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四十五歲了,號稱詩人。一輩子的一點兒念想就是出本詩集,不能再無時間地等待下去。想到了就得做。人生太匆忙了。這會給我?guī)碛淇臁瓌e再猶豫了,全力以赴出詩集吧!
——陳超日記2003.12.20
在我眼中,杰出的詩人和杰出的詩歌批評家沒有高下之分。陳超既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同時也是一位杰出的詩歌批評家。在他身上,這兩個“杰出”也沒有高下之分。而且,無論在他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進行詩歌批評時,這兩個“杰出”都互相借重。
——西川《內(nèi)行的工作》
他要是不寫詩,那才怪呢。盡管如此,真讀到陳超的詩時我還是感到了驚訝——不是驚訝于它們出自何人之手,而是驚訝于它們出色的程度。
——唐曉渡
在陳超的人生履歷和身份中,他排出了如下順序:詩人,詩歌批評家,大學教授。無疑,陳超首先看重的是自己的詩人身份。陳超的作為詩人的一面卻在閱讀者那里有一個很長的延遲期:“過了許久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還是個詩人,并且是一個相當出色的詩人。在某種程度上,陳超也許更愿意被人目為詩人,或者,根據(jù)區(qū)區(qū)在下的推測,他也許更愿意看重自己的詩作,更愿意成為一個詩人?!保ň次臇|《陳超詩歌簡論》)
陳超是一個“雙手”寫作的人。他既是一個出色的詩歌批評家,又是一個優(yōu)異的詩人。正如著名詩人西川對此的高度評價:“在我眼中,杰出的詩人和杰出的詩歌批評家沒有高下之分。陳超既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同時也是一位杰出的詩歌批評家。在他身上,這兩個‘杰出也沒有高下之分。而且,無論在他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進行詩歌批評時,這兩個‘杰出都互相借重?!保ㄎ鞔ā秲?nèi)行的工作》)這種帶有互補性質的寫作無疑帶有“問題”的重要性和“說話”的有效性,但是這種互補性的寫作也只能屬于那些少數(shù)的操持者,“迄今,我仍然堅持如下的判斷:一位缺乏理論素養(yǎng)的詩人是不太可能走得很遠的,而一名沒有詩性底蘊的評論家,其文字也多半是可疑而不足道的。坦率地說,在當今中國詩壇上,哲思與詩性俱為上乘的人物并不多,而陳超卻是這極少數(shù)中的‘之一”(汪劍釗《穿越灰燼的詩歌之光》)。早在1993年2月25日,沈睿在給陳超的信中就表達了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和評論的雙重重視:“我喜歡你評論文章的話語方式——個人化和獨特的語匯,這是才華所致。沒有自己語匯和語調的人沒有特征,因此,你的文章具有顯著特征。我希望看到你的詩——我極關注你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只有行家才能鑒賞行家的手藝,所以,純粹的詩歌評論反而會導向相反的方向,詩與評論互補——這毫無疑問?!标惓沁@樣看待自己的詩歌寫作和批評的特殊關系的:“在我的詩學研究中,我時常用詩歌寫作來省察我的理論文字。我發(fā)現(xiàn)它們常常是兩極運動的,詩歌和詩學一樣,往往從反思對方開始。詩歌的固執(zhí)是詩歌的必要,詩學的固執(zhí)也同樣是詩學的必要。一首優(yōu)秀的詩歌,將有可能成為新詩學的感性表達;而一個有真值的詩學表述,則有可能成為新詩歌誕生的契機。我不放棄詩歌寫作的動機之一,也因我將之視為對新詩學發(fā)展的一項語言實驗或至少是一項必需的訓練。而不是像我的朋友們說:是詩學研究興味索然之后的心理補償?!保ā对妼W與詩歌》)
陳超的詩歌產(chǎn)量很低,只有三百余首,主要集中于公開出版的詩集《熱愛,是的》(遠方出版社,2003年12月)、《陳超詩歌快遞:夜烤煙草》(詩歌EMS周刊總第98期,2011年5月2日)、《陳超短詩選》(銀河出版社,2012年)、《無端淚涌》(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以及他日記、書信里的詩作和未收入公開詩集的報刊上的詩作。補充一句,陳超還有機會出另一本詩集。詩人麥城擬在春風文藝出版社的“布老虎詩叢”收入陳超一本,陳超也已應允,并且在2006年底將詩稿全部做好,但最終未果。寫詩不是“天道酬勤”,需要特殊的稟賦和才能,而陳超真正做到了“少就是多”——“我已有一段時間未寫詩了,我想如果有沖動、欲求,再寫一首長詩。量少質精為好?!保?995.4.23)“詩歌與文論如此懸殊的比例,也體現(xiàn)出我對詩歌的認識:詩歌不是‘天道酬勤,對神秘的事物我理應持神秘而茫然的態(tài)度。”(《熱愛,是的·后記》)這使我們想到了一生只寫過一百九十余首詩的特朗斯特羅姆,以及只公開發(fā)表過七十來首詩的荷爾德林。陳超一貫極為看重自己的詩歌,尤其喜歡聽那些專業(yè)詩人的意見。伊沙的《新世紀詩典》曾在2011年7月12日和2012年3月3日分兩次推送和點評了陳超的詩《暖冬》和《未來的舊錄像帶》。陳超還專門在日記中抄錄了伊沙的推薦語:“陳超以詩評著稱于世,卻一直在寫詩——我將此理解為真愛。我以為:他的詩是專業(yè)詩評家中寫得最好的,這確保了他在將近三十年的時段里始終是中國當代最具實力的詩評家??纯辞昂笞笥遥@個班還一時無人接得上,因為一般從事專業(yè)詩評的教授、博士們不寫詩,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是不行的?!薄坝腥苏勂痍惓脑姼鑴?chuàng)作,我一言以蔽之:陳超的詩歌寫作不是批評家陳超的詩歌寫作,而是詩人陳超的詩歌寫作,他是所有批評家中寫得最專業(yè)的。我初讀本詩曾有會心一笑:他寫得很口語嘛,他的口語自覺甚至超過一般口語詩人,而在一般人眼中他是知識分子批評家。近期狂譯幾十位大師后我發(fā)現(xiàn):朦朧詩和晦澀詩是中國人的發(fā)明。老陳真懂,詩不騙人?!保?012.4.5)
按照陳超的設想,《生命詩學論稿》這本“關鍵之書”出版后他本想歇一陣子,在教書之余以閑散和教育兒子為主:“我也得放松一下,補充補充自己。除給《詩歌報》寫四篇文章外,明年我的主要精力放在讀書、培養(yǎng)孩子、備課和準備選修課教案上。明年我可能會沉穩(wěn)、安靜、休憩一下。也可能更忙。但無論如何,我不想再疲于奔命寫文章了。”(1992.10.26夜)即使寫作,也要把詩歌創(chuàng)作放在第一位。作為一個詩人,證明自己的有效辦法就是要好好地出一本詩集:“我這一生還有一個野心,就是出一本詩集。干了一輩子詩歌,總得高興一回吧?”“我已45歲了,號稱詩人。一輩子的一點念想就是出本詩集,不能再無時間地等待下去。想到了就得做。人生太匆忙了。這會給我?guī)碛淇?。……別再猶豫了,全力以赴出詩集吧?!保?003.12.20)“這些日子在忙著出詩集的事。它給我?guī)淼挠淇欤瑒龠^以前任何一次出書??梢姡侵档玫?。人生,不就是盡量尋找愉快嗎?這是我一手參與的創(chuàng)造呵!過程的愉快,結果不可替代的。”(2004.1.14)陳超在日記里表達最大的愿望正是出一本自己的詩集,而直至45歲,陳超這一愿望才得以實現(xiàn)。這就是《熱愛,是的》(印數(shù)3000)!陳超是自籌了一部分費用才得以最終出版的。《熱愛,是的》這本詩集本來是打算在作家出版社出的,當時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編輯張一玲,但最終出于各種考慮換成了內(nèi)蒙古的遠方出版社。而這本詩集從文字輸入等各個方面,棲棲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棲棲為我做了一切,這本書打印,書名,挑選,封面,累得夠嗆。我感謝妻子,她是最好最偉大的,我愛她?!保?004.1.14)這本詩集能夠出版,陳超還要感謝當初詩人麥城(王強)以及靳亞利的動議,要不他還下不了決心出版一本自己的詩集。2004年2月14日,情人節(jié)?!稛釔郏堑摹方K于振動著翅膀飛到陳超面前來了,但是手里的四本樣書在印刷上有些缺憾。這一次要力爭完美,因為詩是陳超的最愛,況且又是完美主義的天蝎座。陳超又換了一個好的印刷廠,終于在3月18日這天重新印出,書更厚,紙更白,版型也更大。滿意!(本來這本詩集陳超是要放唐曉渡的序,結果因各種原因唐曉渡沒有完成。)陳超在內(nèi)心里一次又一次被幸福的潮水推動著,此前他出版的任何書都沒有如此程度地興高采烈:“‘18真的是幸運數(shù)字!……超其所望也?。?!……讓我憂慮的一切都變成了好事!我要送給一切應該送的朋友!一切的一切,多么好!我的詩人夢完全是實現(xiàn)了!”(2004.3.18)陳超一口氣接連用了八個感嘆號,正像一連串幸福的禮炮一樣在歡呼中炸響!2004年第6期《詩潮》刊登了陳超這本詩集的郵購訊息——“陳超是一位杰出的詩人,也是一位杰出的詩歌批評家。在他身上,這兩個‘杰出沒有高下之分。在陳超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有直覺的成分也有訓練的成分。無論在他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進行詩歌批評時,這兩個‘杰出都相互借重。作為詩人的陳超同樣是不可或缺的?!稛釔?,是的》展示的就是陳超詩人的一面。郵購地址:石家莊紅旗大街469號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陳超收(050091),定價:21元,匯款即寄出,免郵資。”
《熱愛,是的》這本詩集的出版終于緩解了多年來陳超的一個巨大焦慮。盡管詩人境遇如此艱難,盡管這個功利的世俗社會給予詩人的尊嚴太少,但是詩集的出版對詩人個體來說卻是頭等大事:“這本集子得以出版,使我對自己前半生的詩歌有一個集中而嚴格的了結,我很欣慰。現(xiàn)在我感到了輕松,多么好啊,在今后的寫作中我將邂逅新的歡樂?!薄熬幎ㄟ@本詩集,猶如看到自己心靈影像的‘回放,風塵仆仆,低回徜徉,恍兮惚兮,水落石出。從青年時代開始寫詩,至今我已四十五歲,方真正懂得了蘇軾所說的‘擊空明兮溯流光?!保ā稛釔郏堑摹ず笥洝罚?/p>
陳超有著更為內(nèi)在化的自我準則,這就是對自己詩人身份的極為看重:“我的最大愿望是成為杰出的詩人”(1991.6.3),“做一個偉大的詩人,是我終生的愿望。我也許失敗,也許成功。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放棄努力,這個過程就夠了”(1991.5.28),“詩歌,我生命的糧食,我的幸福本身!”一個詩人的寫作能夠由自發(fā)進入到自覺階段最為重要。從很早開始,陳超對自己詩歌局限性的認識就非常清楚、準確而深刻,所以他在不斷自我檢視中使得詩藝快速精進:“現(xiàn)在,我的主要問題是我寫詩,‘心象太直太淺。還有就是對自然這偉大的饋贈不敏感,更多是共性的物象。我決定在提高心智的同時,更加有意訓練對自然物象的特殊注意、留心?!鄙踔猎陉惓磥碓姼鑼懽鲗υu論的刺激和裨益會更大:“我要隱忍下去。努力寫作。寫詩與時間有關,但又不是太直接,不像評論。把詩寫好,評論自然地就會好起來。我看了歐陽江河、一禾、海子等人的評論。他們比任何專職批評家寫得更好!”(陳超日記1991.5.28)既然如此看重自己的詩歌,終會有回報的——念念不忘,必有回響。2004年1月初,陳超因為詩歌《無端淚涌》獲得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的作品獎,而以前他獲得的振興獎都是因為理論評論。詩歌給陳超帶來的幸福甚至遠遠超過了評論:“今后可能寫詩不多了,有這本作品集墊底兒,一生無憾也。但每年還是應寫一組,質量要高。我等著你,詩集,你快樂了!幸福的我,生活,你是公平的?!?/p>
陳超將詩集寄給了他最喜歡的詩人和作家朋友。
2004年4月8日這天,正在北京主持一個剪紙展覽會的西川與陳超通了電話——此前沒有電話的時候他們一直保持著頻繁的通信交往。西川的意見當然是陳超最看重的:“他收到我的詩集,認為很好。前期的詩很有力量,直撲而來。后期變化很大,但同樣好,是另一種力量。有溫情的東西。他舉余華小說為例,前期直接寫慘烈,后來寫內(nèi)在的力量。未必直奔慘烈就好??傊@是很好的詩集,但開本太常規(guī)了。對勒口引文,他說,如知如此,就會重新寫一段。沒關系。我說前后期寫作,與我身體狀態(tài)有關,有點兒寫不動,故松弛。他說,誰能寫動?一樣的?!蓖跫倚略谧x完詩集之后也與陳超通話——他們同樣是多年來一直保持著書信聯(lián)系,認為陳超的這些詩有著內(nèi)在的修養(yǎng),已經(jīng)達到了高水準:“不是隨意,而是成熟。他們不存在前后期孰更好,都很好。他說,我的詩對他有震動,比其他人的詩能讀下去?!保?004.6.7)耿占春則認為這是他今年讀到的最好的詩集。在2004年6月下旬的《新詩界》國際詩歌獎頒獎和論壇上王小妮對陳超說,他的詩變化很大,尤其是書名《熱愛,是的》太棒啦,裝幀也不錯。我還記得在首都師大的會議室里,夏日里的陳超和王小妮一直在交談。陳超穿著黑色的運動短褲,一件黑色的T恤(印著白色的文字A BATHING APE,這是著名的日本里原宿潮流品牌)。我當時在和陳超合影的時候剛好也穿著一件黑色T恤,上面印滿了心靈雞湯式的綠色英文單詞——simple/humble/fearless/childlike/empty/open。王小妮回到深圳后又細讀了這本詩集,認為陳超“越來越像自由的自然人”。
詩歌界普遍關注和倚重陳超作為杰出詩論家的一面,而這種“高拔”也造成了對他詩歌寫作長期的遮蔽與忽視?!瓣惓宫F(xiàn)出了卓越的詩歌才華。事實上,我早在20年前就讀過陳超老師的詩歌,比如組詩《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和長詩《博物館或火焰》,印象非常深刻。他擅于運用長句,字里行間有一種火焰般的熱切和巖石般的恢宏?!恫┪镳^或火焰》這樣的作品,放在‘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作品里,也是毫無愧色的。從這些詩歌的質量看,他完全可以躋身中國一流詩人的行列,只是他在詩歌批評領域的影響太大了,掩蓋住了詩名?!保▌⒋骸端圆湃A超越時代》)或者說,在很多詩歌界的從業(yè)者那里看來陳超的“生命詩學”“文本細讀”以及綜合性的詩歌批評比其詩歌更重要。對于陳超的詩人身份來說,批評家的身份甚至形成了一個強大的陰影和消磁器。而就我所知,很多年來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個“內(nèi)行”談及過陳超的詩歌寫作(我是說在深刻和準確的程度上),如西川、于堅、韓東、歐陽江河、王家新、唐曉渡、周倫佑、梁曉明、沈葦、伊沙、臧棣、劉翔、敬文東、劉春等。在陳超辭世之后,唐曉渡回憶了當年第一次讀到陳超詩歌時的那種震驚的感受:“最早讀到陳超的詩是在1990年下半年。此前他只淡淡地說過他也寫詩,卻從未出示過。陳超是一個不事張揚,甚至有點兒羞澀的人,這么做完全符合他的性格邏輯;不過,即便他不說,我也能猜到:下過鄉(xiāng),插過隊,遭遇過‘文革受過罪,參加過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又是經(jīng)過‘思想解放運動洗禮的新一輩……這些‘硬指標加在一起,再加上其詩論行文風格的‘軟暗示,他要是不寫詩,那才怪呢。盡管如此,真讀到陳超的詩時我還是感到了驚訝——不是驚訝于它們出自何人之手,而是驚訝于它們出色的程度?!弊阋孕疫\的是,這些“少數(shù)人”是真正的行家和挑剔的讀者,甚至有的被陳超引為知音,“你的那首‘博物館真的很不錯,反正,我很喜歡。”(1993年6月3日韓東給陳超的信)
遠在西昌小城的周倫佑,是最早閱讀到陳超詩作并認識到其重要性的知音:“出來后讀到你的‘桃花轉世五種感受極強烈、極深入!從前不知道你能寫詩,而且寫詩這樣棒!特向你約稿。請將你同等意味的金屬之聲、力度之作寄十首左右給我(桃花轉世這首我也將選入。)”(1992年4月8日周倫佑給陳超的信)“詩稿收讀了,真(正)是我期待中的詩,《空無與真實》是一首杰作,這幾年少有的。已經(jīng)連《轉世的桃花》一齊五首編入。會慎重排印的。放心。如果你再寫十首《空無與真實》這樣的東西,所有專業(yè)化的一流詩人都將無地自容。這次非戲言!我對你的詩的意見,絕非無原則的‘互相吹捧,而是嚴肅的評價。按我目前的標準,真正的好詩必須是直接深入,且包含某種尖銳之必須的。尖銳并不必然導向政治——而是與某種存在的環(huán)境相關。你的詩是符合我這個要求的?!保?992年4月28日周倫佑給陳超的信)因為民刊《北回歸線》,陳超和在杭州的梁曉明以及劉翔聯(lián)系較多——那一時期他們互相之間經(jīng)常寫長長的信。“書被莫顯英借去,她要在文章中大量征引你的觀點,并把你的詩列為最好的一類(思?哲理烏托邦?或精神烏托邦?)我和她的觀點一致,覺得越靠前的越好,靠前的大都是近作,說明你越寫越有力,越來越成熟?!保?995年8月28日劉翔給陳超的信)后來,劉翔在論述陳超的專論中又再次高度評價了他的詩:“陳超作為當代少數(shù)幾個優(yōu)秀的詩歌批評家之一是比較得到公認的,可是,作為一位詩人,他也是不容忽視的。在我的心目中,他首先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詩人,其次才是評論家,而他的許多理論文章(《從生命源始到天空的旅程》《深入當代》《精神大勢》《思即詩》)充滿詩意,只有一位真正的詩人才能寫出如此才氣逼人的文章”(《陳超——“烏托邦最后的留守者”》)。好的詩是可以穿透時空的,遠在新疆的沈葦讀到陳超的詩集后非常激動,連夜回了一封長信:“以前讀過的幾首印象深刻的詩現(xiàn)在仍覺得很棒,如《博物館或火焰》等。但如此系統(tǒng)讀兄的詩有了更全面的體驗,初步印象可能是不成熟的,還需進一步消化。我認為第一輯是‘雄辯,智性,尖銳的批判力,我稱之為一種‘風骨;第二輯是‘記憶,個人體驗與切膚的疼痛感;第三輯是‘反諷,讀來痛快、過癮;第四輯是‘親切,也是明凈,代表你身上安寧和放松的部分,使我想起蘇東坡、陶淵明,一種寄情山水的古典回音。這些詩是語言的多棱鏡。兄寫出令人驚嘆的多種類型的詩,并非語言的惡魔術和花招,而是一種綜合能力,是心靈與才華的廣度,因而有了表達的諸多可能。一位書齋里的‘老派人物(憂憤的古典主義者),他的視野如此開闊,令人欽佩。讀你的詩我想起你的詩句:‘你的軀體如此細薄,可心兒卻在礪石中奔跑。這是你自身的最好寫照?!保?000年4月17日沈葦給陳超的信)
而從寫作的內(nèi)部來說,詩歌的操作難度是巨大的,也不是勤奮就能寫出好詩的。詩集《熱愛,是的》出版之后陳超寫詩確實很少了。“我這一陣兒有點兒枯涸,寫不出來的感覺。這更說明前一段寫的大批量詩是天賜加‘人事也。”(陳超日記2004.6.2)這既需要所謂的靈感的恩惠,又是各種因素和際遇的合力在起作用,甚至還關乎一個人的身體狀態(tài)和精神境遇?!皩懺娛钦f不清的,寫不出來就是突然短路了?!保惓沼?004.6.4)連奧克塔維奧·帕斯也要經(jīng)歷如此沉重的時刻:“我在黃昏的桌子上寫著,用力地將筆架在它那幾乎活著、呻吟并回憶著自己出生的樹林的胸膛。黑色的墨水打開它巨大的翅膀。然而燈突然亮了并為我的語言罩上一層碎玻璃。一段鋒利的光線切斷了我的右手,我繼續(xù)用溢出陰影的殘肢書寫。夜進入房間,對面的墻使它巖石的臉龐向前,一面面空氣的手鼓置身于筆與紙之間。啊,只需一個音節(jié)就足以使世界跳動。但今晚連多容一個詞的地方也沒有了?!保ā对娙说墓ぷ鳌罚┤欢?,詩人是在黑暗中仍然探究內(nèi)核和尋找真相的人,他為此也必須付出代價。在現(xiàn)實的失敗中尋求語言的勝利:“而我心中有多少倒扣的船只/卻只能在身體的黑暗里開裂/然后腐爛?!保惓赌切┑箍鄣拇弧罚?/p>
經(jīng)過天生的語言“直覺”和多年的寫作“訓練”,在人生和寫作的雙重淬煉中陳超終于在八十、九十年代之交的歷史語境下迎來了詩歌寫作的高峰期。這一凜凜雪原般的峰期的到來卻是以持續(xù)性的撕扯、眩暈、陣痛、顫栗、驚悸以及死亡的想象與精神重生換來的。這樣的詩既是高蹈的又是及物的,既是面向整體的時代精神大勢又是垂心自我淵藪的浩嘆。在陳超這里,個人經(jīng)驗的公開化與公共經(jīng)驗的個人化能夠很好地揭示出來。我看到陳超一次次走在時代轉折點的“斷裂”地帶,那里是凜凜的風雪與陡立的絕壁。陳超的詩歌中不斷燃起一場場死亡和重生的大火,當然隨之也布滿了灰燼和寒冷。
一個詩人必須具備躬身自省的能力,必須具備對時代和現(xiàn)實的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1990年春天,陳超對自己的詩歌寫作也包括對當時落潮的先鋒詩歌有過極其深入的檢視和反?。骸霸谖以姼杷囆g朝圣的道路上,曾留下許多輕描淡寫的足印。于今想來,往日的迷夢是那么長久地羈留住我年輕的、頹廢的、恬然自得的心。望著自己在一個時期寫作的詩篇,它們像幽深死寂的東方庭院,那么寬和、綺麗,那么空虛。是的,那時我涉世未深,種族的血液暗中支配我,使我的審美情趣天然地朝著空靈靜寂、蕭然淡薄的士大夫氣格打開。我將詩歌視作吟風弄月以調節(jié)心理平衡的迷香,即使其中保有一絲嘯傲山林的狂悖,也是基于對現(xiàn)實生存的回避而發(fā)。漸漸地,我的閱歷和生命體驗告訴我,這種所謂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這種幽寂清遠的語境,并不能給現(xiàn)代詩帶來任何意義上的伸展,哪怕僅僅是激活它有力而持久的形式。難道我們寫作是為了修煉成一個隱逸者、山林居士或蔑視生存的狂生嗎?”(《精神大勢》)正是源自于此,“深入當代”不僅成為陳超個人寫作的轉變,而且也成為了一個時代的精神宏旨。陳超就是這樣在一個個夜晚中于詩歌中安身立命,甚至完成室內(nèi)的“案頭劇”:“‘這里是1938年,也是1976年。/華北某拖拉機廠的一個青年工人/車床前開始醞釀他的《案頭劇》。/2014年我遇到陳超在希臘的一家咖啡館,/這里人來人往,有熙熙攘攘奇異的寧靜。/燈光有些昏暗,照著他如常微笑的臉。/而老沙納西斯跺腳,雙手擊著拍子/和那些停止衰老的人們一起唱著:/‘別錯過今晚咖啡館動人的演出,/那樣的嘴唇,那樣的眼睛/那樣結實緊湊的年輕身體……”(藍藍《在安菲薩的老咖啡館——我看到你在窗口坐著,正寫著你的詩句》)
回到陳超作為詩人的一面,多年來被忽略的這種狀況只是在近年才有所轉變。
以前陳超的詩歌更多是發(fā)表于《非非》《北回歸線》等民刊,當《詩神》《詩刊》《人民文學》《詩歌報月刊》《作家》《山花》《星星》等報刊紛紛刊載陳超的詩作——還獲得過《作家》年度詩歌獎,陳超也推出自己從多年的詩作中精選出的詩集《熱愛,是的》——這時的詩歌界才猛然醒悟,才形成了一種共識,原來陳超作為詩人的一面同樣不遜色于他的詩論。當然這仍是一定限度之內(nèi)的認可,與陳超真正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績和應有的地位并不匹配。2006年《詩刊》2月號下半月刊的“詩人檔案”推出陳超專輯,包括《作品回放》(1986—1989)八首、《新作展示》(2000—2005)十一首以及創(chuàng)作年表,同期配發(fā)沐之(《心智澄明的詩人》)、周曉風(《樸素的先鋒性》)、梁艷萍(《讀者之思與思者之詩》)和霍俊明(《逆風勞作的詩人》)的評論文章。這一期《詩刊》的推薦語在我看來是中肯的:“陳超是以青年詩評家著稱的,他的關于中外詩歌賞析的專著以及詩歌評論,對中國當下的詩壇都有較大的影響。作為詩歌評論家的陳超,同時也是一位成績卓著的詩人。”此期《詩刊》的編者按還專門強調了陳超詩歌的現(xiàn)代性、先鋒性與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這確實是陳超詩歌品質的一個很突出的方面。
陳超將自己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寫作起點定為1987年:“我指的是由自發(fā)的寫作轉向自覺的寫作。從此時起,我的詩歌理論也開始暗暗轉型。在我看來,優(yōu)秀的詩歌寫作,應當持有健全的智慧,具備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語言內(nèi)在全部復雜因素的意識;對傳統(tǒng)和今天,占有整體包容和超越的平衡能力。它充滿現(xiàn)實生存的感受,但它比生存更重要,作為一種本體的特殊的知識,它不是復制和評價生存,而是通過語言建立另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在這里,文化歷史層面、現(xiàn)實經(jīng)驗層面、潛意識層面、唯形式本體層面等等,得到了深刻的綜合處理。它不觀察它洞察,它不回答它重新提出問題。它不追摹事件,它自身成為一個事件。優(yōu)秀的詩歌,不是行云流水式的迅速下滑,它必須涉及到自身內(nèi)部的互否、抵抗、分裂和相對,它的每一個文字,都使讀者充滿警惕。在幾種不同向度拉開的場中,它承受范式讀者反復進入的壓力。詩的本質不屬于其中任何個別的成分,它必須具有堅卓的結構,逃離詩人自我中心的態(tài)度,成為有機的自足空間?!保ā对娚瘛?990年第8期)這幾乎包括了陳超一生的詩歌見地和詩學觀念。
一個黃昏,在青島海濱。日漸污染的海灘隱沒了教堂的鐘聲和十字架。這是揪心的嚴峻時刻。陳超望著遠處的哥特式教堂、風車,突然涌出熱淚。一個時代就這樣結束了……“充滿活力的80年代已像虛幻的寓言?!痹谀且豢蹋锢韺W上的風車已經(jīng)成為精神意義上十字架的隱喻。一個突然斷裂的時代和精神之痛使得詩人突然涌出熱淚。血液、風車、十字架、教堂、天空、星光顯然形成了詩人高迥情懷的對應之物。他在那一時期的詩歌中所堅持的就是一個“精神留守者”“在廣闊的傷痛中拼命高蹈”?!坝行┰娙苏业降氖蔷癖茈y的伊甸園,另一些詩人卻尋找另一種更危險的精神家鄉(xiāng)。前者以安恬為終的,后者以歷險為終的。前者自戀,后者自焚。我熱愛那些歷險的詩人。說到底,精神的家園除去我們自身地火般的掙扎過程外,能到哪里尋找呢?”(《思鄉(xiāng)病》)這既是現(xiàn)代詩的“思鄉(xiāng)病”的基本母題,也是先鋒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所經(jīng)歷的精神煉獄般的寓言。
我看見逝者正找回還鄉(xiāng)的草徑,
詩篇過處,萬籟都是悲響。
烏托邦最后的留守者,
灰燼中旋轉的毛瑟槍,
走在天空的傻瓜方陣,噢風車
誰的靈魂被你的葉片刨得雪亮?
在時代的轉捩點上這是一個被時代強行鋸開“裁成兩半”的詩人。他必須經(jīng)受時代烈火的焚燒,忍受灰燼的冰冷?;鹧?、灰燼、血液、頭顱、死亡、骨頭、淚水、心臟、烏托邦在這一特殊情勢下的詩歌中反復現(xiàn)身。這一體驗和想象在《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中得以最為淋漓盡致地凸顯。這是一首直接參與和見證了一個時代死亡和重生之詩。當那么多的死亡的風暴、血液的流淌、內(nèi)心的撕裂與轉世重生的脆弱桃花一同呈現(xiàn)的時候,高蹈、義憤、沉痛、悲鳴的內(nèi)心必須在歷史語境和個人精神中還原。陳超在20世紀八十、九十年代之交完成的《風車》《空無與真實》《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青銅墓地》《博物館或火焰》《藝徒與火焰賽跑者之歌》《回擊死亡的閱讀》是見證之詩、生命之詩、寓言之詩!它們代表性地呈現(xiàn)出當代詩歌在這一時期幾乎是“一夜之間”發(fā)出的“繃斷”、突變和暴烈轉換。似乎每個人都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就是布羅茨基所說的詩歌的記憶的力量。陳超感受到一代人曾經(jīng)的熱望和理想是如此地脆弱,像桃花一樣一夜之間被冷風寒雨吹落枝頭:“桃花剛剛整理好衣冠,就面臨了死亡。/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淺淡。/但桃花的骨骼比泥淖高一些,/它死過之后,就不會再死。/東方的隱喻。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年輕,孤傲,無辜地倒下。/干凈的青春,在死亡中鋪成風暴?!保ā段铱匆娹D世的桃花五種》)陳超深知這些理想主義的桃花會愿意再次死去,盡管墜落的過程中會粉身碎骨。這一時期詩歌中的陳超是一個低沉的哀痛者和獻祭者。唐曉渡認為陳超這一時期《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是當代中國詩歌不可多得的力作,也是詩人在離心力一樣的時代境遇中精神世界的最具代表性的揭示:“這首詩從一開始就以其內(nèi)蘊的聲音和形象抓住了我。我想象這是一個略顯沙啞的男低音。他的目光迷茫而鎮(zhèn)定,像剛剛參加完一場祭奠儀式;他的嗓音中有一種難言的沉痛和疲倦,但又發(fā)自丹田,富于生機和彈性。語速均勻而偏于緩慢,語氣稍枯而韻力充盈,盡可能不動聲色,以使我們更好地體察其中豐富的變化和精確的分寸感?!保ㄌ茣远伞丁吧矸葜妗?,談陳超的一首詩》)。劉翔則認為《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博物館或火焰》《藝徒或與火焰賽跑者之歌》是陳超最優(yōu)秀的三首詩,這也是當代中國詩的重大收獲。(《讓災難化為平穩(wěn)墨跡的持久陣痛》)
20世紀90年代之后,其創(chuàng)作也由前期的高蹈知識型寫作更多轉向了對當下情境的關注和深入,體現(xiàn)了處理日常經(jīng)驗和身邊題材的優(yōu)異能力,如獲得“2000年《作家》詩歌獎”的組詩《交談》以及《未來的舊錄像帶》《秋日郊外散步》《與西西逆風騎車經(jīng)過玉米田》《安靜的上午》《早餐》等詩在保持一以貫之的形而上追問的同時,更多地關注生活和經(jīng)驗的日常細部和細密的紋理,從而在一種冷靜、沉思、客觀的調子中容留和維持了“詩不應當說明什么,而它本身就是”的內(nèi)在真義。在這些回到日常生活現(xiàn)場和存在細節(jié)的觀照與注視中,在干凈、樸素、精準的語言中,他將記憶的溫情苦澀與現(xiàn)實的煩瑣和沉暗融合起來并予以適度的提升。當然,這并非意味著他的詩歌寫作簡單回到現(xiàn)場和當下,而是在當下的體驗和抒寫中堅持了“歷史的個人化”敘事和“求真意志”的表述。
責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