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
1981年,我考入廈門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班,攻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前一年,學校成立了臺灣研究所,查閱文獻可以看到,這是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鄧穎超進行相關考察后的建議,因為當時大陸欠缺專門研究臺灣問題的學術機構。此時,兩岸的炮聲早已消歇,回蕩在金門和廈門上方的對陣廣播多了親熱少了敵意,北京的《收獲》《當代》等雜志開始刊載彼岸的作品。最讓我吃驚的是,1982年初,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隆重推出臺灣戲劇家姚一葦?shù)摹都t鼻子》,一演就60多場,剛復出的戲劇家吳祖光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喜劇性的悲劇》一文,對此劇多有好評。
姚一葦引起了我的好奇。畢業(yè)后,我一有機會坐下來品味臺灣文壇,就開始努力搜集他的著作。我發(fā)現(xiàn)他的創(chuàng)作品類眾多,他有十來部劇本,7部美學和批評專著,6本散文集,還有翻譯作品等。按他自己的排序,劇作第一、理論第二、散文第三、翻譯第四、古詩第五。姚先生理論嚴謹,文字活潑,不眛于現(xiàn)代,時時回顧傳統(tǒng)。
“不在人前展玉姿,含苞猶待夜闌時,敢將秾麗驚塵世,為把芳心委素知……”這是姚先生的詩,與他相遇,我真切體驗了一個寂寞不安的心境和一個紛繁混亂的時空。那么一個時空,有很多失望,也抽長了希望;充滿了殘暴,也有很多溫柔……更開心的是,他是廈大校友,而且因為轉系,足足讀了四年半。1987年,我發(fā)表了《姚一葦歷史劇的現(xiàn)代性與民族性》一文,以后又在專著《臺灣新文學概觀》中長篇論述了姚一葦?shù)奈枧_劇、美學理論和文學批評。我特別喜歡他的話劇《碾玉觀音》,這部劇本寫于1967年,在臺灣多次公演,后來改編成電影《玉觀音》,其題材來源于宋代話本《錯斬崔寧》,一個哀艷故事。姚先生不但從中國戲曲、歌舞、皮影雜耍、鼓書彈詞汲取養(yǎng)分,也大膽借鑒了古希臘荒誕劇的面具、歌隊、啞劇等手法,摒棄了原著的冤魂相報,把崔寧塑造成一個富有現(xiàn)代氣息的藝術家。后來我發(fā)現(xiàn)深愛這部戲的人很多,著名學者、臺灣大學文學院院長彭鏡禧教授寫過專論;文學大家王鼎鈞先生也寫過專文,說在崔寧的堅持與掙扎里看到了自己和同時代許多藝術家的身影。
姚先生不但是寫戲的人,也是“有戲”的人。
江西鄱陽是魚米之鄉(xiāng)也是戲劇戲曲之鄉(xiāng),鄉(xiāng)鄉(xiāng)都有戲班子,村村都出名角。姚一葦成長于此,耳濡目染,少年時便參加街頭抗戰(zhàn)劇的演出。赴臺后他在銀行上班,依舊默默讀劇寫劇。藝專的校長在公車上聽到鄰座夸獎姚一葦?shù)膽騽≡煸?,便來探訪,聊了一會兒就邀他來校演講。演講之題是“幕”,講“幕”在戲劇中的功用,演講完掌聲未歇時,坐在前排的藝專校長站起來說:“今天這只是姚先生的第一幕?!闭f完遞上一張教授聘書。那年,姚一葦35歲。姚先生成了姚教授,從此在大學里上課,直到75歲去世。多年后,姚先生在電話里和我說起這件事,不茍言笑的他難得地笑出聲來,說當年校長這是“枉顧茅廬”。
1990年,姚先生離家52年后再返江西老家探親,并專程來廈門住了5天,拜訪留在母校任教的老同學,其中最想見到的是他的學長鄭道傳和其夫人陳兆璋二教授,見面時竟相擁而泣。他來的時候,我正好出差,回來后,立刻去探訪他的事跡。鄭陳教授伉儷是我小學同學的家長,又和我同住一座樓,我從他們那里聽到了姚先生的許多青年往事。
抗戰(zhàn)時期,廈大內遷至閩西小城長汀,師生生活艱苦而精神昂揚。剛開學時,學生不過數(shù)百人,卻有十多個學生社團。姚一葦參加了“詩與木刻社”和“廈大劇社”,社團指導者有施蟄存、林庚、虞愚等名家。姚一葦開始寫散文、搞翻譯,發(fā)表在報刊上,也寫無處發(fā)表的劇本,其中一部五幕七場劇長達10萬字,但更多的時間泡在圖書館。廈大圖書館的英文版藏書極為豐富,無家可歸的他,假期里以館為家。理論著作方面,他從亞里士多德、叔本華、黑格爾一直讀到弗洛伊德;戲劇方面,他讀遍了莎士比亞、契訶夫、雨果和梅特林克,他最喜歡易卜生話劇的神秘性和象征性,熟讀多次并寫下長篇評論。
但姚一葦知道以文藝謀生不易,他考入廈大機電系,又轉銀行系??箲?zhàn)時期,廈大嚴進嚴出,每年有1/3的學生未能通過考試畢不了業(yè),姚一葦卻能兼顧學業(yè)和藝術。
長汀時期的廈大人才濟濟,后來有16人位列中國兩院院士、美國工程院院士,6人成為大學校長。姚一葦不擅交際,埋頭讀書寫作,在劇團里也只是在后臺打雜,不想?yún)s被中文系系花、廈大劇社的女主角看上,畢業(yè)前夕成婚,不久去臺北投奔了岳父。
姚先生對母校感恩不盡,把所有著作送給學校圖書館,還專程去上海拜見施蟄存教授。他在廈大??透=ā陡叟_信息報》寫下重見校友的感想,由衷贊頌幾位被錯劃為右派復出后學術成就斐然的老同學。他說:“我們的校歌開頭就唱自強自強,這些奮進的同學體現(xiàn)的就是母校精神,我們在臺灣的小波折和他們的遭遇比起來算不了什么。”
我從陳兆璋教授那里要來了姚先生的電話號碼,去臺時,曾電話里向他問候討教。只是一直以為來日方長,沒來得及去他府上拜見。
1968年,姚一葦(中)的話劇劇本《碾玉觀音》被拍成電影《玉觀音》,他與男主角陳耀圻(左)、導演李行合影。
1982年2月22日,姚一葦?shù)脑拕 都t鼻子》被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搬上了北京舞臺。
與達摩相似,姚先生一生面對重重天塹,卻總能以藝術為舟,飄然踏波沖浪,渡海登島,把中華民族的文化種籽播撒到臺灣。
姚先生的一生頗為曲折,曾兩次身陷囹圄。一次是在江西,被拘月余,高考前一日獲釋;另一次在臺北,不說理由地被關了半年,那年他30歲。白色恐怖是姚先生那一代人深入骨髓的噩夢,在劇場活動中,審查尤其嚴格,一時間舞臺上只能聽到追求政治正確的話語。姚先生遠離權力潛心教學著述,于森嚴文網(wǎng)中辟出一條藝術之路。
上世紀60年代,彷徨且饑渴的文藝青年視姚一葦為暗夜中的掌燈人。1959年,臺灣政治大學中文系學生尉天驄接管《筆匯》雜志,立刻請他來當臺柱,寫稿編稿;1963年,白先勇要出國留學,把《現(xiàn)代文學》編務工作托付給姚先生和余光中先生。余先生曾與我談起兩人輪流主編《現(xiàn)代文學》的舊事,他們都為刊物無償?shù)靥峁└寮?,倘若缺稿,余先生會電話催促姚先生趕寫一篇,姚先生總是很快寄來。后來余先生臨時接管《中外文學》時也是如此,姚先生的《論痖弦〈坤伶〉》一文就是余先生催稿的成果。
晚年的姚一葦。
因為都是廈大校友,余先生和姚先生又多了一份親切。記得某次會議,白先勇說,傅斯年當臺灣大學校長時把北大的精神帶到了臺大。作為臺大人,余先生也很贊同,但他私下又和我們說,廈大也很有精神,在臺灣很有影響力。臺灣光復后,薩本棟校長號召師生踴躍赴臺,四五年間廈大有超過1/3的畢業(yè)生入臺,成為重振臺灣經(jīng)濟文化的骨干力量。僅就文學而言,1999年,臺灣文化主管部門評出臺灣當代文學經(jīng)典30部,赴臺廈大校友得3部:王夢鷗的文學理論集《文藝美學》、姚一葦?shù)膽騽〖兑σ蝗攽騽×N》和余光中的詩集《與永恒拔河》。
1982年,姚一葦參與創(chuàng)立了臺灣藝術學院(今臺北藝術大學),任教務長兼戲劇系主任。他申請辦劇場系,當時有官員訓斥說:“戲劇系就戲劇系,什么劇場系?”姚先生將系名改為戲劇系,卻依然堅持在教學中注重劇場元素,如舞臺、燈光、服裝、音響效果、劇務……1979年,姚先生擔任中國話劇演出推廣委員會主任委員,主持舉辦臺灣實驗劇展,至1984年共演出34部臺灣劇作家的新劇,汪其楣、歸亞蕾、李立群等一批導演、演員在此成長。
姚先生的劇作借助古典和現(xiàn)代的交互投射隱晦批評現(xiàn)狀,而他的評論則著力提攜新秀,特別是剛開始起步的大學生。陳映真、白先勇、王禎和、施叔青、林懷民、蔡明亮等初出茅廬之時,姚先生都為他們的小說、舞蹈、電影寫下細致長篇評論。我在兩岸遇到臺灣文友,說起姚先生,都稱他“姚老師”。
宋元時期,民間戲劇繁盛,那些每日沖州撞府街頭演出的藝人被稱作“歧路人”,有道是“路歧歧路兩悠悠,不到天涯未肯休”。姚先生雖晚年成為教育部門認可的教授,但觀其一生,還是依托民間的藝術家,是當代“歧路人”。他原名公偉,文藝理論家王夢鷗1953年為他取了筆名“一葦”。從此,他舍棄本名以一葦立身揚名。我想是因此名與他的經(jīng)歷、心境頗為契合。傳說達摩祖師只在江岸折了根蘆葦,便腳踏蘆葦,渡江而去。與達摩相似,姚先生一生面對重重天塹,卻總能以藝術為舟,飄然踏波沖浪,渡海登島,把中華民族的文化種籽播撒到臺灣。今天,我們這些追隨者依然能見到他從容堅實的背影: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不懈不息。
姚一葦
生于1922年,1945年畢業(yè)于廈門大學銀行系,1946年赴臺,先后供職于臺灣銀行、臺灣藝術??茖W校,一生創(chuàng)作無數(shù)具有影響力的作品,是臺灣戲劇界泰斗、著名美學及藝術理論家。1997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