑，下纏綁腿可避免小腿被荊棘刺傷，實為一種理想的獵裝，他們長于狩獵，以此為榮，以此自豪，以此為獵人的標志，樂于“白褲瑤”的稱呼。“青褲瑤”尚青，男子留長發(fā)，盤結(jié)于頂，以青帕包頭，上穿無領(lǐng)青布衣，下穿寬襠青布長褲，這種裝束適合他們的習尚，又有別于“白褲瑤”和“長衫瑤”，十分樂意人們稱他們?yōu)椤扒嘌潿帯?。“長衫瑤”尚黑，男女衣著都以黑色為主，且以男女身披的黑色長衫最具特色，故以“長衫瑤”或“長袍瑤”相稱?？磥恚@三支瑤族習尚不同，尚白、尚青、尚黑是他們潛意識上不同的認同感，借以區(qū)分三種不同的群體，服飾的不同則與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密切相關(guān)。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每個支系都有不同的自稱，而且自稱與他稱有明確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白褲瑤”自稱“努格勞”，瑤語記作do55lou55；“青褲瑤”自稱“努茂”，瑤語記作nu55mau22；“長衫瑤”自稱“杯不諾”，瑤語記作pei22to22nou33。無論是“努格勞”“努茂”或“杯不諾”，只是語言上的不同，其意都是“我們這種人”。這也就是說，自稱是對這一群體的共同認知，或者說是同一群體的認同感，把本支系與其他支系的人區(qū)別開來。自稱、他稱和服飾在這里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自稱是人們在潛意識的認同，服飾是支系的外部表現(xiàn)，從服飾上就可知道是不是同一支系的人。

這與婚姻關(guān)系密切關(guān)聯(lián)，三支瑤族都奉行“四不通婚”的原則，即不與外族通婚，不與其他支系通婚、不與同宗共祖的人通婚，不與姨表通婚。不與其他民族通婚，涉及歷史上的民族關(guān)系問題，這里姑且不論，而其他“三不通婚”則是“氏族外婚、部落內(nèi)婚”的表現(xiàn)，民族時代，廢除了“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的群婚制度，普遍實行對偶婚，即一個氏族的男子與另一氏族的女子通婚，稱為“氏族外婚”。同一氏族的人都是一個血統(tǒng)，同輩的男子互為兄弟，同輩的女子互為姊妹，“血緣相近，其生不繁”，所以同一氏族的兄弟姊妹是不準通婚的。因為母親與姨母同在一個氏族，他們的子女互為兄弟姐妹，自然不準通婚?；橐鲫P(guān)系只能在氏族之間締結(jié)，甲氏族的男子與乙氏族的女子婚配，或者乙氏族的男子與甲氏族的女子婚配，血緣相互對流，構(gòu)成“交錯從表婚”。以后，通婚的氏族增加，甲氏族的男子與乙氏族的女子婚配，乙氏族的男子與丙氏族的女子婚配，丙氏族的男子又與甲氏族的女子婚配，形成“環(huán)狀姑表婚”?；ネɑ橐龅氖献逯饾u增多，通婚氏族之間的關(guān)系日益密切，逐漸形成一個部落，實行“氏族外婚，部落內(nèi)婚”。不同的部落之間，沒有締結(jié)婚姻的關(guān)系，所以，不同支系的人互不通婚。在這里，服飾是一個重要標志，同一服飾的人是不能通婚的，哪些服飾的人可以通婚，哪些服飾的人不能通婚，取決于是否同屬一個部落。

“支系”之謎終于揭開?！爸怠睂嶋H上是一個內(nèi)婚集團，由若干互通婚姻的氏族組成，這些互通婚姻的氏族結(jié)合成為一個部落，也就是所謂“支系”。支系由部落演變而來，不同支系的人不能通婚，所以，“白褲瑤”“青褲瑤”“長衫瑤”雖然相距不遠，但他們互不通婚，而荔波的“白褲瑤”與南丹的“白褲瑤”，卻可以互相通婚。由于瑤族長期過著“趕山吃飯”的生活，遷徙無常，支系之間的交往減少，支系內(nèi)部交往密切，語言也發(fā)生變異，各個支系的語言不同。

瑤語屬漢藏語系苗瑤語族?，幷Z大體分為兩個系屬，其一為“布努語”，與苗語十分相近；其二為“勉語”，屬苗瑤語族瑤語支。因為支系繁多，各支系語言均有差異，布努語分為五個方言、五種土語；勉語分為三個方言，五種土語。另有少數(shù)瑤族與侗、水等民族錯雜而居，受侗、水語言影響，操“拉咖語”，屬壯侗語族侗水語支。荔波的三支瑤族均操布努語，同屬“荔波方言”，與黎平、從江的“紅瑤”，羅甸的“油邁瑤”不同，他們屬于布努語的“斗睦方言”。但荔波方言又分為三種土語，“白褲瑤”的語言屬“瑤山土語”，“青褲瑤”的語言屬“瑤麓土語”，“長衫瑤”的語言屬“茂蘭土語”，三種土語的語音、詞匯都有差別，不能順利地直接通話。在語音方面，瑤山土語有8個聲調(diào)、6個調(diào)值、77個聲母、43個韻母；瑤麓土語有7個聲調(diào)、34個聲母、37個韻母；茂蘭土語有8個聲調(diào)、5個調(diào)值、44個聲母、47個韻母。在詞匯方面，三種土語共有的700個詞匯中，相同、相近、同源的詞占50%以上，而不同的詞匯約占一半。

調(diào)查證明支系是客觀存在的，它由部落演變而來，每個支系都有不同的自稱和他稱，有不同的語言和服飾，由于“部落內(nèi)婚、氏族外婚”，支系之間互不通婚。

三

瑤族支系繁多，根本原因是經(jīng)濟落后，遷徙無常，取決于他們的謀生手段。從歷史上考察，瑤族是一個山地民族，“好入山壑，不樂平曠”。究其原因，“依山險而居”固然有防御外來侵犯之意，但更重要的是他們長期過著“趕山吃飯”的生活，所謂“趕山吃飯”就是“耕山狩獵為生”，在山地“種禾、黍、粟、豆、山芋，雜以為糧”，在山中，“獵山獸以續(xù)食”，無論“耕山”或“狩獵”，都離不開山。農(nóng)業(yè)長期停滯在“刀耕火種”的粗放階段，種植旱地作物，以刀砍倒一片草木，一火而焚之，然后播種，不施肥，不耘籽，不灌溉，一任在天，等待收成。草木灰的肥力很低，兩三年后，土地肥力下降，收成無幾，必須另開新地，隨地遷徙。狩獵在經(jīng)濟生活中仍占有重要地位，鳥獸盡必須遷移，他們在遷徙中求生存，在遷徙中求發(fā)展，各部落日益分散，相互間的聯(lián)系減少，逐漸形成若干支系。各支系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不平衡，進步快的轉(zhuǎn)為定居的水田農(nóng)業(yè)，發(fā)展緩慢的仍然是“趕山吃飯”，荔波的三支瑤族便是如此。

1982年，新華社記者到瑤山調(diào)查，看到瑤山的“白褲瑤”極度貧困感到痛心，他想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已經(jīng)30多年，政府采取許多措施扶貧，可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瑤山的貧困依然如故，于是寫了一篇內(nèi)參，題為《扶不起來的瑤山》。時任中共中央主席胡耀邦同志看了這個內(nèi)參，立即批示：“請派一大員前往瑤山調(diào)查”，時任貴州省長王朝文同志立即帶隊去瑤山調(diào)查，貴州民族學院“六山六水”科學考察隊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瑤山，調(diào)查的重點自然是瑤山經(jīng)濟。

瑤山瑤族鄉(xiāng)位于荔波縣西南部，東接翁昂鄉(xiāng)，南接撈村鄉(xiāng)，西與駕歐鄉(xiāng)、王蒙鄉(xiāng)隔樟江相望，西南與廣西南丹縣里湖瑤族鄉(xiāng)毗鄰，距荔波縣城約30公里?，幧降禺敄|經(jīng)107°45’～107°52′，北緯20°11′～25°18′，地勢東高西低，東部海拔800～1 000米，西部海拔500～800米，全鄉(xiāng)面積70平方公里，盡皆山地，有更基坡、龍上坡、類更坡、更龔坡、坡偏巴山、母映山，大沙嶺等8座山峰，以巖溶地貌為主，巖山、溶洞、石林、谷地間雜其間，山地多而平地少，土地為薄層黃色的石灰石黃灰土，貧瘠而不易保水。植被較差，森林約占總面積的五分之一，北部有董保、瑤沙兩片草地，其余盡皆荒山。氣候良好，年平均氣溫17℃～18℃,最冷月8.1℃，最熱月26.1℃，全年積溫6 500～6 900℃，作物可以越冬生長。年降水量1 200毫米，多集中在5到6月，有明顯的雨季和旱季。樟江自北向南流來，在王蒙轉(zhuǎn)了一個大灣，當?shù)夭家雷宸Q之為“達購”，意為彎河，俗稱“打狗河”，高岸深谷，無法引水灌溉，常有旱災(zāi)。

瑤山是“白褲瑤”的聚居區(qū)，瑤族占總?cè)丝诘?5%，僅朝沙為苗寨，岜母為布依族、水族、漢族雜居寨。這里地廣人稀，在70平方公里只有333戶，2 048人，人口密度30人/平方公里。史書上所記的“花瑤”早已遷走，這里的“白褲瑤”是由廣西南丹遷來，主要分布在瑤山的腹心地帶，如姑類、董住、江奔、董別、九加、更龔、董瓜、 板告、拉更莫等地，后來又出現(xiàn)拉槽、郎與、搞類、董蒙、更輝、狼腳、董珠、港口、打布、朝沙、勤龔、瑤沙、岜母、岜瓜、蝴蝶寨等村寨。土地改革之后人民政府在西部的拉片，弄讓、拉董及、林場、英盤、黃保建立新村，將許多瑤族遷入這一地區(qū)，鄉(xiāng)政府現(xiàn)駐拉片?，幾宕逭?guī)模不大，拉片僅28戶，164人，弄讓17戶，110人，拉董及28戶、183人，最大的村寨董蒙有33戶，218人。

我們?nèi)ガ幧秸{(diào)查時，帶有一份精密的軍事地圖，哪里有山，哪里有水，哪里有村寨，記得一清二楚?？墒堑浆幧揭豢?，昔日的村寨有好些不見了，有些圖上沒有村寨的地方出現(xiàn)了村寨，許多村寨則是“人去屋空”成了無人區(qū)。這種現(xiàn)象表明，“白褲瑤”到了近代仍處于遷徙無常的狀態(tài)，“居無常處”，不斷流動。據(jù)我們調(diào)查，幾乎每個家族都有一部遷徙的歷史，例如：謝氏家族有一支原住松莫，后來遷到江奔，不久又遷到更捧，土改后才遷到拉片；何氏家族有一支從廣西南丹遷來，先住板告，后遷蝴蝶寨，不久又遷回板告，最后遷到港江和打布；藍氏家族從廣西遷來，先后住過董蒙、董住、英盤、董保等地；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對他們來說搬家簡直是家常便飯，短則三、五年，多則十余年必有一次搬遷。

不是他們喜歡搬遷，而是生產(chǎn)、生活使他們不得不遷徙。“白褲瑤”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是“刀耕火種”的農(nóng)業(yè)，這是一種原始、粗放的農(nóng)耕方式。每當秋收之后，各家各戶便上山尋找一片荒地，將地上的草木砍倒，曬干后一火而焚之，待春雨下透，人們便用木撬破土，撒播種子，不耕不耘，不施追肥，靠望雨水灌溉，收成好壞，一任在天。這種耕作，一是用刀，二是用火，故名“刀耕火種”。他們以“耕山為業(yè)”，種植禾、黍、豆類和山芋等旱地作物，從不種植水稻，以粗放的方式種植低產(chǎn)作物，產(chǎn)量自然很低，往往是“春種一大片，秋收一籮筐”，最突出的現(xiàn)象就是“廣種薄收”。增加生產(chǎn)唯一的途徑就是不斷擴大開墾面積，瑤山地廣人稀，正是“刀耕火種”盛行的天然土壤。毀林開荒，掠奪自然，作物生長所需的肥料只有草木灰，耕種幾年后土地肥力不斷下降，所收無幾，不得已只好另尋耕地，遷往他鄉(xiāng)，這種“游耕”方式就是他們遷徙無常的根本原因?，幧降貜V人稀的地理環(huán)境，使“刀耕火種”能夠長期延續(xù)下來，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

瑤山的村寨極其分散，在7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20個左右村寨，村寨之間相距甚遠，往往隔著幾道山梁。因為生產(chǎn)力低下，所產(chǎn)糧食只能維持有限的人口生活，所以存在規(guī)模不大，人口超過百人的，只有董蒙、拉片、弄讓，拉董及、英盤、董住等6個村寨，最小的村寨只有4戶人家。村寨坐落在群山之中，大都是聚落山腰的“半坡村”，以“木葉覆屋，截竹簡而飲”?！叭穗S地走，村隨人遷”，村寨經(jīng)常搬遷成常態(tài)，村落無非是“游耕”途中的驛站，或者說是遷徙過程中的臨時居留地，人們在附近開墾一片荒地便建一個村莊，人走后便“人去屋空”，變成一片廢墟。

瑤山的房屋類似于田間的“窩棚”，屋架用未經(jīng)剝皮的天然樹干、樹枝綁扎而成，四壁央以岜茅桿，屋頂蓋以茅草，屋檐低矮，不開窗戶，門洞極不規(guī)則，因為用作房架的樹干都埋在地下，謂之“千柱落腳”，俗稱“叉叉房”?！安娌娣俊钡拿娣e狹窄，通常是長約7～8米，寬3～4米，全家共處一室，不分隔房間，唯青年夫妻的臥室用草簾遮掩。墻壁和屋頂都用茅草，封閉程度很差，“風來風掃地，月來月點燈”。為了取暖，每家都有一個火塘，全家圍火而坐，圍火而食，圍火而臥，食宿共處。沒有畜廄，人畜同居，白天將牲口放之野外，夜晚將牲口收回家中，因為種莊稼不用追肥，人畜糞便無須積蓄，所以不建廁所，大小便都溺于野外。

叉叉房是“刀耕火種”的副產(chǎn)品，或者說，是刀耕火種的一頓孿生子，兩者形影不離。砍倒一片草木，砍下的樹干，樹枝和茅草便是修建叉叉房的材料，剩下的便燒成草木灰用作肥料，一舉兩得，所以開墾一片荒山便可建立一個村寨。叉叉房的修建無須什么特殊技術(shù)，埋樹干、綁扎樹枝，用茅草蓋頂與一般的農(nóng)活無異。家具也很簡單，沒有床和桌子，將樹干鋸成幾段便是坐凳，剩余的木村用來生火，既可取暖，又可照明，還可燒煮食物。這樣的房屋隨時隨地可建，走后遺棄也不足為惜，這便是“人去屋空”的原因。唯有糧倉特別，因為農(nóng)業(yè)結(jié)構(gòu)單一，人們的全部精力用于糧食生產(chǎn)，而且產(chǎn)量極低，糧食來之不易，必須妥善保管。糧倉都建在村外，距離住房較遠，目的是防止村寨失火將糧食燒毀?，幟裥择Z厚，不敢為盜，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將糧倉放在村外，絕對不會被盜。瑤山的糧倉呈柱形錐頂，頂上蓋草，四周圍以竹席可容千斤。糧倉下部為方形框架，離地數(shù)尺，可以防潮。他們在四根木柱的兩端套上一個陶罐，目的是為了防鼠，老鼠爬到這里便滑了下來。糧倉建筑別出心裁，兼有防火、防潮、防鼠三種功能，體現(xiàn)瑤族人民的聰明才智和惜糧如金的思想。

靠狩獵為生的時代雖然早已過去，但狩獵在“白褲瑤”生活中仍是重要補充，“暇則獵山獸以續(xù)食”。在民國年間的志書中，查到一條資料，說“白褲瑤”例不征糧，每年由官府收取“鼠干”若干，說明捕鼠為食的現(xiàn)象極為普遍。1953年都勻?qū)倜褡骞ぷ麝爩懥艘环荨蛾P(guān)于荔波白褲瑤地區(qū)調(diào)查報告》，報告說：“秋冬農(nóng)閑的時候，固然要過打獵生活，就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為了打獵，也不惜耽誤生產(chǎn)。如撈村鄉(xiāng)陸吉勇說：‘我們寨子有些人在收獲最忙的時候，稻子已經(jīng)成熟，在田里快要爛了，他們還要去打鵪雀。他們的理由說，稻子在田里不會跑掉，鵪雀一年只來一回，不打就飛走了?！本驮谶@年秋冬，有一只豹子突然在瑤山出現(xiàn)，男子們成群結(jié)隊帶著獵犬追了幾天幾夜，終于將豹子捕獲，大家高興地說：“豹子不打便跑掉了，谷子不收還留在地里?！爆幧降墓范?，我們初到時感到害怕，自備一根木棍準備打狗，可后來發(fā)現(xiàn)這里的狗并不咬人，是專門訓練來打獵的“追山狗”?，幧郊壹叶加谢饦?，戶戶都養(yǎng)獵犬，室內(nèi)有捕鼠羅雀的工具，室外掛著鳥籠，狩獵的遺風尚存。人們談起飛禽走獸如數(shù)家珍，他們用一只雄雉作“媒子”，引出一大群野雞，然后一網(wǎng)打盡。對田鼠的習性了如指掌，熟知其出沒的地點和路徑，捉鼠十拿九穩(wěn)。他們把田鼠放在火坑上烘成“鼠干”，用以招待貴客?！鞍籽潿帯钡妹谀凶哟┑陌咨o腿褲，這是一種獵裝，具有褲襠大而褲腿小的特點，便于在山中奔跑、跳躍。胸前和褲腿上繡的矩形白花，實際上是由鳥類圖案構(gòu)成，標志男子崇尚狩獵。男子出門常提鳥籠，跌倒時把鳥籠高舉，寧可自己跌傷也不讓鳥籠受損。人死后在墳頭上放一只木雕的鳥，四角放著鳥的木雕。這一切都說明“白褲瑤”長期狩獵，只是到了近代，狩獵范圍日益縮小，森林被砍伐使鳥獸日稀，狩獵才成為獲取肉食的重要補充手段。

20世紀50年代初，“白褲瑤”仍過著“趕山吃飯”的生活，以“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為主，捕以狩獵。1953年荔波實行土地改革，“白褲瑤”都是赤貧，沒有中農(nóng)、富農(nóng)，更沒有地主。人民政府為了幫助他們發(fā)展生產(chǎn)，將其他民族在翁昂、撈村、王蒙等地的部分水田和熟土劃歸分給民族鄉(xiāng)，計有田2 885挑，土1 434挑，“白褲瑤”始有固定耕地。又分給他們耕牛797頭，發(fā)放農(nóng)具703件，救濟款489萬元，幫助他們發(fā)展生產(chǎn)，但基礎(chǔ)太差，依然貧困。1956年，人民政府將住在瑤山腹心地帶的“白褲瑤”至拉片、弄讓、拉董及、林場等地，建立新村，搭建“干欄式”房屋，樓上住人，樓下喂牲口，標志“白褲瑤”走向定居。1958年，快步進入人民公社”，糧食產(chǎn)量有所提高，1982年達83.87萬斤，但在“人七勞三”的分配制度下，人口猛增，由1957年的1 255人增至1982年的2 048人，而人均口糧僅400斤。在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政策下，“白褲瑤”必須按規(guī)定交納公糧，但他們的口糧本來不足，不久返銷，據(jù)統(tǒng)計，每年的返銷糧是上交公糧的數(shù)倍。對瑤山實行救濟式的扶貧，每年發(fā)放大量救濟款和衣服、棉被，但很快就消耗殆盡，幾十年過去了，依然貧困不堪，這便是新華社記者所說的“扶不起的瑤山”。

瑤麓“青褲瑤”的經(jīng)濟狀況，與“白褲瑤”顯然不同。他們雖然也經(jīng)歷“趕山吃飯”的漫長過程，但在清代，歷史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由于布依族、水族的擴散，許多土地都已開發(fā)，“青褲瑤”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被壓縮到瑤麓的狹小區(qū)域，逐漸走向定居。乾隆年間，貴州巡撫愛必達在《黔南識略》中寫道：“黑瑤住瑤慶里之瑤六寨，戶口不多。男子蓄發(fā)挽髻，青布長衣。”“黑瑤”即“青褲瑤”，因他們對“黑瑤”之名十分反感，以人其身穿青布長衣而稱“青褲瑤”。至遲在乾隆年間，“青褲瑤”的六個家族已經(jīng)定居瑤麓，故而稱為“瑤六寨”。潘一志《荔波縣志資料》記載：“瑤麓鄉(xiāng)瑤族，原散子瑤慶、水慶、水堯等鄉(xiāng)。因受布依族、水族地主的壓迫，乃至放棄各地，聚居于瑤麓。”

瑤麓瑤族鄉(xiāng)，距荔波縣城34公里，地當東經(jīng)108°，北緯25°23′?，幝此拿姝h(huán)山，山上古木參天，綠樹成林，中間是一盆地、土地平曠，田多土少。這里氣候溫和，雨量充沛，適宜發(fā)展農(nóng)業(yè)。全鄉(xiāng)面積約為4平方公里，人口1200人，全是“青褲瑤”，有韋、覃、盧、歐、常、莫六姓，分住在上韋寨、下韋寨、覃家宅、歐家寨、盧家寨、洞干、洞悶和打里等村，故有“瑤六”之名。周圍的佳榮、茂蘭、 水花、岜鮮等地，多是水族和布依族居住。

“青褲瑤”被迫縮到僅4萬平方公里瑤麓，失去了自由開荒、隨處流動的條件，不得不放棄“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為了生存，仿造周邊的布依族、水族、開墾水田、種植水稻，發(fā)展水田農(nóng)業(yè)。耕作仍很粗放，不以牛耕，用木橇翻土，引水灌溉，燒灰作肥，春耕前必須祭雷，民諺云：“耕田種地靠翻橇，木耙磨田用人拉，農(nóng)歷六月秧不下，迷信祭雷誤莊稼?！比藗円赞r(nóng)業(yè)為生，種植水稻、玉米、油菜、大豆和棉花，并在水塘中養(yǎng)魚。狩獵的遺風尚存，每年秋收后全寨男子一齊出動，上山圍獵。出獵前由長老主持“安壇”祭祀活動，捕獲的獵物首先將野獸的下顎贈給最先命中之人，然后將一腿喂狗，其余的由全寨分享，每逢春節(jié)、清明節(jié)都要跳打獵舞，包括打熊、打野豬、打山羊、打猴等舞蹈，男子無論男女老少普遍參加，人們手持木棍，按節(jié)拍跳躍、奔跑、旋轉(zhuǎn)，表演各種動物的動作，再現(xiàn)當年狩獵的生動情景。

瑤麓四面環(huán)山，居民全是“青褲瑤”，既不與其他民族通婚，也不與“白褲瑤”“長衫瑤”通婚，很少與外界交往，形成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在這個“小天地”里，人們自耕自食，自織自衣，伐木以建房，劈竹以制器，粗茶淡飯的生活無求于外。農(nóng)業(yè)與手工業(yè)強固結(jié)合在一個家庭之內(nèi)，手工業(yè)以家庭副業(yè)的形式存在，只有自然分工而無社會分工，交易以物易物。人們定居下來，以血緣和婚姻關(guān)系結(jié)合而成村寨。房屋普遍是“三間兩廈”，一樓一底的木結(jié)構(gòu)的“干欄”式建筑，樓上住人，樓下飼養(yǎng)牲口，人畜分開。房間用木板或竹籬分隔，廚房與居室分開，已不是全家圍火而坐、圍火而食、圍火而臥的狀況。每家門前都有木制的禾架，將小捆的禾谷掛在架上，謂之“禾榔”。

瑤麓的土地為“青褲瑤”集體公有，不準其他民族侵犯，但已演變?yōu)椤肮兴秸肌?，實由各家族占有，分給各家各戶耕種。改土歸流后，官府在瑤麓征收地丁稅，瑤慶里額定地丁銀540兩。中華民國二年(1913年)荔波縣知事陳敏章在呈報貴州國稅處的公文中寫道：“及至光緒中年，瑤慶、瑤麓一帶瑤民，每歲上納丁糧，苦不堪言。前任知事，始將瑤民之丁糧正額七十二兩免征，其余耗羨等項每年折收錢二千五百文。”荔波鄉(xiāng)紳覃金錫在《哀瑤麓序》中寫道：“按丁隨田稅，率土皆然，我豈反是。田賣丁存，而編之尤者，莫若瑤麓?，幝凑?，瑤民聚居之所也，極貧而苦，傭以納丁，不能完納， 積文累累。每催租，受撻楚，恐懼太過?！佣缱?，冀免將來逋欠之苦者，意最愚而事最慘?！闭牵骸皾M城風雨垂陽令，都帶瑤民疾苦聲。”清末民初，私有制有較大發(fā)展，產(chǎn)生階級分化。1943年，岑家梧先生到瑤麓考察，寫了《瑤麓社會》一文：“瑤麓有田三百畝，土二百畝。土地的占有極不平均，覃保長占有水田八十畝、旱田二十畝；韋保長占有水田五十畝、旱田十五畝；甲長各占水田約二十畝，但有四十二家完全沒有水田，其他家族的土地也往往被韋、覃二姓侵占。”顯然地主制經(jīng)濟化已經(jīng)發(fā)展起來，直到土地改革以前。

“長衫瑤”僅400多人，分住在茂蘭鄉(xiāng)瑤埃村，洞塘鄉(xiāng)洞階村，洞嘗村和翁昂鄉(xiāng)瑤寨，與布依族、水族錯雜而居。他們早已從事水田農(nóng)業(yè)，種植水稻，玉米、油菜，也有貧富分化，大部分人為布依族佃戶，或充當長工，短工，社會經(jīng)濟與當?shù)仄渌褡褰咏７课菀郎蕉?，前端以木柱支撐，后端建在坡上，稱為“吊腳樓”。

三支瑤族同在荔波縣境，但因歷史發(fā)展，地理環(huán)境及民族關(guān)系諸種原因、社會經(jīng)濟有較大差別?！鞍籽潿帯痹诘貜V人稀的瑤山，“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長期延續(xù)，狩獵之風頗盛，直到20世紀50年代仍過著“趕山吃飯”的生活，叉叉房就是居無定所的歷史見證?！扒嘌潿帯痹谇宕呀?jīng)定居，出現(xiàn)了水田農(nóng)業(yè)，清末民初私有制發(fā)展起來，形成了地主制經(jīng)濟。“長衫瑤”處于雜居狀態(tài)，經(jīng)濟狀況與附近的布依族、水族大體相同。

四

“白褲瑤”長期延續(xù)“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青褲瑤”已發(fā)展到定居的“水田農(nóng)業(yè)”，兩者經(jīng)濟基礎(chǔ)完全不同，社會組織與社會制度也有明顯的差異，處在不同的社會發(fā)展階梯。在“白褲瑤”中長期保持一種“油鍋”組織，這是由父系氏族演變而來的血緣組織，在此基礎(chǔ)上建立“瑤老”制度。而在“青褲瑤”中盛行的是由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農(nóng)村公社”，包含著家長奴隸制、封建領(lǐng)主制及封建地主制的演進形式，血緣關(guān)系日益減退，地緣關(guān)系日漸上升，在此基礎(chǔ)上建立起“石碑制度”。

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為何會保存著原始社會的殘余形式，而且長期存在。我與侯紹莊合著的《中國封建社會結(jié)構(gòu)研究》一書指出，中國的封建社會是一個復(fù)雜的系統(tǒng)，具有“多民族、多層次、多類型”的特征。我國地域遼闊，民族眾多，各民族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極不平衡，分別處在不同的社會發(fā)展階段。中國的封建社會最先在中原地區(qū)形成，波浪式地向四周擴散，由內(nèi)地向邊疆逐步推進。在中央集權(quán)政治的推動下，邊疆少數(shù)民族不斷被卷入封建化的浪潮，但因其社會上停留在某一社會發(fā)展階段，一時難以改變其社會基礎(chǔ)，仍以其原先的社會形態(tài)“包夾”在封建社會化進程中。所謂“包夾”現(xiàn)象，就是在封建化進程中，許多封建前的社會形態(tài)，如氏族社會、農(nóng)村公社、家長奴隸制等等，雖被封建社會覆蓋、吞噬，但“食而不化”“融而未合”以其原有社會的變態(tài)形式頑強地存活下來，寄生在封建社會之中。荔波縣在明代已納入行政建置，總體上已進入封建社會，弘治年間設(shè)置了方村、蒙村、窮來村三個巡檢司，由布依族蒙、皮、雷三土司分管，隸屬于廣西慶遠府荷池州。盡管荔波縣已納入封建統(tǒng)治，但并未深入“白褲瑤”聚居的瑤山和“青褲瑤”聚居的瑤麓，他們?nèi)匝匾u古老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保持原有的社會組織和社會制度，成為“包夾”在封建社會中的“活化石”。

“白褲瑤”的“油鍋”組織系由父系氏族演變而來，所有的成員都是同出于一個父系祖先的親屬，他們以血緣為紐帶，聚族而居，隨群遷徙。最初的“油鍋”，是一個共同勞動、共同消費的集體，瑤語稱為“破卜”po35pu31，意即“同在一個鍋里吃飯的人”。隨著父系氏族的解體，“油鍋”演變?yōu)檠壖易褰M織，不再是“共同勞動，共同消費”的集體，而是血緣為紐帶的若干家族。瑤山有謝、何、羅、陸、王、藍、覃、黎、韋九姓，每個姓氏便構(gòu)成一個“油鍋”。同一“油鍋”的人有血緣關(guān)系，不能通婚，為了自身的繁衍，數(shù)代之后可以“破姓開親”，于是出現(xiàn)“大何”“小何”“大陸”“小陸”等新的“油鍋”。每個“油鍋”都有一個瑤語的專稱，如謝姓稱為do55nεtsa55，何姓稱為do55nεn13，王姓稱為do55rε12pa13，藍姓稱為do55nε55lei12，覃姓稱為do55lai55，黎姓稱為do55lai55，韋姓稱為do55lai55。“do55”含有“男人”的意思，即由同一男性祖先傳下來的子孫。每個“油鍋”的專稱，實際上是男性祖先的名字，而謝、何、羅、陸等九個姓氏，是改土歸流后由官府代取的漢姓。

同一“油鍋”的人，聚族而居，如謝姓主要聚居在姑類、英盤、江奔一帶，何姓主要聚居在板告，董蒙一帶，羅姓主要聚居在更龔、拉更莫一帶。因為耕地隨時變動，村寨處于流動之中，同一“油鍋”的人集體遷徙。他們血緣相連，同輩人互稱兄弟姐妹，守望相揣，出入相友，互相幫助不遺余力，血親復(fù)仇更是同仇敵愾。每個“油鍋”都有頭人、獵首和鬼師。頭人即家族長，瑤語稱為dao13Bo55，意為“大哥”，是全體成員公認的自然領(lǐng)袖，是“油鍋”的領(lǐng)導(dǎo)人和管理者，對內(nèi)組織生產(chǎn)，調(diào)解糾紛，執(zhí)行習慣法，主持婚、喪大事，對外則是“油鍋”代表，因為狩獵在經(jīng)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每個“油鍋”都有獵首，他們對野獸出沒的規(guī)律了如指掌，熟悉周圍的地理環(huán)境，狩獵技能高超，能組織和指揮狩獵活動。在鬼神籠罩的瑤山，鬼師的地位顯赫，負責祭祀、卜卦、送鬼、驅(qū)邪、消災(zāi)彌福，主持喪葬儀式和神明裁判，特別受人尊敬。每個“油鍋”都有自己的保護神，俗稱“油鍋鬼”，或樹或石，人們不敢冒犯，春耕前由頭人和鬼師率領(lǐng)大家一齊上山祭祀。同一“油鍋”的人，生在一起，死也埋在一起，有共同的集體墓地。

“油鍋”之間，從縱向看，血緣關(guān)系一脈相承；從橫向看，相互間有通婚關(guān)系，同一“油鍋”的人不能通婚，婚姻關(guān)系只能在血緣關(guān)系疏遠的“油鍋”之間締結(jié)，因此，每個“油鍋”都是一個外婚集團，整個“白褲瑤”實際是一個內(nèi)婚集團，實行“氏族外婚，部落內(nèi)婚”。清代將瑤山的“油鍋”編為三排；江奔、姑類為一排，由同出于do55nε13tsa55的幾個“油鍋”組成；董蒙、板告為一排，由同出于do55wεn13dg55的幾個“油鍋”組成；董別、九加、拉根莫、塘老、董瓜為一排，由幾個互通婚姻的“油鍋”組成?！芭拧笔菐讉€“油鍋”的聯(lián)合組織，聯(lián)合的基礎(chǔ)是血緣關(guān)系和婚姻關(guān)系，所住的村寨只是某一時期的居留地，“排”的頭人由幾個“油鍋”共同推選，一般是大家族的頭人，遇事共同商量，并無任何特權(quán)?！芭拧敝嫌之a(chǎn)生大頭人，謂之“大王”，實際上是部落酋長，在“白褲瑤”中有崇高的威望。若干“油鍋”組成一“排”，幾排聯(lián)合而為部落，從下至上都有自然形成的領(lǐng)袖，大大小小的頭人謂之“瑤老”，這種“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人類社會的自然形成的原始形式”便是“瑤老制”。

“瑤老制”賴以建立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是原始的土地公有制。在父系氏族時期，同一“油鍋”的人共同占有一片土地，實行“公有共耕”，集體勞動，共同消費，所以把這一群體稱為“同在一個鍋里吃飯的人”。民族解體后，“油鍋”演變?yōu)楦赶导易褰M織，不再“集體勞動，共同消費”，但土地仍為公有，實行“公有私耕”。“白褲瑤”來到荔波瑤山和南丹湖里，這里是一個地廣人稀的地方，有大量未經(jīng)開墾的荒山荒土，人們可以自由開墾，不斷更換土地，客觀上使土地公有制得以延續(xù)。在人們的心目中，這里的土地都是“白褲瑤”共同所有，誰都可以使用，只是不準其他民族進入。土地不足為貴，人們用不著據(jù)為私有，自然沒有買賣、典當，隨處可以開荒，隨時可以拋棄，沒有土地私有的觀念。土地由各家各戶分開經(jīng)營，收入自然有多有少，或因得了一塊好地多收了三五斗，或因天災(zāi)人禍收成不佳，但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情況下，貧富懸殊不大，時富時窮，所以直到土地改革時，大家都是貧下中農(nóng)。

在“瑤老制”下維持社會秩序的是“習慣法”。顧名思義，“習慣法”是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自然形成的，約定俗成，世代沿襲，既是我們立身行事的基本準則，又是維系各種社會關(guān)系的法規(guī)?！鞍籽潿帯钡牧晳T法是不成文法，至今未發(fā)現(xiàn)任何文告和碑記，也沒有“過山榜”一類文書，因為是習以為常，自然形成的，沒有任何立法程序，不帶階級色彩和封建意識。在人們心目中，習慣法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自古沿襲下來，不容修改。執(zhí)行習慣法主要是靠習慣勢力，接古訓古規(guī)辦事?！鞍籽潿帯?，私有觀念薄弱，人們不敢為盜，可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所以糧倉可以放在村外不被偷盜，社會糾紛主要是斗毆和婚姻糾紛，由頭人召集，民眾議論，雙方陳述理由，最后由頭人按古訓評定，罪大惡極的處以丟山洞，或開除族籍，不能決斷的則采取“神明裁判”，以發(fā)詛咒、撈油鍋等方式判定是非。

“青褲瑤”的社會比“白褲瑤”前進一步，社會組織已不是以血源為紐帶的“油鍋”，而是以村寨結(jié)合的“農(nóng)村公社”簡稱“村社”。歷史改變了“青褲瑤”的命運，他們被壓縮到僅有4平方公里的瑤麓，不得不放棄“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改種水田，從此走向定居。人們定居而成村寨，村寨聯(lián)合而為農(nóng)村公社。農(nóng)村公社是原始社會向私有制的過渡階段，包括建立在奴隸制、農(nóng)奴制、地主制基礎(chǔ)上的一系列次生形態(tài)。農(nóng)村公社的第一個特征是地緣關(guān)系逐漸上升到主導(dǎo)地位，血緣關(guān)系下降到次要地位，農(nóng)村公社的土地仍屬公有，禁止買賣、典當，不準其他民族進入。瑤麓的居民全是“青褲瑤”，但已不是“公有共耕”，而是“公有私耕”，或“公有私占”，農(nóng)村公社徹底摧毀了父系氏族，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成為社會的基本細胞，成為生產(chǎn)、生活的基本單位。農(nóng)村公社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天地”，人們重土少遷，很少與外界交往，沒有社會分工，“男耕女織”結(jié)合在一個家庭之內(nèi)，處于封閉狀態(tài)。

“青褲瑤”的韋、覃、盧、歐、常、莫六姓，先后遷到瑤麓，起初韋姓住在上韋寨，覃姓住在覃家寨，盧姓住在盧家寨，歐姓住在歐家寨，都是聚族而居，保留血緣村落的特征。后來韋姓分住下韋寨和打里，覃姓一部分人遷往洞干，而歐姓一部分人遷往洞穴，而常姓與韋姓在下韋寨雜居，莫姓與覃姓在覃家寨錯雜而居，村落逐漸由血緣村落向地緣村落轉(zhuǎn)化，于是不再以姓氏命名，而以地命。例如，原先韋姓聚居的下韋寨改稱“努喀”，韋姓分住的打里稱為“努得”，上韋寨改稱為“努修德”；覃家寨改稱“努幾得”，覃姓分住的洞干稱為“努完”；歐家寨改稱“努頗”，歐姓分住的洞穴稱為“努絆”；盧家寨改稱為“努幾彎”，常姓居住的覃家寨改稱為“努哈”，莫姓居住的韋家寨稱為“努給稿”?！芭痹诂幷Z中的意思是“人”，而“努喀”“努得”“努修德”“努幾得”“努完”“努頗”“努絆”“努幾彎”“努哈”“努給稿”都是地名，這就是說村寨已不再是同一姓氏的人聚族而居，而是按地域劃分，地緣關(guān)系逐步取代了血緣關(guān)系。

相鄰的村寨聯(lián)合成“排”，在瑤語中“排”即村寨?，幧降呐攀且匝夑P(guān)系結(jié)合的“油鍋”為基礎(chǔ)，而瑤麓的排則是地域村寨的結(jié)合。“努修德”“努喀”“努得”“努完”“努給稿”為一排，有韋姓、莫姓、歐姓的人居住，由韋姓頭人統(tǒng)率；“努幾得”“努幾彎”“努絆”為一排，有覃姓、盧姓、常姓的人居住，由覃姓頭人統(tǒng)率。兩排聯(lián)合而成“瑤六”，是“青褲瑤”的自衛(wèi)自治組織。這種聯(lián)合是通過結(jié)盟的形式，歃血為盟，建立“議榔”(lei53bo31)組織，將共同議定的條規(guī)銘刻在石碑上，表示堅如磐石，共同遵守，故稱為石碑組織。石碑組織由參加結(jié)盟的村寨頭人組成，公推其總頭人bu53dlfio，意即“伯伯”。石碑組織是一種地域聯(lián)合的自衛(wèi)組織，整個瑤麓的男子，既是農(nóng)民又是兵丁，在總頭人的統(tǒng)領(lǐng)下形成一支武裝力量，共同防御外來的侵犯。它又是一個自治組織，對內(nèi)負責調(diào)解家族矛盾，處理人事糾紛，財產(chǎn)糾葛，維持社會治安，執(zhí)行石碑法規(guī)，對外代表瑤麓與官府及其他民族進行交涉。民國年間瑤麓有壯丁169人，土槍160多支，四周筑有石墻，設(shè)有5個防御工事。清代及民國年間，官府以石碑組織為基礎(chǔ)建立保甲制度，以韋、覃兩姓頭人為保長，以各村寨頭人為甲子，在瑤麓設(shè)立水慶鄉(xiāng)。

石碑制度的核心是“石碑律”，也就是會盟議定的各種法規(guī)?，幝礆v史上曾經(jīng)立過6通石碑，1943年民族學家岑家梧先生到瑤麓調(diào)查，將當時所見的碑文錄入《瑤麓社會》一文，現(xiàn)存的三通石碑為荔波縣文化館收藏。石碑的內(nèi)容大概有三個方面：一是保護瑤民的利益，共同防御外來侵犯及官府盤剝；二是保護私有財產(chǎn)，嚴禁偷盜；三是改良婚姻制度，廢除“七牛婚姻制”和“十年培育制”以利人丁繁衍，并維護“四不通婚”原則，嚴禁“亂倫”、通奸。石牌律是通過結(jié)盟方式議定，稱為“會石牌”?！笆坡伞本哂薪^對權(quán)威，一經(jīng)確立，任何人也不敢輕易觸犯，違者必遭重懲，如1949年所立的“永流后代”碑，對破壞人倫的男女進行重懲，不準他們與各姓互相工作，交借用具，不準與親戚房族往來，不準其子女與瑤族通婚，不準參加或辦理婚喪大事，實際上等于開除族籍，斷絕一切社會往來，讓其孤獨而死。故有“石牌大過于天”之說。但它既非國家法律，又不是約定俗稱的習慣法，而是公眾議定的“新規(guī)”僅在參加結(jié)盟的村寨中執(zhí)行，類似侗族地區(qū)的“峒款”，是一種地域聯(lián)盟的法規(guī)。

五

當我們對瑤族社會進行深入調(diào)查研究之后，發(fā)現(xiàn)“油鍋”與“石牌”都是原始社會的殘余形式，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際存在的是一夫一妻制的個體家庭。拿“油鍋”來說，它已不是父系氏族“共同勞動、共同消費”的集體，而是演變?yōu)橐愿赶笛y(tǒng)為紐帶的家族組織，在這里，“油鍋”只是一只蛻化的軀殼，軀殼內(nèi)是由若干一夫一妻制家庭組成的家族?！笆啤苯M織是農(nóng)村公社的演進形式，雖然血緣關(guān)系不斷下降，地緣關(guān)系日漸增強，但并未完全割斷血緣紐帶，而成為“沒有血統(tǒng)關(guān)系的自由人的社會聯(lián)合”，社會的基本細胞仍是家族和一夫一妻制的家庭。家庭與婚姻關(guān)系密切，不同的婚姻形態(tài)產(chǎn)生不同的家庭模式，一夫一妻制家庭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而復(fù)雜的演變過程。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指出：“原始歷史的研究向我們表明了這樣一種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男子過著多妻制的生活，而他們的妻子也過著多夫制的生話，所以，他們兩者的子女都被看作大家共同的子女。這種狀態(tài)，在徹底向個體婚制過渡以前，又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變化，這些變化是這樣的：被共同的婚姻紐帶所鏈接的范圍，起初是很廣泛的，后來越來越小，直到最后，只留下現(xiàn)在占主要地位的成對配偶為止。”從歷史上考察，人類最早的婚姻形態(tài)是群婚制，與之對應(yīng)的是血緣家庭；氏族時代的婚姻制，與之對應(yīng)的是血緣家庭；氏族時代的婚姻形態(tài)是對偶婚，與之對應(yīng)的是血緣家庭；氏族時代的婚姻形態(tài)是對偶婚，與之對應(yīng)的是對偶家庭；個體婚制取代了對偶婚，一夫一妻制家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

在人類社會初期，普遍實行群婚制，“男女雜游，不媒不聘”，人們“但知其母，不知其父”，在人們的觀念中，所有的父輩都是我的父母，所有的同輩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在“白褲瑤”中，群婚時代早已過去，今日已不復(fù)見，但這種婚姻形態(tài)所產(chǎn)生的親屬關(guān)系卻在親屬稱謂中留下深刻的印記，長期保留下來。在“白褲瑤”中，外甥兒女、侄兒侄女、外侄兒女與親生兒女同稱，男子均稱為dou44，女子均稱為do44pa41，這就是說，父輩兄弟姐妹的子女都被視為“我們”的子女，沒有親疏，內(nèi)外之別。從兄弟姐妹、姨表兄弟姐妹與同胞兄弟姐妹同稱，兄稱dou33弟稱do55tφ33，姐稱為vei41，妹稱為fφiou55，意味著同輩的人都是兄弟姐妹。

在氏族社會，對偶婚取代了群婚。起初是兩個氏族互通婚姻，甲氏族的男子與乙氏族的女子互為夫妻，乙氏族的男子與甲氏族的女子互為夫妻，兄弟共妻，姐妹共夫，血緣對流，互為姑舅，謂之“交錯從表婚”。這是婚姻上的一大突破，人們意識到“近親通婚，其生不繁的道理，禁止在氏族的內(nèi)部通婚，開啟了氏族外婚”?；ネɑ橐龅膬蓚€氏族，此時為姑方，彼時為舅方，雙方互為姑舅，所以，姑父同時又是岳父，姑母同時是岳母，舅父是公公，舅母是婆婆。在“白褲瑤”中，姑父與岳父同稱為θuei55jou22，姑母和岳母同稱為de33mo22舅父和公公同稱為nou55,舅母和婆婆同稱為xε21no21。同樣道理，姐夫、妹夫、女婿、外甥女婿都同稱wa41。

往后，互通婚姻的氏族擴大到三個或三個以上，禁止血緣對流，逐步發(fā)展成為“單方姑表婚”。在這種情況下，甲氏族的女子固定與乙氏族的男子通婚，乙氏族的女子固定與丙氏族的男子通婚，血緣流動構(gòu)成環(huán)狀，故又稱為“環(huán)狀姑表婚”。在這種情況下，姑方與舅方互不相混，姑母的女兒固定要嫁給舅父的兒子，稱為“還娘頭”，亦稱“姑舅表婚”。無論是“交錯從表婚”，或“單方姑表婚”，都是“氏族外婚”，同一氏族的人都是同一血統(tǒng)，互為兄弟姐妹，嚴禁通婚。固定通婚的幾個氏族結(jié)合為一個內(nèi)婚集團，實行“部落內(nèi)婚，氏族外婚”，從此確立不與其他支系通婚，不與其他民族通婚的原則。因為母親與姨母同在一個氏族，她們的子女互為兄弟姐妹，按照同親不婚的原則，禁止姨表通婚。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與“公有私耕”相適應(yīng)，婚姻家庭起了巨大變化，一夫一妻制的家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鞍籽潿帯闭J為，“樹大分丫，兒大分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子長大后就應(yīng)當成家立業(yè)，與父母分開，獨立生活。唯有幼子例外，要留在家中贍養(yǎng)父母，繼承家業(yè)。分家的事在“白褲瑤”中經(jīng)常發(fā)生，這一方面固然與婚姻形態(tài)有關(guān)，另一方面則是生活所迫，極度貧困的生活難以維持許多兒女在一起生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兒女成大人就必須分開，自謀生活。分家采取平分財產(chǎn)的方式，各得一份，唯有幼子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女子出嫁，沒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故很少有入贅的事。丈夫是家長，妻子是助手，共同維持家庭生活，共同扶養(yǎng)子女，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平等的，家庭生活關(guān)系比較和睦，很少爭吵。離婚的事極為罕見，按古規(guī)，若是女子提出離婚，必須付出20兩銀子做賠償費；若是男子提出離婚，必須加倍賠償，這對于一貧如洗的人來說，無異于禁止離婚。破壞他人家庭婚姻的行為被習慣法所不容，不但受到輿論譴責，甚至被丟山洞或開除祖籍，所以，一夫一妻制家庭非常牢固。

但“白褲瑤”一夫一妻制的形成，并非循序漸進，由對偶婚向一夫一妻制的轉(zhuǎn)變顯得突如其來。由于生產(chǎn)力低下，經(jīng)濟力量不足以將古老的群婚、對偶婚徹底摧毀，而一夫一妻制又不能容忍群婚和對偶婚，于是在一夫一妻制的框架內(nèi)保留一些古老婚俗的殘余。實際存在的是一夫一妻制家庭，而婚姻依然受著“部落內(nèi)婚，氏族外婚”的制約，并以此確立“四不通婚”的原則。母系氏族向父系轉(zhuǎn)變，留下“不落夫家”的習俗。一夫一妻制已成趨勢，但姑舅表婚則以變通的形式長期存在。

群婚時代早已過去，但類似古老婚俗的“踏瑤”長期延續(xù)。宋人周去非在《嶺外代答》中寫道：“男女各成列，連袂相攜而舞，謂之踏瑤。意相得，則男咿嗚躍之女群，負所愛去，遂為夫婦，不由父母?！痹诂幧?，男女青年十四五歲開始蓄發(fā)，表示他們已經(jīng)成年，可以開始與異性交往了。在節(jié)日或集會期間，一群男子和一群女子相互對歌，含情脈脈，娓娓動聽，以歌聲打動對方的心。一旦找到了意中人，便暗自離開人群，雙雙走向山野，秘密約會，切竊竊私語，互抒情懷。在戀愛過程中，少女處于主動地位，通過歌聲流露自己的心思，表達愛慕之情。如果少年有意，一唱一答，纏綿委婉，開始進入戀愛階段。定情之始，少女主動將親手所繡的腰帶擲給戀人，少男亦講自己的腰帶解下作為回贈。倘若男子不愿接受信物，女子也不以為然，情緣就此了結(jié)，各自另找新歡。結(jié)婚之前，人人都有自由，可以和許多異性交往，恰好相反，沒有異性朋友的人卻被認為是最無出息的人，遭人恥笑。一夫一妻制的家庭與“但知其母，不知其父”的血緣家庭決不相容，但保留婚前自由戀愛的遺風。

“白褲瑤”普遍存在的是一夫一妻制家庭，但通婚關(guān)系僅局限在“白褲瑤”中，沒有一戶與“青褲瑤”“長衫瑤”通婚，更沒有人與附近的布依族、水族聯(lián)姻。我們對婚姻做了詳細的調(diào)查，通過戶口調(diào)查了解個姓氏的通婚情況，發(fā)現(xiàn)了以何、謝兩大家族為中心的通婚集團。何姓的女子嫁給藍、覃、王、黎、韋、陸等姓男子的共27例，而藍、覃、王、韋、陸等姓女子嫁給何姓男子的共12例，謝姓女子嫁給陸、羅、藍、王、覃、韋等姓的共70例，而陸、羅、藍、王、黎、韋等姓女子嫁給謝姓男子的共74例；謝氏女子嫁給何氏男子的共55例；而何姓女子嫁給謝姓男子的亦55例；羅、覃、王、黎、藍、韋互通婚姻的共40例。1983年的戶口表明，何、謝兩姓通婚最多，其次是何、謝兩姓與其他各姓通婚，再其次是其他各姓互通婚姻。何、謝兩姓源于do55wεd13d55和do55u13tsa55兩個氏族，他們是最初的通婚集團，以后陸續(xù)加入其他姓氏，逐步擴大通婚范圍。這就是說，雖然已是一夫一妻制婚姻，但通婚關(guān)系仍維系在“部落內(nèi)婚、氏族外婚”的框架之內(nèi)，以兩大家族為主體，擴大到羅、覃、王、黎、藍、韋各家族。

在“白褲瑤”的婚姻中，有“不落夫家”的習俗。“不落夫家”，又稱為“不坐家”，即結(jié)婚后新娘返回娘家居住，每年農(nóng)忙時節(jié)到夫家?guī)兔?，待懷孕后才在夫家長住。這要從婚禮說起，成婚之日，南方派人到女家接親，接親者扛著用竹篾困在一起的一把砍牛刀和一把雨傘用以驅(qū)邪，其余的人挑著禮品。接親人來到新娘家，設(shè)宴款待，舉酒祝福，唱歌送別，飯后，新娘取走禮品，由本家兄弟送走新娘，當接親的人群走出家門時，從新娘家四周沖出一群姑娘，七手八腳地圍打接親者，接親者簇擁新娘奪路而走，眾人吶喊助威，一直追到遠離村寨的地方為止，謂之“錘親”。接親的人必須當天黃昏時趕到新郎的村寨，鳴槍數(shù)響，表示新娘已經(jīng)接到，然后，設(shè)宴招待，從黃昏一直吃到次日清晨，早餐后新娘隨送親者一起回家，在娘家住上一年或二、三年，逢年過節(jié)或農(nóng)忙時候才到夫家小住幾天，然后返回娘家，社交活動一如婚前。新娘懷孕后，娘家為她搭起一座小茅屋，讓她在這里分娩，自己接生，他人不得幫助。待嬰兒滿月后，新娘才搬回夫家，從此不再參加男女社交活動，一心一意做家中的女主人，與丈夫白頭偕老。從結(jié)婚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出，婚姻明顯的分為兩個階段，生孩子以前住在娘家，生育以后才回到夫家，一夫一妻的生活實際上是從生育以后才開始。這種習俗應(yīng)形成于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時期，一方面是女性頑強地堅持原先的氏族生活，另一方面是男性要將女子娶回，雙方妥協(xié)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是男性要將女子娶回，雙方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生育前住在女方氏族，生育后才到男方氏族“從夫居”，婦女終于屈服于男子，反映出父系氏族最終取代了母系氏族，“不落夫家”正是這一轉(zhuǎn)變時期在婚姻上留下的深刻烙印。

在“單方姑表婚”中，血緣向著一個方向流動，甲氏族的女子固定要與乙氏族的男子結(jié)婚，乙氏族的女子固定要與丙氏族的男子結(jié)婚……換句話說，姑母的女兒照例要嫁給舅父的兒子，由此產(chǎn)生了舅家對外甥女婚姻的優(yōu)先權(quán)。在個體婚姻迅速發(fā)展起來之后，對偶家庭被一夫一妻制家庭取代，而在婚姻締結(jié)關(guān)系上，舅家對姑家的優(yōu)先權(quán)仍隨著慣性向前滾動，延續(xù)“姑舅表姻”。因為姑舅雙方的子女不可能完全相等，而家庭只容許一夫一妻，勢必出現(xiàn)一部分舅家男子外娶和姑家女子外嫁的情況。“娘親舅大”，在舅方的優(yōu)先權(quán)無法保證的情況下采取變通方式，外嫁的外甥女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來贖取外嫁的權(quán)利，體現(xiàn)舅權(quán)的尊嚴。在“白褲瑤”中，訂婚時，男子必須征得女方父母和舅父的同意，在送一份聘禮給女方父母的同時，送給舅父一份禮品。倘若姑母的女兒不嫁給舅父的兒子，姑家就必須付出一筆“贖金”。舅權(quán)在婚姻過程中一再表現(xiàn)出來，舉行婚禮時，舅父跨入門檻，歌手便唱起一種特定的歌曲，表示對舅父的尊重和感激?；槎Y餐桌的紅繩必須由舅父來拴，桌上的小豬專供舅父享用。如果婚后數(shù)年不育，或所生子女夭折，或生男不生女，或生女不生男，人們便以為鬼神作祟，請出女方的舅父為之“搭橋”，將兩根貼有紅紙的竹簽架在兩塊石頭之間，表示嬰兒可以通過此橋順利來到人間。外甥女的孩子滿月必到舅家報喜，若外甥女夫妻雙亡，舅家則義不容辭地將其子女扶養(yǎng)成人。這種情況表明，一夫一妻制婚姻已成不可抗拒的發(fā)展趨勢，“姑舅表婚”則以“舅權(quán)”的形式保留在婚俗之中。

“青褲瑤”婚姻的演變與“白褲瑤”大體相同，所不同的是，“姑舅表婚”延續(xù)的時間更長。直到清末，瑤麓還盛行姑舅表親，姑母之女一定要嫁給舅父之子，叫作“老表要老表”。按傳統(tǒng)規(guī)定，若姑母之女不嫁給舅父之子，娶外嫁女的外甥女婿必須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上戶納牛九頭，中戶減一頭，下戶再減一頭，以七頭牛為最低限度，謂之“七牛婚姻制”。

與此同時，又嚴格限制離婚和改嫁，違規(guī)者嚴懲不貸。若是丈夫遺棄妻子，女方家族全體成員必須到男方家大吃一天；反之，若是妻子主動提出離婚，男方家族全體成員也必須到女方家大吃一天，稱為“吃育”。女子離婚改嫁，被視為叛離家族，夫家絕不容忍，嚴懲與她結(jié)婚的第二個丈夫，要他恭請前夫家族飽餐一頓，瑤語稱之為“府架育”。(“府架”即“吃”，“育”即“酒”。不但如此，來吃酒的人都自帶一個小竹籃，吃完之后，每人還要帶一籃糯米飯回家，這種懲罰延續(xù)十年之久，謂之“十年賠育制”。

“青褲瑤”定居瑤麓后，人口本來不多，有些家族人口很少，又不準與其他民族、其他支系通婚，而且姑舅雙方的數(shù)目不可能相等，男女年齡也未必相當，于是出現(xiàn)人口銳減的狀況，使他們面臨著衰落、滅亡的危險。為了改變這種舊習，同治二年(1863年)三月，人口少而通婚困難的姚姓首先提出抗議，總頭人銀娜召集六姓的頭人會議，破除舊習而立新規(guī)，并刻于石上，永留后代。新規(guī)共有七條，一、二、三條字跡已模糊不清，第四條寫的是“一議討外甥女，男家罰牛八支，錢三千”，第五條是“一議上戶財禮二十四千，中戶十八千，下戶十二千，眾議不準多要。”第六條是“一議寡婦財禮，放水牛二支，錢六百文，窮者三百文?！钡谄邨l是“一議犯奸者，案規(guī)上戶二十千，中戶十八千，下戶九千?！钡谒?、五兩條，懲罰的不是姑母之女外嫁，而是禁止姑母之女嫁給舅父之子，實際上是破除“七牛婚姻制”，禁止“姑舅表婚”。第六條是放寬寡婦改嫁的規(guī)定，廢除“十年賠育制”，為離婚各打開一個缺口。第七條旨在維護一夫一妻制家庭，嚴懲私自通奸。

姑舅表婚的舊習破除以后，婚姻放開，又出現(xiàn)違規(guī)的行為，覃、盧兩姓原是同宗共祖不準通婚，“乃有盧金貴先暗與覃姓之女通奸，后又娶為妻室”，不但破壞了“同宗不婚”的原則，而且“私自通奸”的行為“有壞倫紀”，為一夫一妻制家庭所不容。為此，1949年7月1日，保長覃口與金榮(實為瑤麓大頭人)出面，召集韋、盧、覃、莫、常、歐各姓頭人會議，議定“立碑革除”。懲處極其嚴厲：“一、不準盧金貴與瑤族即盧、覃、歐、莫、姚、常、韋各姓互相工作；二、不準交借用具；三、不準與親戚房族往來；四、不準其子女與本瑤族通婚；五、辦理婚喪喜事，不準參加；六、如有違反本規(guī)律者，罰洋七百二十毫，獵一百二十斤、酒米供全瑤民盡量飲食，不準帶回；七、今后有人敗壞倫紀者，按照地方規(guī)律賠榔，否則亦照章立碑命除。”對違反瑤族規(guī)律的人嚴懲不貸，無異乎開除族籍，無法生存。

“青褲瑤”雖沿襲自由戀愛的風俗，但“四不通婚”的原則始終不變，通婚范圍局限在瑤麓的六姓之中，不可能像“白褲瑤”那樣在山野唱歌跳舞，于是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戀愛方式——“鑿壁談婚”。姑娘年滿十四周歲，父母便將她的寢室安排在門旁，床頭向外，在對著頭的板壁上鑿一小洞，瑤語叫“跟侶”。入夜，男青年為了尋友，吹著笛、彈著琴走村串寨，走到他看中的姑娘加門前，便用一根小木棍捅進洞里，把姑娘叫醒，隔著板壁在“談婚洞”交談，互探心思。如果姑娘愿與小伙子交友，便開門請小伙子進屋圍火塘而坐。倘若姑娘不愿意，便閉門不納。男女雙方，在一夜之間可能有數(shù)次交談，女子可能接待幾個男子，男子也可能去找?guī)讉€女子。經(jīng)過頻繁交往，情投意合便互贈信物，定下終身。父母絕對不加干涉?；槎Y也很簡單，無須多費錢財，只需三個糍粑(每個約5斤)，十斤糯米，十斤米酒?；槠诙嘣谇铩⒍?，結(jié)婚之日切忌聽到雷聲和蛙聲，否則認為不吉利，自動解除婚約。結(jié)婚的前一天，由南方的兄弟姐妹攜帶一雙鞋前來迎親，夜半，舉著火把將新娘接走，晨曦剛露至家，然后備酒飯招待客人，是夜成婚。翌日，新娘為叔、伯挑水、煮飯，由小姑陪同拜望家族中人和寨鄰?；楹蟮诙赵O(shè)宴待客，先請舅家親戚，當晚請外公和祖父。第三日專請女客，午后，由小姑伴送新娘回娘家，女方擇吉日約族中人到夫家認親，男方族人亦到女方家認親。兩親家第一次會面，所送禮物必為單數(shù)，并用浸過酸湯的牛皮蓋住禮物，意為“有酸有甜，樣樣俱全”。數(shù)日后，男方家族結(jié)伙回訪，女方備酒款待，婚姻關(guān)系才算正式締結(jié)。次年春天，女家送新婦一把去翻鐵鍬、一雙草鞋，鼓勵她在丈夫家好好生產(chǎn)。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女家饋贈一頭黃牛、一把鐵鍬、一把鐮刀、一把斧頭、一條背帶、一提粽粑和一張蓋飯用的牛皮，支持他們建立美好的家庭。一夫一妻制的家庭極為穩(wěn)定，夫妻和睦相處，離異的事很少發(fā)生。

六

由于“白褲瑤”“青褲瑤”社會發(fā)展緩慢，古老的意識形態(tài)長期延續(xù)下來，表現(xiàn)為“萬物有靈”和自然崇拜。在人類的童年時期，人們對萬事萬物都感到神奇莫測，相信萬物都有“精靈”存在。這種神秘產(chǎn)生于對諸多事物的不理解，特別是生命現(xiàn)象，草木枯了明年照樣生長起來，花兒謝了明年又照樣地開，雌雄交配又生出了新的一代，父母死了子孫繼續(xù)繁衍，這里必有不死的精靈存在，日月交替、冬去春來、風云雷電、山崩地裂、洪水猛獸似乎都有精靈主宰，人睡著了夢中還可想見許多的往事，這一切使人相信萬事萬物都有靈魂，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自然而然地相信“萬物有靈”?！叭f物有靈”是世界的普遍現(xiàn)象，也是一切原始宗教產(chǎn)生的根源。人們崇拜的首先是大自然，一方面對大自然的威力感到恐懼和敬畏，另一方面又感謝大自然給人類的恩賜，在崇敬與感激的復(fù)雜心理狀態(tài)下產(chǎn)生了自然崇拜。自然崇拜與萬物有靈緊密結(jié)合，產(chǎn)生了形形色色的鬼神。從人類的功利出發(fā)，把有利于人類的精靈稱之為“神”，而將有害于人的精靈謂之為“鬼”，整個世界都被鬼神所籠罩。

無論是瑤山或是瑤麓，占統(tǒng)治地位的都是自然崇拜，天為父、地為母，日月星辰、風云雷電、山川河流、飛禽走獸、巨石大樹、五谷六畜都是他們崇拜的對象。管天之神以雷神最尊，雷公雷婆可以興云布雨，主宰陰晴旱澇，喜則使人間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怒則風雨大作或久晴不雨，造成災(zāi)害。為了使雷神降福而不為害，人們殺雞祭雷，祈求風調(diào)雨順，以求豐收。管地之神以土地神為尊，打獵必供獻獵物，豐收必供奉谷物。為求人丁繁盛，供奉主宰生育之神，倘若生齒不繁，便舉行“搭橋”儀式，將竹片兩端插入地中而成橋狀，讓生育之神把子女順利送到人間。在村口的大樹下壘起三塊怪石，象征村寨的保護神，在亂石上插五把木刀，兩把木斧，意在保佑全寨清吉平安。每年春節(jié)都要祭寨神，男子全體出動祭祀，女子不準外出，供品由各家各戶分擔。各家都有門神，在門上掛兩把大木刀、三把小木刀、一只狗爪、一撮雞毛，祭門神以求人壽年豐。惡魔有許多種，專做壞事，或使人得病，或使人兇死，或使人不育，或使村寨遭禍，令人深惡痛絕。每年都有祭鬼、驅(qū)鬼的活動，大家休息一天，不準動用工具，不準生火做飯，也不準繡花縫衣。祭鬼儀式非常隆重，清晨男子不分老幼成群結(jié)隊上山祭祀，共擺三桌，前桌供一只鵝、一只鴨、一條小狗和一只公雞三只小雞，中桌供一只公雞和三只小雞，后桌供豬頭、豬腳、豬尾、小狗，還有三只公雞、一只母雞。祭祀和驅(qū)鬼活動由鬼師主持，搖銅鈴、敲竹筒、念咒語，驅(qū)鬼逐疫，祭祀完畢，全體共進午餐，然后返回村寨。婦女不能參加祭祀，不準離開村寨，也不準動鍋灶、動針線，直到男子祭祀歸來才生火做飯。

信奉鬼神，有許多禁忌。村前的古樹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都不能砍伐、不準觸摸。第一聲春雷響起“忌雷”七天，第二次“忌雷”五天，第三次響起“忌雷”三天，不準生產(chǎn)。老人“忌腳”，怕餓鬼纏腳，不肯外出。生育小孩必須由產(chǎn)婦自己接生，其他人不準幫忙助產(chǎn)。未滿月的嬰兒，外人不準摸，不準搶，坐月婆不準串門，不準到井邊挑水，不準穿男子的上衣。家門不能敲打，怕驚走門神。最忌暴尸，認為陽光照了尸體，靈魂就會變成野鬼。如果村寨發(fā)生災(zāi)異，如山體滑坡、大樹傾倒，人們便認為是不祥之兆，必將大禍臨頭，于是舉寨遷走，另建新村。

鬼師是溝通人間與鬼神的使者，在社會上有特殊地位。鬼師只能由男子充當，世代承襲，主持祭祀、喪葬、念咒卜卦、驅(qū)鬼逐疫，但不脫離生產(chǎn)。以占卜斷定吉兇，預(yù)測福禍，有草卦、蛋卦、骨尺卦等形式。草卦用七根蔓草占卜，鬼師一面口念咒語一面將草打結(jié)，以草結(jié)形狀判斷吉兇，若是犯赤口需用三牲祭祀，若是犯水神則用鴨祭祀。用燒熟的雞蛋卜卦，若蛋內(nèi)空心則斷為心痛，蛋黃偏左則是左眼患疾，蛋黃偏右則是右眼患病。骨齒卦大都用來預(yù)卜未來，鬼師先在骨尺邊上鋸齒三十格，在骨表劃有若干條紋，卜卦時先問卜卦者的年齡，然后口念咒語，以鬼師手指的鋸齒判斷吉兇，男性十五齒為兇，十六齒為吉，女子十六齒為兇、十七齒為吉，余下類推。

在“白褲瑤”“青褲瑤”的觀念中，人雖死而靈魂仍然存在，人死了靈魂便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在另一個世界里照常生活。他們認為，人死后靈魂必須從尸體中放出，由鬼師主持超度亡靈的儀式，讓靈魂脫離尸體，驅(qū)逐勾引死者靈魂的惡魔，兇死和不滿十歲夭折的人不能舉行超度儀式。人斷氣后，由子、媳為之洗身，梳理頭發(fā)，更換新衣，然后入殮。將尸體置于棺材中，下墊白布，上以白布、青布覆蓋，棺上放著死者生前必用之物，男性掛鳥槍、鳥籠及捕捉鼠雀的工具，女娃掛織布工具和雞籠。祭祀儀式隆重，全家族的人及親友必須到場，喪歌悲切哀婉，如哭如訴。舉行喪葬儀式，必跳“猴鼓舞”，情緒激動，動作機靈，跳躍、模仿猴子的動作，未鼓聲、銅鼓聲與吶喊聲響成一片。最隆重的是殺牛祭奠，先敲五次木鼓表示把牛送到祖先的住地，親友們用竹條驅(qū)牛，邊走邊哭，趕牛繞場兩圈，然后將牛綁在樹樁上，請舅父殺牛，第一刀必須砍在牛頸上，眾人揮刀齊砍，舉行祭祖活動。牛肉由到場的人分享，舉行長桌宴，數(shù)十百人坐在用木板搭成的長桌兩旁，以竹筷夾肉，竹筒喝酒，再現(xiàn)古老的集體生活。開懷暢飲，直到人們醉臥屋檐、山坡。第三日清晨舉行送魂儀式，鳴槍三響，在木鼓、銅鼓聲中把亡靈送到祖先住地團聚。

“白褲瑤”原先也實行巖洞葬，將死者置于山洞之中，這大概與祖先“穴居野外”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近百年來，可能是受其他民族的影響，改為土葬。墓穴不挖坑，只將地面整平，下葬前由鬼師以雞卜卦斷吉兇。鬼師一刀割斷雞的喉管，立即丟入墓地，倘若雞掙扎一陣之后死于墓地中央，雞背朝天，雞頭朝地，人們就認為大吉大利，歡喜若狂；若是雞死于墓地邊緣或墓地之外，則認為是大不吉利，感到惴惴不安。棺木入土時，兩個鬼師念念有詞，相互對答，意在讓亡靈趕快離開尸體，回到祖先住地，不要危害家人和親友。棺木落地，鬼師用柴刀在棺木上猛砍幾刀，將糯米飯和雞放在棺上，然后用亂石壘墳，墳前高后低，高和寬大體相當，墳前插一個木樁，木樁上端有一只雕刻的鳥，還在墳上放一雙草鞋、一個鳥籠，意在讓靈魂從石縫中離去。三日之后，親人來到墳地，加蓋泥土。自此以后，人們不再過問，沒有掃墓的習俗，重靈魂而不重尸體。同一家族的人，死后都葬在一起，目的是讓他們的靈魂都在另一個世界相聚。非正常死亡的人，包括兇死和夭折的人，一律不殮入棺，不舉行祭奠儀式，不入家族墓地，立即埋入土中，防止孤魂野鬼出來傷人。

“青褲瑤”長期實行巖洞葬，人死葬于山洞間，“藏固深悶，人莫知其處”。這種古老的葬式源于人們對古代“穴居野外”生活的回憶，因地多天然溶洞而繼續(xù)沿襲。在瑤麓有許多葬洞，人稱“仙人洞”，六個家族中除常姓而外都有葬洞。在距瑤麓大寨兩公里處的大坳山下，有一瑤語稱為“喀呆”的葬洞，上韋寨、下韋寨、打里寨的韋姓和盧家寨的盧姓人死后都葬在這個洞里?，幝创笳髂?公里的葬洞，瑤語稱為“喀育”，是洞悶歐姓的葬洞。在歐家寨對面的山坡上有三個葬洞；左邊一個稱為“喀鳩”，是覃家寨覃姓的葬洞；右邊一個稱為“喀空”，是洞干覃姓和歐家寨歐姓的葬洞；另一個是歐家寨歐姓的葬洞?？磥?，葬洞已不完全按姓氏劃分，有的可能是一姓一洞，有的則是兩姓一洞，這與村寨按地域劃分的狀況相適應(yīng)。葬洞都很隱蔽，外人不得而知，但洞前都有一塊坪地，古木蒼翠，是入葬時祭奠的地方，這便成為我們尋找葬洞的線索。

“青褲瑤”人死后當天入殮，棺木用六塊長方形的木板拼合而成，長約2米，頭寬腳窄，四周用“井”字形的木框固定，不能用榫頭或鐵釘。木棺做成后，用三份酒、稀飯、糯米飯放在棺木上祭空棺。入殮時先在棺底鋪一床竹席，死者為仰身直肢葬，不換新衣，用一個裝滿糯米飯的布袋放在死者頭下，忌穿膠鞋，衣服上不能釘紐扣，棺內(nèi)不能放進金屬器物。送葬的人把棺木抬到土坪上，舉行祭奠儀式，然后將貢品全部吃光，祭祀時擊銅鼓，跳“舂碓舞”或“打獵舞”，隆重地殺牛祭祖。祭祀完畢將棺木送入山洞，進洞踏荒而走，不準砍草開路。棺木由下而上重疊堆放，底層的棺木多被壓壞，但兩姓合葬一洞的仍按姓氏分開。有三種情況不能葬于洞內(nèi)，其一是十歲以下夭折的人，其二是難產(chǎn)死亡的婦女，其三是兇死、暴死的人，他們的尸體只能放在洞外，成為孤魂野鬼。棺木安放后，人們不再過問，任其朽壞，沒有掃墓的習俗。在他們看來，人死了，靈魂還在，只不過是由一個世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回到古老的世界與親人團聚，仍然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沒有人間的痛苦與煩惱，所以不必掛念。

七

文化習俗首先表現(xiàn)在服飾上，三個支系的服飾明顯不同，男女服飾有較大差別。“白褲瑤”男子，包白色頭帕，外纏黑色布帶；穿長袖黑色上衣，領(lǐng)襟相連，無紐扣也無系帶，以腰帶束之，胸前繡有鳥形白色圖案；下穿齊騰白色緊腿褲，褲襠寬大，褲管兩邊各有五條紅色條紋；足纏白布綁腿，上端加一條花飾帶。女子以青布纏頭，外纏白色布帶；上衣與男子無異，但胸前不繡白花；夏季僅穿背牌，以兩塊方形厚布做成，中間開口納首，腋下不縫合，也不用系帶，任其自由張開納涼；下穿黑色百褶裙，用布丈余，褶多至百，以蠟染布制成，長僅及膝，褶邊用橙色板絲裝飾，束以腰帶；足纏綁腿，但無條紋。未成年男女皆剃光頭，男孩不戴帽，女孩戴折桑樣式空頂小圓帽或包雙翹角黑頭巾；青年男女訂婚后方可蓄發(fā)，不包頭巾，作散發(fā)狀；至成年蓄發(fā)于頂包頭巾，婦女頭巾折疊成船狀?！扒嘌潿帯蹦凶泳糸L發(fā)，盤結(jié)于頂，以青布包頭，上穿無領(lǐng)左袵青布衫，下穿寬檔青色長褲，與“白襠褲”顯然不同；女子盤發(fā)，插有銀制或牛骨發(fā)簪，上穿青色左袵衫，胸前及兩袖有花邊，戴銀飾，亦穿背牌，下穿青色長裙。“長衫瑤”服飾尚黑，男子頭包黑巾，外衣的后擺很長，下穿黑色長褲；女子包黑巾，上穿黑色無領(lǐng)衣，邊緣鑲花邊，戴銀圈，披繡花背牌，下著黑色百褶裙，裙外套圍片，前面的圍片長而窄，后面的圍片短而寬，在身體上纏繞幾圈使臀部隆起，不扎綁腿而穿黑色腳套。三支瑤族的服飾各不相同，但婦女都有背牌，形制大體相同，垂有飄帶，但縫合方式不同，繡花圖案多樣。

與服飾密切相關(guān)的是樹脂染與繡花，都是婦女的專長。諺云：瑤族“找不到蹩腳的獵手，也找不到不會染織、繡花的姑娘”，女子不會這兩種技藝就會成為嫁不出去的姑娘，遭人白眼，自感羞愧。古書上所說的“織績木皮，染以草實”指的就是藍靛染布，“瑤人以藍染布為班”，其法類似蠟染，但作防染劑的不是蠟，而是一種黏性很強的橙色樹脂，所以不能稱為蠟染，而是“樹脂染”。用牛角制成的刀，蘸起熔化的樹脂牛油汁在白布上繪出圖案，浸入藍靛缸中，有樹脂處不受藍，樹脂在沸水中融去后，不受染處呈白色，其余部分為藍色，然后在河中漂洗，曬干后花紋呈現(xiàn)。與蠟染不同，蠟冷卻出現(xiàn)“冰紋”，而樹脂染沒有這種效果。服飾上的花紋圖案均為刺繡，用紅、黃、藍、白、綠五色絲線繡成各種圖案，最精致的就是婦女身上的背牌。三支瑤族婦女的服飾各異，而背牌卻是不可缺少的，可視為瑤族共同的徽標。刺繡的花紋均為高度抽象化、模式化的幾何圖形，有大回紋、小回紋、五指紋、人形紋、太陽紋、云雷紋、水波紋、萬字紋、牛紋、馬紋、魚紋、鳥紋、樹紋、花草紋、銅鼓紋諸種，顯示人對大自然的熱愛、人與自然的和諧。

歌舞是文化傳承的重要方式，關(guān)系著婚姻戀愛、勞動生產(chǎn)、喪葬祭祀等人生大事。瑤歌較為原始，音調(diào)比較簡單，旋律變化不大，演唱多為對話形式，不同場合唱不同的歌，內(nèi)容和情調(diào)都不一樣。自由戀愛的習俗延續(xù)至今，男女青年聚于山野，以歌抒情，以歌對答，謂之“踏瑤”，不會唱歌的人永遠找不到伴侶，所以人們必須學會唱情歌。結(jié)婚儀式離不開唱歌，有感謝父母的歌，有歡迎舅父參加婚禮的歌，還有青年伙伴們祝福的歌，每種歌都有固定的曲調(diào)，演唱的內(nèi)容不同。勞動時哼唱的山歌自由奔放，相互對唱，熱情洋溢。喪葬和祭祀時唱喪歌，悲切哀婉，結(jié)尾發(fā)出“嗚嗚”的哭聲。使用的樂器以打擊樂器為主，最珍貴的是木鼓、銅鼓，其次是牛角和簫笛，沒有弦樂。

舞蹈以“白褲瑤”的猴鼓舞和“青褲瑤”的打獵舞最具特色。在瑤山，只有節(jié)日慶典、喪葬祭祀、殺牛祭祖才跳猴鼓舞，顯得隆重、神圣。舞前，人們云集廣場，圍成圓圈，中心置一木鼓，側(cè)邊木架上掛著多面銅鼓。兩名青年獵手持鳥槍登場，朝天鳴槍三響，鼓師擂起木鼓，全部銅鼓鏗鏘齊鳴，宣布舞蹈開場。鼓師是領(lǐng)舞者又是指揮者，開始時由鼓師一人獨舞，擊鼓跳躍，銅鼓齊鳴，擊銅鼓者不斷將木桶插入鼓內(nèi)，引起共鳴。稍過片刻，銅鼓聲戛然而止，鼓師雙手拿著鼓槌，圍著木鼓邊擊邊舞，另一男子在鼓師身后隨之起舞，接著有七至九人踩著鼓點圍鼓跳躍，周圍的人原地踏步，舞者模仿猴子的動作，惟妙惟肖，時而站立，時而蹲下，扣胸，屈腿，來回跳動，動作機靈、敏捷，粗獷豪放，剛勁樸質(zhì)。鼓聲越緊，氣氛越激烈，舞蹈隨著鼓點聲進入高潮，舞者節(jié)奏加快，銅鼓聲響成一片，伴舞者全身抖動，發(fā)出高亢的吶喊聲，場面極為壯觀。2008年，國務(wù)院將這種民族特色濃厚的舞蹈命名為“瑤族猴鼓舞”，并列入第二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青褲瑤”在節(jié)慶、喪葬時跳“打獵舞”。打獵舞是一組集體舞蹈的總稱，包括打熊舞、打野豬舞、打山羊舞、打猴舞等舞蹈，起源于早期的狩獵生活，以暴風雨般的鼓點節(jié)奏和威武勇猛的舞蹈動作，體現(xiàn)狩獵活動的生動場面，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集體舞的特征明顯，舞蹈者不局限于幾個鼓師，凡事男子無論是青年、老年都可以參加，狩獵是男子特有的生產(chǎn)活動。

舞者扮成獵人模樣，舞姿剛健勇猛，粗獷豪放，具有陽剛之美。每人手持一根堅硬的木棒，交互跳躍，以手中的木棒相互碰擊或擊地，吶喊聲、碰擊聲響成一片，氣氛歡快活潑， 反映了獵人在狩獵活動中的歡快和喜悅。舞蹈隊形不斷轉(zhuǎn)換，以跳躍、擊棒交換內(nèi)圈和外圈，時而擴大為外圈，時而收縮成內(nèi)圈，交互變化。舞者始終保持屈腿、半蹲姿勢，跳躍起伏較大，時而躍起，時而奔跑，時而旋轉(zhuǎn)，注重節(jié)奏變化。打熊舞共有十個拍節(jié)，前六個拍節(jié)以木棒下端擊地，中間三個拍節(jié)兩人向前跳躍一步，以木棒上端相擊，后三個拍節(jié)兩人以木棒下端敲擊三下，如此反復(fù)。打羊舞共有九個拍節(jié)，前三個拍節(jié)雙手持棒擊地三下，后六個拍節(jié)動作與打熊舞相同。打猴舞有四個拍節(jié)，第一拍節(jié)兩人相對而立，雙手持棒快速跳躍一步，擊地兩下；第二拍節(jié)兩人以棒上端相擊兩下，然后右腳屈腿向右一跳，左腿緊靠一步；第三拍與第一拍相同；第四拍與第二拍相同。打獵舞以銅鼓、皮鼓伴奏，皮鼓只有一個，銅鼓則兩面至十余面不等。皮鼓聲、銅鼓聲與棒擊聲極為合拍，加之吶喊聲、歡呼聲，氣勢磅礴渾厚，昂揚激越之情扣人心弦，與粗獷、雄健、拙樸的舞姿相配，民族風格獨樹一幟。2006年，“瑤族打獵舞”被列為貴州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2008年，瑤麓瑤族鄉(xiāng)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文化藝術(shù)之鄉(xiāng)”。

節(jié)日是民族文化的窗口，各種文化現(xiàn)象在節(jié)日集中表現(xiàn)出來?，幾逡蛑捣倍?，節(jié)日各異，例如“盤瑤”最隆重的是盤王節(jié)，“紅瑤”有稀飯節(jié)、吃新節(jié)、午安節(jié)，“白褲瑤”以陀螺節(jié)最具特色，“青褲瑤”的糯卯節(jié)別具一格。在瑤山，最隆重的節(jié)日是正月初一到十五過大年，人們敬祖先，敲銅鼓，上山打獵，走親訪友，最重要的活動是賽陀螺，故將過大年稱為陀螺節(jié)。抽陀螺是“白褲瑤”喜愛的一種健身娛樂活動，從兒童時代到青年、壯年到老年時代都喜歡抽陀螺，在大年期間最為盛行，參加人數(shù)之多、規(guī)模之大，其他民族無可比擬?，幧降耐勇?，有的粗大如碗，重約1.5公斤，有的細若酒杯，可以在手掌上旋轉(zhuǎn)。陀螺表演，一人玩，眾人圍觀，連聲叫好。陀螺比賽可以個人單挑，也可以分組進行。比賽單放，由參賽者將陀螺放出，看誰的陀螺旋轉(zhuǎn)時間最長，優(yōu)勝者的陀螺可旋轉(zhuǎn)十多分鐘。分組比賽必先劃出一定界限，參賽者站在劃定的范圍，左手執(zhí)陀螺，右手揚鞭，一聲令下，一齊放出，在圈內(nèi)旋轉(zhuǎn)時間最長者為勝。還有另一種比賽方式，雙方抽起陀螺，有意碰撞對方的陀螺，被撞倒的一方為敗，如打不中對方便交換秩序，由打擊的一方變成被打的一方，比如循環(huán)，以累計打中次數(shù)多者為勝。陀螺比賽是一個盛大的集會，由成百上千人參加，青年男女在此期間進行社交活動。1994年，瑤山陀螺隊代表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參加貴州省少數(shù)民族運動會，榮獲團體第一名，瑤族選手韋金華、謝友明分別獲個人第一名和第二名，代表貴州省參加全國少數(shù)民族運動會。在1998年貴州省少數(shù)民族運動會上，瑤山陀螺隊奪得了3枚金牌。2003年在全國少數(shù)民族運動會上，瑤山女子陀螺隊榮獲團體第3名。2004年，貴州省民委、體委、教育廳批準在荔波中學、瑤山小學建立陀螺訓練基地，次年貴州省省政府將“瑤山陀螺民間技藝”列入貴州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2007年在廣州舉行的第八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運動會上，瑤山陀螺隊奪得男子團體冠軍，女子隊獲得團體第五名。

瑤麓的“糯卯節(jié)”時間在農(nóng)歷六月，瑤語稱為“糯畝”，是一種農(nóng)業(yè)祭祀的節(jié)慶?！斑^卯”可能是受到當?shù)厮宓挠绊?，?jié)日必取“卯”曰，如果當月有三個卯日，便取中間一個卯日，閏月則過的最后一個卯日，但一定要避開“丁卯”，認為丁卯屬火，可能引起旱災(zāi)、蟲災(zāi)?！扒嘌潿帯眮淼浆幝矗ň佣鵀樗镛r(nóng)業(yè)，過“卯節(jié)”，是為了慶祝栽秧結(jié)束，預(yù)祝豐收，祈求“媧霞”(農(nóng)神)保佑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過節(jié)在“卯節(jié)”后的第十三天到十五天，由寨老召集各村頭人祭祀“媧霞”，將一頭母豬殺死，煮熟供奉，擺五只碗、五對筷子和五團糯米飯，叩拜東方。祭祀時派人把守寨門，不準出入，村內(nèi)不準生火、挑水，不準小孩嬉鬧，不準有人窺視祭壇，直到祭祀完畢才解禁。過節(jié)休息三天，家家戶戶磨豆腐、蒸糯米飯、烘烤花生、喝酒吃肉，親戚朋友相邀在田邊地角共進野餐。祭田完畢后，姑娘和小伙子成群結(jié)隊到處“查田”，據(jù)說，查過的田禾苗長得很好。從臘月二十四到正月初四，瑤麓還開展“籠旺火迎喜神”“擊喜鼓祈平安”“祭通寶祈好運”的活動。

八

“白褲瑤”和“青褲瑤”經(jīng)濟落后，歷來不征賦役，不受中央王朝重視，沒有學校教育。直到中華民國年間，由于社會各界的呼吁，為了“開發(fā)邊疆，改進邊胞習俗，提高生活水平、文化水準”，始提倡“苗夷教育”，后來為了避免民族隔閡，改稱“邊胞教育”“邊民教育”“邊疆教育”。1936年貴州省成立“貴州省特種教育委員會”，教育廳決定在貴筑縣高坡、黃平縣加巴、關(guān)嶺縣的關(guān)嶺寨、荔波縣水慶鄉(xiāng)、臺拱縣(今臺江)王岔、八寨縣(今丹寨)長青堡、水城縣以角鄉(xiāng)、威寧縣樂耕鄉(xiāng)、安南縣(今晴隆)王家寨、丹江縣(今屬丹寨)長豐鄉(xiāng)、定番縣(今惠水)白田寨、羅甸縣巴沙等地開辦十二所邊疆小學，因直屬于教育廳，一律定名為“貴州?。跫壭W”。1939年，愛國華僑“萬金油大王”胡文虎致函貴州省政府，自愿捐款在貴州興辦10所小學，并派胡仲英為代表前來接洽。省教育廳以貴州是邊遠省份，文化教育落后為由，要求胡氏再增加10所學校，胡文虎慨然同意捐資20所小學，包括已辦的12所邊疆小學，荔波縣水慶鄉(xiāng)初級小學就建在瑤麓。

1937年，荔波縣縣長汪漢到教育廳領(lǐng)取胡文虎捐贈的款項，興建了三幢一樓一底的木樓，共有15個房間，添置了各種教學設(shè)備，并在校門前立有兩塊石碑。左邊一塊石碑是“貴州省荔波縣水慶鄉(xiāng)初級小學碑記”，碑文記道：“水慶鄉(xiāng)瑤麓，荔邑之山村也。歷為苗族居(當時將瑤族誤作為苗族)，風俗習慣與漢人殊。不讀書，未開化。邑宰汪公錦波，致力于發(fā)展苗民教育，親赴省請胡氏之捐資三千五百元，創(chuàng)建校宇。命邑紳覃以今、覃質(zhì)臣與佘堇其事，閱三月落成，從此苗人沾雨化，桃李笑春風，因樂為記，泐諸貞氓。校長白正邦題，中國民國二十七年七月?！庇疫叡嫌浀溃骸昂幕?、胡文豹捐資建筑。中華民國二十七年。”這是荔波縣最早興辦的一所完備的近代小學，標志著瑤麓“青褲瑤”開始接受近代學校教育。

水慶鄉(xiāng)初級小學是教育廳直接管轄的省立小學，經(jīng)費比較充裕，教師待遇比縣立小學多每月多三元，設(shè)備也比較完善，有各種圖書千余冊，掛圖三百多套，還有腳踏風琴、放大鏡、地球儀等教學設(shè)備。學生一律免收學雜費，書籍課本及學習用具由學校提供，還為遠處來的學生提供住宿條件。這所學校專門招收少數(shù)民族學生，開辦之初只有兩個班，共七十名學生，1942-1943年學生猛增至六個班，共二百七十二名學生，兒童入學率達60%，其中，瑤族學生二百二十余名，其余為布依族、水族學生。學校強調(diào)改革瑤族的風俗習慣，但不剪發(fā)改裝，用漢語進行教學，有七十多學生能通漢語。1943年改名“荔波縣瑤慶鄉(xiāng)第二中心學?！?，教學質(zhì)量有所下降。

1950年人民政府接管瑤慶鄉(xiāng)中心小學，改為“荔波縣瑤麓小學”設(shè)置一至六年級各班，逐步實現(xiàn)校長、教導(dǎo)主任由“青褲瑤”知識分子擔任，培養(yǎng)了一批區(qū)、鄉(xiāng)干部?！拔幕蟾锩敝腥∠褡褰逃拇?，學校處于半停頓狀態(tài)。1980年正式命名為“荔波縣瑤麓民族小學”，撥款修建了一幢二層六間的磚混結(jié)構(gòu)的教學樓，擴建了三棟教師宿舍，學生一律免費教育，每年還發(fā)給學生衣服兩套、膠鞋兩雙，對經(jīng)濟困難的學生發(fā)給助學金?，幝葱W的入學率逐年提高，1982年入學的65名新生中，有女生29名，入學率由原先的70%增加到80%以上。

新中國成立以前，瑤山是一個“文盲之鄉(xiāng)”，祖祖輩輩沒有一個識字的人。1953年，瑤山建立姑類瑤族鄉(xiāng)，并設(shè)立“白褲瑤”歷史上的第一所學?！妙愋W。建校之初，招收瑤族學生50名，布依族、苗族學生30人，設(shè)有一年級兩個班，入學率占“白褲瑤”適齡兒童總數(shù)的25%，派一名有經(jīng)驗的布依族教師任教。1954年，在拉片建立高級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姑類小學遷往拉片，更名為“瑤山民族小學”，先后修建課六間茅草作校舍，開始時僅有一至四年級，后來增加五、六年級，有教師5人，實行復(fù)式教學。由于 “白褲瑤”學生在校學習的鞏固率很低，而瑤山又急需瑤族干部和技術(shù)人才，只好從瑤山民族小學抽調(diào)高年級學生到縣、州、省學校進行短期培訓，1965年始有瑤山小學高校畢業(yè)生。1969年，在“普及小學教育”的方針下，將公辦小學改為民辦，在拉片、拉槽、板告、董蒙、董別、瑤沙、英盤、董保辦起了九所民辦小學，瑤山公社有適齡兒童316人，而注冊入學的人數(shù)只有200人，實際入學人數(shù)只有116人，入學率為30%。1978年荔波縣進行語文、數(shù)學統(tǒng)考，瑤山學生竟有97%的人不及格。1979年撤銷九所民辦小學，恢復(fù)瑤山民族小學，并在拉槽、董蒙、九加、董保、瑤沙、英盤設(shè)立六個教學點，教師全是中師畢業(yè)生，其中五名是瑤族教師。國家撥款18萬元，對瑤山小學進行擴建，建筑面積1 420平方米，有教室、辦公室、宿舍、食堂、還修建了水泥球場和花園，配備了電視機、收錄機、圖書和示教設(shè)備，基本上是一所現(xiàn)代化程度較高的鄉(xiāng)村小學。政府對瑤山學生實行“三包”，即包吃、包住、包穿，伙食由學校供給，每人每年發(fā)給棉衣一件、單衣一套、鞋襪兩雙，書籍文具及生活用品均免費供給。1983年我們到瑤山進行調(diào)查時，已有大學畢業(yè)生2人、高中畢業(yè)生9人、初中畢業(yè)生22人、小學畢業(yè)生321人，培養(yǎng)了一批瑤族干部，其中有鄉(xiāng)、村干部，教師、醫(yī)務(wù)人員、水利員、信貸員和供銷員，初步形成了一支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干部隊伍和部分有文化技術(shù)的新農(nóng)民。盡管國家大力扶持，但學生的鞏固率較低，學生往往中途退學，特別是女生到高年級越來越少。我們到學校調(diào)查，老師告訴我們，女生到了一定年齡便自動退學，回家?guī)椭黾覄?wù)，更重要的原因是學習唱歌和織染及刺繡，沒有這些技能便不能談婚論嫁。“白褲瑤”的通婚范圍很小，僅局限于瑤山和廣西南寧的“白褲瑤”，錯過婚期就嫁不出去，所以非學唱歌和織染刺繡不可。

九

月亮山調(diào)查的最終目的，是摸清瑤族的貧困狀況，找出貧困的根源。從整體上看，整個月亮山瑤族地區(qū)都屬于貧困地區(qū)，與大小麻山苗族地區(qū)同是扶貧攻堅的重點。以瑤山最為典型，是少數(shù)民族中的深度貧困地區(qū)。

令人感到吃驚的是，瑤山瑤族鄉(xiāng)直到20世紀80年代還是赤貧，最起碼的溫飽問題沒有解決。主食以雜糧居多，以玉米為主，輔以小米、紅稗、南瓜，不足則以野菜、蕨根、芭蕉芋充饑。因為糧食不足，必有摻入較多水分，煮成一種半干半稀的“大頭稀飯”，而且菜飯混雜，清湯寡水，沒有油氣。養(yǎng)豬不多，主要飼養(yǎng)“瑤山雞”，肉食主要來自狩獵，招待客人最珍貴的是“鼠干”，將捕捉的田鼠放在水坑上烤干，客至將鼠毛刮去，切成小塊，以辣椒混炒。人們居無定所，長期居住在如同窩棚的“叉叉房”里，房屋用樹干、樹枝、樹葉、茅草搭成，聊可暫避風雨。食宿同在一室，人畜共處一屋，沒有廁所。每家都有一個火坑，圍火而坐，圍火而食，圍火而臥，少有被蓋，唯一的家具是用樹干鋸成的木凳，全家人的財產(chǎn)不過幾背篼，可謂是一貧如洗。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千百年來，“白褲瑤”一直過著“趕山吃飯”的生活，以“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為主，輔以狩獵和采集?！暗陡鸱N”是一種粗放農(nóng)業(yè)，不耕不耘，以草木灰為肥料，以“望天水”灌溉，廣種薄收，“種一坡，收一籮”，難以為生。狩獵的偶然性極大，野獸日益稀少，把握性較大的就是捕捉田鼠和野雞。因此，“趕山吃飯”只能在貧困線上掙扎，無法“自給自足”。沒有社會分工，只有按性別和年齡的自然分工，“男耕女織”，農(nóng)業(yè)與手工業(yè)強固結(jié)合在一個家庭之內(nèi)，自種棉蔴，紡紗織布、藍靛染布、刺繡都是婦女的事，老年人編織竹蓆、竹器，小孩照看牲口，人們“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習以為常地按古老的方式進行生產(chǎn)。各家各戶的產(chǎn)品基本相同，以物易物的交換很少，唯可出售的是雞、蛋之類，用以換回針線、食鹽和酒。據(jù)說，瑤山的雞賣不完不準拿回家，怕使“瑤山雞”變種。由于“四不準”通婚的原則，“白褲瑤”很少與其他民族交往，不能與附近的“青褲瑤”“長衫瑤”通婚，通婚的范圍局限于瑤山和南丹里湖區(qū)的“白褲瑤”，實行“自我封閉”。周圍的布依族、水族在明清時期都已進入封建社會，“白褲瑤”卻長期停留在封建以前的社會發(fā)展階段，有大量原始社會殘余。

土地改革是一大社會變革，但瑤山?jīng)]有地主、富農(nóng)，中農(nóng)極少，基本都是貧農(nóng)，且土地原先就是“白褲瑤”公有，土改無非是明確各家各戶對土地的占有權(quán)。政府考慮到“白褲瑤”的土地貧瘠，將瑤民遷往拉先，并將布依族的耕地劃給他們，但因他們習慣于“刀耕火種”，耕種水田還需要一個艱苦的學習過程?，幾鍤v來不征賦稅，驟然要交公糧很不適應(yīng)，政府考慮到他們的糧食產(chǎn)量很低，決定實行“返銷糧”制度，在青黃不接的時期由糧店返銷糧食解決他們口糧不足的困難，結(jié)果是返銷糧食的數(shù)量大于公糧仍難以解決溫飽。在農(nóng)業(yè)“以糧為綱”的政策下，人們的精力集中在糧食生產(chǎn)上，很少經(jīng)營其他副業(yè)，缺乏“科學種田”的措施，糧食產(chǎn)量停留在很低的水平。1958年大搞“人民公社化”，生產(chǎn)力極低的“白褲瑤”也被納入人民公社，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guān)系極不協(xié)調(diào)。人民公社的特點是“一大二公”，土地和主要生產(chǎn)工具一律公有，一度大辦公共食堂，沒有農(nóng)民的個體經(jīng)濟。瑤民被編入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大家一起爬上山坡已是晌午時分，不講效率，男女老少一同出工，按人頭評定工分，一個工分僅值幾分錢，沒有生產(chǎn)積極性。實行“人七勞三”的分配制度，即70%的糧食按人口分配，30%的糧食用來“搶工分”，人口多的家庭分得的口糧多，無形中刺激了人口增長，進一步加深瑤山的貧困狀況。強調(diào)“工、農(nóng)、商、學、兵五位一體”，實際上否定了社會分工，使“白褲瑤”的社會更加凝固。經(jīng)商被視為“投機倒把”，糧食、油料、豬肉、雞蛋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不準進入市場，農(nóng)村集市貿(mào)易一度取消，食鹽、白酒及日用品只能在供銷社購買，農(nóng)村經(jīng)濟更加封閉。人民公社持續(xù)了二十多年，嚴重束縛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瑤山的貧困依然如故，所以直到20世紀80年代還處在極度貧困狀況。

政府對“白褲瑤”的貧困一直關(guān)注，采取救濟扶貧，多年發(fā)放救濟款，還發(fā)放衣服、被蓋等物。但這種扶貧方式只能應(yīng)一時之急，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瑤山的貧困狀況。1982年新華社記者將瑤山的貧困狀況寫成內(nèi)參上報中央，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批示“派一大員前往瑤山調(diào)查”，時任貴州省長王朝文同志立即帶隊前往瑤山調(diào)查，加大對瑤山扶貧力度。調(diào)查隊見瑤族婦女身披兩邊未縫合的背牌，認為不雅觀，發(fā)放了一批汗衫，婦女穿在身上，汗流浹背，大都拋棄。發(fā)放的棉衣、棉被，有些人便拿到市場上換酒喝了。他們也考慮到生產(chǎn)扶貧，認為瑤山適宜種桑養(yǎng)蠶，發(fā)動栽種了一批桑樹，并發(fā)放一批蠶種，但沒有傳授養(yǎng)蠶技術(shù)，結(jié)果蠶不能結(jié)繭，吐成板絲。引進了一批黑山羊放在山間，瑤民把山羊當作野獸打來吃了。事實告訴我們，生產(chǎn)扶貧必須認真調(diào)查、因地制宜，更重要的是在引進某種產(chǎn)業(yè)的同時必須引進科學技術(shù)。他們也重視教育的重要性，把瑤山民族小學擴建為荔波有相當規(guī)模和設(shè)備的學校，并對瑤族學生實行“三包”，即包吃、包住、包穿，但因?qū)Μ幾迳鐣私獠簧睿J識不足，入學率較高而鞏固率較差，高年級學生紛紛退學回家勞動，女生退學回家學唱歌、染織和刺繡，沒有這些技藝就會成為嫁不出去的姑娘。這說明發(fā)展少數(shù)民族教育也要充分了解社會，結(jié)合少數(shù)民族實際才能培養(yǎng)出新一代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