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敏

1

1949年4月，蘇州觀前街附近的開明大戲院，上座頗佳，“盡管炮聲隆隆，但戲迷們似乎聽而不聞，看戲的豪興絲毫不減……”幾十年以后，當(dāng)我讀到李盛斌先生的回憶，仍不免驚訝于百姓們兵臨城下的淡定。或者因為勝敗大局已定？更何況，富連成社“盛”字科中的“武生三杰”之一李盛斌，大名鼎鼎的京劇名角兒，正在舞臺上叱咤風(fēng)云。

渡過長江的大軍勢不可當(dāng)，幾天之后蘇州解放，各界人士紛紛前往慰問，劇院也為之演出，戲碼中就有李盛斌的拿手戲《伐子都》。大軍與百姓一樣，都愛看戲且不乏戲迷。其時先后任十兵團28軍政委、政治部主任的劉培善（后任福州軍區(qū)副政委），觀劇后親下指示，動員藝人尤其名藝人參軍。6月間，李盛斌帶領(lǐng)一雙兒女還有全部行頭參軍入伍，被委任為三野十兵團政治部京劇團藝術(shù)委員會主任。之后一路隨軍南下。8月20日，福州解放僅僅3天，京劇團緊跟著便進(jìn)了城……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過李盛斌的戲，但從前常聽父親提到他。少年時代，跟著父親看了許多戲，見我沒心沒肺啥劇種都喜歡，他便恨鐵不成鋼地勸導(dǎo)：京劇是國劇，最博大精深；省京劇團地李盛斌，演得那叫一個好啊——1953年十兵團京劇團集體轉(zhuǎn)業(yè)成立省京劇團，當(dāng)時稱福建京劇院。

京劇《伐子都》劇照，李盛斌先生飾公孫閼

父親素愛京劇，高興時也常哼唱幾句。我猜想，當(dāng)年在蘇州，父親是不是就見識過大武生李盛斌的颯爽英姿？1949年7月10日，從膠東大眾報社選調(diào)到華東支隊新聞中隊的父親，隨省委從上海到蘇州集中，同城之際或者有機會瞧見十兵團京劇團聞名遐邇新來的名角兒？3天之后新聞中隊開拔南下，中途與十兵團京劇團又都曾在閩北的建甌逗留。新聞中隊8月22日從西門進(jìn)入福州，比京劇團遲了兩天。

假如當(dāng)年有衛(wèi)星，假如衛(wèi)星留存下搜尋影像，定會看到那支浩浩蕩蕩的南下隊伍，人流中不僅有扛槍的軍人，而且如影隨形同行著文化的潺潺溪澗。場面是一下子就鋪開。8月25日省委機關(guān)報《福建日報》正式出版。京腔京調(diào)亦為閩都增添了別樣選擇，每一出新戲諸如《闖王進(jìn)京》《九件衣》什么的推出，總被擠破了門。軍隊輪流看，其熱情自不待言，聽?wèi)T了閩劇的群眾也爭著先睹為快，據(jù)說有夜里排隊到天亮買票的，甚至有觀眾帶著油布睡在劇場門口等候開門……當(dāng)然啦，倘若本地居民更多出自于新鮮感，那兒京劇的主要觀眾應(yīng)還是南下的大軍與干部群體。

林浦村，閩劇表演南宋末代君臣“行鄉(xiāng)”

對于偏居?xùn)|南一隅的閩都來說，世世代代，所有遷徙而來者幾乎皆為南渡。所有南渡的移民，在閩都多彩的文化織錦中都留下或多或少的經(jīng)緯。傳說林浦的安南伬，就是南宋末年趙罡逃至此地登基稱帝，隨隊樂師傳授給當(dāng)?shù)孛耖g藝人演變而成，如今已位列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更遑論，1949年的革命大遷徙，那是一個強有力新政權(quán)的建立，越過武夷山脈的南下洪流中，十兵團所轄第28、29、31軍至少10萬人左右（次年32軍約2.9萬人亦從青島南下福建），還有山東、山西等地抽調(diào)的干部以及上海南下服務(wù)團的學(xué)生們約萬余人。人類對于文化的渴求在此又一次顯現(xiàn)，新時代以初生的芬芳綻放著花兒朵朵。不僅僅京劇，20世紀(jì)50年代相繼成立的省話劇團、省歌舞團等，追溯前身，總可以窺見南下洪流中隨軍文工團的形影，留存著歷史不可抹卻的蹤跡。

也或多或少，留存在我們的腦海心田。

2

多年前姥姥在世時，曾在我面前數(shù)落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說小妹出生沒幾天，母親就撂下小嬰兒溜出家門，只為看京劇——梅蘭芳的戲。小妹出生于1954年3月，近日我查了查，梅先生果然于1954年來過福州，但在6月。雖說姥姥夸大其詞了，但與父親一樣來自膠東的母親，愛看京劇卻是不爭的事實。更何況，梅大師的戲呢！

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梅蘭芳第一次來福建，唱的是“斷橋”。年屆60的梅先生此前是否曾涉足閩地不得而知，但京劇大師們足跡罕見的原因應(yīng)該比較好理解：方言復(fù)雜的八閩居民，早年間怕沒多少人欣賞京腔京調(diào)吧？1949年翻山越嶺跋涉而來的十余萬“兩個聲”們，成為京劇觀眾的天然基礎(chǔ)；普通話的漸漸推廣普及，應(yīng)該也是京劇等漸漸扎根的因素。梅先生終于來了，還不止一次。

根據(jù)采購申請、需求合并、采購計劃、確定貨源、詢價報價等多個環(huán)節(jié)的處理后產(chǎn)生采購訂單，向《合格供應(yīng)目錄》內(nèi)的供應(yīng)商購買物料；供應(yīng)商生產(chǎn)備貨，發(fā)到工廠倉庫后進(jìn)行采購收貨質(zhì)檢，并接收供應(yīng)商開具的采購發(fā)票進(jìn)行合同核銷；最后轉(zhuǎn)到存貨系統(tǒng)進(jìn)行存貨核算以及轉(zhuǎn)到應(yīng)付系統(tǒng)進(jìn)行付款結(jié)算。各個功能可相互參照，也可手工錄入，減少人工操作的工作量。

梅蘭芳再次來福建，是1958年。

海峽兩岸的對峙，使閩地成為前線，尤其8?23炮擊金門后，福建驟成焦點，全國各地紛紛組織慰問團赴閩“慰問前線三軍”。讀得回憶文章《全國人民慰問福建前線——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作者莊正時任福州軍區(qū)司令部辦公室主任，在紛繁的接待事務(wù)中，他曾以日記細(xì)細(xì)記錄下當(dāng)年那些迎來送往：從1958年9月至1960年12月，全國有100多個慰問團和文藝團體來福建前線慰問。國家級的團體就有好些，各省地方劇團也接踵而至，京劇、粵劇、潮劇、贛劇、采茶劇、邵陽花鼓戲、湘劇、山西梆子、漢劇、秦腔、碗碗腔、黃梅戲、廬劇、泗州戲、越劇、呂劇、河北梆子、東北二人轉(zhuǎn)等，都是一流的劇團、頂尖的名角兒，諸如侯寶林、常香玉、袁雪芬、嚴(yán)鳳英、周信芳……

來來往往，省城自然也都演上幾場，那盛況堪稱空前絕后。仿佛不經(jīng)意間，歷史老人撒落下一串沉甸甸的麥穗兒，那么飽滿、芳香，飄蕩在閩都的坊巷間。

正是逢上那年代，小學(xué)二年級的我，開始有了徜徉戲曲百花園的機緣。報社是宣傳單位，戲票少不了，又總是很人性化地一人給兩張票，作為長女的我，便也跟著父親看了好些劇目，狂轟般被普及了戲曲。但年紀(jì)還小，懵懵懂懂，又或者一下子貪多嚼不爛，便沒對哪個劇種特別著迷?；匚镀饋?，就好像現(xiàn)如今欣賞那樂壇，一個個歌手輪番上場。自然也有印象特別深的，比如滬劇《羅漢錢》。莊正的回憶文章羅列了一大堆，不知怎的沒有提到滬劇，偏偏《羅漢錢》女主角丁是娥我最是喜歡，那唱腔婉轉(zhuǎn)細(xì)膩，如行云流水，令人舒坦。

梅先生是10月間，隨首都文藝界慰問團前來的，團長是田漢，他是副團長。僅僅這一個慰問團，福州9天、廈門2個星期，共演出78場，觀眾61152人次。梅大師在榕演出了《宇宙鋒》等戲，還為省京劇團演員做指導(dǎo)。“梅蘭芳在幾次慰問演出完畢后，不下妝就走下臺來把觀眾送到大門外，而且親自到前沿陣地和坑道給戰(zhàn)士們清唱，沒有琴師就請戰(zhàn)士伴奏，這樣的事是他以前少有的……”當(dāng)年的慰問團工作總結(jié)報告如是說。

當(dāng)然啦，梅大師的演出一票難求，我自是無緣得見。即便父親能得兩張票也沒我的份，肯定被母親搶先一步啦。

3

之所以不確定是否看過李盛斌的戲，是因為1958年，47歲的他全心投入創(chuàng)辦省京劇學(xué)校，演藝事業(yè)難免有所犧牲，正值盛年卻唱得很少了。但當(dāng)年省京劇團陣勢大名角兒多，好些戲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女孩子嘛，珠環(huán)翠繞的旦角自然喜歡，最令我久久仰慕的卻是一位武生。也是無意間著了迷。那天在人民劇場看折子戲，《伐子都》開場時，武戲原不在興趣之列，便溜到末排閑逛，鑼鼓聲中猛一抬頭，只見從疊著的三四張桌子上，有一扮相英俊的武生翻跟斗下來，穩(wěn)穩(wěn)站立。須知他扎靠披蟒、頭戴帥盔，兩根長長的雉翎飄忽悠蕩，如此這般的“云里翻”著實不易。一打聽，武生名喚景惠生，是李盛斌的徒弟，武戲好，唱功也好。后來的年月《伐子都》是不能演了，只靠樣板戲過把癮。省京劇團的《智取威虎山》也是景惠生主演。“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回旋跌宕的唱腔從幕后悠悠傳來，隨即打虎上山的主角颯爽英姿登場亮相——在我眼里景惠生扮演的楊子榮，著實比京劇電影中的童祥苓更棒！

芳華越劇團的戲，當(dāng)年那是百看不厭?！都t樓夢》只是其一，《盤妻索妻》《沙漠王子》等，更是芳華越劇團屢屢上演的拿手劇目。扮相俊朗、唱腔醇厚的尹桂芳自不必說，常與她搭檔的旦角李金鳳亦沉靜秀美、清麗婉轉(zhuǎn)，一對才子佳人，蝴蝶般總是在我心中蹁躚起舞。

曾經(jīng)在溫泉路的大眾澡堂，偶遇李金鳳。當(dāng)年的女湯池，需用木盆從熱氣騰騰的溫泉池子舀了水，在外邊先洗頭。若洗淋浴也可免去這一道，只是常常要排隊。那天我正洗著頭呢，忽聽得嘰嘰喳喳“阿拉”聲起，涌進(jìn)一群亮眼的女浴客，其中一位因?qū)⒁路钤陂T框占位與人有所爭執(zhí)，直到遲來的伙伴走進(jìn)。那個款款而來者，似曾相識，猛地認(rèn)出正是芳華越劇團的李金鳳，與臺上一般嫻靜優(yōu)雅……頓時有一點很奇怪的感覺：舞臺上的女神，也需食人間煙火啊。

1962年芳華越劇團演出《盤妻索妻》，尹桂芳飾梁玉書，李金鳳飾謝云霞

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芳華越劇團曾在滬上數(shù)一數(shù)二，小生尹桂芳更是“越劇皇帝”、“尹派”創(chuàng)始人；不知道李金鳳們是1959年隨尹桂芳支援福建而來，拋下原本熟悉的觀眾、舞臺以及安逸的生活。20世紀(jì)70年代初，從知青到南平紡織廠分配在針織部——原是內(nèi)遷而來的上海勤余針織廠，師傅們對滬上深切的眷戀之情，讓我驀然間體味到芳華女子們南下的不易。滿口上海話的師傅們倔強地試圖保留往昔生活，丁字鞋、格花呢外套、一字領(lǐng)兩用衫……探親往返中所有滬上流行被一一傳送到南平安豐大溝，講究的甚至連醬油也從上海帶過來。

這一南來，就是多少年就是一輩子。2000年2月28日，彌留之際的尹桂芳要外甥女找來原福建省委書記葉飛的題詞展示給她看：“越劇奇葩”。京劇武生李盛斌1990年9月病逝于福州，他好幾次有機會去北京、去上海，卻沒有離開。一路走來的艱辛，猝不及防的“文革”帶來的深重磨難，都沒有奪走他們的愛——愛戲劇，愛這個浸潤著他們心血的地方。

4

近水樓臺，先得月。

在省會城市居住的好處之一就在于，看戲的機會，真的很多很多。省一級劇團自不必說，逢年過節(jié)遇大事總歸得演上幾場。話劇《以革命的名義》，學(xué)校組織觀看，流浪兒彼佳出場時哼唱的“你是我的愛人，溜溜地嘎……”在男孩們中間流行一時，每每還特別加重“愛人”二字。各地縣劇團時不時會演，諸如高甲戲《連升三級》、莆仙戲《團圓之后》《春草闖堂》等名劇，都曾在閩都的舞臺大放光彩?！秷F圓之后》簡直就是我此生看過的最悲催的戲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仿佛還能嗅到縷縷憂傷，如此濃郁。

閩劇卻看得不多——父親不熱衷，我自然就缺少機會。但畢竟在福州，閩劇的主場地，自當(dāng)見識過。最記得的一出就是《貽順哥燭蒂》，林務(wù)夏主演，那端著算盤活靈活現(xiàn)的模樣兒，真把一個吝嗇之人演絕了。觀看此劇是學(xué)校組織的，一撥孩子在表演結(jié)束后上臺獻(xiàn)花。從時間推算，很可能在1962年，或者就是老舍、曹禺、田漢、張庚、陽翰深等北京“五老”來閩觀看《貽順哥燭蒂》那一次？當(dāng)年老舍先生觀劇后，曾與林務(wù)夏在鼓山座談并賦詩一首：“十年尚憶釵頭鳳，今日欣看燭蒂哥。宜喜宜悲情更切，輕愁微笑漾春波?！?/p>

令老舍先生“十年尚憶”的《釵頭鳳》，主演是閩劇名角李銘玉與郭西珠。1952年《釵頭鳳》赴京參加全國首屆戲曲觀摩大會，觀看者中不乏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不記得自己是否看過此劇，但“郭西珠”三字卻是早早就烙下印記。那是20世紀(jì)60年代初，我讀小學(xué)四五年級，走過學(xué)校操場老榕樹下，忽聽得兩個老師低聲議論：瞧，那就是郭西珠的女兒！視線前方有一女孩，走路頗有彈性，兩條馬尾辮隨著腳步一甩一甩。何等重要人物，連女兒都讓老師注目？驚訝之余便對女孩留上了心，方知郭西珠乃閩劇名角，假如沒有記錯，女孩隨母姓，名叫郭小玲。

京劇電影《大鬧天宮》劇照

隱約記得似乎是在光榮劇場觀看的《貽順哥燭蒂》。光榮劇場在八一七路東側(cè)，原亨得利鐘表店旁邊，似乎比較多上演閩劇。當(dāng)年最繁華的老城中心東街口附近，匯聚了人民劇場、光榮劇場、八一劇場、人民影院等好些影劇院，都是我們常去之處。1954年竣工的人民劇場，廊沿4根羅馬柱，氣派十足，是當(dāng)年榕城最“高大上”的場地，但凡有影響力的演出多在此間。我所居住的報社宿舍與人民劇場僅一墻之隔，晚間常?？梢月犚娧莩鼋Y(jié)束散場時若隱若現(xiàn)的樂曲聲……

如今人民劇場倒是還在，但早已不是重要的演出場所。省里幾個主要劇團都有了自己的專屬場地，前些年曾在白馬河邊的芳華劇院看過一場演出，似乎是團慶紀(jì)念，折子戲、清唱什么的，很是多姿多彩。2008年越?。ㄒ桑┍涣袨閲壹壏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2018年尹桂芳的嫡傳弟子王君安成為越?。ㄒ桑┓沁z傳承人。潺潺流淌的白馬河水，想必早已將喜訊傳遞給九泉之下的尹先生。

京劇是好些年沒看了。前些日子倒是讀到一則消息：福建省承擔(dān)創(chuàng)拍京劇電影《大鬧天宮》，福建京劇院牽頭全國11家院團的精兵強將，已經(jīng)開拍。京劇電影是國家級重大文化工程，《大鬧天宮》是迄今唯一一部武戲。我看到了一個名字：李幼斌。這個當(dāng)年與父親李盛斌一道參軍，跋山涉水走進(jìn)閩都的10歲小武生，如今已位列專家指導(dǎo)委員會名單。

既居福州，在街角拐個彎有時也會與閩劇相逢。家住東門，三天兩頭走過琯尾街，那地方至今仍留存著濃濃的鄉(xiāng)俗民情，三岔口榕蔭遮蓋的古戲臺，農(nóng)歷年節(jié)時有草臺班子唱閩劇，居民們總是早早排下凳子等候。土的有洋的也有。前些日子在三坊七巷中瑞劇坊，一臺高科技文化影音秀講述著福州故事，閩劇自然也被融入劇情。

戲曲的黃金時代似乎已經(jīng)漸漸遠(yuǎn)去，時代的發(fā)展讓人們有了更多選擇。但在這個躁動的歲月，有時真是挺懷念那些婉轉(zhuǎn)曲折、百轉(zhuǎn)千繞的腔調(diào)，剪不斷理還亂的悠悠情懷……

還有那些，看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