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亞爾·艾斯凱爾森
住所背面有條小路通往樹林,這條路在擋風(fēng)門后六十米處折向右邊,東南方向,消失在樹叢中,這兒主要是片闊葉林。
英格麗·朗格巴克坐在廚房的桌子旁,一邊抽煙一邊讀報。廚房有扇窗面向樹林和小路,有一次她從報紙上抬起目光時,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站在小路開始轉(zhuǎn)彎的位置。這是五月,樹上的花蕾漸漸綻放。那個人影很安靜地站著。是個男的。她已經(jīng)見過他一次了,在四天前,在同一個位置,半隱在樹干之間。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得很清楚了。
英格麗·朗格巴克靜靜地坐著,看著他。她猜他看不到她,卻不能肯定。無論如何他看不到我在看他,因為我看不到他是不是在看我。
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diǎn)半,天上有云,沒有影子。
她看不太清楚那人,如果在城里的街上遇到他,也認(rèn)不出他來。四天前她也沒把他看得更清楚,盡管如此,她確定這是同一個人。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看了他兩三分鐘之久;然后他轉(zhuǎn)身走了。
英格麗站起來,走到窗前。她想:我應(yīng)該早點(diǎn)兒這么做的,那樣他就看得出我看到他了。
英格麗·朗格巴克的父親西威爾特·卡爾森七十六歲了,正躺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他討厭這寂靜,感覺時間靜止了。也許沒人在家,那樣的話他就能下樓到客廳里去,聽收音機(jī)里的聽眾點(diǎn)歌節(jié)目。他下樓梯下到一半時,英格麗從廚房里走出來了。
“這么安靜,我以為大家都出去了呢。”
“我煮了咖啡?!?/p>
他打開收音機(jī),到窗邊坐下,目光越過田野,望向城市。英格麗拿來報紙。他說:“反正上面也沒什么新鮮事?!?/p>
“你怎么知道?”
“哼?!?/p>
過了一會兒,她把咖啡端來時,他說:“彥斯·旺格死了?!?/p>
“你看吧。”
“什么?”
“上面還是有新鮮事的。”
她還沒說出口,就已經(jīng)感到抱歉了。
“抱歉,爸爸?!?/p>
“哼?!?/p>
她走進(jìn)廚房,望向窗外的樹林。奇怪,來這個地方兩次,她想。她套上一件藍(lán)色針織外套,衣服本來掛在門邊,然后穿過防風(fēng)門出了屋子。她三十九歲。她慢慢走,仿佛不經(jīng)意地順著小路前行,仿佛有人盯著她似的。她很清楚他剛才站在哪兒,于是在那里站定。她望向房子,往廚房窗戶里看。她看不清楚自己坐過的椅子,那人不可能看得到她。她打算再往樹林深處走走,這時她看到腳旁有個煙頭。這沒什么特別,她看到他站在這里,他大可以抽煙的。可后來她又發(fā)現(xiàn)了兩個煙頭。三支都是帶濾嘴的香煙。三支就太多了,盡管如此她沒再往前走,而是按原路返回,這回走快了些。三支太多了,最多兩支,一支是今天的,另一支是最近的,可不該是三支。她把針織外套掛到門邊的老位置上,在水龍頭下洗干凈雙手。
烏妮·朗格巴克到七月份就十七歲了。她倒希望自己歲數(shù)更大一些。
她騎著自行車往院子去時,看到窗后的外公,她也透過廚房窗戶看到了母親,母親正打開防風(fēng)門。她穿過走廊,直接上樓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她滿懷希望,卻也害怕。自八天前起她就害怕。她拉開拉鏈,把緊身長褲褪到膝蓋,查看。好??!親愛的上帝啊,好!有血!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卻也足夠了。她站在房間中央,穿著絎縫夾克,長褲和內(nèi)褲褪到膝蓋處,睜大雙眼,張開嘴巴,無聲地笑了。
英格麗·朗格巴克躺在床上,想他,她的枕邊人,他整個星期都在北方一百二十公里外山谷里的建筑工棚過活,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他。她不知道為什么。因為田地收入不能再供應(yīng)生活而不得不放棄農(nóng)田,這自然是不好的,可這不會是全部原因。他變得那么沉默陰郁,每當(dāng)她試著接近他,他就避開,仿佛要對她大發(fā)雷霆似的。前陣子她甚至覺得,他很可能對自己大發(fā)雷霆,特別是自上次他想跟她睡覺以來,那是差不多兩個月前的事了,她當(dāng)時感覺自己被強(qiáng)奸了,那么生硬冷酷,而且很疼,不僅是身體上的。她小聲地抱怨,過了一會兒,他從她身體里抽出,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說:“好吧,如你所愿?!?/p>
她試著揮去這些想法,想要睡覺,快十一點(diǎn)了。窗簾拉上了,屋子里漆黑一片。臥室在一樓,朝南。她合上眼睛,看到亮如白晝的圖景,它們來了又去,攔住睡眠的腳步。有一回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三個煙頭,于是想到,自己觀察他時,確實(shí)是看到他在抽煙。
早上下雨了。西威爾特·卡爾森輕手輕腳地下樓,煮上咖啡。他已經(jīng)系上了領(lǐng)帶,因為要進(jìn)城?,F(xiàn)在他只喝咖啡,等下在農(nóng)民協(xié)會吃個夾餡面包。他會在那兒遇到薩爾沃森、漢森和施維斯蘭德,如果他們也去的話。沒準(zhǔn)兒還能碰到別人。旺格不會去了。
烏妮下樓來,又困又陰沉;他不跟她說話,不給她添堵。在她給自己上學(xué)要帶的面包涂醬料的時候,英格麗叫她過去。她把包裝油紙放到兩片面包之間。
“她叫你了。”他說。
就跟她剛才沒聽見一樣!她穿過客廳,打開臥室的門。
“什么事?”
“你帶雜志嗎?”
“哪幾本?”她問,雖然她是知道的。
“你肯定知道。每次都是那幾本。到可可罐子里拿錢吧?!?/p>
烏妮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是,雜志不是好讀物,里面滿是逃避現(xiàn)實(shí)的東西,所以看雜志的首先是受教育程度很低的婦女。有一回參議教師托爾普(那混賬?。┱f,無論誰家父母看雜志,都要通報一聲,可是還沒等到追加要求,約翰·松德就叫道:“別聽他的,那不關(guān)他的事!”
英格麗獨(dú)自一人,這時是八點(diǎn)四十五。她站在客廳窗前,目光跟隨著自己父親的背影,他正沿著院子里的小路往外走,舉著一把黑雨傘??蓱z人,她想,不過是半心半意的,差不多主要是出于責(zé)任感,畢竟他跟他們一起住在家里,這不合她的意。不是因為他過得艱難,而是因為他是她的父親。
幾個小時后雨停了。于是英格麗走出屋子,關(guān)上門。她感覺自己在做什么不該做的事,然而她只是想去趟科爾斯維卡1,秋天以來她就沒去過那兒了。煙頭還在,自然。哎呀,你只是想去海灣轉(zhuǎn)轉(zhuǎn),她對自己說。她順著船庫的小路走到頭,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望向克瓦爾島前安靜的海,慢慢地原路返回,在通往約特蘭德的岔路口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xù)往前走。她想: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
周四下午,托爾比約恩打來電話說,他周末要帶一位同事回家。這聽起來不像托爾比約恩。他說話討喜,這也不像他。英格麗想,他喝醉了。
第二天晚上,他們在接近六點(diǎn)半時到了,跟說好的一樣。她已經(jīng)擺好了客廳的桌子,晚飯也快做好了。他叫克里斯蒂安,他的姓她沒聽明白。他的樣子跟她想象的不同,要年輕得多。她試圖讓自己舉止自然,卻感覺自己沒能做到。她把啤酒放到桌子上,說,等著開飯的時候,兩位可以先給自己倒上一杯了。這時托爾比約恩說自己突然想起來,他車?yán)镞€有一瓶烈酒呢,他去拿來。英格麗喊自己父親下樓,烏妮在城里,在一位女友家。
他們又吃又喝,大快朵頤。托爾比約恩給克里斯蒂安講自己租給一位鄰居的田地,他指著窗戶,把田地指給他看。那些都是他的,此外還有好些,可這些不夠,不再夠用了。在建筑工地上他掙得要多一倍,這世界真是黑白顛倒。大家都搖搖頭,附和他的話,他們的眼睛都閃閃發(fā)亮了,說話也不重了,就連西威爾特都不唱反調(diào)了,有一次他甚至說:“啊呀,多愜意啊?!?/p>
英格麗看到,酒精是如何把托爾比約恩的性子變得柔和的,還令他看上去更年輕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他了,這讓她斂神了片刻,可她想高高興興的,就把幾個不成形的念頭撇開了。
之后,他們環(huán)坐在客廳的桌子旁,興高采烈地說話,聲音相當(dāng)大。克里斯蒂安談起工地上的工作,還有工棚里的夜晚,英格麗不斷請他多講,這讓他越發(fā)有興致;聽過自己從托爾比約恩嘴里套出來的只言片語后,她感覺,他和克里斯蒂安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生活,委實(shí)不可思議。聽上去克里斯蒂安一心喜愛這份工作,英格麗說出了這個想法。是啊,他喜歡這工作,當(dāng)然喜歡,這是份可靠的工作。
這時他傳給她的目光不一樣了。她想:我也管不了,她也沒什么可反對的。她感覺自己醺醺然,然而她只喝了啤酒,喝得也不多。她很高興托爾比約恩坐在克里斯蒂安旁邊,坐在沙發(fā)上,這樣他就只能看到她是怎么看克里斯蒂安的,而看不到他看她的樣子,她自己卻要留意了。
天漸漸黑了,她開燈,去照鏡子,煮咖啡。防風(fēng)門響了,是烏妮,她直接進(jìn)了客廳。英格麗注視著自己,微微笑了,說:你多傻啊,有點(diǎn)成年人的樣子吧。接著她粗暴地看著自己:說你愛托爾比約恩。我愛托爾比約恩。說你不會做傻事。我不會做傻事。后來,當(dāng)她把咖啡端進(jìn)屋時,烏妮坐在她的位置上了。英格麗往桌子窄的一邊搬了把椅子,坐在烏妮和克里斯蒂安之間,這樣她就能看到所有的人。她聽到烏妮說想喝一杯啤酒,托爾比約恩拒絕了。氣氛不那么輕松了。
“那你呢,你像我這么大時就只喝檸檬汽水,是嗎?”烏妮問。
“反正我沒回家要啤酒喝?!蓖袪柋燃s恩回答。
“是,你們家里沒有,家里沒有酒??山裉炷愫染屏?。你大概是想保護(hù)我吧,是不是?”
“少胡說八道了!”
“你就想這樣,就這樣!不過接下來你該做個好榜樣,跟你父母從前一樣?!?/p>
“我沒必要聽這種話?!?/p>
“我也不想讓人管我的嘴!”
“先等你翅膀硬了再說吧?!?/p>
“早就硬了。啤酒你自己留著吧。”
她站起來。她在那兒站了片刻,看著他,氣得發(fā)瘋。她想離開,卻在屋子中央站定,轉(zhuǎn)過身說:
“我都大得能生小孩了?!?/p>
說完她走了。她走后屋里很安靜,他們不知所措地坐著,氣氛尷尬,這個晚上突然就毀了。大家都希望有人能站出來說些話,可大家仍然僵著。
“瞧瞧,”克里斯蒂安說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英格麗,“你們家這女兒?!?/p>
“跟她爸一樣倔。”
“是嗎?”托爾比約恩說,看上去倒不像是受了冒犯。
“是啊,她這倔勁兒就是從你那兒得來的,你可得承認(rèn)?!?/p>
“我可不倔啊。”托爾比約恩說,明顯得意了。他真是孩子氣,英格麗想,不再就此多絮叨,以讓他樂在其中。她話鋒一轉(zhuǎn):“但你不該再把她當(dāng)小姑娘對待了,你這樣只會讓她跟你對著干?!?/p>
“什么話!就是叛逆期到了,沒別的。你怎么看,岳父?”
“不,我不摻和進(jìn)教育問題,你們自己就能搞清楚?!?/p>
西威爾特一下子如坐針氈,這是因為害怕,托爾比約恩有可能試圖讓他別這樣兩不相幫,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他站起來去廁所了。他已經(jīng)站過一次隊了,那次不是故意的,后果不妙。
托爾比約恩和克里斯蒂安喝咖啡和燒酒,眼睛開始放光。托爾比約恩看了眼快空了的瓶子,問還有沒有啤酒。英格麗說沒了。沒問題,克里斯蒂安說,他不是空著手來的,說著爽朗歡快地笑了。托爾比約恩側(cè)身捶了他一下,說:哎喲,真的?西威爾特又進(jìn)來了,斷定危險過去了,滿足地嘆了口氣,坐下。那我們就把這個喝完,托爾比約恩說,伸手去拿瓶子??死锼沟侔矄栍⒏覃愊氩幌胍瞾睃c(diǎn)兒。不用了,她說著看向他,我想不用了。來嘛,來點(diǎn)兒吧,他說著看向她,別掃興嘛。她不喜歡燒酒,托爾比約恩說。那好吧,來一點(diǎn)兒,英格麗說,給自己拿了個杯子。她含糊不清地想著什么,好像是:這些新鮮事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
然后她坐著喝酒,就喝了一點(diǎn)兒,感覺自己很輕浮,因為她享受著克里斯蒂安的目光。她清楚自己在欺騙托爾比約恩,可這不再困擾她。她尋求著克里斯蒂安的目光,只要不引起另一位的注意,就盡可能頻繁地尋求。托爾比約恩說,他現(xiàn)在必須馬上把小船放進(jìn)水里去——她聽著又沒聽,突然間她想起了那些煙頭和樹后的那個男人,卻只想了一下,因為現(xiàn)在她想起了些完全不同的事,一些不合時宜的事:她小時候有一次上午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在那把破舊的沙發(fā)椅上抽泣,她媽媽平時從來不哭。她害怕得忘乎所以,喊道:“媽,媽,是爸死了嗎?”可媽媽用一雙陌生的、哭腫了的眼睛看著她,說:“不是,不是,出去玩吧,什么事都沒有。”
她看著自己的父親,想:你對她做了什么,還是她對你做了什么?他迎上她的目光,微微笑了,她回敬一個微笑。她想:我得問他這件事,就在同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永遠(yuǎn)不敢。
克里斯蒂安走進(jìn)門廳拿酒瓶。他讓大家看瓶子,有點(diǎn)兒自得,托爾比約恩滿懷希望地說:“看看,這就叫來對了客人!英格麗啊,這下我們需要大些的杯子和冰塊了?!?/p>
她拿來杯子,不過只有三個,還拿了冰塊??死锼沟侔矄査幌牒葐?,她回答說,最好不喝了,不然她就醉了,那明天就沒早飯吃了。
“什么啊,去他的早飯吧,”克里斯蒂安說,“這會兒正有酒興呢,怎么樣,托爾比約恩,誰這時候就想著早飯之類的屁事?”
“對對,”托爾比約恩道,“不過反正她愛怎樣怎樣?!?/p>
“聽到了吧,”克里斯蒂安說,“去給你自己拿個杯子,去他的早飯?!?/p>
她給自己拿了一個杯子,臉上是沒人看到的巧笑?!胺凑龕墼鯓釉鯓印!边@話根本不是那意思,托爾比約恩,不過我大可以裝作自己沒聽懂的樣子。男人??!——要是他們知道我們女人什么都能領(lǐng)會就好了。要是他們知道……他們肯定要覺得自己壓根沒法跳出五指山。
這個念頭讓她頗為舒坦,她感覺到優(yōu)越;她一點(diǎn)兒也不打算讓自己喝醉。她看到父親對克里斯蒂安說的話慷慨地露出了笑容,于是想:你太安靜了,可憐人兒,就連現(xiàn)在都這么安靜。她感到一股因他而起的暖流。
“干杯,爸爸?!彼f。
“干杯,英格麗?!?/p>
“你還好嗎?”
“好,好,我很好。”
隨后她相較之前更為頻繁地躲避克里斯蒂安的目光。這時候他看她的目光更為直白,更不知羞恥了;不止看她的臉了。她模模糊糊地想,這整件事中有什么辱沒人的、一些陰森可怕的地方:他可不能這樣傷害托爾比約恩,虧得人家還請他過來呢,不過接下來就是為了其他感覺了,似乎不一樣了,不那么焦灼了。
這時她想上床睡覺了,只是不知道怎樣才能如此突然地離席而不顯得意外。她打了個哈欠,可沒人做出反應(yīng)。她等了一會兒,然后又打了個哈欠,說她累了,然后站起來??死锼沟侔部棺h,明顯大失所望,都讓她有些尷尬了。她迅速地看了托爾比約恩一眼,看不出對方有什么表示。
在臥室里她聽到說話聲,然而只能偶爾聽到只言片語。她躺在黑暗中思索,卻只有互不相關(guān)的東西,如一個個片段;她不快活,她不想承認(rèn)自己有什么感覺:愉悅和攻擊欲。
亮光讓她醒來。托爾比約恩站在門口看著她。他光站在那兒看著她。她不喜歡這樣,或許她做了個夢,內(nèi)容不記得了。她裝作還沒完全清醒的樣子,仿佛她在看,卻沒能定睛,她還轉(zhuǎn)過身去——這下她看不到他了。
“賤人?!彼p聲說,怒氣沖沖地。
她不說話。
“別裝睡?!?/p>
她不回答。她可以睜開眼睛卻不讓他看到,她看了眼鬧鐘,兩點(diǎn)半。
“該死的臭婊子?!彼f。她聽得到他的動作,他把鞋從腳上晃下來。她靜靜地躺著,心中害怕。隨后她感覺到他的手抓住她的胳膊,然后把她翻過來,讓她臉朝上。她裝作醒過來的樣子,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他沒松開手,說:“要是你以為,我起早貪黑地干活,就是為了養(yǎng)活一個婊子,那你就錯了?!?/p>
“什么?你說什么?”
“嘿,你不知道我說什么?你以為我瞎嗎?你以為我沒看見你是怎么勾引他的嗎?”
他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緊了,他的臉靠得更近了,又難看又危險,她害怕了。
“回答我!”
她無法回答,能說的話都沒有用,一切都只會愈發(fā)刺激他的怒氣。
他一直抓著她,抓得她很疼——接著他松開她,扯開她的被子,把它扔到地上,仍然用那雙預(yù)示著災(zāi)難的眼睛盯著她,先是臉,然后是身體,她在事情發(fā)生前就知道了:他抓住她睡衣的領(lǐng)口,用力一扯,把衣服撕開。她把腦袋甩到一邊,避開他,想著自己可以叫喊,但要在警告過他之后。
“我要喊了?!彼f。
“喊啊,挨千刀的婊子!”
她沒有喊,轉(zhuǎn)開臉,屈服于他身體上的強(qiáng)勢。很疼,可同時她感覺到了一種自由,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心下澄澈。
他幾乎立刻就高潮了,比平時快得多,雖然他里面滿滿的。這讓她生疑。
他從她身體里抽出來,輸了;她相信他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該知道:他贏了,又輸了。一個念頭如閃電般清晰:這下他輸了,這下我更自由了。他背朝著她躺著,光線從天花板上的燈中流下。這個想法她其實(shí)已經(jīng)體驗過了,只不過沒有這么清晰,沒有用這么直白的話說出來:“如果你以為,我起早貪黑地干活,就是為了養(yǎng)活一個……”
托爾比約恩靜靜地躺著。英格麗站起來,感到自己急迫地需要洗澡。她希望——卻知道這不會發(fā)生——他問她要去哪兒,因為那樣她就會回答說:去洗澡。
她回來,關(guān)上燈,沒看他一眼。然后她在黑暗中躺下,感覺呼吸急促得異常。
第二天她又平和又安靜,也不失友善,可不知怎的有些恍惚。她躲避著托爾比約恩的目光,他卻沒像她預(yù)料中的那樣有很大變化??磥硭幌袼詾榈哪菢佑凶灾鳌?/p>
只有一次她間接地觸及到了發(fā)生過的事。午飯后不久,她和托爾比約恩與克里斯蒂安獨(dú)處,這時刻是深思熟慮后選好的。她看也不看他,輕描淡寫地說她有望在古德蒙德森的布店里得到一份工作。沒這回事,這是她編的,可她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要工作干什么?他問。她回答說,她起興想要走出家門看看,整天就只呆在家里很無聊的。就只呆在家里?他說,可她還有她爸和烏妮啊,得照顧他們兩人。這時她徑自站起來,仍然對他看也不看,然后平靜地——相當(dāng)平靜地——進(jìn)了廚房,她知道,這就是最好的答案,她把他連同他那堆問題和論證晾在了那兒,她知道,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應(yīng)付不了他的。
周六晚上她早早上床,沒被弄醒。次日她仍然沉默寡言。托爾比約恩和克里斯蒂安下午開車走了,他們提前走了,也沒跟她親近。英格麗又是松了口氣又郁郁寡歡;她在廚房桌子旁坐下,哭了。她很久沒有哭過了。她感覺如此地孤單,還感到一陣軟弱無力——什么都跟以往不同了。她三十九歲了,未來已經(jīng)沒有了。她聽到腳步聲,想要振作起來,可是太晚了,烏妮走了進(jìn)來,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接著她走到她的身邊,輕撫她的頭發(fā),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說:
“別哭,媽媽?!?/p>
她不哭了,卻一動不動地坐著,這只手在她頭發(fā)上的感覺真好。然后她突然害怕烏妮以為她是因為托爾比約恩走了才哭,于是不安起來:烏妮不能這樣想,這樣就辱沒她了。
“傻男人?!彼f。
烏妮知道自己不可以提問題,這里的情況跟某些媽媽不能回答的東西有關(guān)。她更希望不是這樣。一道靈光閃過,原來父母和孩子之間必須有很多東西要一直不挑明,一直隱瞞著,父母彼此間的忠誠可以促使他們面對孩子時保持沉默。
她這么想的時候,注意到小路拐進(jìn)樹林的地方有什么動了一下。她不再繼續(xù)思考了,只是一邊繼續(xù)撫著媽媽的頭發(fā),一邊說:“看啊,那兒站了個男的。”
母親的迅速反應(yīng)讓她驚疑,仿佛她說了什么重要的話似的。她感覺下方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緊繃。
“怎么啦?”她問。
英格麗站起來,走到窗口?,F(xiàn)在他看到我了,她想。烏妮在這兒啊,她想,卻仍然感覺自己被勾了魂似的。她定睛望著他,卻無法辨別出他是否在回應(yīng)她的目光。
“怎么啦?”烏妮問。
“什么怎么了?”
“你怪怪的。”
“怪?怎么講?”
烏妮不回答,繞過母親望向那個半隱在樹后面的男人。她感到,母親示意她自己在看他是件奇怪的事。
英格麗要讓他知道,自己在看他,她忘了自己哭過。
“你認(rèn)識他嗎?”她問道,為的是在烏妮面前搶個先手。
“不認(rèn)識。”
就在這時他動了,沿著小路往這邊走來,這時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了,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他從房子和倉庫之間穿過,消失之前看了看她,看了很久,她覺得。
隨后她不敢轉(zhuǎn)身,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個什么樣子。
“如今很少有人沿這條路過來了。”她說,盡力表現(xiàn)得自然,說完她走到水池邊去洗手。
英格麗讀著一本雜志,這是下午,托爾比約恩走后的星期三。她父親坐在窗邊的單人沙發(fā)上,一派懶散的樣子。從早上就開始下雨,此時云層間或撕開一塊。她父親望著窗外,眼中空無一物。英格麗不讀雜志了,她不知道自己讀了什么。她感到一片空虛,如同恐懼一般,它就像從虛空中變出來似的,侵襲著她,就像一份突如其來的、鋪天蓋地的孤寂。
她驀地站了起來,為了撣開這感覺,因為與之相伴就無法生活了。
她躺在床上,想要睡覺,這是同一天晚上。也不知為何,她想到了不久前讀到的東西:那是一種鳥,它下圓錐形的蛋,這樣蛋就不會從狹窄的巖生藨草上滾下去了,這種鳥在藨草上筑巢。屋子里很暗,她清楚地看到眼前有一面陡峭的石壁,斜著矗立在海上,一只巨大的棕色鳥兒在一枚形狀像松果的蛋上往下望。那種孤寂感一下子侵入了她,還有那恐懼。她迅速地打開床頭燈,可這還不夠,她站起來,走進(jìn)客廳,把那兒的燈也打開,還有收音機(jī),不耐煩地等著聲音出來。聲音響了,最壞的已經(jīng)過去。可一份無助和一份不安還留在她心中。
她從花園里搬出一把椅子,把它放在屋前的陽光里,這是溫暖安靜的一天。托爾比約恩打來電話說,他這周末不回家了,這挺不尋常的,可她平靜地接受了。她坐在花園里的椅子上,在和煦的陽光中,他不來,她也不難過。她倒也不為此而高興,可不知怎的這并不重要。她感覺陽光舒適,感到皮膚上的暖意,這樣很好。她靠在椅背上,面對著太陽,任由各種想法來了又去,是什么想法,她后來都不記得了。她很舒服,毫無防備。突然間壞了,仿佛是來自晴空的霹靂,不,仿佛來自一朵烏云,仿佛太陽消失了,她冷得發(fā)顫,卻是心中發(fā)顫,陽光溫柔如前,可一陣冰冷席卷了她的全身,她被完全攝住。她想: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霎時間她又看到那陡峭山崖藨草上的鳥兒,除了蛋、鳥和山崖之外只有大海,無邊無際。她必須站起來,設(shè)法甩開這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她根本不知道這段時間里發(fā)生了什么。她站起來,下到租出去的耕地那邊,然后折返,又上這邊來,到花園的椅子和房子旁邊。他站在那兒,那個男人,在小路拐進(jìn)樹林的地方,他正站在一個畫架后面,這樣就什么都清楚了,令人失望,可也讓人安心,不過首先還是失望,他站在那兒理由充足,邏輯清晰,他是個畫家,找到了一個題材。
空虛不再攝著她了,她回到椅子旁坐下。一個畫家啊,她想,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我還以為……不,我沒有,我從沒以為,不是認(rèn)真的,這么瘋狂的事。
她一直坐著,不知坐了多久,盡管她想進(jìn)屋去看看那個男人,不讓他發(fā)現(xiàn)。突然她想起城里那棟房子,她小時候住過的,那兒有兩個對著街道的門鏡,她可以躲在房子里觀察所有在人行道上走路的人。其中一面門鏡在廚房窗戶旁,另一面安在客廳窗戶旁,這樣她就能看到很多奇事,同時不讓人發(fā)現(xiàn)。有一次,那時她還小,她發(fā)現(xiàn)兩棟樓開外的馬爾廷森太太在外面把腦袋往墻上撞。她把頭往墻上撞,撞了一次又一次,撞在她那棟房子的墻上,那時她少說也有五十歲了,真不可思議,這么一個善良又友好的人,這把年紀(jì)了,在做這種事。她至少把腦袋往墻上撞了十五下,那是在晚上,真讓人費(fèi)解,可她看到了這一幕。
她站起來,偷偷摸摸地往前去進(jìn)了屋,穿過夏季房門。她走過客廳,進(jìn)了廚房。她把鏡子從水池上拿下來,把它靠在放面包的盒子上——這下她就能站在灶臺旁端詳他了,還不讓他發(fā)現(xiàn)。她站在那兒看著,沒太多可看的,這樣子他顯得更遠(yuǎn)了。她感覺自己有點(diǎn)兒蠢,太蠢了。她走到桌子旁坐下,從這兒她直接就能看到他。
她想去樹林里散步,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他站在那兒,她也沒辦法啊。她不嘗試去欺騙自己。我知道為什么,她想,可他不知道。
她穿過防風(fēng)門出去,關(guān)上門,把鑰匙藏在慣常的地方。她朝那畫家走去,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做某種不該做的事。她瞅著地面,經(jīng)過他身旁時卻徑自看著他,回應(yīng)他的目光,點(diǎn)點(diǎn)頭。他微微笑了,僅此而已。然后她走過去了。就像我不可以順著這路走似的,她想,仿佛延伸了這想法:我還有未來。她沿著小路走進(jìn)樹林,有些意亂情迷。
她沒走遠(yuǎn),只走了幾百米,然后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想,他的模樣跟她希望的一模一樣。
她平靜不下來。她折斷了三根樺樹枝,好像這就是她來散步的目的,然后往回走。
她步履緩慢地朝那邊靠近,直到他轉(zhuǎn)過身來,這時她的目光掠過他的雙眼,移到畫架上:畫布右側(cè)有些綠色和黃色的東西。
她敞開門,把樹枝放到一邊。接著她在廚房桌子旁坐下,雙目放空,心中升騰起一個夢,一個白日夢。下次你再站在那兒,我要再次走過,到時候你就得用你的身子跟著我。
有人下樓。她倏地站起來,父親打開門時,她已經(jīng)鎮(zhèn)定自若了。
可當(dāng)夜晚到來,屋子里一片靜謐,她獨(dú)自一人,又將那個白日夢放了出來。她赤裸地躺在床上,折著膝蓋,中指插在她潮濕的陰道里。她看到那個男人向她走近,站定。她觸碰他。他沒有臉,只有雙手和身體,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性器想得到釋放。它釋放了,幾乎是緩慢地,一根堅硬的性器,朝她靠近,和一根貪婪的、濕潤的手指一起,那手指要釋放她的性欲,它釋放了她,目的堅定,卻動作緩慢。哦,慢慢來,她想,來吧,她需要多少時間,他都給了她。他的性器愛撫她的陰蒂,這時她知道他要射了,現(xiàn)在他隨時會抓住她將她填滿,用他那堅硬柔軟的……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你可以射了……??!……啊……
之后她一如既往地良心不安,不過當(dāng)時幾乎僅僅是出于習(xí)慣而不安。
每當(dāng)那令人恐懼的空虛再次出現(xiàn),他就照例進(jìn)入腦海。生活變得不真實(shí)了,她感覺自己的生活中仿佛不再有日常百態(tài)。在所有新東西中,有一樣對于她來說比別的更不可理解:她常常設(shè)想托爾比約恩跟別的女人一起出現(xiàn)在淫亂的場景中,然后她大發(fā)妒意,這是她此前從未體驗過的。
然而那個照例進(jìn)入她腦海的男人再也沒出現(xiàn)。日復(fù)一日,她沿著那條小路而下,每次四周的樹林都要更綠一些、更茂密一些。她在客廳和廚房里填滿了獐耳細(xì)辛、銀蓮花和鈴蘭,她自己卻抽身而去。烏妮發(fā)覺了這點(diǎn),權(quán)當(dāng)這是件可默許的柔順心事,她的父親也察覺到了,對此卻有不同的理解:好像她想要避開他似的。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車上的第五個輪子,多余又累贅,比以往更甚。英格麗對此一無所知,只是注意到他往城里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去得更頻繁了。
一天下午,她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看報,如今她常坐在這兒。她的目光落在一則告示上。貝爾格的糕點(diǎn)房需要一名兼職工。
考慮一下吧,她想。她認(rèn)識貝爾格,認(rèn)識他,他們一起上過公立學(xué)校,見面會打招呼,就這樣。考慮一下吧。兼職工作。到人群中去。得到個身份。貝爾格的糕點(diǎn)房。為什么不呢。無論如何我可以去問一下??赏袪柋燃s恩呢。
她一直坐著。托爾比約恩。她沒打電話。烏妮回家了,她提到了這件事。烏妮說:“好啊,去吧,打個電話問一下。”
于是她下了決心,到了晚上她的決心越發(fā)堅定,夢想著不一樣的日子,明天一早她就打電話,肯定已經(jīng)晚了,肯定有很多人想要這樣一份工作,如果還不晚,那就是命運(yùn)的安排了,那樣她就必須得工作。入睡前她夢想著另一種未來。然后她睡了,一夜無夢。
她醒來,很有把握自己要打這個電話。夏爾馬·貝爾格接了電話,雖然還有其他申請人,但她可以得到這份工作。從八點(diǎn)干到中午十二點(diǎn)半。下周一開始。她答應(yīng)了,道謝,沒問這是什么樣的工作,也沒問工資。得到肯定的答案就讓她震驚了。
她一直震驚著,其他念頭全部隱到后方。她不再去小路上散步。她把衣服放進(jìn)洗衣機(jī),這些衣服她本來打算下周再洗的。她給床鋪上新床單,盡管根本還不用換,只是為了辦完這件事。她要成為有工作的家庭主婦了,到時候誰也不許說,其中一樣妨礙了另一樣。
可她想到托爾比約恩,想他會說些什么,同時她突然開始想如何找一些不會傷害他的解釋。他后天就回來了,這意思是,他來嗎?他沒打來電話。
他回來了。他很安靜,卻不失友好。她準(zhǔn)備好了晚飯,吃飯時她跟他講了。她沒有解釋,只是講了出來。他沒表示出反對,也沒提問題。這令人痛苦。她看著他,他的目光在盤子上。然后她看著烏妮,與她目光相接,烏妮的目光深沉,而且——反正英格麗是這樣解讀的——仿佛知情一般。于是英格麗向她眨眨眼睛,不易察覺地?fù)u搖頭,這下烏妮在這令人難受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歡樂,她倆在一條船上了,她是共犯了。
桌旁籠罩著一團(tuán)深深的沉默,大家都比以往更為努力地埋頭大吃,仿佛這頓飯,烤腸,是場隆重的典禮似的。餐具交錯聲,咀嚼聲,只有這些了。英格麗想說些什么,可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她說:
“好了。”
大家都看她,可她不說下去了。她伸手拿土豆,張嘴吃了,咣的一聲把碗放下。她誰也不看,起勁地吃著。大家都看著她,不過是偷偷地看。突然她放下餐具,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來。她還沒吃完。她直接走了,每一步都在宣告自己的決心,就這樣走進(jìn)了廚房,繼續(xù)走,穿過防風(fēng)門,出屋。憤怒如水蛭般吸附著她,上了小路后仍揮之不去。
烏妮不再吃了。她是個共犯。她把食指和中指放到嘴唇上,望著桌子。血液在她身體里砰砰跳動。接著她站起來。
“坐著!”
她坐下。
西威爾特·卡爾森清清嗓子,他這么做,就跟什么事都沒有似的,別的他也不敢了。他朝盤子彎下腰,接著吃,他想,他得保持隱形,這樣到了他們間的和睦崩塌時,他可以保全自己在這棟房子里存在的權(quán)利。眼下這和睦崩塌得渣也不剩,他想得到的唯一一個可以保全自己存在的方式,就是朝盤子俯下身去,他這樣做了,就跟沒他這人似的,吃他的烤腸和土豆酸菜。
托爾比約恩把自己的盤子刮干凈,放下餐具站了起來。烏妮也站起來走進(jìn)廚房。西威爾特偷偷摸摸地瞥了一眼他的女婿;女婿往沙發(fā)上一坐,背對著他。西威爾特站起來,沒讓自己的椅子發(fā)出一絲聲音,上了樓梯,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小心地把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得救了。他就是這種感覺:得救了。
英格麗理了理自己的思緒,平息了自己的沖動。這花了一段時間?,F(xiàn)在她回家了。她要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要把所有主動權(quán)讓給托爾比約恩。她走進(jìn)廚房,里面空著。她去了客廳,晚餐剩下的飯菜還在桌子上,托爾比約恩坐在沙發(fā)一角,背對著她。她開著水龍頭,洗盤子,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她感覺自己像個囚犯,被囚禁著。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同時她又不可以這樣。她可以再去樹林里,可以進(jìn)臥室,可以在廚房里坐下,可以進(jìn)屋去他那兒。這些她都可以做,可無論她決定干什么,都是有后果的,她在考慮后果。
她端起咖啡和兩個杯子,進(jìn)屋去他那兒。他沒看她。她給兩個杯子倒上咖啡,坐下。托爾比約恩走到電視旁,按下開關(guān)。七點(diǎn)半了。對于她來說這是解脫和緩刑。她看著電視屏幕,卻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她想,托爾比約恩也是一樣,屏幕只是個輔助工具,讓目光有地方放。她偷偷地看著他,他的面孔沉默又冰冷,嘴繃成一根細(xì)線,里面出不來好東西,現(xiàn)在不行。
樓梯上有聲音。烏妮從自己房間下樓來了。
“我到本特那兒去一趟。”
“去吧。不過別太晚回來,好嗎?”
“不會,不會?!?/p>
她走了。托爾比約恩盯著屏幕。英格麗續(xù)上咖啡,伸手拿起自己已經(jīng)看過的雜志,翻了翻,看著上面的圖片。她覺得沉默仿佛在滋長,他們中間必須有一個人馬上說些話,她等得越久,開口就越困難,于是她說:“我剛才那么生氣,很抱歉?!?/p>
沒有回答。
“我就是感覺你太埋汰人了,因為你什么都不說?!?/p>
“我在這座房子里沒話可說?!?/p>
“哎呀,托爾比約恩……”
“我對此無話可說?!?/p>
“你當(dāng)然要說?!?/p>
“我整個星期獨(dú)自一人過活,就為了……現(xiàn)在你突然想去工作……我掙得還不夠嗎?”
“獨(dú)自一人,你說,那我呢?我多孤獨(dú)啊,我都覺得自己慢慢要發(fā)瘋了,你希望這樣嗎?”
“那烏妮呢?”
“烏妮?”
“對,烏妮。要不管她嗎,就因為你……”
“因為我什么?你以為我會把她……再說烏妮自己也說了,我應(yīng)該去申請工作,我覺得你不該利用烏妮做借口,跟她沒有關(guān)系?!?/p>
“愛干嗎干嗎。我以后不住這兒了。”
她不說話了,沒什么好說的;她也沒那么生氣了,不再氣得光說不好聽的。她覺得最好讓自己心中的肆虐欲降下去,這樣他倆可以平和相處。然而這時托爾比約恩說:“你以為,我是因為自己愿意,才決定干這種住宿舍的活嗎?”
她不回答。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等待著。
“我是為了你跟烏妮?!?/p>
她無法再沉默了:“可能吧。可我沒勸你去干,你別忘了?!?/p>
“因為你當(dāng)時不清楚狀況。”
“為什么不清楚?是誰攔著我不讓我弄清楚狀況?我說沒說過,我愿意去找份工作,為的是多掙點(diǎn)兒錢,你當(dāng)時問沒問我,我是不是想侮辱你?我沒那么想?!?/p>
“現(xiàn)在我這話攔不住你了,是吧?”
英格麗沉默了片刻,她的心劇烈跳動,隨后她說:“我不是侮辱你的那個人?!?/p>
他站起來,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目光恨恨的。他盯著她,卻沒說話。然后他快步走向電視,把它關(guān)了,大步流星地離開客廳?,F(xiàn)在是怎樣,英格麗想。不一會兒她聽到防風(fēng)門響了,于是站起來,站在窗簾后,看著他匆匆沿路離去。
深夜他回到家,喝得爛醉。英格麗醒來時,他的動靜響得跟一頭巨獸闖進(jìn)了家門似的。她猶豫了,然后站起來,穿上浴衣,走進(jìn)客廳,從那兒進(jìn)了廚房。他坐在廚房桌子旁,腦袋靠在桌面上。她看不見他的臉。
“上床去吧?!彼p聲說。
他出了一聲,仿佛在試著回答,卻沒能把話說完。她用胳膊環(huán)住他,想幫他起身,說:“來吧,托爾比約恩?!?/p>
他抬起頭,朝著她的那半邊臉上血跡斑斑。
“上帝啊,怎么回事?”
他咧嘴笑了,學(xué)她說話:“怎么回事?”
“托爾比約恩!”
“上床去?!?/p>
她去拿了條手絹,用溫水把它弄濕,想給他把血擦掉??伤阉崎_。
“上床去!”
她看到?jīng)]有割傷,看樣子似乎是他一頭沖到混凝土墻上了。
她把手絹放在桌子上,走了。她上床躺下,等著,可他沒過來,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天快亮?xí)r他來了,可是聲音輕得很,讓她意識到自己不該聽這些。
“昨晚爸爸怎樣?”烏妮問。
“他只是喝得爛醉,把自己的臉擦壞了。吵醒你了?”
“他揍他自己了?”
“看樣子更像是摔的?!?/p>
“他回家來,然后馬上又走了?!?/p>
“我不該那么生氣的?!?/p>
“你覺得是你的責(zé)任嗎?”
“最近你爸有些反常,你肯定注意到了?!?/p>
“因為你?是你的責(zé)任嗎?”
“算了吧,烏妮?!?/p>
“你為什么不想跟我說話?”
“你這話什么意思?”
“這跟我也有關(guān)。你真傻,你以為,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可你才是這兒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的人。媽的?!?/p>
“不準(zhǔn)這么跟我說話!”
“我在外面就這么說話,在這兒也可以。不過在這兒不準(zhǔn)人說實(shí)話,我看出來了。你為什么不跟我說出了什么事,讓我也知道自己的處境?還是說我不該知道,你希望這樣嗎?”
“你在說什么?”
“你自己清楚。你以為我又聾又瞎嗎?你以為你打個響指就能把我轟開,可這樣你就不懂你在做什么,或者你其實(shí)懂,不過那樣就更糟?!?/p>
“別說了!”
“不行,我不能不說,老得做小天使小寶貝,什么話都不許說,我受夠了。我在這兒跟你一樣是在自己家里。我也有話要說,如果不準(zhǔn)我說,我也一樣可以偷偷溜開,把你跟你那堆秘密晾在這兒。上帝啊,媽,你們什么情況,我看得見,你以為你裝作什么事兒都沒有就是保護(hù)我嗎,你真這么蠢嗎?我真沒想到?!?/p>
“你不懂……”
“當(dāng)然咯,我不懂,我只不過是蠢蠢的小家伙,什么都不懂,你覺得是這樣嗎?我這就告訴你,我懂,跟我相比,爸對你來說更重要,你當(dāng)然有權(quán)這樣比較,可你也可以這樣把話說出來啊,你行嗎?那樣我至少就能知道自己的處境,而不是……”
“不是這樣的。不能這樣比較?!?/p>
“當(dāng)然可以,可以這樣比。現(xiàn)在你得好好聽我說,就這一回,我沒那么傻,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么。爸爸不希望你去工作,雖然你想去,雖然他整周整周地不在,可我在家。我覺得你接受這份工作挺好,因為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爸爸只想著他自己,你也知道,不過你也只想著他。爸爸不站在你這邊,可你總站在他那邊。我只是你的女兒,我不算什么,別人都不用跟我談一次話。你知道嗎?事實(shí)上你對待我的方式,跟爸爸對待你的一模一樣?!?/p>
英格麗沒說話。烏妮站起來,把椅子狠狠地往后一推,說:“就不該有父母?!?/p>
說完她走了,大聲砸上門。
托爾比約恩站在房前的陽光中,望著他曾經(jīng)的土地和農(nóng)田,這些都租出去了。英格麗站在客廳窗戶前,望著他的后背。西威爾特沿路走過來,他去了趟墓地,又進(jìn)了趟城。再過幾個小時托爾比約恩就要回工地去了。他大概在想,回家這趟真不值得,英格麗想,她一下子開始為他感到難過了。這高大、強(qiáng)壯、脆弱的男人啊。她想,她不能就這樣讓他直接走了,太可憐了。于是她走到門口,打開門,但接下去又停住了。她又關(guān)上門,站在門前想:為什么我就該做他不做的呢?然后她還是開了門,走出去下了臺階。她站在他身邊,什么也不說。就現(xiàn)在這個樣子,沒什么她能說的家常話,其他的話突然間都顯得太意味深長了。她從他身邊走開幾步,但沒遠(yuǎn)到讓他想說些什么時沒法對她說。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去,往房子那邊走了。她跟著他。
“你為什么這樣?”她問。
他不回答。
“你更希望我不接受那工作嗎?”
他不回答。
“要離開家了,你很高興吧,是不是?”
這時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她吃了一驚。她站住了,不再跟著他。他走上臺階,進(jìn)屋去了。
她沒跟著他進(jìn)去。首先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只知道她應(yīng)該保持點(diǎn)兒距離。她繞著房子走,拐進(jìn)了小路。在那如今已長出很多綠葉的樹叢之間她理解了,他對她沒感覺了。她想:他不再愛我了,這正是她還從來沒想過的,不知為何她輕松了,但也只是最開始輕松了一會兒。
她本來想要再呆一會兒的,直到他走了,可現(xiàn)在她卻折返回家。
但她來晚了,他出發(fā)得要早一些,正好要走,卻無端早了一個小時。她從樹林里出來時,看到他走在下面的路上,于是她喊他,聲音大得肯定能讓他聽到,喊了兩遍,可他沒有轉(zhuǎn)身。這下她火冒三丈,跑著去追他,在快到鄉(xiāng)間公路的橋那里趕上了他,上氣不接下氣,什么都說不出來,可他能說話,他說:“如果你是位王后,我就是位國王了。”
他繼續(xù)走,她站著不動。他沒轉(zhuǎn)身。
晚上她烤了華夫餅,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么??瓷先ニ幌袷且驗楦吲d才烤的,后來她跟父親還有烏妮坐在桌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感覺這陣沉默很不舒服,就說了些不痛不癢的廢話,因為這融洽的一小伙人并不融洽,就跟托爾比約恩長長的陰影落在飯桌上了似的。華夫餅很好吃,她父親說,烏妮也說,可華夫餅并不是全部——一道陰影落在華夫餅和草莓醬上,令人難以下咽。
想到托爾比約恩那樣痛苦又孤獨(dú)地離開了家,英格麗突然感到痛心不已,她難過得站了起來,走進(jìn)臥室,哭著撲倒在床上。她哭了很久,把所有眼淚都流出來了,卻沒能擺脫那摻雜了同情和自憐的、不清不楚的感覺。后來她睜著干澀的雙眼躺在床上,聽著客廳里輕微的說話聲,遙遠(yuǎn)含混的細(xì)語。
“他打好了包,”西威爾特對烏妮說,“然后一句話不說就出門去了。他在路上走了一段之后,我聽到你媽在喊他,然后她跟著他跑,可他就跟沒事人兒似的。后來他在她趕上之前轉(zhuǎn)過了拐角,再后來也看不到她了,不過后來她很快就順著路走回來了,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她不高興,我看出來了?!?/p>
英格麗站起來,感覺她不能再不解釋為什么就這樣呆著了。她沒有解釋,沒有可以用語言表達(dá)出來的解釋。她試著想出一些話來,一些不偏不倚、避重就輕的話。她走進(jìn)客廳,說:“天哪,我真害怕明天,最好還是去辭掉吧?!?/p>
“你不會的,”烏妮說,“是不是,外公?”
“當(dāng)然不會?!?/p>
“你不會辭掉的?!?/p>
烏妮的熱切讓英格麗有點(diǎn)兒高興,嘴上卻說:“你說得容易?!?/p>
“是啊,可我們是三比一?!?/p>
“三?”
“是啊。我們仨對爸爸?!?/p>
“烏妮!”
“怎么,不對嗎?”
“現(xiàn)在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p>
“現(xiàn)在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烏妮學(xué)她,“你就這樣。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說。那就去辭了工作見鬼去吧,要是你想這樣的話?!?/p>
“現(xiàn)在給我閉嘴?!?/p>
“為什么?我只是說我想說的?!?/p>
“你怎么這么不講理了。我都根本不認(rèn)識你了。怎么什么都亂了?!?/p>
“不是什么都亂了,不過很多事都亂了,這你是清楚的。我就該直接把這些都忍了,是吧?可如果爸爸舉動就跟個……跟個……那很容易裝作什么事都沒有?!?/p>
“不準(zhǔn)這樣說你爸爸!”
“上帝啊,看看你這樣子!他不是位圣人吧,他是嗎?就因為他是我爸,所以他就無可指摘了?我不用非得喜歡他不可,難道就因為我恰好是他女兒?要是誰也不準(zhǔn)對自己的父母加以批判,這世界該是什么樣子???”
英格麗沒主意了,這一來她發(fā)怒了,說:“你說的都是蠢話?!?/p>
“別人可不這么看!”
“給我閉嘴!”
烏妮站起來。
“再見!”
“你還想走嗎?”
“對!”
“現(xiàn)在?”
“對!”
她快步上樓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拿了鑰匙和錢包,然后又下樓出了家門,跳上自行車,沿路飛快地騎開,仿佛遲到了似的。但她原本打算在家里過夜的,她沒有約會。
烏妮站在公交車站前,和安妮一起。她有點(diǎn)兒凍著了,卻不愿回家。這時是十點(diǎn)半。她從安妮那兒討了支煙,鼻子里呼出煙霧。
“你怎么回事?”安妮問,“沒來例假還是怎么的?”
“瞎說。”
“那怎么回事?”
“如果你認(rèn)識的那些人可以讀出你最隱秘的想法,你會怎樣?”
“他們讀不出來?!?/p>
“我知道。可萬一呢?”
“殺了我吧?!?/p>
“就是這樣?!?/p>
烏妮把煙扔到瀝青路上,把它踩滅。
“再見。”
“再見?!?/p>
她推著自行車,不慌不忙。
英格麗聽到她回來了。她很想出去對她說些話,一些讓這一切仿佛沒有發(fā)生過的話。可她沒能做到。這世界不再簡單了。明天她要去做一些不該做卻非做不可的事。一些逆反的事,卻是正確的。
夜里她夢到老鼠。她用一個老鼠夾逮到兩只老鼠,想到要弄死它們卻覺得惡心。她決定讓它們餓死。過了幾天她進(jìn)地下室去弄走老鼠的尸體。然而老鼠把老鼠夾給啃開了,現(xiàn)在都跟貓一樣大了。它們撲咬她,緊緊咬住她的雙乳,她尖叫著,醒來。
她不敢再次睡下,那夢還固守在她心里。五點(diǎn)半了。她站起來。她要去上班了,她要開始一段新生活了,這恰恰是她現(xiàn)在最不想要的。她坐在一杯咖啡前,望著屋外的雨。時間靜止了。
老板還沒到。一位女同事,優(yōu)倫·漢森帶她去看當(dāng)衣帽間和休息室的后室。她說,英格麗在第一天只用做自己有興趣的事。之后老板來了,他很友好,說了同樣的話。
“看看商品價格,”他說,“觀察一下漢森女士在做什么?!?/p>
英格麗感激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天余下的時間里她背下了商品價格,仔細(xì)觀察了優(yōu)倫·漢森,后者站在柜臺后面,賣面包和糕點(diǎn),看上去不難。英格麗練習(xí)包裝要外賣的蛋糕塊,這不太容易。臨近下班時間時,她賣掉了兩塊面包和四塊法式千層酥,感到很高興。
三天過去了,英格麗站在柜臺后,感覺不錯,可托爾比約恩杳無音訊。兩周之后她開始不安了。她寫了封信,沒有寄出去?,F(xiàn)在是夏天,再過三個星期托爾比約恩就放假了,之后呢?三天后她又寫了封信。她說,她工作得挺順利,家務(wù)活也沒有因此被耽誤。結(jié)尾她寫道:“我希望你周末回家來。祝好,英格麗。又及:我不是王后?!彼龑@封信不太滿意,卻把它寄出去了。
他沒有來,她還是沒有他的音訊。周日下午她走進(jìn)臥室,撲倒在床上。不是因為她想睡覺。她仰面躺著,望著房頂。她沒想什么特別的,種種念頭來了又去,從她腦中穿過,毫不停滯。后來她望見遙遠(yuǎn)的前方有一片平原,那也沒什么特別的,可接下來那平原似乎向她這邊延伸開來,仿佛一下子就要擴(kuò)張到她的身體里,突然間,在一陣短暫劇烈的空虛之后,恐懼侵襲,殘酷如雪崩。一時間她猶如躺在墳冢之中,想站起來,卻做不到,她不知道這要持續(xù)多久,后來她跳起來,跑進(jìn)浴室,擰開水龍頭,把水拍到臉上。
自己大概要瘋了,這個念頭此前最多也就遠(yuǎn)遠(yuǎn)地掠過她。這時,當(dāng)她在水池上方的鏡中注視自己的眼睛時,它直直地?fù)糁辛怂?/p>
英格麗站在柜臺后感覺不錯,四個半小時也過得很快。她每天掙一百十七克朗,自從十九歲之后,她就沒掙過錢,第一次拿到付給她的工資時,她很高興。她在心中歡唱,忍不住,騎車回家的路上她哼出了聲,直到她驀然想到:這些托爾比約恩永遠(yuǎn)不會懂的。這個念頭是歡樂上的一道裂痕,不過還是歡樂的比重更大,這個念頭被擠到一邊。
然而他又來了。
再過一個多星期就到他的假期了,她還沒聽到他的音訊。她不知道這具體是什么意思,不過再見他不那么容易了。這時她已經(jīng)知道,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注視他了,知道她要表現(xiàn)出自己仿佛良心不安的樣子。
但是她掙來的錢都?xì)w他,她已經(jīng)決定好了。她自己一分錢也不留,都放進(jìn)家庭賬戶里,他的賬戶里。
她越來越常問自己愛不愛他,回答是又愛又不愛。兩種答案都載滿了各類隱忍,各種絕望。
她常?;貞浧鹱约簬е谝环莨べY回家的路上想了些什么:這些托爾比約恩永遠(yuǎn)不會懂的。她越發(fā)清楚,是那樣的。
在他放假前幾天里她的不安感增加了,不過恐懼感沒再突發(fā)過。她害怕托爾比約恩踏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她父親和烏妮都感覺到了。她又煩躁又亢奮。一天下午她叫嚷起來,因為烏妮沒擰上牙膏蓋,她對她破口大罵,說她自私,這次爆發(fā)來得毫無緣由,烏妮都認(rèn)不出她來了。烏妮有句倔強(qiáng)又冒失的回嘴都快說出口了,可她忍住了。這時英格麗用尖利的聲音叫道:“我跟你說話時你最好回答我!”
“天,你這么緊張干嗎?”
這下英格麗受不了了,她向前一步,想扇她耳光,可烏妮躲開了,一巴掌扇空了。烏妮又往后躲了躲,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驚愕道:“你是失心瘋了還是怎么了?”
說著她就出去了,英格麗站在房間中央,心中是鋪天蓋地的雪崩,是一團(tuán)混沌。
這一天到了,托爾比約恩到了。他不算生硬,卻很矜持,近乎禮貌,就像不是在家里一樣。他與英格麗之間橫亙著許多未說出口的話,一直未能說出口。他們吃晚飯,喝咖啡,看電視,四個人都又友善又自持。他們扮演著愜意的一家人,可一絲愜意都沒有。他們看電視,電視屏幕遮掩住他們,一逮到機(jī)會大家就由衷地笑成一團(tuán)。
夜深了,節(jié)目結(jié)束了,西威爾特說了晚安,英格麗和烏妮把咖啡杯端出去,烏妮去睡覺了,英格麗清理了客廳。很快她就要去睡覺了,跟與她結(jié)婚十九年的那個男人睡同一個臥室,她倒更想避免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如此之大,她產(chǎn)生了很多念頭,離他那么遙遠(yuǎn),她懂得自己并不了解他。
托爾比約恩站起來,伸伸他塊頭很大的腰身,出聲打了個哈欠,說,該睡覺了。英格麗說是,她同樣打了個哈欠。他們熄燈,走進(jìn)臥室,脫衣服,刷牙,躺下。英格麗摸摸他的肩膀,說晚安,又縮回手,不太快也不太慢,聽到他也說了聲晚安,躺著等待,什么也沒發(fā)生。她等了很久,可他沒過來。
周六,天很熱。托爾比約恩躺在房子南墻邊的大樺樹的陰影中。英格麗站在臥室窗戶邊,望著窗外的他,想:我也可以當(dāng)王后?,F(xiàn)在我什么都不是。我都沒敢把工資交給他。
那天晚些時候她把錢交給他了,當(dāng)時他進(jìn)廚房喝口水,她試圖讓這個舉動顯得很平常。
“啊,對了,”她說,“來,這是我掙的?!?/p>
她打開抽屜,錢早就放在里面了。她把那疊錢交給他。他看著,英格麗覺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接過去。
“不賴?!彼f。
“差不多兩千克朗呢。拿著。”
“什么意思?這是你的?!?/p>
“是我們的。錢的事你管?!?/p>
他看上去有點(diǎn)不安,然后說:“我管我的錢,管我掙的錢。你管你的?!?/p>
“為什么?我們的東西都是一起的啊。”
他聳聳肩。
“是一起的?!?/p>
“我的錢是我們的,你的錢就是你的?!?/p>
這話正中紅心,這下她是女王了。她把錢放回抽屜,砰的一聲放回去,就著砰的一聲說:“那就算了!”
托爾比約恩走了。
那就算了,英格麗想。無話可說的時候過去了,幻覺消散了。從現(xiàn)在起一切都清楚了。
可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清楚。晚上托爾比約恩進(jìn)了城。英格麗忐忑起來,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托爾比約恩在又不在這里,給了她一種束縛感,新的,更不踏實(shí)的束縛感。晚上很暖和,她沿路走出去,穿過出租的耕地,她想,如果托爾比約恩并不擁有這塊地、這個大院,他大概也不會想到他會擁有我。下午的話還在令她痛苦?!拔业腻X是我們的,你的錢就是你的。”這話看似慷慨,實(shí)際上卻吝嗇,是從一片廣袤的貧瘠深處說出來的。說話的人是個奴隸,想要就此把她變成自己的奴隸。她明白這些。隨后她思索。我太不值了,我值得更好的。
他到家時,她已經(jīng)在床上了。他喝了酒,但喝得不多。她立即覺察出他要跟她做愛,當(dāng)他把手?jǐn)R在她胸脯上時,她說:“現(xiàn)在不行,托爾比約恩,我沒興致?!?/p>
他收回手,就跟燙著了似的,但他什么都沒說,一句話都沒有。
第二天早上,他表現(xiàn)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幾乎跟過去一樣,英格麗想。她感覺輕松了,同時又感覺自己被騙走了什么。直到下午,他突然間輕描淡寫地、就像順帶一提似的說,仿佛答案毫無意義一般:“你想離婚嗎?”
“不想。”
他們坐在樹蔭里,這一天很熱,他們在喝咖啡。兩人不再說話,過了很久。英格麗偷偷看著他。他看上去,仿佛既沒提問題,也沒得到答案;這副模樣令她惱怒,她問:“你想嗎?”
他沒回答。她等著,可他不回答,于是她想:他大概以為這樣就可以折磨我了。
她又等了一會兒,畢竟答案還是有可能說出口的??墒遣]有。他坐在那兒,占據(jù)著上風(fēng),她明白,站起來走了。
晚上托爾比約恩又進(jìn)了城。他很晚才回家,她假裝睡著了。夜里不知何時,她醒來了,因為托爾比約恩睡得很不安穩(wěn),他叫喊著一些聽不懂的話,劇烈地來回躬身,但她沒叫醒他。
周一。她從糕點(diǎn)房回家。冬花園的門關(guān)著,房子里空無一人,一份打開的報紙掉在客廳正中的地上,她把它撿起來,折上,帶進(jìn)了廚房,坐下。她下班回家,而他在家里,這是第一次,可他不在。她有點(diǎn)兒不安,卻追究不出緣由。
她走出屋子,現(xiàn)在做飯還太早。她沿著小路走,許久以來頭一回,那里陰涼。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前面有聲音。就像在用斧頭砍什么東西,但不怎么有節(jié)奏。她站定,傾聽,然后慢慢地前行。她恍然大悟,那聲音肯定來自那棟眼看就要倒塌的小舊屋,它在路邊不遠(yuǎn)處,托爾比約恩說了好多次,他想把它拆掉。她拐彎,從荒蕪草地北面的樹叢之間穿過。在石墻前幾米處,她站住,往那邊張望。小屋差不多沒了,只有一堵墻還立著。托爾比約恩正在休息,他光著膀子,彎腰坐著,背對著她。她想離開,別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可樹林里突然這么安靜,她害怕他會聽到自己的動靜。她就這樣繼續(xù)等著。他驀地站起來,上半身直接往后一仰,就這么挺起來,雙臂舉過腦袋,然后大聲吼叫。咆哮和號哭摻雜在一起,英格麗一時間麻痹了似的站在那兒:這不可能,別人誰都可能這樣,但絕不會是托爾比約恩!
她匆匆趕回家。
托爾比約恩一小時后回來了。英格麗擺了一桌子飯菜,大家吃飯。英格麗沒問托爾比約恩去了哪兒,他也沒主動說些什么。飯后他要睡午覺,英格麗不想冒險再拒絕他一次,就說,她去洗碗。洗完后她出門去了,在外面她感覺最自由。這一次她開始放飛自我時,感覺不如以往那么自由,她常常不知道該讓自己去往何方。她順著小路走,這一天的第二次,同時想:這值得嗎?——過去一切都要輕松得多。我只需要順著他的意愿……
晚上托爾比約恩又進(jìn)城去了。她沒問他要去哪兒,她想,這不關(guān)她的事,不再有關(guān)了。
她早早上了床,好在他回來時睡著??墒撬邲]有降臨。她等待著。她想:他最好就別回來了。
可他回來了,而且不清醒。他要和她上床,她說了跟昨晚一樣的話。但這回他不放過她了,就仿佛他已料定她會拒絕自己,并計劃好了不準(zhǔn)她這樣,畢竟他有自己的權(quán)利。英格麗聽?wèi){他行動,她害怕,他心中已經(jīng)不再有愛意,只有權(quán)力。
他噴射在她的身體里,她想:最后一次。他翻身從她身上下來,她想:最后一次。他已經(jīng)利用了自己的權(quán)力,堅定了她的反抗。
她走進(jìn)浴室,坐在馬桶上,讓他的精液從她身體里滴出來,然后哭了起來,輕聲道:上帝啊,我該怎么辦啊。沒有出路了。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我所有的一切,就是這個地方。烏妮。爸爸。一切。
真實(shí)在她心中如一把沉重的錨沉了底。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這里。她哪兒都去不了。
她站起來,洗了洗下身,又慢又徹底,就像一場儀式,不過,被他占有時所想的“最后一次”,她不再想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她避開他,不是非說不可的話就不說。托爾比約恩晚上呆在家里,讓英格麗很高興。他再喝醉酒回家,是她最害怕不過的事。她看出來,他就像是被監(jiān)禁了,她也知道,酒精可以讓他潛入的坦克車危險地亂竄,這些她過去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她恐懼,卻無法想出或許可以讓他情緒溫和些的應(yīng)對辦法。因為她對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善意了。她問自己是不是恨他,她的回答是也不是?!笆恰钡南敕▏樍怂惶E紶査灰撞煊X地看著他,震驚于某種類似于同情的感覺,不過那感覺轉(zhuǎn)瞬即逝。
周五,他們吃晚飯,桌上一片死寂。烏妮放下刀叉。沉默依舊。她僵直地坐著,雙手藏在桌沿下,然后說話了,誰也不看,聲音卻很大:“我不想再住這了。”
沒人回答。她站起來。
“坐下。”托爾比約恩說。
“不?!?/p>
“坐下!”
她仍然站著,托爾比約恩放下叉子。她仍然站著,直勾勾地看著他。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來。英格麗同樣站起來,她說:“你別碰她!”
托爾比約恩轉(zhuǎn)身朝她走去。烏妮叫喊起來。但托爾比約恩朝烏妮走過去,靜靜地,幾乎是很慢地。英格麗擋到她前面,托爾比約恩把她推到一邊,她摔在了地板上。烏妮抬起一條胳膊擋在面前。
“坐下!”
她還站在那里。她的嘴唇顫抖著,眼里噙著淚水,但她沒動。
英格麗叫起來:“坐下,你沒看出來他瘋了嗎?”
托爾比約恩沒在英格麗旁邊停下,他從她身邊走過,走到水池邊。水池邊掛著一些框在灰色相框中的家庭照片:英格麗的父母和他的父母,烏妮接受堅信禮的時候,婚禮的照片。他一拳打到照片上,玻璃碎了。碎玻璃大半留在相框里,他把它們弄出來,慢慢地,有條有理地,把它們?nèi)拥降靥荷?。接著他把照片的右?cè)從框架中掏出來,然后把一整張相紙撕成兩半。他似乎早就想好了,就跟做好了計劃似的。英格麗那一半留在相框中,他站著,手中拿著自己的那一半。他向英格麗走去,手中拿著自己,在她面前站定,在她頭頂上把自己撕成小小的碎片,讓它們飄灑到她身上,慢慢地,接著他用痛苦得變了調(diào)的聲音說:“夠了。男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以為總是你說了算?,F(xiàn)在你可以往這些碎屑上隨便踩——不許再往我身上踩了?!?/p>
他走進(jìn)臥室,關(guān)上門,開始收拾東西。英格麗慢慢地站起來,沒法集中思緒。她把碎片收拾起來,卻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走到沙發(fā)旁邊,在角落里坐下,這樣就沒人看得到她的臉。烏妮看著她的后背,它好像直得不自然,近乎僵硬。她不敢往她那邊走,她不理解發(fā)生了什么。她看到外公穿過屋子,上了樓梯,走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仿佛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似的。她想:我做了什么,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她想走,卻還是又看了一眼沙發(fā)上那個有些過于僵直的后背。她在空蕩蕩的餐桌旁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每個盤子里都有剩飯剩菜。她的父親走進(jìn)浴室又回來,她無法看向他。本來她才是那個想要離開的人——現(xiàn)在他要走了。這時他從臥室里出來,手里提著箱子。他放下箱子,向她走去。她沒法抬頭看他,卻看到了他伸給自己的手,她握住了這手:
“抱歉?!?/p>
于是她站起來,摟住他的脖子。可她什么都沒說。她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她松開懷抱,看著他,他卻迅速地轉(zhuǎn)過身,走了。
她重新跌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想:他說讓我坐下時,我為什么沒有坐下,我應(yīng)該照辦的,那樣一切都會不同。然后眼淚猶如綿長的波浪,從她內(nèi)心最深處升騰出來。
很久之后,她感到自己肩膀上有一只手,還有捋著她頭發(fā)的手指。它們捋啊捋啊,一開始她希望這永遠(yuǎn)不要停,然而后來這些動作沒停,她卻無法繼續(xù)忍受自己坐在這兒,充當(dāng)不幸的中心。她繼續(xù)坐了一會兒,因為害怕看到母親的臉,后來她慢慢地站起來,轉(zhuǎn)向她,卻不能理解自己所看到的:那雙眼睛干燥明亮,無論在這雙眼睛里還是在那張臉上,她都找不到預(yù)料之中的絕望或者崩潰,這讓她害怕,她想,母親還根本沒有領(lǐng)悟到發(fā)生了什么。
“他走了。”她說。
“是啊?!?/p>
“太可怕了?!?/p>
“是啊?!?/p>
“是我的錯?!?/p>
“你?你不懂……不,根本不是你的錯。”
她母親的聲音不知怎的聽上去很陌生,仿佛心不在焉,仿佛她自己也不太懂得自己的話。這時母親說:“大概我們中有一個人必須得離開,早晚都得走。他不那么習(xí)慣失敗。我只能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對自己的勝利產(chǎn)生懷疑?!?/p>
烏妮想要說些什么,可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已經(jīng)精疲力盡。她的嘴角開始發(fā)抖,她的雙眼開始發(fā)亮。她干咽了一下,用沙啞的聲音說:
“我去躺一會兒,行嗎?”
烏妮站了一刻,傾聽閉著的門后面的哭聲。然后她收拾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