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中國古代的“禮”是一個融政治制度、社會生活為一體的龐大體系,先秦時期,禮學和禮制高度混融,保存于“三禮”之中,后代的禮學訓詁考據(jù)某種程度上等同于先秦史研究。改革開放40年以來,乾嘉考據(jù)學的傳統(tǒng)在禮學研究中不絕如縷地傳承,禮制研究則在20世紀現(xiàn)代人文社科方法傳入后,擺脫了作為禮經(jīng)訓詁附庸而存在的狀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學研究,并且因為社會學、文化人類學方法的傳入,研究方式趨于多樣化。民國時期開始使用的“禮俗”概念自改革開放以來內涵日益豐富,但亦有模糊的地方??脊刨Y料日新月異,其中的出土文獻為禮學研究注入了活力,實物資料則為研究先秦時期的物化禮樂乃至政治典制研究提供了新素材。以上研究均有長足進展,但在研究的系統(tǒng)化方面則仍然存在廣闊的提升空間。
關鍵詞:“三禮”;禮學;禮制;先秦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3.004
中國古代的禮是對政治制度、權力分配、社會結構進行整體設計、調適、約束的全方位規(guī)范。它淵源古老,從周代起就達到了思想上高卓凝練,結構上宏大精細,細節(jié)上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三禮”就是對周代這些存在過的禮典和制度進行書寫、勾勒乃至理想化鋪陳的著錄,此后數(shù)千年來一代代發(fā)蒙訓詁校釋,就是禮學;在此基礎上結合改朝換代所產生的禮儀需要一次次重構從廟堂到鄉(xiāng)里的制度,就是禮制。這些內容在古代學術框架下絕大部分從屬于“三禮”經(jīng)學。整個20世紀,社會的劇變和西方人文社科方法的傳入使得傳統(tǒng)經(jīng)學體系瓦解,原先混融在經(jīng)學中的“三禮”訓詁學分別被歸入文、史、哲門類中。簡言之,從漢至清的注疏家們對“三禮”的文字考釋和版本研究被歸入中文研究的范疇;對周代具體典制的解釋被歸入歷史學的研究范疇;對“禮”思想層面的探討(無論是宋人的“理即禮”還是清人的“以禮代理”)被歸入中國哲學中禮學思想的研究范疇。在古代從屬于“三禮”經(jīng)學的先秦禮學和禮制研究,到現(xiàn)代則歸類于先秦文獻和先秦史研究中。改革開放40年來,前20年思想解放,禁錮松動,先秦史學者們在按傳統(tǒng)套路理解的關鍵詞(封建社會、資本主義萌芽、專制主義等)所提供的學術框架和解讀方式下繼續(xù)著古史分期、社會性質(先秦是否奴隸社會)、土地制度(井田制)等問題的討論,禮學和禮制研究均不在以上話題之內,但傳統(tǒng)“三禮”學仍在不絕如縷地傳承;后20年,考古資料的大量更新為禮制研究增加大量具體內容,“三禮”研究則因相關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而散發(fā)出新的活力。1下文便分前、后20年兩段介紹先秦傳統(tǒng)禮學與禮制研究的重要成果,以期提供一個脈絡比較清晰的圖景,或可有助于相關研究的進一步展開。
一、改革開放前20年的研究
(一)禮學研究的承續(xù)和“禮俗”概念的引入
20世紀,包括“三禮”學在內的經(jīng)學整體框架崩潰,但學術內容和方法仍然傳承下來。改革開放后的前20年,由于經(jīng)歷民國的學人尚未盡逝,先秦禮學研究學脈仍然傳承,沈文倬先生是代表人物?!蹲谥芏Y樂文明考論》(增補本)(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年);《孫詒讓周禮學管窺》(見沈文倬:《菿闇文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均是此類能傳之后世的作品。錢玄、錢興奇編著《三<禮>辭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林昌彝《三<禮>通釋》(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都是繼續(xù)清人以來“三禮”訓詁考釋的路子。這一階段學者們還對“三禮”進行了整理和點校,彭林點校的有:《周禮注疏》(海口:海南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儀禮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以及清人凌廷堪的《禮經(jīng)釋例》(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年)。此外“三禮”注譯之作頻頻出現(xiàn),陳戍國《周禮·儀禮·禮記》(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聞人軍《考工記導讀》(成都:巴蜀書社,1988年),李景林等《儀禮譯著》(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彭林《儀禮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臺灣學者韓碧琴《儀禮鄭注句讀校記》(臺北:國立編譯館,1996年)等,這些書籍面向今人將“三禮”點校、注釋為白話文,反映古代經(jīng)學教育下人人不需句讀白話就可讀懂經(jīng)文及注疏的時代畢竟已經(jīng)終結。
具體到“三禮”版本、成書等的研究,彭林《<周禮>主體思想與成書年代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考訂了《周禮》的成書年代,認為《周禮》只可能是一時一人之作。陳其泰等編《二十世紀中國禮學研究論文集》
(北京:學苑出版社,1998年)收錄了多篇“三禮”研究與禮學思想、制度的研究論文。2009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了由耿素麗、胡月平選編的《“三禮”研究》是《民國期刊資料分類匯編》12冊中的一部分,該書將民國期刊中有關周禮、儀禮、禮記的文章匯為一編,共三冊,依內容分為“周禮類”、“儀禮類”、“禮記類”、“三禮綜論類”,收錄了清末至民國學者如劉師培、錢穆、呂思勉、吳承仕、商承祚、洪業(yè)、曹元弼、章太炎、孫詒讓、康有為、齊思和、楊向奎等代表人物涉獵“三禮”的重要研究文章,有“三禮”源流考證,有對《考工記》、《王制》、《月令》、《樂記》等單篇的考證,有對食饗、喪葬、錫命等禮典的考證,總篇幅達2000頁,是對民國禮學研究的一個總結。
除了對“三禮”文本的研究,歷史學意義上的禮制研究也在這段時間起步,楊向奎《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將禮樂文明當作宗周社會的根本特點進行研究,是當時的典范研究成果。陳戍國的六卷本《中國禮制史》(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至2011年次第出齊)和楊志剛《中國禮儀制度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二書有開創(chuàng)之功,但未遑關注到禮制背后的政治制度、官僚結構、社會組織等諸多復雜因素。從思想史角度研究禮的有蔡尚思《中國禮教思想史》(香港:中華書局,1991年)。涉及到“禮”中具體典制的有錢宗范《周代宗法制度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該書介紹了宗法制家族形態(tài)、宗法統(tǒng)治與政治統(tǒng)治的結合、各階層宗法制度,反駁“宗統(tǒng)”與“君統(tǒng)”不結合論,否定了庶人無宗法組織的觀點,是前20年該領域的重要成果。這一時期大陸培養(yǎng)出了最早批次的人文社科博士,博士論文有些是牽涉到“禮”中各種典制研究的,多集中在先秦段。主要有:李玉潔《先秦喪葬制度研究》(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張鶴泉《周代祭祀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鄒昌林《中國古禮研究》
(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錢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91年);李衡眉《昭穆制度研究》(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楊華《先秦禮樂文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這些作者經(jīng)過成長,后來均成為學術界的領軍人物。
除了先秦禮學研究傳承和禮制研究起步外,還有值得一提的是“禮俗”概念的出現(xiàn)。隨著西方社會科學的概念和方法被引進,學者們開始將“禮”當作一種風俗加以研究。1933年收入《民國叢書》并出版的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是以禮俗為切入視角的早期著作,此書屢次重印。張亮采《中國風俗史》與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合訂(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民國叢書》第一編),體現(xiàn)“禮俗”作為一種概念,相對于囿于經(jīng)學中的“三禮”訓詁之學而言構成較新的研究視角。改革開放之后,“禮俗”作為一個較新研究領域,促進了禮學研究由經(jīng)學向現(xiàn)代新史學的過渡。1在這種視角下,舉凡婚喪嫁娶,衣食住行,歲時禮俗,都能被歸入禮的研究范圍。不過,在采用“禮俗”概念的書著中,通論性的占大多數(shù),深厚專精研究極少,較有學術價值的有常金倉《周代禮俗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該書介紹了禮俗的概念和理論,探索了禮的形式和內容、制禮的主要原則等,文獻引用較充分,文化人類學的思考和運用初見端倪。臺灣學者彭美玲亦以“禮俗”為視角,在專著《古代禮俗左右之辨研究:以三<禮>為中心》(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1997年)中,用“禮例研究法”研究了古人的動作、飲食、服飾、車馬、兵刑習慣,并結合古人思維中與地理、序位相關的左右之辨,將文獻所見“左右之辯”的紛雜事項予以理清。但是,這一階段發(fā)表在重量級期刊上的禮俗研究論文極少,說明禮俗研究尚處在起步階段。進入21世紀,“禮俗”這一概念仍被采用,宋鎮(zhèn)豪主編《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商代史·卷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充分地運用了甲骨資料,對商代的居住禮俗、建筑營造儀式、器用名物制度、食政與食禮,車服制度、農業(yè)、婚姻、喪葬、宗廟祭祖做了研究,但商代成熟的“禮”尚未出現(xiàn),因此書中內容哪些是禮,哪些是俗,實際上還需要更精準地厘清。
總的說來,因為“禮俗”視角畢竟是舶來品,假如說在民國時期,它起了開闊視野,引進概念的作用的話,在如今現(xiàn)代人文科學研究愈來愈專精,需要成熟范式的21世紀,學者們繼續(xù)從這一視角切入就需要越來越專門的禮經(jīng)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知識。有些書著尚屬80年代以來“禮俗”視角剛剛成為熱點時那波著作的余緒。例如,方光華《俎豆馨香:中國祭祀禮俗探索》(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力圖探索中國祭祀禮俗的演變和具體儀式,包括北郊祭地禮、社稷祭祀、四望山川、祭祖之禮(禘祫、宗廟時享、喪祭與墓祭等),用“禮俗”來探討本應屬禮制的廟堂禮典,存在概念上的偏差,且未涉及到這些廟堂禮典背后的經(jīng)學和制度史內涵。這反映“禮俗”視角的進一步研究,需要成熟方法論的引入。直至目前,“禮俗”研究方法和禮學路數(shù)的交集融合遠未完成,有待于來者繼續(xù)探索。
(二)臺灣學者的研究
臺灣學者的禮學與禮制研究跟大陸的相關研究并行不悖。林慶彰先生《五十年來的經(jīng)學研究》(1950—2000)(臺北:學生書局,2003年)所總結的經(jīng)學研究就有禮學的內容。此外,20世紀60年代末,臺灣地區(qū)的一些學人發(fā)起了《儀禮》復原研究,臺灣大學中文系、考古系的一些教師和學生,以臺靜農為召集人,孔德成為指導教授,成立復原小組,從事集體研討。該小組的研究成果由臺灣中華書局以“《儀禮》復原研究叢刊”的名義出版,其中包括:施隆民《鄉(xiāng)射禮儀節(jié)簡釋》、吳宏一《鄉(xiāng)飲酒禮儀節(jié)簡釋》(二書合為一冊,1973年);張光?!?儀禮·士昏禮>、<士
相見禮>之儀節(jié)研究》、黃啟方《<儀禮·特牲饋食禮>儀節(jié)研究》(二書合為一冊,1971年);鄭良樹《<儀禮·士喪禮>墓葬研究》(1971年);鄭良樹《<儀禮>宮室考》、曾永義的《<儀禮>車馬考》、《<儀禮>樂器考》(三書合為一冊,1971年);沈其麗《<儀禮·士喪禮>器物研究》、吳達藝《<儀禮·特牲>、<少牢>、<有司徹>祭品研究》(二書合為一冊,1973年);陳瑞庚《<士婚禮>服飾考》、章景明的《先秦喪服制度考》(二書合為一冊,1971年)?!秲x禮》復原小組高度重視20 世紀上半期的考古發(fā)現(xiàn),利用考古發(fā)掘成果與《儀禮》所記之器物、墓葬、向位等作比較研究,成績反映在以上成果中。
王關仕《<儀禮>服飾考辨》(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7年)走的是傳統(tǒng)經(jīng)學訓詁的路子,全書共十五萬字,列表有八,附圖五種。第一章《敘論》總言服飾由來;第二章《名義》包含首服、衣裳、帶韠、屨、佩杖五類,皆列舉出處,詳釋意義;第三章《采色》分赤系、黑系、青、黃、白素五個色系考辨色度;第四章《文飾》考辨服章;第五章《形制》包含冠、冕、弁、绖、發(fā)飾五大類分別考之;第六章《余論》據(jù)服飾以考辨經(jīng)義。林素英《古代祭禮中之政教觀:以<禮記>成書前為論》(臺北:文津出版社,1986年)、《喪服制度的文化意義》(臺北: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89年)二書的研究,更多側重于禮學思想。石磊《<儀禮·喪服>篇所表現(xiàn)的親屬結構》(《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第53期,臺北:“中研院”民族所,1982年)則運用了民族學的研究方法。
甘懷真《皇權、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4年)涉獵了更廣的禮學與禮制研究。該書上篇為“禮觀念的演變與儒教國家的成立”,包括“先秦禮觀念再探”、“西漢郊祀禮的成立”、“‘制禮觀念的探析”、“《大唐開元禮》中的天神觀”4個專題,涉及的議題包括郊祀、服喪、禮的觀念與制度、皇帝制度等,跨漢、晉至唐,涉及禮學的紛爭和禮制重構等專門內容,引入視角和方法的啟發(fā)意義大于實證意義。另外,黃進興考察了孔廟祭祀制度的形成及其與儒家道統(tǒng)意識的關系,1還在《武廟的崛起與衰微(七迄十四世紀):一個政治文化的考察》中對武廟制度作了研究。2
(三)同時期日本、西方學者的研究及其對中國學者的影響
日本的“三禮”研究是其漢學研究中的一部分,3而日本的漢學研究源遠流長,成果豐富。中國的改革開放40年相當于日本昭和后期和平成時代,這一時期日本老一輩學者漸次凋零,漢學傳統(tǒng)沒落,“三禮”及相關制度的研究實際在走下坡路,但仍然有末永高康、栗原圭介、上山春平、井上了等代表性學者及相當數(shù)量的成果,具體可參考工藤卓司《近三百年來日本學者“三禮”之研究》(臺北:萬卷樓出版社,2016年)。此外,著名的神話和古代小說專家小南一郎考察了“三禮”中飲酒禮、祼禮4以及射典禮儀化的過程,5反映了作者對宗教學的熟稔和對文化人類學方法的自如運用。此外著名考古學家林巳奈夫(1925—2006年)從古器物的角度考察了《周禮》中的六彝六尊、6《考工記》中的車制7和《儀禮》中的敦,8反映了日本學者在研究“三禮”器物方面早就受到近代考古學實證方法的影響。近年來,隨著老一輩學者和江戶漢學傳統(tǒng)的凋零,日本學者的“三禮”研究有衰落的趨勢,但畢竟根基深厚,仍有相當數(shù)量的扎實研究,同時出土文獻也受到高度重視。澤天多喜男對郭店楚簡《緇衣》做了研究,1佐川繭子從郭店楚簡《緇衣》和《禮記·緇衣》的關系出發(fā),對先秦儒家文獻的寫定做了考察。2這些成果與中國同行的研究殊途同歸。
日本學者的“三禮”研究雖然沒有中國那種強大的訓詁學傳統(tǒng),但是有江戶漢學以來的實證研究手法,所以一直以來成就卓著。這對當代中國學者是極為重要的啟迪,那就是:對中國學者而言,盡管自20世紀以來經(jīng)學的傳統(tǒng)框架早已崩潰,禮學各種內容分別朝向文史哲領域各有所歸,但是,在實證研究方法下仍能產生出屬于一個嶄新時代的大量研究成果。
西方學者由于語言的隔閡,很少深入研究禮學文本,但他們相對深厚的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傳統(tǒng)深刻影響了他們的中國古代禮制研究,楊華先生曾撰文對此做過介紹。3夏含夷(L. Shaughnessy)《劍橋中國古代史·先秦卷》(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99年)4包含先秦禮制內容,并通過對《詩經(jīng)》相關篇章的分析,認為從穆王時期就已開始了禮制轉變。此外,西方學者還從藝術史角度研究中國青銅禮器。英國學者杰西卡·羅森(Jessica Rawson)的《中國青銅器:藝術和禮儀》(倫敦:大英博物館出版社,1987年)5通過考察青銅禮器的質地、形制、花紋、銘文,說明禮制的發(fā)展過程和禮制對于當時社會生活之文化意義,認為近年來的一系列墓葬和窖藏發(fā)掘表明西周中期曾經(jīng)發(fā)生過禮制變革,并將變革的時間聚焦在西周懿、孝和夷王時期。凱瑟琳·貝爾(Catherine Bell)《禮儀理論和禮儀實踐》6整合了杜爾凱姆(?mile Durkheim)、斯坦利·坦比恩(Stanley Tambian)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等的文化人類學、社會學、宗教學方法和理論,討論了“儀式理論的實踐”、“儀式的感受”,用了“儀式中的身體”和“儀式中的外部社會系統(tǒng)”、“展演”(performance)這樣的概念,指出儀式化的身體包含了儀式的一部分價值,還研究了身體和場景的互動、身體儀式化
的完成。其第三章“儀式與權力”從構建社會權力的角度分析儀式,尤其值得注意。但該書不能視為對中國禮制研究的成功個案,因為作者對“三禮”之學以及跟禮制有密切關系且有天然需求的中國古代皇權和官僚制度缺乏了解,而后者的復雜程度不是非洲或太平洋地區(qū)其他部落的個案可以比擬的,因此結論不免流于蹈空。
二、后20年(上):禮學研究的進展與新出資料的推動
經(jīng)過前20年的探索和積淀,先秦禮學(“三禮”)和禮制研究在后20年迎來了大發(fā)展。這一時期,“三禮”的點校和訓詁及文獻學研究并行不悖,而且許多先秦兩漢古寫本重見天日,這在當下傳統(tǒng)的文獻訓詁學日益寂寥、學術重心和熱門話題不斷轉移的背景下,為復原“三禮”文本提供了一定線索,對重構中國本土“古典學”也具有積極意義。7
(一)“三禮”及禮類文獻的點校、譯注
首先是“三禮”譯注繼續(xù)出了新版本,如楊天宇《周禮譯注》、《儀禮譯注》、《禮記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王夢鷗《禮記今注今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王文錦《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黃懷信《大戴禮記匯校集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等。浙大古籍所組織力量整理出版的《中華禮藏》,是我國目前首次對傳統(tǒng)禮學文獻進行全面調查、分類、點校、出版的大型研究與出版工程,收錄中國先秦至清末禮學典籍近3000種,通過錄入、點校,計劃按照九類十卷(禮經(jīng)卷、禮論卷、禮器卷、禮樂卷、禮術卷、禮制卷、禮俗卷、家禮卷、方外佛教卷、方外道教卷)編纂,1共50冊。截止2017年已完成并出版的有:賈海生《禮經(jīng)卷·儀禮之屬》第一、二冊(2016年);束景南《禮樂卷·樂典之屬》第一、二冊(含北宋宮廷雅樂派代表人物陳旸的《樂書》);關長龍《禮術卷·堪輿之屬》(2016年);金少華《禮經(jīng)卷·周禮之屬》第一冊;祖慧《禮制卷·總制之屬》第一冊(2016年)、第四冊(2017年);竇懷永《禮俗卷·歲時之屬》第一、二冊(2016年)等,這是21世紀初禮類文獻點校的一大貢獻。另外還有楊華《儀禮集釋》點校(與李志剛合作)由北京大學出版社于2018年3月出版。另外,吳飛點校了清人張錫恭的《喪服鄭氏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王鍔《三禮研究論著提要》(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1年)全書120萬字,分上下兩篇,上編收錄漢至2004年歷代學者研究“三禮”專著2795部的提要,下編收錄1900至2004年國內外研究“三禮”的論文3275篇的提要,收錄豐贍,內容詳盡,查閱方便。錢玄與弟子錢興奇合著的《三禮辭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110余萬字,分32個門類,依辭書之例,摘錄“三禮”及《大戴禮記》中有關制度、典章、禮儀、名物等專用詞語,包括近5000條詞目,是“三禮”研究最重要的工具書之一。
改革開放以來的禮學文獻研究中,彭林的成就引人注目。他從《周禮》深入到清人禮學,發(fā)表了《論清人<儀禮>校勘之特色》(《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1期)、《始者近情終者近義——子思學派對禮的理論詮釋》(《中國史研究》,2001年第3期)、《清人對敖繼公的臧否與鄭玄經(jīng)師地位之恢復》(《文史》,2005年第1期)、《論姚際恒<儀禮通論>》(《湖南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論清人的<考工記>研究》(《臺灣大學中文學報》第20期)等論文,并在《光明日報》2001年6月21日發(fā)表《<十三經(jīng)注疏>與中國古代學術》,在《北京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發(fā)表《從<四庫全書>到<儒藏>》,介紹古今經(jīng)學和典籍的源流及傳承。彭林還出版專著《中國禮學在古代朝鮮
的播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介紹并探討了朱熹《家禮》在朝鮮的傳播,《經(jīng)國大典》與朝鮮時代的官禮,乾嘉時期朝鮮學者的燕行,朝鮮的禮訟等,對認識東亞世界禮制格局的枝系做出了貢獻。他還對郭店楚簡與先秦禮學的關系做了研究,發(fā)表論文《論郭店楚簡中的禮容》(《郭店楚簡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從郭店楚簡看<禮記>的年代》(《中國哲學》21輯)、《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補釋》(《中國哲學》20輯)等。
喬秀巖(橋本秀美)的研究涉及文獻點校、“三禮”本身及其版本學、“三禮”義疏等方面,并撰寫了大量書評。“三禮”類有:《<周禮正義>的非經(jīng)學性質》(《孫詒讓研究論文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7年); “三禮”義疏類有:《<儀禮疏>探原試例》(臺灣《經(jīng)學研究論叢》第七輯,1999年)、《<禮是鄭學>說》(臺灣《經(jīng)學研究論叢》第六輯,1999年)、《義疏學衰亡史論》(臺北:萬卷樓出版社,2013年)、《論鄭王禮說異同》(《北大史學》第13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經(jīng)疏與律疏》(載《隋唐五代經(jīng)學研討會論文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9年);“三禮”的版本目錄學有:《<儀禮>單疏版本說》(《文史》第50輯)、《禮學第一要籍孤,本天下求偶》(《北京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嘉定南康軍刊本<儀禮經(jīng)傳通解>之補修情況》 (《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年第2期)、《<禮記>版本雜識》(《北京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聶崇義<三禮圖>版本印象——紀念多一種蒙古時期山西刻本的發(fā)現(xiàn)》(與葉純芳合撰);書評有《評江蘇版點校本<儀禮正義>》(臺灣《經(jīng)學研究論叢》第五輯,1998年)、《點校本<儀禮通論>讀后》(《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1999年第4期)、《學<撫本禮記考異>記》(《中正漢學研究》第23期)。此外,他還合編了《日本研究經(jīng)學論著目錄》(臺北:臺灣“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3年),有助于中國學者了解日本學界的經(jīng)學研究狀況。
(二)對“三禮”內容的研究
首先是“三禮”總義類的研究。曹元弼《禮
經(jīng)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介紹了讀禮經(jīng)及注疏的通例,并附宮室圖、冠服等圖及冕弁冠服表、婦人服表、喪服表,考訂了賈公彥疏以及胡培翚、戴震、凌廷堪的一些失誤,并對朝覲、冠、婚、喪、祭等宗周禮典的細節(jié)作了考辨。楊天宇《鄭玄三禮注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一書從校勘與訓詁兩方面重點研究了鄭玄“三禮”注的成就,也是從經(jīng)學的脈絡研究“三禮”學的代表性成果。潘斌《二十世紀中國三禮學史》(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概括了楊天宇、錢玄、錢穆、楊向奎、彭林等多位學者的“三禮”學研究,并收錄了郭店楚簡與《禮記》關系研究的成果,是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總結。吳飛《禮學拾級》(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按《禮記》各篇和《儀禮》各禮典分類,提出了自己的疏解。禮學思想史的研究有劉豐《先秦禮學思想與社會的整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剖析了禮學思想的哲學基礎、禮對人的控制、禮對人之道德屬性的制約、禮的社會控制——權力關系等,是從思想史理路進行的禮學研究。
具體到“三禮”,首先是《周禮》類。郭偉川《周禮制度淵源與成書年代新考》(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對《周禮》成書時代提出了新的看法,認為《周禮》出自戰(zhàn)國初期的魏國,是由以子夏為首的西河學派編定成書,說明《周禮》成書時代至今依然受到學術界的關注。
《儀禮》類有徐淵《儀禮喪服服敘變除圖釋》(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上編各篇分別涉及“為本族服圖”、“妻妾為夫族服圖”、“女子為本族服圖”、“為外族服圖”、“大夫、大夫之子服圖”等九張圖;下編為“喪服變除表解”,包括11張表,全書除了對《喪服》作出文字訓詁之外,還用圖、表方式將《喪服》服敘制度所規(guī)定的君臣關系、宗法關系和家族內部的尊卑關系整理得內容清晰,一目了然。丁鼎《<儀禮·喪服>考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是對《喪服》所做前沿性研究,書中涉及今、古文學派和疑古學派對《儀禮》的看法、《儀禮·喪服》服制及其基本內容、制服原則、服制義例、所體現(xiàn)的周代社會關系與倫理觀念等等,并考察了“三年之喪”的起源和形成,辨析了“殷商舊制”、“東夷之俗”、“孔子創(chuàng)制”等觀點,在理清《喪服》所載制度上有重要貢獻。陳緒波《<儀禮>宮室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在吸收漢、宋、清人《儀禮》的訓詁考據(jù)成果基礎上,結合現(xiàn)代考古資料,對《儀禮》記載的宮室格局中的房、堂、室、楹、序、階、庭、門、塾等的位置、結構和各部位尺寸做了仔細考證,還復原了大夫、諸侯的廟、寢平面圖,惜考古資料征引尚有遺漏。
《禮記》類研究包括:王鍔《<禮記>成書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認真清理了古代各家之說,廣泛吸收了近現(xiàn)代學者的研究成果,并利用新的出土文獻,從文獻學的角度考察了《禮記》各篇的成篇年代、整書的編纂者、編纂時間,是目前最前沿的研究力作。
(三)出土文獻對禮學研究的推進
近年的出土文獻有許多是已失傳的先秦典籍,雖然十分零散,但這些一手資料或可補足久已失傳的古書的缺環(huán),或可對勘傳世文獻,對“三禮”研究具有重要意義。首先是對傳世“三禮”的補充。郭店楚簡、上博簡均出土《緇衣》,可與傳世《禮記·緇衣》對勘。晁福林《<禮記·緇衣>文本的一樁歷史公案——早期儒家思想變遷的一個例證》(《山西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竹簡本<緇衣>首章補釋》(《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在這方面進行了研究。上博簡《內禮》包括10支竹簡,曲冰《試論上博四<內禮>中的“五祀”與簡文的釋讀》(《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年第2期)對《內禮》篇簡8的“五祀”作了具體的釋讀;梁靜《上博楚簡<內禮>研究》(《文獻》,2012年第4期)對《內禮》簡文作了釋讀,并認為《內禮》的發(fā)現(xiàn)證明至少在戰(zhàn)國中晚期曾子之書就已有所流傳。羅新慧《上博楚簡<內禮>與<曾子>十篇》(《齊魯學刊》,2009年第4期)考證了《內禮》與《曾子》十篇的關系,認為《內禮》與《曾子立孝》對各種人倫關系所應遵守的總原則論述一致,與《曾子事父母》所論述的諫親之道基本一致,說明《曾子》一書在戰(zhàn)國時期已在社會中有所流傳。賈海生《上博簡<內禮>發(fā)覆》(《人文論叢》,2014年第二輯)
對《內禮》的篇名與當時禮學觀念的關系作了闡發(fā),認為簡文題為“內禮”,表明皆是在內踐行的威儀,即閨門之內,父子之間、兄弟之間所行種種威儀可以稱為內禮。簡文“內禮”之題有兩層意思:就禮之踐行而言,表明所述言語之儀和事親之儀是行于閨門之內、路門之內的曲禮;就當時的禮學觀念而言,表明朝廷之上的君臣之禮衍生于閨門之內。
立足于出土文獻研究禮制,楊華的研究可謂代表。他將禮制研究、楚地歷史和出土文獻結合起來,如其《“五祀”祭禱與楚漢文化的繼承》(《江漢論壇》,2004年第9期)利用出土竹簡文獻表明《禮記·祭法》基于五祀,復吸收楚地司命、厲二神終成“七祀”。他的《新出簡帛與禮制研究》(臺北:臺灣書房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將近五、六年來運用新出簡帛材料研究中國傳統(tǒng)禮制問題的作品集結成書,主要偏重對于祭祀禮的研究,如楚地祭禱禮、先秦血祭禮儀與踴辟禮等。又《古禮新研》(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收錄了他的19篇論文,既有對新出楚簡涉禮內容的訓詁,又有對具體禮制的考釋,更有從涉禮的楚簡資料對楚地歷史和文物制度進行研究,并綜括出禮制發(fā)展的走向,體現(xiàn)了作者在經(jīng)學、出土文獻、歷史學3方面扎實的學術功力。
此外,曹建墩《上博簡<天子建州>與周代的饗禮》(《孔子研究》,2012年第3 期)對上博簡《天子建州》“天子歆氣”章簡文作了考釋,認為內容是論大饗禮的飲食禮規(guī),簡文反映了周代“至敬不饗味而貴氣嗅”的飲食觀念,體現(xiàn)出饗禮別尊卑貴賤的特征。他還在《上博竹書<天子建州>“禮者義之兄”章的禮學闡釋》(《孔子研究》,2014年第3期)中對“禮者義之兄”作了禮學闡釋,認為東周時期的儒家力圖匡救時弊,強調禮的根本在于內在精神。他的《戰(zhàn)國竹書與先秦禮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對上博簡《天子建州》、《三德》、《內禮》、《昔者君老》,以及清華簡《楚居》、《耆夜》中的禮觀、禮制做了研究,還對戰(zhàn)國竹書中的容禮、“曲禮”、禮樂之義作了考證。凡國棟在《先秦“顧容”禮鉤沉》(《史林》,2009年第4期)中結合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對先秦士子的“顧容”儀節(jié)做了勾勒,認為通過與魯士春勾勒的“視容”比較來看,“顧容”禮的出發(fā)點與“視容”禮的禮儀精神是一致的。
近年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轟動學界,其中有《尹誥》、《保訓》、《耆夜》等多篇古《尚書》逸文和《系年》等重要文獻,跟禮典有關的是《耆夜》。《耆夜》講述武王八年伐黎(耆)大勝之后,在文王太室宗廟舉行飲至典禮,武王君臣飲酒作歌之事,1據(jù)《耆夜》云,參加這次飲至禮的共有七人。李家浩《清華竹簡<耆夜>的飲至禮》(《出土文獻》第四輯)根據(jù)《儀禮》的《鄉(xiāng)飲酒禮》、《燕禮》考證了武王、周公、召公、呂尚父、作冊逸等人的席位,考證了《耆夜》所記周初飲至禮跟禮書中記載的食饗禮的差別。田旭東《清華簡
<耆夜>中的禮樂實踐》(《考古與文物》,2012年第1期)結合傳世文獻,敘述了簡文展示的武王八年出師戡耆(黎)大勝之后歸周,在“文大室”即文王宗廟進行“飲至”典禮,武王君臣飲酒作歌的情景,認為這正是西周禮樂文明的具體體現(xiàn)。王少林《清華簡<耆夜>所見飲至禮新探》(《鄭州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認為,《耆夜》所見“飲至”禮在春秋時期并非僅僅在軍禮中有所體現(xiàn),而是文獻所見賞功、賜物及農事、兵事、田獵、出行等諸事完成,返歸本處后均要在宗廟舉行報祭的告廟祭祀儀式。但是,關于《耆夜》的真?zhèn)未嬖跔幷?。丁進《清華簡<耆夜>篇禮制問題述惑》(《學術月刊》,2011年第6期)認為,《耆夜》不遵循“公卿不為獻主”原則,違背君主不酬“獻主”規(guī)則,似不明確設立“獻主”角色的目的;本國人士稱“客”不稱“賓”,與西漢以下文獻用詞習慣接近等等,說明《耆夜》在禮制方面與傳世文獻多有抵觸,假如認可《耆夜》反映的禮制為西周早期禮制,那么現(xiàn)有禮學知識體系將被顛覆,禮學史將要改寫。從禮制角度看,《耆夜》篇疑點頗多,其真?zhèn)螁栴}仍有待進一步討論。程浩《清華簡<耆夜>篇禮制問題釋惑——兼談如何閱讀出土文獻》(《社會科學論壇》,2012年第3期)對此進行了反駁,他認為《耆夜》中“飲至禮”的儀注與《儀禮》之“燕禮”
確有不合之處,是因為《耆夜》所記是西周王室的禮制,與《儀禮·燕禮》反映的諸侯之禮不應該放在同一層面進行討論?!盎趥魇蓝Y書建立的知識體系并不能覆蓋周代禮制的全部,”以所記儀節(jié)是否符合傳世禮書記載來判定清華簡的真?zhèn)挝幢睾线m,“《儀禮》并非周初實錄且以記錄士大夫階層的禮制為主,在考量西周王室禮制時的作用不應該被高估。”1這一分歧需要新的資料出現(xiàn)才可能解決。
總之,出土文獻對“三禮”研究有很大促進作用,但是出土文獻中直接關涉“三禮”的很少,而禮學研究跟其他出土文獻(如行政文書)研究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有古人深厚的訓詁積累,繞開這些積累去研究禮類出土文獻是不可行的,這也是未來結合出土文獻進行的禮學研究應要注意的地方。曹峰從思想史研究角度指出,出土文獻的確為改寫中國思想史創(chuàng)造了條件,提供了可能性,但由于出土文獻自身的局限以及研究的復雜性,其所能發(fā)揮的作用受到限制,不經(jīng)過長期的、艱苦的文本整理和復原,不能輕易用出土文獻來改寫中國思想史,對“二重證據(jù)法”的過度推崇,滋長了輕率、粗糙的學風,導致了研究方法的簡單化。2這一觀點對研究出土文獻中的禮制內容同樣適用——“三禮”學有其既定框架、體系和內在的發(fā)展脈絡,如不了解禮學的既定框架、歷史脈絡和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名物訓詁之學,迷信出土文獻作為新資料的效用,只能是一種簡單化的思想理路和操作方式。在將來的出土文獻禮學研究中,結合扎實的禮典研究和物化禮樂研究,將是無法回避的路徑。
三、后20年(下):多視點禮制研究對先秦史研究的貢獻
“三禮”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即先秦史研究,因為它涵蓋了先秦典章制度的絕大部分內容,因此可以認為,學者們的先秦史研究實際上也是從多視點進行的禮制研究,這對于補充以往被遺忘的那些角落的歷史真相,探求先秦時期被糅合在“禮”中的國家、權力及社會各階層的存在方式具有重要意義。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禮與中國古代社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以禮制通史的形式面世,兼涉禮學,包括“三禮”文本、禮學思想、《家禮》、禮制(吉兇軍賓嘉五禮)。該書第一冊為先秦部分,分別為殷代、西周、春秋、戰(zhàn)國4章,殷代章從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材料出發(fā),分析了殷代祭禮的特點、細節(jié)、禳祓之祭及鬼神崇拜,并從“祊”看殷人的廟祭,還有花東甲骨所反映出的殷代祭祀動機,并從殷墟“比某”卜辭看商代國家形態(tài)。西周章從周公廟遺址發(fā)現(xiàn)“寧風”卜甲,考察了西周早期對殷禮的繼承,以及周承殷制的其他佐證,還考察了內外服制度下的貴族等級體系和五等爵制的真實面貌。春秋章考察了春秋霸主政治與周禮、春秋時期的用鼎制度,以及春秋之“禮書”、春秋之禮義。戰(zhàn)國章以禮學思想的產生、儒家禮治的內容為核心考察了禮制變革、《周禮》成書等和戰(zhàn)國社會變動的關系?!抖Y與中國古代社會·先秦卷》利用考古和古文字新資料不遺余力,在許多專題上,比如商代祭祀、西周五等爵制有獨特創(chuàng)見,然而禮制研究畢竟是一個包含眾多子課題的宏大課題,因此顯得較為零散,系統(tǒng)性稍弱。比如禮學文本的出現(xiàn)及集結過程基本沒有涉及,僅涉及了春秋的禮書和禮義,還有物化禮樂制度的成形和消長亦為闕如,這些都是后來再撰寫先秦禮制史時的學術增長點所在。
下文分禮典、物化禮樂、具體典章制度三方面,對先秦禮制研究成果予以介紹。
(一)對周代禮典的研究
周代的冠、婚、喪、祭、朝聘、宴饗、鄉(xiāng)射等吉禮承擔著重大的政治功能,在當代,對周代具體禮典的研究早已從禮學訓詁中獨立出來,成為歷史學研究的一部分,學者們利用近年新出的資料對先秦禮典做了各層面的研究。首先是關于周代禮典的綜括性論述,這方面有胡新生《周代的禮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考察了周代拜禮、冠禮、婚禮、飲酒禮、射禮、殯禮等禮典涉及的細節(jié)和步驟,以及被包括進整體禮儀體系的儺和部分巫術,并考察了作為各種禮典實錄的《儀禮》的史料價值、地域色彩等。具體到各種禮典,祭祀禮方面的代表作有劉源《商周祭祖禮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該書立足于甲骨資料,對商周祭祖儀式的類型、儀式內容、過程及商周祭祖禮反映的祖先觀念、社會關系等做了深入研究,對學界一直承襲的“祭名”說提出了反思,用更為貼切的“祭祀動詞”來歸類商代的各種祭祖禮,并對甲骨、金文、傳世文獻中的祭祖常祀、臨時祭告做了考察,尤其利用了花園莊東地卜辭的最新資料,是直至目前商代祭祖禮領域研究的前沿性成果。郭善兵《中國古代帝王宗廟禮制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對先秦至隋唐的帝王宗廟禮制做了考察,是關于中國古代前半段宗廟制度較早的通敘性專著。
兇、賓、軍禮研究包括:萬麗華《<左傳>中的先秦喪禮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對《左傳》中先秦喪禮的各環(huán)節(jié)(臨終、始死、小斂、大斂、成服、入葬、葬后)做了考察,并指出事死如生、等級森嚴是葬禮制度的基本特征。朝聘宴享禮典方面,李無未《周代朝聘制度研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通過出土銅器銘文、考古發(fā)掘遺址、傳世文獻等,從整體上對周代朝聘制度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揭示了西周朝聘制度的基本面貌與主要特點。周聰俊《饗禮考辨》(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11年)考證了饗禮的整個過程;李志剛《周代宴饗禮的功能》(《古代文明》,2012年第3期)論述了饗禮的功能。軍禮方面,袁俊杰《兩周射禮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3年)以70多萬字的篇幅,充分利用甲骨、金文資料,結合傳世文獻,對殷商射禮的性質、功能、特點與發(fā)展階段;傳世文獻及西周金文中的射禮的過程、場所、儀式內容、參加人員及其身份等作了詳盡考察,并且討論了春秋時期射禮的種類、演變特點,投壺禮及其與射禮之流變關系,還利用戰(zhàn)國時期人物畫像紋射禮圖案分析了戰(zhàn)國射禮與東周禮書所記射禮之異同,該書充滿了實證性個案復原研
究,是直至目前先秦射禮研究專精兼?zhèn)涞募蟪勺髌?。任慧峰《先秦軍禮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一部分研究戰(zhàn)爭前(告祖、宜社、類上帝、授斧鉞、授兵與治兵、祃祭)、戰(zhàn)爭中(觀兵、吹律聽聲、致師、軍容、守城之禮)和戰(zhàn)爭后的各種軍禮(振旅、飲至、策勛與數(shù)軍實、戰(zhàn)敗之禮),盡可能地復原儀式的細節(jié);第二部分討論軍旗及與軍禮有關的射禮、射禮、釁禮、軷祭、儺禮;第三部分探尋軍禮的起源及衰亡,在前文考證基礎上對軍禮進行整體性思考,該書是迄今對先秦軍禮最翔實的研究論著。
嘉禮部分,林素英《論鄉(xiāng)飲酒禮中詩樂與禮相融之意義》(《井岡山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對鄉(xiāng)飲酒禮中的詩、樂與禮相融之意義作了考察,認為鄉(xiāng)飲酒禮之主要過程包含正禮、旅酬以及第二天的賓拜謝主人、主人慰勞司正等后續(xù)發(fā)展三部分,并認為鄉(xiāng)飲酒的飲食之禮,藉由詩樂等文學藝術活動之熏陶達到催生禮樂社會之功能。戴龐海《先秦冠禮研究》(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追溯了冠禮研究的歷史、現(xiàn)狀和人物,考證了夏商周天子諸侯大夫冠禮以及女子笄禮的功能與特征,及其對日本、韓國的影響。張聞捷《包山二號墓漆畫為婚禮圖考》(《江漢考古》,2009年第4期)結合“三禮”等文獻記載,對包山二號楚墓一件彩繪漆奩蓋壁上繪的一幅寫實性人物車馬圖中的服飾、車馬、禮節(jié)等進行了詳盡的考證,推斷其應是周代的婚禮之圖,反映《儀禮·士昏禮》中所記載的六項禮節(jié)。
從以上成果看,訓詁學已不是禮學研究的唯一方法,訓詁色彩不似古人那樣濃重而徹底,而是消融在歷史學的典章制度研究中,這是重大的進步,為將來更全面、理性地考察先秦古禮奠定了堅實基礎。
(二)關于周代物化禮樂和涉禮政治制度的研究
1,物化禮樂的研究
周代的物化禮樂制度是用物品等級來表現(xiàn)“禮”的形式。這方面的成果有的繼承了古人辨析名物的路子,如周聰俊《三禮禮器論叢》(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11年)收集了他的“三禮”禮器相關論文《殷周禮制中醴及醴器研究》、《儀禮用鉶考辨》、《匡器辨》、《再論簠莆異實說》等,以傳世文獻典籍結合考古學與古文字學之成果,針對殷周醴及其相關酒器深入探討,并對前賢時修紛歧異說詳加論辨。吳十洲《兩周禮器制度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分析了禮器制度之來源與形成,先周、西周的禮器,禮器制度的社會功能及其與政治制度、家族宗法之間的關系,東周禮書中的禮器制度和組合形式、隨葬禮器中的玉器、青銅容器、樂器、車馬器、棺槨制度等等。鄭憲仁《野人習禮——先秦名物與禮學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收錄作者的18篇論文,涉及到前人對“三禮”名物的研究、銅器銘文所見的聘禮、《儀禮·聘禮》儀節(jié)的討論等,還有4篇銘文考釋。另外,考古資料的日新月異刺激了周代物化禮樂研究,用考古學方法進行的有關研究成果層出不窮,高崇文《古禮足征:禮制文化的考古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涉及到都城形制、楚式銅器反映的禮制、殉葬制度、喪葬禮俗、棺槨制度、西漢車馬殉葬制度、黃腸題湊等,對牽涉禮制的有關考古資料進行了深入剖析,力圖厘清古代禮制的整體存在及區(qū)域性變動過程,也體現(xiàn)出了考古學者在研究禮制中的物化禮樂時具有的獨特優(yōu)勢。
周代的物化禮樂制度有一些領域問題比較集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用鼎制度和青銅編鐘研究,下文予以簡要介紹。
(1)用鼎制度研究
周代用鼎制度是禮制的重要表現(xiàn),在這方面,俞偉超、高明40年前撰寫的《周代用鼎制度》(《北京大學學報》,1978年第1、2期)基本理清了周代用鼎制度的發(fā)展脈絡。林沄《周代用鼎制度商榷》(《史學集刊》,1990年第3期)對該文一些觀點提出了商榷,認為傳世文獻記載的有關用鼎制度的記載互有矛盾,只反映東周以降的實際行為或見解。在新時期,張聞捷《周代用鼎制度疏證》(《考古學報》,2012年第2期)結合近年大量新出資料在俞文基礎上做了深入闡發(fā),嘗試從鼎中盛放物品的角度來重新探討鼎的分類方法和鼎制組合(正鼎、陪鼎),進而分析用鼎制度在周代的變化過程。作者將鼎分為(陪鼎、铏鼎、鑊鼎、升鼎、羞鼎)并探討它們用在諸侯、卿大夫、士等不同階層時的數(shù)目降殺,認為中原地區(qū)周代用鼎制度可分為西周、春秋、戰(zhàn)國3個大的階段,南方楚墓中的鼎可分為祭器和食器兩套,戰(zhàn)國階段主要通過鈕的形制來劃分鼎的類別,遠比中原地區(qū)要規(guī)整和嚴謹,從考古材料可以看出《儀禮》中有關用鼎制度的記載應主要參考中原地區(qū)的禮制實踐情況,而與南方楚國無涉。
在此基礎上,各地區(qū)的用鼎制度都有學者進行考察。劉穎惠、曹峻《周代中原用鼎制度變遷及相關問題探討》(《殷都學刊》,2016年第3期)考察了周代中原地區(qū)用鼎制度的變遷,認為中原用鼎情況反映了鼎的使用與封國實力、性別差異、多元文化等因素有關,西周早中期的貴族墓葬(天馬-曲村北趙晉侯墓地、上村嶺虢國墓及寶雞國墓等)已存在以鼎的使用及鼎數(shù)多少來象征和區(qū)分貴族的身份等級,可以認為此時用鼎制度已經(jīng)出現(xiàn);西周晚期各封國用鼎制度出現(xiàn)使用形制和紋飾相同、大小相次的列鼎,并有形制、紋飾、大小完全相同的列簋,這種規(guī)范的列鼎標志著周代中原地區(qū)用鼎制度的成熟。從春秋晚期直至戰(zhàn)國早期,用鼎制度延續(xù)前一階段的“列鼎”形式,且在鼎制組合上有所創(chuàng)新,形制和紋飾也表現(xiàn)出多元文化因素的特征,鼎制在東周由制度完備到后期衰落這一轉變是因為社會文化的多元與開放。梁云《周代用鼎制度的東西差別》(《考古與文物》,2005年第3期)認為,周代用鼎制度的東、西差別主要指秦和東方六國在用鼎制度方面的差別。春秋至戰(zhàn)國早期的秦墓所出的銅列鼎跟東方國家(如晉)墓葬所出的相比普遍為實用器;而秦墓中的祭器只存在于大夫以上級別的墓中,士以下級別的墓皆隨葬微型化的銅禮器。東方諸國墓葬在用鼎制度方面走了一條維持周禮框架的連續(xù)性道路,秦在商鞅變法后直接顛覆鼎制舊傳統(tǒng),徹底破壞了用鼎制度。陳藝冠《鐘離國禮制初探》(《中原文物》,2016年第3期)從近年來蚌埠雙墩M1、鳳陽卞莊 M1和鳳陽喬澗子M2等春秋中晚期鐘離國墓葬資料出發(fā),分析了先秦時期淮河中游的小國鐘離國的禮器組合和用鼎制度,其禮制文化既吸收了中原地區(qū)的因素,又有本地特色,還深受楚文化的影響,其用鼎制度存在一
個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底層貴族的葬制、隨葬品等與中原地區(qū)較為接近,楚國對鐘離國禮制的影響似乎僅限于上層社會。張聞捷《試論楚墓的用鼎制度》(《江漢考古》,2010年第4期)考察了楚墓的用鼎制度,通過禮制文獻、遣策、器銘以及出土實物等的考察,認為楚系高等級貴族墓葬中普遍出現(xiàn)的兩套正鼎并非是人器和鬼器,而應分別屬于祭器和食器兩類。祭器一組仿效周制卻并不徹底,食器一組則沿用自身的偶鼎制度。戰(zhàn)國時期主要通過紐的形制來區(qū)分這兩類鼎,春秋時期雖然遵循同樣的分類原則,但亦有細微的差別。
直至目前,張聞捷的專著《楚國青銅禮器制度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以考古發(fā)現(xiàn)的楚墓資料為基礎,結合出土簡牘及禮制文獻探討楚國青銅禮器的使用情況,從楚國用鼎制度、粢盛器制度、酒器制度、盥洗器制度等方面來梳理楚國青銅禮制的形成、發(fā)展、演變過程,再通過文化的比較分析方法探討楚地與中原、關中、齊魯?shù)鹊貐^(qū)禮器制度的異同,從器用制度的角度來認識禮制文獻的創(chuàng)作時間、地域等相關問題,是目前該領域最前沿的研究。
(2)青銅編鐘研究
改開40年來,音樂考古學的迅猛發(fā)展,對于弄清古代音樂(尤其是復雜的先秦編鐘系統(tǒng))的樂律構成,青銅鐘、镈的鑄造技術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在搜集資料、形成體系方面有開創(chuàng)之功;王子初《中國音樂考古學》(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分史前、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秦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7個階段介紹了各種樂器的情況和音樂性能,具有學科奠基性質。樂律學是音樂考古學的靈魂,經(jīng)過音樂考古學家們對出土樂器實物進行科學分析,失傳數(shù)千年的先秦樂律學及其技藝開始重見天日,早在上世紀80年代,黃翔鵬就在《均鐘考——曾侯乙墓五弦器研究》(上、下)(《黃鐘》,1989年第1期)中考證了曾侯乙墓出土的五弦器的用途,認為它就是古代的盲樂師專用于調鐘的律準——均鐘。黃翔鵬還在《先秦編鐘音階結構的斷代研究》(《江漢考古》,1982年第2期)一文中對先秦編鐘音階結構作了斷代研究,
認為在按照年代順序編排先秦編鐘時,可以看出編鐘音階規(guī)范化的過程,以及音階設計由簡到繁——由四聲、五聲、六聲,漸進到半音階的全部過程。
在樂律學基礎上,以編鐘為核心的先秦樂器的綜合性斷代研究正在進行,這項浩大的工程主要由王子初培養(yǎng)的一批博士完成,他們在樂律構成、編鐘鑄造及音樂性能、區(qū)系分析方面各有特長。王子初《我們的編鐘考古》(《中國音樂學》,2012 年第4 期)對他們的工作做了介紹。孔義龍《弦動樂懸:兩周編鐘音列研究》(北京: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提出,西周編鐘的音列是以一弦等分時所產生的節(jié)點音為依據(jù)設置的,這一現(xiàn)象可追溯至晚商,延續(xù)到春秋早期。兩周之際,隨著正鼓音音列對變聲的安排,以及側鼓音趨向規(guī)范,編鐘音列逐步實現(xiàn)著旋宮轉調的理想。王清雷《西周樂懸制度的音樂考古學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對西周樂懸的用器制度、擺列制度和音列制度進行考察,梳理了西周樂懸制度的形成、發(fā)展、成熟、完善的過程。馮卓慧《商周镈研究》(新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對镈的起源及其相關問題進行了全面的音樂考古學研究,認為在中原文化對镈進行“收編”以后,镈的形制、紋飾、組合等以“禮”為核心的外在特征都逐步隨著其以“樂”為內涵的音樂表現(xiàn)能力的提高而變化,镈在金石之樂走上向大型組合化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扮演了不可忽略的重要角色。王友華《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2009年博士論文),以“先秦大型組合編鐘”為核心,描繪了一幅中國青銅時代興盛一時、影響中國三千年的“禮樂”宏圖。王友華還在其《先秦樂懸中镈的編列分析》(《中國音樂》,2010年第1期)中,對編鐘的編列、音列、組合、禮樂功能4個問題作了剖析,歸納出了大型組合編鐘的演進歷程,并在此視角下描述了先秦禮樂制度的興衰歷程。邵曉潔《楚鐘研究》(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0年)對楚鐘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指出楚鐘在先秦編鐘中分布范圍最廣,歷經(jīng)年代最長,數(shù)量最多,音樂性能最為完善,曾侯乙鐘是中國古代編鐘發(fā)展到高峰時期的代表,其保存完好的音響和樂律銘文顯示了極富
邏輯且未見于文獻的樂律體系。文章通過對楚鐘形制、紋飾、銘文的具體分析,較為系統(tǒng)地歸納了楚鐘所具有的特征及其演變過程,提出了楚鐘發(fā)展歷史分期的認識,還對西周甬鐘的來源及其與西周禮樂制度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做了深入剖析。
在以上所有這些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王子初《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鐘磬的音樂考古學斷代之二》(《中國音樂學》,2007年第1期)對青銅樂鐘進行了音樂學斷代,主要涉及:1.與樂鐘演奏方式相關的結構設計;2.與編鐘音樂性能相關的內部結構特征;3.編鐘調音的磨礪手法;4.編鐘的音列音階結構。王子初認為,西周建立樂懸制度時,用南方大鐃的形制為基礎,逐步創(chuàng)制了甬鐘,新干镈是3000年前揚越人的發(fā)明。入周后,镈為周人建立于中原的政權所吸收采用,出現(xiàn)了中原形制的镈,然后出現(xiàn)編镈。但編镈的音響性能遠遜于編鐘,雙音性能更是不佳。晉侯蘇編鐘全套16件并非同一個時期的產品,應該是自西周初期恭王世的百余年間經(jīng)過兩次增擴而形成的。晉侯蘇鐘產生的時代正是西周甬鐘重要的變革時代,編鐘的音梁(后期發(fā)展為板塊狀音塬)的出現(xiàn)在編鐘斷代上有重要意義。音梁技術是與其雙音技術同長共消的。戰(zhàn)國時期出土的編鐘、編磬為數(shù)眾多,在喪葬排場和規(guī)范方面,鐘磬樂懸層出不窮,只是這些樂懸中的編鐘“明器”泛濫,真正可用于演奏的實用器反而屬于少數(shù)。這些編鐘的作器者已經(jīng)不是世代造鐘的鳧氏家族,大多是就地取材的陋工拙匠,胎薄如紙,音樂音響的性能更談不上了。王子初《石磬的音樂考古學斷代》(《中國音樂學》,2004年第2期)還對先秦石磬進行了音樂考古學斷代。
與此同時,許多音樂考古學者對各地出土的編鐘、編镈個案進行了考古斷代和測音分析,涌現(xiàn)出多篇學位論文或期刊論文。朱曉芳《山東地區(qū)兩周樂鐘研究》(山東大學2013年博士論文)對山東地區(qū)兩周的甬鐘、镈鐘、鈕鐘作了考古學斷代和測音分析,并研究了兩周樂懸制度的演變,以及魯?shù)夭煌貐^(qū)音樂文化的特征。楊文勝《中原地區(qū)兩周隨葬青銅禮樂器制度研究》(鄭州:大象出版社,2016年)內容包括:周人隨葬青銅禮樂器制度溯源、東周中原地區(qū)隨葬青銅禮樂器形態(tài)特征、東周墓葬隨葬青銅禮樂器組合與墓主等級身份、周人隨葬樂器制度與禮樂文明、隨葬青銅禮樂器制度與兩周女性社會地位,對大量考古資料作了分類整理。還有一些碩士論文也值得注意,包括:孫文瀟《山東兩周編鐘的音樂考古學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2012年);焉瑾《河南所見東周紐鐘的音樂考古學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2014年);汪沐溪《遼寧地區(qū)鐘磬的音樂考古學研究》(沈陽音樂學院,2012年);毛悅《西周早期編鐘的音樂考古學研究》(天津音樂學院,2016年);任宏《晉侯墓地出土樂器的音樂考古學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2008年);馮偉《皖南商周青銅樂器研究》(安徽大學,2008年),等等。相關的期刊論文還有鄭祖襄《兩套新鄭出土編鐘的樂律學分析》(《中國音樂學》,2006年第2期)、向桃初《南方系統(tǒng)商周銅镈再研究》(《南方文物》,2007年第4期)等等。這些研究已經(jīng)逐漸構成了一個對從先周到東周末期青銅編鐘演變軌跡比較完整的研究系列。
樂懸制度是體現(xiàn)鐘磬音響和貴族身份的專門方式。曾侯乙編鐘發(fā)現(xiàn)后,李純一《曾侯乙墓編鐘的編次和樂懸》(《音樂研究》,1985年第2期)對其樂懸作了研究。此后隨著編鐘資料的增多和音樂考古學的展開,編鐘樂懸研究逐漸深入。黃敬剛《從曾侯乙編鐘看古代曲懸與軒懸制度》(《黃鐘》,2009年第2期)認為曾侯乙編鐘和編磬為三面曲尺形,即軒懸;用編磬擺放代替的一面,形成三面,即鄭注引鄭司農云“軒懸,三面,其形曲”。王友華《西周前期黃河流域甬鐘用制分析——兼析西周前期樂懸制度的演進軌跡》(《中國音樂學》,2009年第4期)對西周前期黃河流域的甬鐘及樂懸制度演進做了分析,他還在《再談西周穆王時期的樂懸制度改革》(《中國音樂學》,2013年第1期)一文中提出,西周穆王時期進行了樂懸制度的改革,包括甬鐘用制形成了4件組編列以及音列規(guī)范的改革。白國紅《從樂懸制度的演變看春秋晚期新的禮制規(guī)范的形成——以太原金勝村趙卿墓為切入點》(《文物春秋》,2006年第4期)依據(jù)典籍文獻,結合太原金勝村趙卿墓出土的考古資料,以春秋晚期樂懸制度的變化為切入點,認為春秋時期的各級貴族在“禮制”上只是順次對其上一級貴族實行了反動,僭越了上一級貴族的禮制,并將之習慣化,最終將其固定下來。任宏《對兩周時期樂懸“僭越”現(xiàn)象的認識》(《樂府新聲》,2014年第4期)認為,從出土材料所展現(xiàn)的周代樂懸制度的演變情況來看,宣王時期的虢仲的樂懸編列方面出現(xiàn)突破,采用甬鐘、鈕鐘和石磬的組合,同出禮器用到9鼎制;時處兩周之交的晉文侯的樂懸音列方面出現(xiàn)突破,采用五聲結構。相比而言,虢鐘的樂懸規(guī)格比較高,有僭越的可能。中央級官員的樂懸材料可以從擔任司徒屬官的虞林單逨的樂懸得到體現(xiàn)。從銘文、形制得知單逨可能用到甬鐘8件,說明宣幽時期的樂懸規(guī)格演進仍保持著正卿鐘、磬兩面擺放,朝廷大臣單類、單面擺放的規(guī)范。邵曉潔《楚樂懸鉤沉》(《黃鐘》,2009年第2期)對楚樂懸作了研究,認為楚樂懸擺列基本同周制,但其具體方向與楚俗的方位觀密切相關;春秋中期至春秋晚期之間,大夫級墓葬的編鐘配置為9件紐鐘與8件小型編镈,進入戰(zhàn)國時期后,同為大夫級墓葬的編鐘配置數(shù)量明顯增多,楚鐘件數(shù)的多少與音樂的發(fā)展以及不同歷史時期的用樂規(guī)范相協(xié)調,楚鐘音列與楚鐘件數(shù)的變化相輔相成。此外,傳世文獻亦有提到樂懸的,《詩經(jīng)》的《靈臺》、《有瞽》以簡潔的詩歌語言描述了樂懸的享樂者、奏樂者,樂懸構件、懸掛樂器以及配飾方面的內容。劉莎《<詩經(jīng)>樂懸篇什管窺》(《音樂探索》,2015年第2期)通過對文獻的爬梳,窺得樂懸組件“栒”的缺位及原因,對詩中的樂懸編列數(shù)量以及懸鼓尺寸大小進行了推測,對“賁鼓”“鼉鼓”實屬一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張聞捷《周代葬鐘制度與樂懸制度》(《考古學報》,2017年第1期)對兩周葬鐘作了研究,認為墓葬所見鐘與墓主人生前演奏的樂懸無論在組合、音列及陳列方式上都有所不同,葬鐘幾乎只見一虡陳列,并依身份等級有三列、兩列、一列之別,跟《周禮》所記多面多堵之制不同。且編鐘之數(shù)又因時代而不同,西周時期多采用不同形制的樂鐘拼湊成組編鐘,東周之世則多用一類編鐘,以甬鐘代替镈鐘或以甬鐘代替鈕鐘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且樂鐘隨葬要考慮墓葬空間,兩周時期將樂鐘從鐘虡上取下疊置或套置隨葬,或對鐘簴進行重新調整,形成特別的折曲鐘虡,足以說明葬鐘選擇的隨意性和墓葬空間的限制。
(3)其他物化禮樂研究
除了列鼎和編鐘之外,體現(xiàn)禮制等級的物化禮樂還有很多,城墻宮室制度為其中之一。在這方面,考古遺址發(fā)掘提供了第一手資料。李季真《鎬京西周禮制建筑探析》(《文史博覽》,2016年12月)對西周鎬京遺址中的禮制建筑作了研究,該遺址位于陜西省西安市長安縣灃河中游東岸的斗門鎮(zhèn),目前主要發(fā)掘了五號宮室建筑基址,考古勘查該宮室的夯土臺基總面積為 3393平方米。五號宮室建筑基址中軸對稱,方正統(tǒng)一,平面方形的核心建筑坐落于建筑群的正中方位,周圍有其他附屬的建筑圍繞,呈現(xiàn)了“眾星拱月”的格局,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對于系統(tǒng)研究西周宮室建筑制度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此外,周人明堂是極為重要的禮制構成內容,但明堂經(jīng)歷了后人多次重構,研究起來難度較大。張一兵《明堂制度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追溯了前人的研究,細致地解析并詮釋了明堂制度的基本范疇和主要功能,扼要地勾勒出明堂制度發(fā)生、發(fā)展、消亡的歷史脈絡,并解釋了其制度產生的主要動因、明堂禮的地位、大體上廓清了明堂制度與總體祭祀制度、郊祭制度、宗廟制度等其他禮制的關聯(lián),討論了古代禮制史和禮制建筑史研究中與明堂禮有關的一部分重大問題。薛夢瀟《“周人明堂”的本義、重建與經(jīng)學想象》(《歷史研究》,2015年第6期)對經(jīng)書中的“周人明堂”與鄭玄、蔡邕的闡述間的關系做了考證,認為二者無法吻合,先秦建筑考古發(fā)現(xiàn)亦不支持鄭、蔡及后世學者對《考工記》“周人明堂”的復原。早期文獻中的“明堂”有“治朝”、“太廟”和“月令明堂”三義,前二者屬“周公故事”系統(tǒng),后者出自“月令”理論。以“明堂”為專名的建筑出現(xiàn)于漢代。在汶上明堂、元始明堂與洛陽明堂的構建中,經(jīng)過儒生重新構擬,“月令明堂”理論與“周公故事”相融匯,在兩漢之際形成涵蓋兩大知識系統(tǒng)且以“月令明堂”理論為主導的新理論。該文是對先秦兩漢經(jīng)學中明堂的由來較為系統(tǒng)的清理,澄清了許多模糊的認識。
除了城墻宮室外,衣服車馬也是物化禮樂的重要組成部分。汪少華《中國古車輿名物考辯》(上海:商務印書館,2005年)結合秦始皇陵銅車馬等實物,考察了中國古車輿各部位(“輗”、“綏”、“脅驅”、“蚧”、“伏兔”)的名稱、功能,反映了新時代的名物研究方法。目前,冕服的研究伴隨著考古資料的積累也在沈從文、周錫保等前輩先生對服飾本身所做深入研究基礎上有所發(fā)展。李巖《周代服飾制度研究》(吉林大學2010年博士論文)對周代的冕服、弁服、衣裘、深衣、喪服、佩玉制度做了初步考察。以冕服為主研究禮制的成果迄今很少,隨著實物資料的增多和方法的成熟,未來可能成為一個學術增長點。
2,涉禮政治制度研究
周代的禮并非只有禮典和物化禮樂制度,還包括了班爵、分封、宗法、昭穆、五服等各種具體制度。在這方面,漢唐至清的注疏家們在“三禮”中訓詁甚詳。近20年,對這些問題的研究雖然并不活躍,但隨著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仍然涌現(xiàn)了一些值得關注的成果。
(1)五等爵制
五等爵制既是周代的政治制度,也是當時禮制的組成部分。陳恩林《先秦兩漢文獻中所見周代諸侯五等爵》(《歷史研究》,1994年第6期)認為,研究周代諸侯的五等爵問題固然要依據(jù)地下出土的金文材料,但金文材料零星不整,所以還須結合傳世文獻考察。在先秦兩漢文獻中,周代諸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的排列是有序的。文章分析了作為爵位、尊稱的“公”、“子”,認為周代諸侯五等爵在從西周到春秋的二三百年間有發(fā)展變化,小國淪落或自甘附庸,于是在文獻中出現(xiàn)了諸侯爵稱無定的現(xiàn)象。張錚也認為周代諸侯爵稱混亂。他在《論周代五等爵制與五服制》(《求索》,2007年第12期)一文中指出,文獻中對服制記載不一的情況是由于后人對“爵制”與“服制”的適用范圍和區(qū)別缺乏了解,周代五等爵與五服制是西周華夏體系宗主國對王畿外的附屬國諸侯制定的權利與義務,使這些諸侯可以在周王勢力強大時按照周王的規(guī)定維護周王室,定期覲見周王。因此五服制不乏文獻中記載的理想化成分,但確實是周代分封制中一項特殊的政治制度。劉源在《“五等爵”制與殷周貴族政治體系》(《歷史研究》,2014年第1期)一文中認為,殷周時期并未真正實行過五等爵制,他考察了公、侯、伯、子、男自殷代至春秋的使用及演變情況,從這5個名號是否單純指稱諸侯來辨析它們是否用作爵稱,進而考察殷代、西周、春秋3個歷史階段諸侯等級體系的狀況——殷周政體為內外服制,外服諸侯體系為侯、甸、男、衛(wèi)、邦伯;五爵稱中只有侯、男是諸侯稱號;公、伯、子實質上分別指年長位高者、伯長及嫡長子、族長及宗子,故廣泛用于貴族名號,并不限于諸侯的范圍。春秋時期王室衰微,內外服制瓦解,原屬外服的侯與男、與天子分庭抗禮的內服稱伯之貴族、被稱為子的蠻夷戎狄之君,及作為殷王后裔的宋公,頻繁聚集于會盟、戰(zhàn)爭等場合,經(jīng)史官記載,遂產生《春秋》中的公侯伯子男這一虛擬序列,這一序列掩蓋了殷周時期實行的內外服制及侯、甸、男、衛(wèi)、邦伯的諸侯體系,為戰(zhàn)國學者根據(jù)軍功爵制構擬五等爵、五服乃至九服等理想王制模型提供了現(xiàn)實素材。馬衛(wèi)東則在《春秋時代五等爵制的存留及其破壞》(《史學集刊》,2006年第4期)一文中簡要考察了從西周到春秋戰(zhàn)國五等爵制存留、破壞的過程。尉博博《西周爵祿制度研究綜述》(《社科縱橫》,2007年第1期)一文對西周爵祿制度的研究現(xiàn)狀做了回顧,梳理了自1900年到目前有關西周爵祿制度的論文和書籍,并對之進行了評論。
(2)宗法和昭穆制度
宗法制度研究在改革開放的前20年就開始了。近年來,這一領域的研究傾向于反思前人成果,并結合出土資料細化相關研究。安文研《周代宗法社會的君統(tǒng)與宗統(tǒng)——王國維<殷周制度論>再探討》(《學?!?,2018年第3期)認為,王國維《殷周制度論》對近百年的學術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是王國維從社會制度來理解政治制度的視角造成了對周代政治制度的誤解,并導致了此后關于君統(tǒng)、宗統(tǒng)關系的持續(xù)爭論。作者認為王國維所使用的論據(jù)并不足以支撐論點,在論證的每個步驟間都存在跳躍。他的“天子、諸侯雖無大宗之名,而有大宗之實”,“王者,天下之大宗”的結論,對此后百年間先秦史、考古學、社會史的研究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王國維正是在對周代制度系統(tǒng)、主動的誤解之中寄托了他的經(jīng)世之意,表明的是他持守于民國亂局中的文化與道德立場。丁鼎《<儀禮·喪服>所體現(xiàn)的宗法制度》(《史學集刊》,2002年第4期)考察了《儀禮·喪服》所體現(xiàn)的周代宗法制度與倫理觀念,認為《儀禮·喪服》所規(guī)定的喪服制度是為周代宗法制度服務的,對嫡長子、宗子突出尊崇,并從“天子諸侯絕旁期”考察“君統(tǒng)”與“宗統(tǒng)”的關系。高婧聰《周代宗法制度下的“母弟”》(《古代文明》,2012年第1期)認為,“母弟”在先秦文獻中一般指的是國君或宗子的同母弟,與宗子并為嫡子,地位高于眾庶子,此特殊身份使其既能在邦國政事中發(fā)揮積極作用,又可能與大宗宗子對抗,與宗子形成利益的制衡關系;母弟可以憑借其嫡子身份在無承宗人的情況下優(yōu)先成為宗子,體現(xiàn)了宗法繼承制的靈活性;周王的母弟是周初封建過程中的中堅力量,對維護王室利益起到很大作用,并影響了周代以后政局的發(fā)展。宗子與母弟關系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了周代宗法觀念的變遷。
昭穆制是與宗法制連帶的制度,體現(xiàn)了宗法制下的祖孫輩分排列。張富祥《昭穆制新探》(《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認為,昭穆制的核心是一夫多妻制下三代之間的本生關系,古文獻所見祖孫同昭穆、父子異昭穆、兄弟同昭穆等特征都由夫妻同昭穆連帶而來,體現(xiàn)在宗廟制度上即昭者恒為昭,穆者恒為穆;當太祖位次變動時,則昭列與穆列各自遞補。昭穆制的宗法基礎是貴族諸妻及其諸子均不分嫡庶,否則昭穆制即發(fā)生動搖,后世衍傳的昭穆制發(fā)生質變,已非原初意義上的昭穆制所能規(guī)范。彭衛(wèi)民發(fā)表了關于昭穆制度研究的四篇論文,其中第一篇《“昭穆制”的歷史意義與功能——婚制、宗法與家族政治摭談(一)》(《社會科學論壇》,2011年第19期)從探討家奠吊祭與婚制禮法入手,著重從“婚級制與昭穆”、“家族政治與昭穆”、“君宗之辨與昭穆”的角度進行闡釋,并認為昭穆制應當緣于兩姓氏族相互通婚且母系氏族分宗,班位在兩系中輪流變動這一根本原則,其本質在于昭穆之間互通父子,且昭與昭,穆與穆之間屬于同族,而昭穆之間分屬異族。在嚴整的宗法制度下,某一宗族內部區(qū)分昭穆,是在嚴格辨析每代父子不同輩分的基礎上確認了他們作為本宗族成員的身份,起到了凝聚本宗族成員關系的作用,因此是一項重要的政治制度,及至后代,昭穆開始異變,成為“敬宗收族”的一種禮法,開始表現(xiàn)為大宗宗子在宗族日常事務中據(jù)核心地位,并有別于君統(tǒng)之外的制度。
近年來,學者們利用新出考古或古文字資料研究周代族葬墓地體現(xiàn)的昭穆制度,如王恩田《西周制度與晉侯墓地復原——兼論曲沃羊舌墓地族屬》(《中國歷史文物》,2007年第4期)根據(jù)昭穆制度的原則,認為北趙晉侯墓地復原為9組晉侯夫妻合葬墓是可疑的,西周實行一繼一及制而非嫡長制,西周晉國世系有所遺漏。M31+M8及其以上的7對并穴墓應是具有昭穆關系的14位晉侯墓,羊舌墓地并非晉侯墓地。陳絜《應公鼎銘與周代宗法》(《南開學報》,2008年第6期)對河南平頂山應國墓地新出應公鼎銘文作了重新釋讀,進而認為西周時期乃至于春秋中期以前,大小宗之間的祭祀體系中必有一位祖神是重合的,如魯為長子伯禽代周公就封于奄者,周公為文王之子,即所謂“魯”,“文之昭也”,所以魯國的祖神體系中有文王,而周公也能鑄器祭文王,這與周王室祭祀系統(tǒng)中有文王相重合。魯三桓、鄭七穆之情況也可由此類推。魯不可能祭祀文王以上的先公,應國與毛國的神靈系統(tǒng)中不可能有文王以上的王室祖神,其他卿大夫的祭祀體系也可以由此類推,這大概就是春秋中期以前君統(tǒng)與宗統(tǒng)的真實關系,而上述這些在祖神祭祀上的重合之所,恰恰就是周代錯綜復雜的宗法關系的關鍵之所在。王暉、高芳《周代宗法組織結構新探》(《學術月刊》,2015年第10期)從西周春秋時期的廟制出發(fā),考察了周代的宗法組織結構。西周春秋時期近親廟制為“三廟制”(曾祖、祖父、父考)三世,西周春秋時期的“五世”是指去世“三世”父祖曾三代加上還在世的“二世”子孫;見之于《禮記》等古文獻的戰(zhàn)國后儒所說宗族組織有高祖、曾祖、祖父、父考四世,見之于《禮記·王制》以及鄭玄等漢儒所說的五世,這些說法完全不符合西周金文以及反映西周春秋歷史的早期文獻。根據(jù)西周金文和早期文獻,其實只有近親“三廟制”(父祖曾);如春秋時秦國,不管是考古發(fā)現(xiàn)所見鳳翔縣馬家莊秦都雍城“品”字形的三座宗廟遺址,還是春秋早期秦公镈銘文所說“文公、靜公、憲公”,還是《左傳》成公十三年所說“秦三公”是秦穆公、秦康公、秦共公,都反映了近親曾祖父、祖父、父親是處于不斷變遷的過程之中,但皆只有三世,這種“三廟制”也與西周春秋時期宗族組織結構的變化規(guī)則完全一致。
以上是周代禮制中涉禮政治制度的研究。在新出考古資料的刺激下,目前這一領域中的某些制度研究又有局部推進,但是對周代典章制度進行比前人更上一層樓的、既精密又系統(tǒng)化的研究,尚需在“三禮”訓詁研究和歷史學、考古學研究徹底融合的情況下才能展開,這也是未來先秦禮學和禮制研究的趨勢所在。
結 ? 語
本文對改革開放40年以來先秦禮學和禮制的研究狀況做了回顧和總結。40年來,“三禮”學研究承乾嘉之余緒,不斷傳承,對“三禮”的點校、注釋、譯注的成果層出不窮,出土文獻中跟禮相關的內容(如清華簡《耆夜》、上博簡《內禮》等)對“三禮”研究和先秦禮制研究發(fā)揮了顯著作用。這40年來,從歷史學角度對先秦禮學的研究大幅度擴展,方法正在兼博更新,“禮俗”研究不斷展現(xiàn)新的內涵,考古發(fā)現(xiàn)刷新了此前可利用資料的數(shù)量和體系。學者們從這些新視角、方法、資料出發(fā),在廓清“禮”的各種組成部分(禮典、物化禮樂的各種構成)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極大推進了先秦政治制度、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研究。因此,雖然經(jīng)學體系在20世紀初就已瓦解,“三禮”內容各有所歸,但是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實證方法提供的強大認知手段促進了先秦禮制各個點的全方位式研究。目前所見,雖然某些細節(jié)確有“碎片化”之虞,先秦“禮”的全貌和前后動態(tài)演變仍未全盤浮現(xiàn),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現(xiàn)代實證方法完全可以讓我們有能力客觀而具體地認識古代的禮,因為經(jīng)學中包含的一些科學的認知手段并沒有瓦解,而是融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方法和范式中。而且,新的認識禮、研究禮的學術手段也在形成中。比如,巫鴻先生提出的“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1在用來觀察禮典時可以提高可視性。另外,從歷史人類學的視角做先秦禮制研究剛剛起步,也有非常廣闊的空間。隨著歷史學研究方法的深度變化和各種范式的繼續(xù)引入,未來的先秦禮制研究必將呈現(xiàn)嶄新的面貌。
[作者楊英(197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北京,100732]
[收稿日期:2019年1月10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