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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津

2019-07-30 01:53計文君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計文君

上 ?忘路之遠近

1

在非洲大陸奔走的那百日,教科書留在艾冬腦子里的舊圖景——遠方還有人類力量未及的大片莽蒼洪荒之地——被抹去了。大自然,淪落成了保護區(qū)。

舒同說得更徹底:地球就是個巨大的Shopping Mall,城市是光鮮的店鋪與餐廳,村野是倉庫和后廚,名勝古跡是陳列的裝飾物,河流森林海洋是綠化景觀和游樂園,所有物種按照消費者的需要分為寵物、食物、玩物、象征物、寄生物和害蟲……

艾冬是為公司的一個反盜獵題材的電影項目,陪同編劇舒同去搜集素材。帶領(lǐng)她們從東非到南非走了三個反盜獵營地的志愿者老崔,在非洲十幾年了。

在車上,艾冬默默地聽著舒同和老崔聊天。

老崔一邊開車一邊說話……取象牙時,很多大象還活著,盜獵者用電鋸切開它的面部……盜獵者屠殺了整個象群,他們這些神經(jīng)被磨成鋼筋的漢子,面對荒原上一個個血淋淋的巨大尸體,都會哆嗦——偶爾能發(fā)現(xiàn)還活著的小象,不過救回營地,也活不了,它們不吃人給的東西……

車里安靜了一會兒,老崔又開口了,語調(diào)依舊平淡:“偶爾小規(guī)模的盜獵,我們還能干涉一下;大規(guī)模的,直升機裝甲車火箭炮,還有雇傭兵,我們做不了什么,也許用不了五十年,不止象,恐怕沒什么會是真正野生的了。非洲南部這邊的情況稍微好一些……”

他的車速慢了,漸漸停下來。太陽升起來了,河邊茂密的水生植物叢中,顯出了象群的身影。有了緋色的天空做背景,它們像某種遠古的神衹,寧靜安詳?shù)剞D(zhuǎn)動著巨大的頭顱——引擎聲停下了,大象的頭又轉(zhuǎn)向了河流。

老崔招呼大家下車,艾冬腳踩在地上的時候,才感到置身這樣場景中的自己,腿在發(fā)軟,呼吸不暢。兩只尚未長牙的小象,步履蹣跚地朝他們跑了兩步,就在幾米開外,甩著軟噠噠的鼻子,看著艾冬他們。

艾冬忍不住朝前邁了半步,立刻退了回來,怕驚擾它們。它們好奇地歪頭互相看看,又一起用各自的笑眼看著她。

艾冬眼睛里一下充溢了淚水,她遮掩地吸了吸氣,忙拿出墨鏡戴上了,扭臉看見身邊的老崔,他毫不掩飾地張嘴笑著,憨憨地笑——透過自己的淚水,艾冬看懂了那笑,不只是歡喜,還有無法解釋的感激……

艾冬沒注意到舒同拍下了這一刻?;爻痰娘w機上,舒同給她看照片:艾冬略低著頭,顯然是在拿墨鏡,有一滴淚剛剛溢出眼眶,旁邊的老崔仰頭張嘴在笑,兩張臉都籠罩在奇特明亮的光里。

舒同說,這是照進絕境的光。

2

電影《絕境》的匯報方案完成,艾冬控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頗為鄭重地對導演和舒同說,如果能夠跟他們一起合作完成這部電影,是她的幸運和光榮。

如果——艾冬后來想想,這兩個字透出了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擔心。

匯報會上,舒同和導演的闡述結(jié)束后,會場一片安靜。公司老總咳了一聲,向兩位老師表示感謝,然后看向投資人。投資人淡淡地說:“兩位老師這是奔著三大電影節(jié)的獎去的呀!”

舒同一笑,看了看導演,導演冷著臉說:“要拍人獸情未了,您找我干嗎?”

匯報會在老總略帶尷尬的笑聲中,結(jié)束了。

人力資源總監(jiān)下午就和艾冬談離職了。先感謝艾冬十年來的貢獻,再說公司的艱難——這次要走的也不止她一個。

官話說完,自然要說些私房話。總監(jiān)有些心疼地看著她:“艾冬,你就是太老實!人家用個發(fā)霉的爛窩頭換你手里的蛋糕,你還就真換。這回,你是被你帶出來的那個‘綠茶坑了,要是項目在你手里……”

“發(fā)霉的爛窩頭”,說的就是這部反盜獵題材的電影。這個項目拖了兩年多,跟投資人深度介入創(chuàng)作有關(guān)。前番走馬換將,是因為投資人嫌棄上一撥主創(chuàng)立意膚淺手法俗套,真的深刻起來,又批評人家把中心思想弄錯了——自認為懂影視有想法有情懷最終還要票房的投資人,一定會把項目變成火坑。這個火坑,可是艾冬自己跳的。

艾冬原本“手里的蛋糕”,是她做了兩季的情景喜劇《心理分析師》,小成本網(wǎng)劇,收益不錯,正在籌備第三季。老總年前找她談話,讓她接那個“反盜獵”的電影,第三季交給別人,她答應(yīng)了。

人力資源總監(jiān)出主意讓艾冬去跟老總哭鬧,辛辛苦苦十幾年,最好的年紀替公司賣命,四五十了被一腳踢出門,一聲不吭就走,也太窩囊了。艾冬知道她是好心,只是艾冬實在沒有哭鬧的本事,決定既不難為自己,也不難為公司了,順順當當簽了離職協(xié)議,走人了。

舒同從別人那里聽說了艾冬離職,特意把她約出來吃飯,話語間竟有些不安和歉意——自己應(yīng)該跟公司老總說明白,是導演和她沒有聽取艾冬的建議,堅持了《絕境》的劇本方案。艾冬忙解釋,那不是根本原因。公司裁員,都是挑薪酬高、年紀大、可替代的,作為制片人,自己既沒有強大的資源整合能力,也沒有足以產(chǎn)生行業(yè)影響的專業(yè)能力,哪怕是做那種被業(yè)內(nèi)調(diào)侃為“秘書助理加保姆”的制片人,她也沒有年輕人的精力和體力了——就算不被“綠茶”替代,也會被“白茶”替代,她能理解。

舒同笑起來:“真沒想到,這把年紀,你還這么天真?!?/p>

艾冬臉上一熱,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舒同說:“我不是在諷刺你,我是真的很感慨。不可替代,那說的是圣人,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你我之輩,誰都可以被替代?!?/p>

艾冬笑道:“您是行業(yè)大咖,有那么多成功作品……”

舒同說:“傻女子!這道理,我跟兒子講過。衡量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用哲學,甚至可以用宗教,建立絕對價值。面對外部世界,機械物理學就夠了。不擰巴不纏繞。人活著,就是把動能轉(zhuǎn)換為勢能,很簡單。有人出身好,天生勢能高;有人出身低,但有頭腦,有才華,善于學習,善于溝通,包括長得好看,這些都是動能,會隨著時間耗散掉的,占據(jù)位置,贏得權(quán)力,積累人脈,把持資源——這就是轉(zhuǎn)化為了勢能。作品就是影響力,影響力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成為一種權(quán)力。勢能會保護你,不被欺凌。人群的殘酷,遠超過我們在非洲草原上看到的景象。你人到中年,還這么無遮無擋地站在天底下,想想都讓人心疼?!?/p>

3

午覺睡得有點兒長,不能再躺著亂想了,甘田晚上要過來,還得去市場買食材——艾冬起來,先做了杯意式濃縮,喝咖啡的時候看到沙發(fā)上放著甘田的新書《自定義人生》,前幾天他帶來的,艾冬還沒翻看過。

說是新書,其實都是舊文——是甘田在“甘泉心理咨詢中心”的公號“靈臺方寸”里親子關(guān)系主題文章的結(jié)集。公號文章已經(jīng)結(jié)集出版過,再出個單一主題的集子,不無榨取粉絲的嫌疑。

艾冬拿起書,翻過了封面上英俊逼人的甘田,翻過一篇篇標題長得要用逗號的文章,她看到了那篇代后記《母親的話語,父親的星空》。

越自由,越艱難——這是母親的話。

我們都渴望自由,財富自由,意志自由,情感自由……從來沒有一種自由,像人們慣常想象的那樣安全且輕盈。

所有外在束縛的繩索,也是使你免于墜入虛空中去的保險繩。自由就意味著放開保險繩,危險隨時會降臨,在你墜落的那一刻,你將會感覺到無拘無束的自我,是如此的沉重……

保險繩,即便舍不得它斷,依舊不會喜歡,甚至會因此痛苦。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把“繩索”置換成“引力”,像天體與天體之間那樣,靠著自身的質(zhì)量,形成穩(wěn)定的系統(tǒng),卻同時保持個體的獨立。

我父親是理論物理學家,他的職業(yè),我覺得無聊,而且沒有前途——他對我職業(yè)的看法也一樣。他嘲笑我過于天真的比喻,真實的星空比人類社會更加殘酷。他看著我說,譬如你,就是個黑洞——哪顆星星碰上你,便不太走運。

艾冬看到這兒笑了一下——甘田的這些文字里,有了誠懇。

甘田文章的調(diào)子慣常是誠懇的,但那種誠懇,像隨時可以從口袋里掏出生命奧義的牧師,或者保健品推銷員,推心置腹地要給你好東西。這篇代后記里的誠懇,帶著戒慎恐懼,對于他的粉絲讀者來說,可能會有些不適、不安,甚至不解。

這樣的誠懇,大可不必為人所知——犯不上對整個世界掏心掏肺的。

艾冬想著,繼續(xù)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這樣的話,甘田說他在墜入虛空的眩暈中,遇上了一個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不知道是誰捕獲了誰,他和她都因著對方形成了新的星軌,而且在相互作用中產(chǎn)生了內(nèi)在裂變,她變得快樂,而他也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真實與美好——他希望自己是對的。

艾冬的笑變得五味雜陳。

甘田沒有誠懇得太過,還是用一個兌了糖水兒的故事兜住了底。作為那個曾經(jīng)“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甘田的確以超乎艾冬想象的力量和方式,影響了她的生命。自從去年春天,艾冬向他打開了自己的世界;去年夏天,他從悶熱的房間里救出吃錯了藥脫水昏迷的艾冬——欲仙欲死,用于描述那段日子,不是比喻。

但她在意識到這份耽溺的同時,就試圖掙脫了。

不是因為不信任甘田,而是艾冬知道,作為性識無定的人,誰都經(jīng)不起這種完全的依賴與交托。雖然甘田的善良、體恤和遠超一般人的理解力,使得他能擔承更多,但再多,也有限度。

他含糊其辭的“內(nèi)在裂變”,對于艾冬來說是人生中最為重大的事情??v然此后他們之間,的確出現(xiàn)了甘田所說的“真實”與“美好”,她也不愿意就這樣進入甘田的敘述:那關(guān)乎她心底最為隱秘而深刻的東西,她不想那些在傳播中注定腐敗變質(zhì)的言語,草率輕佻地去觸碰、沾染。

明知道自己不該當真——甘田的文章完全可以視為虛構(gòu)作品,也信他絲毫沒有輕慢她的故意,但艾冬還是感覺被冒犯了。

4

艾冬放下書,出門了。

溫熱的午后夏風一吹,那點兒多思出來的不快也就散了。買青口貝的時候,甘田打來電話,問她在干什么,又抱怨盒飯難吃——他今天有兩場簽售,午飯是在換場途中的車上吃的盒飯。

艾冬告訴他晚上有好吃的。

下午五點,燉盅定時,食材洗凈切好,配料備齊,艾冬在心里列了張晚上的菜單——土雞燉湯,配紅酒的小菜是薩拉米香腸和藍紋奶酪,口味都很重,不過是甘田的心頭好,蔬菜沙拉,青口貝用泡椒加干酪焗,等甘田進門放進烤盤就行……

廚房里彌散著瓦尼拉豆莢奶油味的甜香,這種生長在馬達加斯加島上的香豆莢通常用在甜點中,艾冬拿來泡酒、燉雞和牛肉,覺得更好——甘田說,艾冬老弄一些有著咒語般奇怪名字的香草,再這么吃下去,突然有一天他變成山羊、鴿子或者青蛙,也不是不可能。

一陣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她佝僂起了腰,抓住水槽的邊緣,額頭竟然冒出了汗珠。這種沒來由的心慌剛才出現(xiàn)過一次,在她點數(shù)挑選的蔬菜時——羅勒、迷迭香、小青檸、芝麻菜……這些植物都彌散著讓人愉悅的氣味,她的腦子里同時滑過它們的名稱,心臟卻忽悠一下蕩到高處,又重重跌落下來,給菜過秤的攤主以為她突發(fā)低血糖,建議她喝杯果汁……

當恐慌再次降臨時,艾冬沒有躲閃,她抓住金屬水槽的邊緣,看著失去血色的指甲,在急速墜落帶來的強烈失重感里,迎著心底卷起的狂風——那陣狂風,掀起了那些由重重疊疊的“物與名”連綴出的人生幕帳。

前幾年,她的人生像烈日暴曬人潮擁擠的廣場忽然起來騷亂,身邊的人都被沖散了,她跌跌撞撞害怕因踩踏而死,慌不擇路地推門進到了空無一人的陌生房間,冷氣充足,汗意頓消,她長長地吁出了口氣,定了定神,才意識到,一個人,此后就是自己的人生境況了。

待久了,自然會有些涼,有些慌。她就在房間里,用精致瑣碎之物生出了“簾幕無重數(shù)”——那些物與名,被過于發(fā)達的感官觸角撫摸、吮吸,生出了重重臆想,成了珠簾羅幕,綴滿蕾絲流蘇,綿密細膩、小心翼翼地勾連遮掩著虛無蒼白的底里;而那底里,偏又從那絲絲縷縷的縫隙間,透出混雜著古典熏爐與時尚香氛的哀矜與歡喜;于是,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裝模作樣地抵擋著什么,思想著什么,自以為早于簾縫間窺盡了人生人世的真相,妖妖趫趫地恨一聲,嘆一句,又把頭埋進眼前的精致瑣碎里去了……

那些絲絲縷縷的“破布條子”抵擋不了什么,從感官得來的慰藉,別別扭扭到了心里不知道會擰巴成什么東西。她借了甘田進入她世界時攜帶的沖擊力,拆掉了那些“簾幕”。她還記得照進天光時心里的感覺——若無這片天光,她和甘田走不了這么遠……

艾冬被公司辭退這件事發(fā)生后,甘田一度非常擔心,但艾冬不僅理智上坦然接受,情緒反應(yīng)也很正常,甘田對她頗為感嘆驚訝,艾冬對自己也甚是滿意——她把失業(yè)的日子,過成了悠然長假。

頗為自得的“悠然長假”,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一不小心,她就墜到“隨物婉轉(zhuǎn)”的舊路徑里去了。

縱然可以欺人,自欺卻變得不那么容易——幾天前她就曾經(jīng)做過一場噩夢,夢見自己大口嘔吐淤泥苔蘚之類冰冷污穢的東西,醒了之后,反胃惡心了許久。當時她的判斷是自己消化不好,此刻想想,那該是被壓抑的厭惡感吧。

艾冬閉上眼睛,額頭上的汗,冷了下來。所謂“長假”,是令人厭惡的粉飾太平——真的“悠然”,哪來的這般恐慌?原本就無多長物的人生,被命運清理得幾乎不剩什么了——也就還有個甘田。所謂絕境,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5

與艾冬一顆孤星不同,甘田隸屬一個頗為巨大的星系:祖父母父母五個叔叔一個姑姑,加上他們各位的配偶,有些還不止一任,以及隨之而來的弟弟妹妹們。也是過年,艾冬才知道,不止甘田的父母,甘家星系的星星們代代杰出個個優(yōu)秀。甘田自然不會炫耀,艾冬卻從他的話語縫隙里感覺到,甘田不是最璀璨耀眼的,卻是最為特別的寵兒,像太陽系里的地球。

艾冬根本無意闖入甘家星系。她與甘田,兩個人還在調(diào)整彼此的運行節(jié)奏,生怕誰把誰撞個好歹,哪還能招架外力干擾?但甘田醉后忘情,春節(jié)例行的家族聚會之后,讓堂弟甘寧送他去了艾冬那里。

艾冬客客氣氣送走了甘寧夫妻,甘田倒在沙發(fā)上睡了,她一夜未眠。

縱然甘家高級知識分子扎堆兒,接下去的劇情多半還是脫不了國產(chǎn)家庭劇的底色,艾冬連弄這類劇的劇本都會頭疼,更不要說給自己在里面安排個主要角色了。她沒有那等氣力本事,去爭吵哀求哭泣撕扯打鬧吼叫,矜持了四十多年,青衣變不了刀馬旦……紛至沓來的念頭,既荒唐可笑,又悲哀恐怖,艾冬朝梳妝臺鏡子里的自己扔了一團用過的化妝棉——這不叫思考,叫瞎編,用的還都是戲劇邏輯。

只是一般編劇不會給出如此驚險的劇情設(shè)定——甘田的小姑姑竟是甘易辛。

艾冬去影視公司之前,甘易辛是她在出版社的直接領(lǐng)導。甘易辛熱心直腸,母性強烈到具有侵略性,而艾冬乖覺聽話,干活努力。雖然只差三歲,易辛姐與小艾,生生變成了主仆兼母女。

這份親近是單向的——小艾離開后從未主動聯(lián)系過易辛姐,畢竟那段相處的日子,說不上痛苦,但她并不愉快;甘易辛一年半載還會聯(lián)系一下她,小艾實在太讓人懷念了。

幾年前,甘易辛從熟人那里聽到艾冬離婚的消息,打電話來問候安慰,也不知易辛姐聽到的故事版本成了什么樣子,只是長吁短嘆小艾人太好,太窩囊太委屈……艾冬自然不會跟她解釋內(nèi)里曲直,忍著聽完安慰,就算了。

艾冬沒想到,甘易辛的甘,就是甘田的甘。

就像甘易辛沒想到,多年之后,小艾竟然會跟她的田田在一起。

那個不眠之夜后,艾冬接下公司那個“反盜獵”題材的電影項目,陪著舒同去了非洲。易辛姐苦口婆心的勸誡,還是跨越了大半個地球,追了過來。

當時艾冬正要離開在哈拉雷的酒店,前往津巴布韋和贊比亞交界處的動物保護組織的營地,有五六個小時的車程,他們早上五點多就得出發(fā)了。北京時間正是中午,甘易辛說她沒心思吃飯,必須打這個電話。

她在家庭群里看到了甘寧拍的合影,甘田摟著的竟然是小艾!她當時頭嗡一下,血管都要爆了——這是一個可以預(yù)見的悲劇啊,小艾,你傻不傻呀?我太了解田田了——他糊涂,他胡鬧,他有資本啊,他是男人,比你年輕——他折騰得起。你呢?漂亮話誰不會說?年齡不是問題,孩子不是問題——我告訴你,到時候什么都是問題!我不能看著你結(jié)束一個不幸,再制造一個不幸啊……

甘易辛的臺詞,和艾冬預(yù)想的基本一致,也不能再讓身邊人等著她接電話了,她簡明扼要地說了自己在哪兒,不方便多聊。甘易辛被噎了一下,也直截了當?shù)馗嬖V她,和甘田分手——甘田不會認真的!

艾冬淡然回了一句:“既然這樣,您也用不著這么認真!”

按照易辛姐的人物性格,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事實證明,小艾多慮了。

艾冬必須承認自己的想象力過于平庸,國產(chǎn)劇到了甘家,升格成了雍容含蓄的《傲慢與偏見》。即便如此,還只有甘易辛一個人上臺,串了把達西的姨媽凱瑟琳夫人,包括甘田父母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非常“政治正確”地當了看戲的觀眾。

甘田說小姑姑傻——自己腦補了一部沒發(fā)生的戲,還跳進去當了回惡人。

艾冬想,她利用出差制造的這場別離,傻得和甘易辛別無二致。

這場長達百日的別離,她不只在空間上和甘田制造了遙遠的感覺,同時還大幅度降低了與甘田的聯(lián)系,有時“零聯(lián)絡(luò)”的間隔會長達半個月。憑借理性與克制,她的情緒管理做得還不錯,至少比甘田管理得好——甘田在一個醉酒的晚上,給她發(fā)了一百多條語音:她成了他的“癮”,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出現(xiàn)了百般不適的“戒斷反應(yīng)”……

捫心自問,她制造這場別離,固然是勇敢,更多的卻是怯懦,有掙脫耽溺的誠摯與真實,只怕也有狡黠的試煉,欲擒故縱的機心……此刻自然不必再去分辨,望過去,千思萬緒都是自我纏陷的蠢念頭啊……

也許她蠢得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敲了敲她的腦殼。

上天的敲打,落到人身上,定會有裂痕——這些裂痕就是命運的紋路,可惜通常會被人只當作傷口,為之淌血流淚,顧不上細看那紋路的指向……

6

艾冬緩過來,從廚房中出來,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對面壁上是黑色電視屏幕,幽暗的液晶屏成了一面鏡子,艾冬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單薄、瘦小,甚至下一秒就會消融在那幽暗之中……她的手觸碰到了自己的臉頰,溫熱的肌膚,讓她有了真實感,她的手滑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抬起來——她擁抱了自己。

甘田總是用一種孩子氣的歡喜與動物式的親昵糾纏著她。脖頸相交,肢體相疊,兩人都在對方的懷抱里了——親密到肌膚相融一般,卻忍不住會質(zhì)疑,是錯覺,或是幻覺?這些念頭像鳥一樣生著試探的利喙,卻也像鳥群一樣,揮手即散,散后復(fù)來……

自己在自己的懷抱里,是這樣的感覺——此刻,心落了下去,安穩(wěn)地在胸口,一下一下地跳著,像篤定地對她說著,是啊,是啊……

艾冬松開自己,輕輕地吁出口氣,走到了窗前。院子里的路燈亮了,天色尚明,那燈光帶著怯怯的歉意,像早到的客人——甘田卻比說好的回來的時間晚了,她心念一轉(zhuǎn),放在書房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甘田的電話——他父親突發(fā)腦溢血,他正在往醫(yī)院趕——甘田的聲音里有少見的焦灼與慌亂。艾冬說了句:“你不要慌——”

甘田打斷了她:“有電話進來,小姑姑的電話——我再打給你。”

艾冬握著電話,站在窗前。有霧靄從灌木叢中升起來,那是被烈日炙烤過的地面噴淋之后蒸騰出的水汽,在越來越暗的紺色天幕映襯下,泛出了淡淡的藍……

7

晚上八點,甘田打來電話,說手術(shù)很成功——他那邊人聲嘈雜起來,艾冬清晰地聽見了甘易辛的聲音,情緒激動地嚷嚷著。甘田匆忙掛了電話。

十一點一刻,甘田回到了艾冬這里。

他離開醫(yī)院時給艾冬打電話說情況,艾冬勸讓他不要過來,太遠了,明天還要去醫(yī)院。甘田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說:“你等我?!?/p>

他的反應(yīng)讓艾冬生出了額外的擔心。

艾冬的父親去世前,整整病了五年。母親車禍意外離開后,父親的病情惡化得很快,最后兩年都沒能離開醫(yī)院。即便經(jīng)濟上能夠支撐,親人重病所要求的心力與體力,若非親身經(jīng)過,是很難想象的。

甘田進門就抱住了艾冬,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艾冬說:“手術(shù)很成功,又是微創(chuàng)——很快會康復(fù)的?!?/p>

甘田嗯了一聲,放開艾冬,踢掉鞋子,扯開襯衣,褪掉褲子,光著腳走進了浴室,艾冬跟在后面收拾他的衣服,聽到他進浴室后嚷了一聲:“我很餓!”

花里胡哨的菜都免了,艾冬給他煮了一大碗青菜雞湯面。甘田是真餓了,顧不上燙,很快就吃完了,臉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你不是說有好吃的嗎?在哪兒呢?”

艾冬知道他是沒話找話,笑了一下,輕聲說:“以為你不會過來了,就沒做——”甘田欠身去拉酒柜的門,艾冬起身去給他拿杯子。

艾冬出來看見甘田神情呆滯地坐著,累,還有焦慮,整個人失魂落魄的,艾冬放了只杯子在他跟前,他伸胳膊把艾冬攬住了,臉埋在她懷里。

艾冬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甘田松開了胳膊。

甘田默默地喝完了一杯伏特加,才說:“小姑姑在ICU外面跟媽媽吼,把我媽吼哭了,舅舅和小叔叔差點兒打起來——”

本來手術(shù)很成功,大家都松了口氣。病人進了ICU,甘田祖母因為是醫(yī)院的老領(lǐng)導,主治大夫請她去辦公室詳細說明病情。甘田母親這邊安排甘田明天上午先過來,她有個講座。甘田剛應(yīng)了一聲好,甘易辛那邊就爆炸了。

甘易辛指著大嫂:“大哥一輩子吃食堂吃外賣,衣服鞋襪全是自己收拾,有老婆和沒老婆也沒什么區(qū)別,現(xiàn)在用上兒子了,當初懷了田田,為了自己上學非要去做流產(chǎn),甘田的奶奶和姥姥合力保了下來——小時候姥姥管,上學了奶奶管,田田從小學到初中跟我睡,你管過孩子一天嗎?憑什么使喚兒子?什么講座比你老公的命還重要?這是感冒發(fā)燒打噴嚏嗎?這是大病,剛做完手術(shù),你就算沒感情也有責任?。∧氵@是什么態(tài)度?”

甘田母親氣得眼淚直流,說:我們夫妻用什么方式生活,不用你管!你也沒資格評判我的婚姻——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舅舅當然護著他姐姐,小叔叔要護著他妹妹,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都翻扯出來,生活方式論爭很快變成了人身攻擊,對甘田父母夫妻感情的質(zhì)疑,隨之也升級為家族間的道德指責,血氣和怒氣開始訴諸肢體。甘田掛了艾冬的電話,沖過去抱住舅舅擋住叔叔,好在這時候奶奶回來了,呵斥住自己的女兒兒子,讓他舅舅先送甘田母親回去了。

艾冬嘆了口氣,問:“你明白他們在吵什么嗎?”

甘田灌了口酒:“不明白?!?/p>

艾冬看著甘田:“你媽媽走后,小姑姑又跟你說了什么?”

甘田愣了一下,開始含糊其詞:“她一晚上都在莫名其妙瞎激動?!?/p>

艾冬笑笑:“她可不是莫名其妙——你媽媽走后,她一定流著淚對你說,田田你放心,小姑姑幫你,不會讓你爸受罪,也不會讓你為難——”

甘田的酒杯在嘴邊停住了,驚訝地看著艾冬。

8

一個中年男人坐在住院部大樓外面的臺階上,進進出出的人都繞著泥雕木塑般的他走,艾冬只看了他一眼,就挪開了目光。她不知道那張臉后面的故事具體如何,但她知道,與那故事相比,甘家的眼淚和爭吵,近乎于無事生非。

只是對于甘田,卻還是真真切切的繁難。

甘田父親第二天就醒了過來,三天出 ICU進了病房,水腫消得很快,語言能力正常,肢體有影響,影響程度要看恢復(fù)情況。

醫(yī)院里有醫(yī)生護士還有護工,親友領(lǐng)導同事學生陸續(xù)來探望,熱熱鬧鬧倒還容易過。難就難在出院后,一個康復(fù)期的病人,吃喝拉撒都是問題。甘田最怕的是小姑姑的挑剔。甘易辛來病房,甘田母親若是在,和她招呼一聲就出去了——免生口舌是非;而護士長聽見甘易辛的聲音就會跑進來,各種解釋——免得她借題發(fā)揮,讓護士或者護工受委屈。

艾冬說:“你天天給人上課,講沒有邊界的人際關(guān)系是危險的,講有多少以愛為名的控制——怎么碰上你的小姑姑,就束手無策了?”

甘田苦笑:“你不是給我定性為文字工作者嗎?”

甘田母親倒是勇敢實踐了兒子的理論,明確告知甘易辛,不必費心她如何照顧生病的丈夫。甘田這邊說母親做得對,那邊安慰感情受傷的小姑姑——都安排好了,小姑姑不放心,可以隨時來檢查。

艾冬頗為無奈地看著愛博而心勞的甘田。

甘田接著說,六月初,母親要帶團去莫納什大學參加國際語言學峰會。甘田四月份病倒住院嗓子徹底啞掉,上海杭州一線六城的巡講調(diào)整到了六月,已經(jīng)公告道歉改期退票折騰過一番了,現(xiàn)在每場每座一千五百八十元,三千張票賣得一張不剩了——合伙人張泉林帶著咨詢中心的小姑娘們來看望甘田父親時,囑咐甘田安心去巡講,她們排班兒來照顧甘教授。

“我讓她少說便宜話——明知用不著她們,不會沒人照顧我爸。我就是擔心,甘易辛同志要是真來檢查工作,我和我媽都跑得不見人影兒,她可就有說不完的話了?!?/p>

艾冬試探著問了一句:“你只擔心你小姑姑怎么想,不擔心你爸爸的感受?”

“我爸?那是十一維的神級存在,我在他眼里連蟲子都不如。昨天我在他病房里待了一下午,他也不愛搭理我,沒說幾句話,就想攆我走。今天我去看他,有兩個人正跟他說什么實驗方案,在拉格朗日點放置設(shè)備觀測日冕和太陽風,聽上去像科幻小說里的情節(jié),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聽到一半就怒了,說什么時候你們淪落到給實驗物理那幫家伙打下手了?你們是閑還是蠢???我想勸,剛叫了聲爸,他就讓我滾,也把那倆人一起趕了出來。害得我和人家都尷尬得要死,出來互相道歉??此麚]手那勁頭,胳膊是好多了。媽說出院了不用我管,舅舅已經(jīng)幫我們請了護工和家政,奶奶、姑姑、舅舅,誰都說不用我管,連我爸都說,不用我管?!备侍镛抢X袋揪著頭發(fā),聲音低了下去,“也許我,可以不管……”

艾冬沒再說話,只是聽著。

父親去世前兩年,艾冬在醫(yī)院附近租了房子,雇了兩個護工,還是累得昏倒在病房走廊里摔斷了牙齒。她不會給甘田講這些,這只夏天的蟲子正陷在自己真實的痛苦里,何苦用冰天雪地證明他的痛苦不值一提呢?

甘田沒有去接父親出院,說有的是人,用不著他。艾冬還是一句都沒說他,由著他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到中午的時候甘田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在家摔倒了,又送回醫(yī)院了。他跳起來,沖去了醫(yī)院。

晚上甘田躺在父母家客廳的沙發(fā)上,和艾冬聊微信。艾冬問他怎么不回房間睡。甘田回答,家里沒他的房間。

艾冬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了。甘田又發(fā)了一條:這個護工明天要走。

甘田父親摔倒,不能算護工的責任。當時甘田母親正在給護工講解他們家的生活習慣,護工有些抵觸。甘田下午打電話給艾冬說的時候,唉聲嘆氣:“其實我媽是緊張,不是看不起人——反正她倆在外面一遞一句地拌嘴,我爸在房間里自己逞能,就摔倒了——幸好沒別的問題,只是胳膊青了一塊?!?/p>

甘田父親出院時,左側(cè)下肢運動障礙略微嚴重,大夫說好好復(fù)健的話,一到兩年的時間,應(yīng)該能夠正常行走。別說兩年,連兩天都不知道怎么過了。

艾冬看著甘田的微信,想到了蘭姐。

要是當初雇到的護工里沒有蘭姐,艾冬估計自己就不止摔斷牙齒了。送走了艾冬父親,蘭姐和艾冬還會時?;ハ嗟胗洠騻€電話。去年蘭姐給艾冬送老家的山藥豆時說,干不成了,兒媳婦要生了,得去深圳帶孫子。艾冬試著給蘭姐打電話,想讓她推薦個可靠的熟人。她驚喜地得知蘭姐還在北京干護工。蘭姐說,本來是攢著勁兒帶孫子,沒想到出力不討好,讓兒子夾在中間為難,嘁!老娘拍屁股走人,出來掙錢還不看臉子呢!

于是,艾冬就在蘭姐干活的住院部外的臺階下等她了。

蘭姐從臺階上跑下來,拉住艾冬的手,說,胖了點兒,漂亮了。

艾冬眼眶一熱,笑著說,漂亮啥?老了。

跑去買水的甘田跑回來了,艾冬給他們做了介紹,說了句:“就是我這個朋友的父親——”

甘田把手里的飲料遞給蘭姐一瓶,笑著糾正:“是男朋友?!?/p>

艾冬臉上一熱,沒否認。蘭姐高興得拍了艾冬一巴掌,認真打量著甘田:“你小子好命哦!”

甘田笑著點頭說是。

蘭姐去了甘田家,艾冬有些忐忑,當晚打電話問候蘭姐,蘭姐說挺好的,讓艾冬放心。

艾冬也只能放心了。

9

天越發(fā)熱起來,艾冬只去了兩趟公司,討要被拖欠的離職賠償金,其他時間便不出門。

日子的內(nèi)容和此前一樣,吃飯讀書睡覺,從上周開始,增加了一項,看劇本。每天也就在小區(qū)附近走走,順路回來在便利店里買點兒水果蔬菜。甘田一直在出差,她一個人吃得有限,市場都不必去了。

日子卻也不一樣了。

清晨醒來的時候,尚未褪盡的睡意在松弛的身體里流連,夜晚衾被的暖還繚繞在手足間,頭腦開始變得清涼,啁啾的鳥聲從窗外的枝頭一直沁到肺腑里去了。

她也就起床了,吃早飯之前,她還能工作一個小時。

艾冬從上周開始工作。此前有獵頭給她打過電話,但艾冬聽一聽,就放棄了,做制片人,她有著很難彌補的缺陷,但她對自己看劇本的眼光和磨編劇的本事,還是有信心的。月前有個熟人給她打電話:“冬姐,反正你最近也閑著,我接了個本子,幫我看看唄?!?/p>

艾冬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對方卻渾然不覺,哇啦哇啦開始講劇情,艾冬吁出口氣,打斷了她:“這樣不好吧——隨便給外人談劇本內(nèi)容。你要是決定請我?guī)湍阕x劇本,最好先簽合同和保密協(xié)議,費用我們可以商量?!?/p>

現(xiàn)在換對方噎住了,說要請示一下領(lǐng)導,艾冬笑著說好,就掛斷了電話。

艾冬過后就沒再多想這件事,卻聽到了關(guān)于她“窮瘋了”的傳言。公司財務(wù)的口吻是關(guān)心的,順帶著還罵了傳話的人,最后苦著臉對著她替公司哭窮。

艾冬嘆了口氣,說等到七月底,她再收不到離職賠償金,就提起對公司的勞動仲裁,反正她也窮瘋了。

她出了公司,給舒同打電話——舒同在電話那端笑著說:“你下凡了?”

艾冬也笑著說是啊,約她吃飯,把傳言的事當笑話講給舒同。舒同卻一下沉重起來,問她的經(jīng)濟狀況。

艾冬笑笑:“沒有去跳樓的壓力,短時間也不至于缺吃少穿,所以還好?!?/p>

“甘田給你錢嗎?”舒同問得很直接。

艾冬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我們倆從沒涉及錢,反正我的錢夠用。”

舒同瞪大眼睛,“什么叫沒涉及錢?男女交往哪有不用錢的?”

艾冬“哦”了一聲:“基本都是他賴在我那里白吃白喝吧?!彼f著笑起來,“虧得甘田很能掙錢,不然倒十足算是吃軟飯?!?/p>

舒同看著她:“你還笑?真是個傻大姐——你打算怎么辦?。俊?/p>

舒同所謂的“怎么辦”,有著明確的所指。艾冬想想,給舒同講了點兒自己的“人生物理學”。本來他們這樣的情形,理當如同離弦的箭一樣,奔著婚姻的箭靶而去,結(jié)果只有兩種,脫靶或中的——至少在經(jīng)典力學的理論框架下如此。然而他們躍遷到了量子力學體系,生生讓那離弦之箭成了“雙縫實驗”中的粒子,沒人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包括他們自己。

舒同被她的比喻,弄得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艾冬嘴角依舊噙著笑:“我能想的,就是自己,工作要做,先得保證生存吧?!?/p>

舒同合上了嘴,一臉無奈地看著她:“知道點兒量子力學,就不是無用的文藝女青年了嗎?到死都是!”

艾冬粲然一笑,說把這話當贊美聽了,然后說,那個傳言倒給了她啟發(fā),她是可以幫人讀劇本的,國內(nèi)影視業(yè)還沒有專業(yè)的“劇本醫(yī)生”,也許她可以試試。說著她把自己擬好的業(yè)務(wù)說明及收費標準文檔發(fā)給了舒同。

舒同看著笑起來:“好嘛!女文青的理想生活又增加了一條——工坊民宿咖啡館,攝影寫作讀劇本……看看多久能餓死你吧!”

艾冬第一周的工作成績,是宣告了一個劇本不治,完全沒有挽救的價值,但卻充分地肯定了編劇的創(chuàng)造性和潛力,條分縷析,論據(jù)充分,最后還給出了可能有用的題材選項。艾冬知道孵化一個劇本的成本,止損和挽救投入之間,很少人能放棄幻想做到前者。艾冬發(fā)出郵件后,已經(jīng)做好收不到余款的心理準備了。

沒想到周一的當天,她不僅收到了錢,還收到了制作人微信發(fā)來的一封“感謝信”。艾冬才知道,她宣告不治的是舒同兒子的劇本。

這個戲劇性的開端,雖然沒讓她的小作坊即刻生意興隆,但隨即有兩個電影劇本一部電視劇的初稿,送到了她的手上。

10

大部分時間依舊是不出門,但那個逼仄的“房間”卻不知不覺消失了。重樓疊廈,不過都是癡心妄念——誰又不是無遮無擋站在天底下呢?

艾冬一邊這么想,一邊笑自己,越發(fā)會自我安慰了。

她正在給客廳的綠植澆水,聽到了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知道是甘田,問了一聲,繼續(xù)去噴那些瘋長的綠葉子了。甘田應(yīng)了一聲,進門換鞋,過來,從后面抱住了她。噴壺噴出的水霧,落在兩個人的身上,蒙蒙細雨般,艾冬忙松了按柄,掙著要放下水壺,笑說:“你又這樣……”

艾冬躲著跌坐在窗下的單人沙發(fā)上,甘田整個人壓過去,在她脖頸之間發(fā)出咻咻的聲息。艾冬放棄了躲閃,嘆口氣,摟住了他的脖子,甘田先是擠進了沙發(fā),接著把她橫抱起來,放在了自己腿上。

一個月沒見,他做出如饑似渴的樣子。艾冬能感覺到,他的糾纏里蓬勃的不是欲望,依然還是那種無法用其他方式表達的孩子氣的歡喜與動物式的親昵。甘田似乎想說什么,呼吸急促起來,他的臉還在她脖子上埋著,呵出的氣息弄得她有點兒癢,他仿佛感覺到了似的,用力吻了一下那里。然后放開她,起身拉過丟在門口地板上的包,從里面掏出一個信封,放在艾冬的手里:“給你?!?/p>

艾冬有些不解地打開,摸出張銀行卡。

甘田竭力顯得自然:“你用吧,這個卡我不用,給你用?!?/p>

艾冬想了一下,問:“你今天去公司開會了?”

甘田嗯了一聲,躲閃了眼神。

甘田是前兩季《心理分析師》的專家顧問,如今顧問自帶流量,公司自然舍不得換。甘田簽完合同才知道艾冬被辭的事情,很生氣,艾冬勸他算了。公司沒人知道艾冬和甘田的關(guān)系,此前是艾冬有所顧忌,現(xiàn)在倒是無所謂了,不過也用不著專門跑去張揚一番。艾冬猜他一定是去公司參加策劃會聽到了什么,也就笑笑,沒再追問,把信封放進了廳柜的抽屜里。

她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甘田還站著,他深吸一口,抓起她的手,說:“有件事兒……”

他鄭重的態(tài)度讓艾冬的心跳都加快了——“那件事兒”,是甘田父母邀請她去家里吃飯。

看來對于甘田來說,這的確是個“事兒”。他像幫助學生備考一般,花了一個晚上,給艾冬講理解自己雙親所需的各類知識點。最后總結(jié)交代一句總綱:“言而總之,他們說任何話,只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行。”

譬如這次,甘田父母邀請艾冬,是為了表示感謝——感謝艾冬幫助他們找到了蘭姐。同時他們很想認識、了解艾冬。如果是別人家的父母,你可以理解為這是托詞,但對于自己的父母,這就是全部的事實。

甘田說完,竟然咽了口唾沫,等著看艾冬的反應(yīng)。

艾冬被他的緊張弄笑了:“你父親我能理解,物理學家嘛,你母親是國內(nèi)文化語言學界的泰山北斗呀,我在網(wǎng)上搜了她的書和文章,被稱為中國語言學開山之作的那本書,就叫《語言后面有東西》?!?/p>

甘田說:“對,她只顧忙著在后面找東西了,沒學會正常人類豐富的表達方式。而你吧,也不是正常人類,人家說一句,你能聽出來篇論文,所以……”

艾冬笑著看他:“你至于這么緊張嗎?”

甘田嘆了口氣,說:“我不想你哭著從我們家離開?!?/p>

甘田跟艾冬講了一個前車之鑒。

七八年前,甘田有一個交往了數(shù)月的女朋友,堅持要去甘田家見他的爸爸媽媽。堅持的程度,按照甘田的理解,當時他只有兩個選擇,當場分手,或者帶她回家后分手。前一天他們約了時間,甘田事先也做了“輔導”,但一切還是如同他預(yù)料的一樣,女孩哭著離開,甘田一路道歉,人家還是和他分手了。

原因很荒唐,女孩子想表現(xiàn),買了菜在家做飯,甘田母親不僅沒有承情夸獎,反而非常介意她把廚房弄成了硝煙彌漫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據(jù)說甘田母親的廚房只用來洗水果和燒開水。更讓女孩受不了的是甘田母親那句:戀愛結(jié)婚是你們倆的事,為什么要跑到我們面前來表演?

艾冬撲哧笑了:“聽你的口氣,到今天你還是覺得令堂大人不近人情啊?!?/p>

甘田也笑了:“聽你的口氣,我媽還遇上知音了。她這么說你,你受得了?”

“我要是想表演,你爸爸病倒做手術(shù)那天,不就該上臺了嗎?你小姑姑不是還有阻止我表演的預(yù)案嗎?”艾冬笑著看甘田。

甘田噎了一下,恨恨地說:“你簡直要成精!”

11

抱著束向日葵,進到甘家客廳,艾冬還是有些緊張。

甘田在她身后關(guān)上門,叫了聲:“媽,艾冬來了。”

艾冬對甘田母親的美貌是有心理準備的,但見面之后還是有些吃驚——原來沒有年齡感的真實含義,與皮膚發(fā)質(zhì)體型著裝都沒有關(guān)系。甘田母親并不比實際年紀年輕,就是個年屆花甲的老婦人,素顏簡衣,頭發(fā)灰白,讓艾冬驚訝的是她毫無枯槁之氣,依舊水潤山青,濯濯如柳,笑起來眼角鼻翼唇邊的皺紋都會被牽動,但那笑使得她的臉有種少見的照眼的明媚。

甘田母親把艾冬帶來的向日葵插進一只涂著綠釉的花瓶中,笑說:“艾冬,我聽田田說,你很會養(yǎng)花,不喜歡鮮切花。”

艾冬笑了笑,猜不到下文,安全起見,就不接這個話了。

甘田母親說:“我能把任何綠植都養(yǎng)成標本,這個好看,省事,還好處理,敗了一扔——我這個瓶子正好插十五枝,田田告訴你的?你注意到了嗎?這個瓶子的顏色、形狀,跟凡·高畫里的一模一樣,你猜我在哪兒買的……”

艾冬進門一個字都沒說,只剩下笑和點頭,她看了一眼甘田,他正在偷笑她的緊張。艾冬這時候倒盼著甘田母親像對待那位“前車之鑒”里的女孩子一樣,打過招呼就離開,讓她和甘田在客廳里“自己玩兒”。

艾冬享受的接待規(guī)格高——甘田母親插好花,笑吟吟對著艾冬,擺出認真談話的姿態(tài)。艾冬的心肺都感到了驟然升高的氣壓,好在蘭姐像救星一樣出現(xiàn)了。

蘭姐壯碩的身體上穿了套秋香色真絲繡花褲褂,有些炫耀地對艾冬說:“漂亮吧?戴老師不穿,新的,送我了——滑溜得跟沒穿衣裳一樣?!?/p>

艾冬笑了,蘭姐對甘田說:“你點飯店的菜吧,點你爸媽愛吃的?!?/p>

甘田母親臉上露出孩子般開心的笑容,立刻對甘田說:“田田,江南飯莊新添了霉千張蒸排骨,記得點。”

家政阿姨出來笑著說:“切好的菜我都放冰箱了,飯蒸上了,雞也燉上了。本來說今天有客人要多做幾個菜,結(jié)果反而提前下班了。”

甘田母親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看著蘭姐:“你怎么肯答應(yīng)了?”

蘭姐哼了一聲:“你老公說,他想那個剁椒魚頭,也快想死了!”

甘田母親的臉上竟然浮現(xiàn)了紅暈,不好意思地嗔怪蘭姐:“秀蘭,你又亂說?!?/p>

蘭姐沖艾冬一笑,轉(zhuǎn)身,邊走邊比畫著蘭花指,拖著腔唱了句墜子:“他二人將房門關(guān)上,嚇壞了門外的紅娘……”

艾冬低頭笑了??匆娞m姐依舊歡樂而彪悍,艾冬徹底放心了。

“艾冬,”甘田母親開口叫她,艾冬忙抬頭,收斂了笑意。

“艾冬,我對你很好奇。你和甘田的小姑姑甘易辛是朋友,我聽她說的你,和田田說的你,還有蘭姐說的你,完全不是一個人——為什么?”

甘田這時抬起頭,略帶無奈地說:“媽,天兒就是這樣讓你聊死的?!?/p>

甘田母親不滿地“哎”了一聲:“我很誠懇的……”

甘田挪到母親身邊,安慰地摟著她:“太誠懇了。你這么誠懇地談下去,人家就哭了?!?/p>

艾冬嘴角抿著笑意,垂了眼皮,假裝在看骨瓷杯里紅釅釅的茶湯,聽到甘田對她說:“哎,別忍著了,想笑就笑吧?!?/p>

艾冬釋放了自己的笑意,抬眼看甘田。甘田說:“我媽緊張,她有黑歷史?!?/p>

甘田母親說:“明明是你的黑歷史——可以跟艾冬說嗎?”

甘田說:“她知道。我估計她堅持不到一小時?!?/p>

甘田母親笑著對艾冬說:“其實是個很簡單的誤會——怎么吃飯。甘田的女朋友,我只見過這一個。除了韋婷,我們兩家算是世交,那是從小……”

甘田忙攔:“媽,媽,可以了,換話題吧!”

艾冬說:“其實那個關(guān)于如何吃飯的誤會,背后的沖突蠻本質(zhì)的。沒有交流可以獨立存在,完全不了解對方的上下文,沖突就成了必然?!?/p>

甘田母親拉開兒子的胳膊,身體向前傾:“上下文這個比喻,有意思。”

艾冬放下了茶杯:“我沒有能力和您討論文化語言學問題,我就說自己,也許是家庭影響,性格原因也有,我會揣摩別人的上下文,根據(jù)人家的上下文說話做事,譬如以前面對易辛——老師。和甘田在一起的時候,我會比較真實。”

甘田母親敏銳地抓到了那個程度副詞:“比較真實——還不是完全真實?!?/p>

甘田收起了手機,及時挽救談話:“艾冬教育我的話:真實是一種生命能力,不是你想真實就能真實的。媽,你和我爸都是超人,不懂我們這些凡人的有限?!?h4>12

甘田父親是被蘭姐用輪椅推出來的,但他還是在蘭姐的攙扶和拐杖的支撐下,站了起來,坐到了一把藤椅上。艾冬站了起來,叫了聲“甘教授”。

甘田父親笑著示意艾冬坐下。他們父子輪廓很像,只是父親的身形更魁梧,純黑色T恤,平整熨帖的休閑褲竟然是頗具時尚感的臟粉色,腳上的亞麻拖鞋都有深褐與黛綠織出的精美紋路。

這還是在病中——艾冬不由得看了甘田一眼。甘田說:“你不會也覺得我爸比我?guī)洶??你這眼光夠嗆??!”

艾冬笑笑,沒說話。

蘭姐說:“你爸沒你長得好,就是比你會打扮?!?/p>

甘田父親笑起來,對艾冬說:“謝謝你啊,艾冬,幫我們請到了秀蘭。我們家現(xiàn)在算是有領(lǐng)導了,在她的極權(quán)統(tǒng)治下,安定團結(jié),幸??鞓??!?/p>

甘田母親又回到了“上下文”,問艾冬:“你也揣摩秀蘭的上下文嗎?”

艾冬由衷地說:“蘭姐比我境界高,我就是想揣摩也無從揣摩,她不立文字,直指人心?!?/p>

“這話說得好?!备侍锔赣H扭頭看蘭姐,“夸你呢?!?/p>

蘭姐說:“我知道。不懂啥意思,也知道是夸我的。就像那天,他小姑說我‘奇葩,我也不懂啥意思,就知道是罵我的?!?/p>

艾冬隱隱察覺了蘭姐的意圖,緊張起來。甘田比她更緊張,忙問:“小姑姑來啦?什么時候的事兒?你們怎么沒告訴我?”

那天甘田父親在康復(fù)中心做完復(fù)健,他的學生把他和蘭姐送到樓下,蘭姐推甘教授上樓,在電梯里遇上了來看哥哥的甘易辛。一起進屋,他們兄妹說話,蘭姐就給客人倒杯茶端過去——家政阿姨只上午來,洗衣打掃,做一頓飯,準備好晚飯的食材,到中午就下班了,早飯晚飯?zhí)m姐順手就做出來了。這是蘭姐來了之后確定的,免得家里一下多出兩個人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甘田母親難以適應(yīng)。

甘易辛和大哥的平和談話維持了不到十分鐘,兩個人就吵了起來。

甘易辛說:“我就奇怪,我關(guān)心你,你反而生氣,你老婆扔下你不管,你不僅不生氣,說一句都不讓我說。”

甘田父親說:“甘易辛,你是女性知識分子啊,怎么這么頑固地維護婚姻制度對女性勞動的剝削呢?她是我的伴侶,不是我的奴隸?!?/p>

甘易辛氣笑了:“哥,你那腦子不是溢血,是進水了吧?這什么混賬邏輯?你還覺得你們夫妻感情好???我早就說過,哪天你倒下,她肯定不管你——讓我說著了,你面子上下不來,跟我嘴硬。你們這么功利的婚姻,還有如此自私的母親,給田田造成了多么嚴重的創(chuàng)傷,你們反省過嗎?田田為什么……”

蘭姐本來在屋里看劇,先是聽見他們高聲,就關(guān)了視頻,聽了一會兒,出來了,對甘易辛開口了:“他小姑,你是來看病人的,還是來看笑話的?”

甘易辛當然不高興,說:“我們兄妹說話,有你什么事兒?”

蘭姐說:“人家兩口子是好是歹,有你什么事?還有,兒子不想結(jié)婚,就是因為看到爹媽婚姻不幸?!阏χ赖??從小缺母愛,所以才不找女朋友找個媽——他就是找個奶奶,關(guān)你屁事!”

甘易辛看著蘭姐:“你真是個奇葩!”她扭頭看大哥,“你們家連找來的護工都這么奇葩!”

甘易辛留贈給蘭姐一大束“奇葩”,離開了。

甘田父親笑著說:“大快人心啊!這輩子我都沒吵贏過甘易辛,她每次用那種真理在握的嘴臉恐嚇我、嘲笑我,把我氣個半死……”

13

艾冬和甘田母親一起安放餐具。甘田母親有些感慨地看著艾冬,說:“你和田田,像兩個無意間碰到一起的迷路孩子,手拉手走在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路上?!?/p>

艾冬笑問:“您有建議給我嗎?”

甘田從廚房里端著裝了盤的剁椒魚頭出來,放在餐桌上,對艾冬說:“這道題超綱了,我媽不會?!?/p>

甘田父親在蘭姐的攙扶和拐杖的幫助下,在餐桌邊坐下:“你媽會給你遮掩,你就繼續(xù)假裝迷路吧!艾冬,你這么聰明,早看出來了吧?”

艾冬在心里怔住了,臉上卻只是笑,沒有回答。

甘田母親把碗筷放在丈夫面前:“迷路就是沒有方向,你為什么說‘假裝?”

甘田顯得對他父母提及的話題毫無興趣,又進廚房去了。

甘田父親說:“真迷路,第一個反應(yīng)是找路,找到找不到是一回事,找還是不找,是另外一回事。他有迷路人的惶恐不安嗎?他何止是心安理得?簡直是洋洋自得,到處登壇講法,給眾生指點迷津呢!”

甘田端菜出來,對父親說:“老施主,吃口辣椒,冷靜冷靜?!?/p>

甘田母親笑起來。父親問他:“你自己信你天天說的那些東西嗎?”

甘田反問父親:“您對您研究的那些東西有確信嗎?大家都靠得不到充分證實、自己也存疑的理論吃飯,憑什么您老人家就高貴冷艷,我就骯臟下賤?”

甘田父親被兒子的狡辯噎了一下。

艾冬第一次見甘田用這種偷換概念的話術(shù)——平素他在和人交談中,總是裕如的,即便與艾冬,遇到壓力和對抗,他會沉默,不會狡辯。艾冬看見了甘田內(nèi)在的狼狽,他在用交鋒的姿態(tài)抵擋父親,實際卻在遁逃。

大家落座吃飯,甘田父親問艾冬:“知道熵增定律嗎?”

甘田在艾冬耳邊低聲說:“老頭兒想找補回來!”

那就讓老頭兒找補回來吧。艾冬看著甘田父親,搖了搖頭:“似懂非懂。好像是說多原子構(gòu)成的系統(tǒng)會有一個自發(fā)的從有序到無序的過程,熵增,就是系統(tǒng)的混亂程度增加。我看的那些文章,應(yīng)該都是在比喻意義上用這個詞?!?/p>

艾冬說的是實話。熵增、量子糾纏之類的物理學概念,已經(jīng)成了修辭性語匯,實在是因為蝗蟲般的各類內(nèi)容生產(chǎn)者對概念的消耗量太大。佛家的“成住壞空”說濫了,就換成新鮮點兒的物理概念“熵增”。“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說俗套了,就換成“對抗熵增”。對不對、準不準先不管,新鮮就好。不說別人,甘田就在他的公號里寫過一篇講“反熵”賦予人生價值的文章:《想起薛定諤,人生意義與熱力學第二定律》。

與艾冬預(yù)想的不同,甘田父親提到“熵增”,根本沒打算跟兒子一樣做篇“反熵”文章。他看著艾冬:“熵增不可抗、不可逆,除非系統(tǒng)改變。首先絕大部分系統(tǒng)無法改變或者很難改變,無論是自然系統(tǒng)、生命系統(tǒng)還是人類社會;其次即便能夠改變,同時也就開啟了另外一個熵增過程,你還要跟著變。人啊,就是在服西西弗的苦役,區(qū)別只在自己知道還是不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彼噶酥父侍?,“如何面對,各人看著辦。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有資格給任何人建議,他——看在自己基因的份上,我給過一個半建議,一個是考大學時選專業(yè),另外半個是婚姻,他都沒接受——不接受就算了。不接受我的建議,不是問題,不接受任何給定的人類故事,也不是問題,安于自己沒主意,是問題。”

艾冬看了一眼甘田,他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父親這樣的論斷了,淡然得近乎冷漠。艾冬看見了甘田與生俱來的艱難。艾冬無法苛責甘田的父母,原也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但對甘田,忍不住起了回護之心。她笑了一下,緩聲說:“從事心理咨詢,他見了太多盲人瞎馬墜入深淵的例子。凡人能有的慈悲,也許就是猶疑、小心,盡量不傷害……”

甘田父親大笑起來:“所有人都替他找借口,他媽媽,爺爺奶奶,叔叔姑姑,弟弟妹妹……艾冬,你替他找的說辭最高級——猶疑、小心,凡人的慈悲。哼!可惜,說辭就是說辭,借口就是借口,假的就是假的!”

甘田夾了一筷子青筍給艾冬:“堅持住啊,別哭!”

艾冬笑了一下。

甘田父親沖兒子“嘁”了一聲:“你就玩兒吧!繼續(xù)因為所以地給自己編故事玩兒,玩兒到最后,你這輩子就是場戲!”

下 ?不足為外人道

1

甘田推辭了影視公司會后的飯局,急著去見艾冬——幾周前知道艾冬傷了腰,他人在外地,飛回北京從機場來公司開會,還沒見著她的人呢。

他努力調(diào)整著剛被那張請柬攪擾起來的不愉快情緒。那張請柬丟在會議桌上,他無聊才拿起來打開——電影《桃花源》立項新聞發(fā)布會,猛然想起,自己為原著新書的首發(fā)站過臺——被學弟賈弘毅央告去的。

當年的賈弘毅,胖乎乎,一臉稚氣,碩士生看上去還像個高中生,剛搬進宿舍時自我介紹名字都說不清楚,甘田故意把“弘毅”聽成了“維尼”。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窩窩囊囊的“小熊”,還頗為逞強好勝,只是有些笨,往往出風頭會變成出丑。甘田笑他,卻不煩他,雖然和他只是同寢室,并非一個專業(yè)的,但他無比親熱地喊著師兄師兄,提出些奇怪要求時,甘田很難拒絕。

賈弘毅央告師兄,想去看他們樂隊的排練。

甘田看看拿著個哮喘噴霧用力朝嘴里噴兩下、憋著氣沖他憨笑的師弟,狠狠心沒有答應(yīng)。甘田也就在賈弘毅面前能裝酷,在那些不衫不履真正的師兄面前,被取笑也是甘田的日常。作為彌補,甘田帶賈弘毅去看了場國外著名樂隊的北京站巡演,可憐的“小熊維尼”因為激動過度當場哮喘發(fā)作,把甘田嚇了個半死。

甘田畢業(yè)后,賈弘毅繼續(xù)讀書,博士畢業(yè)后留在北京,成了一枚生活清苦的高?!扒嘟贰薄R簿瓦@幾年才見面少了,賈弘毅成了鄉(xiāng)愁文化促進會的秘書長——甘田第一次聽到這個協(xié)會的名字,以為是開玩笑,確認之后大笑許久。

這兩三年他們沒怎么見過面。然而長白山上的參,版納林里的菌,秦嶺喝泉水吃蟲草的雞,林芝八年才結(jié)一個的黑蘋果……神州大地上各種附帶神奇故事的特產(chǎn),時不時被打包郵寄到甘田手里,于是甘家上下,后來再加上艾冬,都知道甘田有個情深義重的師弟“小熊維尼”。

賈弘毅親手把那個“小熊”的外殼,砸了個稀碎,碎片全扎進師兄的心里去了。即便作為專業(yè)人士,甘田都無法完全理解賈弘毅的心理動機,發(fā)自己的不雅照給甘田,那簡直就是拉開褲子拉鏈朝人暴露隱私部位。這份冒犯和羞辱來得猝不及防——甘田當時什么也沒問,過后也未對任何人說。只是刪掉了那張照片,也刪掉了賈弘毅全部的聯(lián)系方式。

2

甘田到艾冬家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的,推門就聽到了艾冬的笑聲,接著聽她說:“……是甘田。”

甘田鎖上門,換了鞋走到客廳,發(fā)現(xiàn)艾冬在和自己的父母視頻聊天。母親沖站著發(fā)呆的他揮了揮手:“田田,讓你爸爸再給你表演一下——”

父親歪著腦袋模仿霍金,用語音合成器的聲音,一字一頓帶著顫音說:“甘田是個小傻瓜?!?/p>

甘田笑得有些勉強——下飛機給母親打電話,說今天有事,明天回家看他們。知道父母不會介意,但甘田自己覺得尷尬。好在父母很快也就跟他們說再見了。

“餓了吧?”艾冬關(guān)了電腦,用手撐著沙發(fā),忖了忖,才站起來。

甘田忍不住伸手扶了一下她:“你不是說沒事兒了嗎?”

艾冬含混地應(yīng)了一聲:“啊,就是活動的時候還得小心點兒?!彼崎_他的手,朝廚房走去,“燉了牛肉,我喝湯就行,你還有麻醬燒餅。晚飯簡單。”

甘田跟了過去,艾冬把麻醬燒餅放進餅鐺加熱,抬頭看著甘田,笑得有些揶揄:“哎,中國好師兄,我問你,你的小熊維尼,是不是在外面偷吃蜂蜜了?”

他愣了一下,隨即吁了口氣:“你這成天在屋里,還什么事兒都知道。要真閑極無聊,你揣摩揣摩我,管賈弘毅偷吃不偷吃呢。”

“你不會偷吃。你會按照勞動法,提前一個月告知我,打算換廚子——”甘田剛要急,艾冬笑著攔他,“這也值得你瞪眼?。渴嫱恿恕短一ㄔ础返碾娪案木?,和我討論劇本,后來八卦起寫書的大美女和你師弟——對了,那個新書發(fā)布會,舒同也在,她看見你了,就是沒跟你說話?!?/p>

甘田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就不接話,默默等在旁邊,艾冬把一碟青瓜絲拌魚皮遞給他。燒餅也熱好了,她一邊往盤子里放一邊繼續(xù)說:“舒同說是艷若桃李的那種,如今照片都修成畫兒了,不能信,你見過真人,怎么樣?”

甘田拿起燒餅咬了一口:“你也是個俗女人,不就是個長相,值得這么在意?”

艾冬當即不說話了,拿完燒餅,打開燉盅,盛湯。

想起賈弘毅,甘田還是很生氣——但他不該遷怒。甘田在心里罵了自己句混蛋,忙把燒餅放回盤子,開始描補:“我的意思是,你平常不這樣——哦,我明白了,你是故意套我的話,是吧?擔心我也……”

他演技拙劣的裝傻充愣,還是逗笑了艾冬。

“你?除了媽媽和小姑姑,什么女人值得你費心思左右為難地周全?”

艾冬說著把盛好的一碗清燉牛肉放在臺面上,除了幾塊牛肉,只有幾根蘆筍,縱然香氣四溢,還是清湯寡水。甘田看著湯碗嘆了口氣:“這湯跟我一樣,清澈見底呀!”

兩人端著飯菜出來,甘田說:“哎,抗議一下,這也太清淡了?!?/p>

艾冬扶著餐桌沿兒坐下:“你這重口味可真是家傳——令尊大人天天跟蘭姐抗議,不過都被鎮(zhèn)壓了。你爸爸剛才說,你媽已經(jīng)墮落成了極權(quán)統(tǒng)治者的幫閑與幫兇,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做寂寞的英雄。”說到這兒她笑了一下,帶著由衷的羨慕,“你父母是我見過的真正的Soulmate?!?/p>

甘田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艾冬眉毛一挑,甘田的斗志也跟著被挑起來了。

他放下了筷子,說:“他們不是靈魂伴侶,是合約夫妻。我爸認為婚姻只有一個價值,就是合法安全便捷地解決性問題。我媽本來是不婚主義者,接受婚姻的條件是,雙方生活完全自理,除了性,對方不能對她提出任何其他要求——所有婚姻對女性的要求,包括生育、家務(wù)勞動等等,除非她自己愿意。他們見了兩面,第三面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了。我爸是恢復(fù)高考后第一屆研究生,我媽原本比他晚一屆,因為我,變成了晚兩屆。我是他們技術(shù)性失誤的結(jié)果,姥姥和奶奶為了讓我能從一個受精卵變成一個靈長類幼崽,動用了從科學到迷信的各種力量。真的,姥姥說,實在勸不住媽媽,就偷偷剪了她的頭發(fā),拿去給胡同里的一位‘出馬仙兒老吳奶奶作法,我媽才改了心思!”

艾冬聽完一笑:“這故事,是你從小姑姑那兒聽來的吧?”

甘田冷笑了一下:“欽定官方版本,我爹媽審閱多次,還加過批注。我媽媽說,上山下鄉(xiāng),家里兩個孩子,她去了東北,舅舅留在北京,如果不是恢復(fù)高考,她可能就死在東北了。接到了錄取通知書回來,姥姥把我爸的照片放在了她面前,姥姥不止和奶奶見過面,還托爺爺?shù)膽?zhàn)友,幫小舅舅調(diào)動了工作,姥姥真的拿腦袋撞了床頭,頭上纏著繃帶押著我媽去見了我爸——我媽媽的原話,真是絕處逢生,遇上你爸爸,聽了她那番話,不僅沒有轉(zhuǎn)身就走,反而一口應(yīng)承,沒問題。我爸加的注釋是,包辦婚姻就是好。他此前僅有的約會,以對方給了他一耳光、罵他臭流氓宣告結(jié)束。那次失敗約會的后果很嚴重,用我奶奶的話說,影響極其惡劣。不過我爸回憶起來痛惜的是那兩張《悲慘世界》的票,那時候這樣的電影票多難買啊,可對方的問題又多又蠢,害得他沒能看好電影?!?/p>

艾冬看著甘田:“我絲毫沒有質(zhì)疑這些不是事實,我是說故事邏輯——算了?!卑恍Γ拔乙彩巧?,還跟你爭——你什么都明白……”

3

艾冬的“止于當止之處”,反而讓甘田心里涌起一種憋悶的氣憤,但他忍下了,問艾冬的腰怎么傷到的,電話里問她,她說見面再說的。

艾冬說自己也不清楚,洗完澡收拾浴室,彎腰撿地面上的頭發(fā),一下就疼得動不了了。

甘田問:“大夫怎么說?”

艾冬說:“治療,鍛煉——腰腹肌肉力量太差,對腰椎起不到保護作用,加上骨質(zhì)也開始疏松了。用你爸爸的話說,熵累積到了一定的量,系統(tǒng)功能就開始出問題了唄。”

艾冬說完笑了一下,似乎還有話。甘田被“動不了”三個字絆住了,他有點兒不敢問,但還是問了:“你——怎么去的醫(yī)院?當時疼成那樣……”

艾冬微笑:“不只是疼,更狼狽的是沒穿衣服——趴在地上,拽了條浴巾胡亂墊著,趴了半天,慢慢爬到臥室,抓到手機,打了120,幸好睡裙就扔在床邊的地毯上,也只能蓋在身上了,不敢再亂動,怕真癱了可怎么辦,打電話給小區(qū)物業(yè),讓他們找人來撬鎖了——”

艾冬的這些話,像石塊壓在甘田的心臟上,一句一句,越壓越重,他呼吸都困難起來。

艾冬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沉重,笑了一下:“這就是個意外,你別太有負擔?!?/p>

甘田苦笑了一下:“實在怕了你——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p>

艾冬說:“你不用道歉的。這個月,不是出差就是活動,爸爸媽媽那里也只去過一次,今天下了飛機去開會,明天要去錄節(jié)目,就這點兒空你不還過來了嘛?!?/p>

甘田憋悶得焦躁起來:“你非得這么通情達理嗎?”

艾冬怔了一下,隨即一笑:“哦,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要的是楚楚可憐滿腹幽怨,還是精靈古怪任性刁蠻,不過你該事先給我劇本,我才好配合你演出啊。”

甘田忍了她的刻薄,認真說:“你有不滿、難過,直接說,讓我解釋、道歉、認錯,安慰你——現(xiàn)在你連條心理紓解的通道都不留給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我是有壓力的?!?/p>

艾冬“嗤”了一聲,聲音冷且硬:“那你實在不必。本來就是意外,從哪兒算都不是你的錯。就算我對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有不滿,也是我自己需要解決的問題,不是你的過錯。抱怨無法改變的情勢,不是幼稚就是愚蠢。我想我還不至于。再說,我也必須學會一個人如何過好這樣的日子……”

一股血沖到了腦子里,甘田站了起來:“那你好好學吧!”

甘田關(guān)上艾冬家門的時候,心里就后悔了。他拿出鑰匙,才想起來自己這把鑰匙,已經(jīng)不能用了。他敲了敲門,艾冬沒有回應(yīng)。

甘田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

4

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以前都是走到了爭吵的邊緣,就各自勒住了話頭,不退讓,但也不會放出話語廝殺。這樣僵持的瞬間不會持續(xù)太久,兩個人就各自在心里把那些未出唇的“刀兵之語”消化了,一切如常,好像那靜默相峙的瞬間,不曾發(fā)生過。

第二天他才完全理解了兩個人的這次爭吵:那種病態(tài)的彼此遷就,消失了。

他都未曾察覺,艾冬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變化,但她此前那份孱弱敏感,不知不覺替換為了堅韌通透,他也在不知不覺中開始信任她,信任到可以吵架……

甘田拿起電話打給艾冬,電話通了,卻不知道說什么,兩個人沉默了差不多半分鐘,甘田說了句:“明天有雷雨黃色預(yù)警,你知道吧?”

艾冬在電話那端撲哧一聲笑了,甘田沒頭沒腦地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p>

第二天是周六,甘田上午集中處理了一些急事,不要緊的都推到了下周,買了艾冬家小區(qū)附近的影城午后場的票,去的路上才想起來,讓腰還沒好利索的艾冬,在黑漆漆的電影院里坐一百多分鐘,也是沒腦子。艾冬卻說沒關(guān)系,她挺想看那部片子的。兩人出來時果然雷雨大作,雖然影城所在的綜合體與艾冬家的小區(qū),就隔著座過街天橋,但她那嬌小的陽傘抵擋不了這么大的雨。站在檐下,艾冬問甘田要不要進去找家餐館吃了飯再回去。甘田說算了,站著看雨吧。

他攬著艾冬,感覺前所未有的踏實:“前天——我走了,你哭了吧?”

艾冬嗯了聲:“哭了一會兒,不過想想,你雖然有情緒,但很誠懇。我呢,也有情緒,但說的話——反而有些矯情,就好了?!?/p>

甘田笑著說:“這么寬宏大量啊?”

艾冬說:“情緒碰上了情緒,那就宣泄一下唄?!?/p>

甘田雙手攬起她,艾冬笑著說:“你是不是很開心,我們敢吵架了?”

甘田被她說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胳膊用力想掬她起來,她哎喲一下,甘田忙松手,又怕她跌倒,慌著去抱她,手忙腳亂,倒是艾冬攬住了他的腰,靠在他身上,笑起來。

甘田嘆了口氣:“我們吵架不一樣。以前我很害怕和女朋友吵架,明明在氣這件事,非得拿另一件事來吵——糾纏不清,讓人絕望?!?/p>

艾冬挽住他的胳膊:“說說,都怎么跟歷任女友吵架的?”

甘田低頭看她:“回家擺上瓜子沏好茶,我給你開個書場?!?/p>

雷聲住了,云色也漸漸淡了,雨絲開始變得纖細透明,兩個人撐起傘走回家,身上還是濕了大半。艾冬要去洗澡,甘田跟進了浴室,說要幫她洗澡,不想讓她彎腰。艾冬羞得要命,甘田還是擠進了玻璃淋浴房,認認真真地幫艾冬洗了頭發(fā)。他的手指在她滿是細膩泡沫的背上移動,一點一點地輕輕摁著腰椎,問,這兒疼嗎?艾冬閉著眼睛靠在他胸口,輕聲說不疼……

這個澡足足洗了一個小時,他用浴巾包著她放在床上,小心地找準疼的位置,給她貼上藥膏。他給艾冬把頭發(fā)吹干,梳順,艾冬說,頭發(fā)越掉越少了,要不要燙成卷,顯得多一點兒。甘田說不要。

晚飯甘田本來要點外賣,艾冬說,家里有現(xiàn)成的,很好弄。甘田就說:“那你指揮,我來弄?!?/p>

甘田在艾冬的指揮下,從冰箱里拿出收拾好的黃魚,放作料,又拍了一堆姜,和魚一起蒸。從冷凍室拿出一袋包子,電飯煲里放上箅子,隔水蒸。

他干活的時候,艾冬說:“哎,不是要開書場嘛,先說一段兒?!?/p>

“還真要聽啊——”甘田一邊洗著做拌菜的青菜,一邊咳了聲,“傷情最是晚涼天,憔悴斯人不堪憐?!?/p>

“定場詩免了!”艾冬把他洗凈的羅勒拿了出來,又丟給他幾個西紅柿去洗,“直接開書——”

“釵頭鳳斜卿有淚,荼蘼花了我無緣——講完了?!备侍镄χ严锤蓛舻奈骷t柿放在盤子里,“這一堆西紅柿要怎么吃?”

艾冬說:“突然想吃羅勒焗的西紅柿——你認真講?!彼龔谋淅锬贸鲆话浉绅W,給餅鐺加熱。甘田半天沒吱聲,艾冬一邊把切好碼了干酪的番茄放進餅鐺,一邊似笑不笑地看著甘田。

甘田說:“我不講,你不高興,我要真講了,你更不高興?!?/p>

艾冬白了他一眼:“自作聰明!”

甘田就笑著說:“等黃魚吃到嘴里,你再給我杯酒,我就跟你說實話?!?/p>

甘田真的說了實話:“吵架基本都是因為別人受不了我的沉悶、無趣、冷漠、自私……反正就是這些詞兒吧。吵幾回,就分手了。每次都跟‘戊戌變法一樣,時長不過百日,以失敗告終?!?/p>

甘田喝了一口自己倒的酒:“說這話基本是找死,不過我相信你能懂,所以才敢跟你說——不過你對我不也有很精妙的總結(jié)嗎?我就是個瘦金體寫的‘渣,容易辨認,但是好看。”

艾冬聽到這話,笑了:“你這是斷章取義——我是說在別人眼里。也不照照鏡子,都成魏碑了,還瘦金體呢!”

甘田也笑了:“你想想,哪個女孩子能忍像你我這樣的相處模式——你不覺得我們倆之間很單調(diào)嗎?見面就是在這間房子里吃飯睡覺,只出去看過兩回電影單獨吃過一次飯,我也不會送禮物——最刺激的冒險之旅是去我家見我爸媽……”

艾冬笑著問:“那你想要復(fù)調(diào),還是想要交響啊?”

甘田說:“我什么都不想要,就想這樣——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很擔心。”

艾冬抿嘴一笑:“我知道你為什么擔心?!?/p>

甘田好奇她能說出什么來,忙問:“為什么?”

艾冬一笑:“我不告訴你。你想出來,就不擔心了。我告訴你,就不靈了?!?h4>5

甘田好不容易騰挪出一個空閑的周日,就好好睡了一覺,過了十點才揉著眼睛從小臥室出來。艾冬在客廳里專心看東西。

他挨著艾冬坐下,拿起靠墊墊在她背后,順手從她手里抽掉那摞紙,看了眼封皮,是《桃花源》的劇本,就說:“你們公司的人說……”

艾冬從他手里奪回來劇本:“我早跟他們不是‘我們了。為了那點兒離職賠償,我跟討薪民工似的,就差直播跳樓了——勞動仲裁結(jié)果出來,他們也沒上訴,就是不執(zhí)行,說沒錢——這是等著我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呢?!?/p>

甘田愣了一下,問:“你為什么不用那張卡里的錢?”

艾冬說:“我的錢夠用。但該要的也得要——我在鍛煉自己。人變老,也就是在變?nèi)酰內(nèi)蹙蜁黄圬?,別人會欺負你,社會規(guī)則會欺負你,自然法則也會欺負你——熵增是不可逆的,我在換系統(tǒng),硬件系統(tǒng)就算了,看看軟件系統(tǒng)能不能換成弱能量運轉(zhuǎn)模式。”

甘田笑著說:“完了,你被我爸洗腦了。”

艾冬推他:“有你愛吃的,快去?!?/p>

餐桌的青瓷荷葉盤里是小茴香雞蛋煎的糊塌子——那天吃飯時母親提過一句,艾冬就記住了。她的心思綿密到讓人愕然的程度,感動之后,壓力跟著也就來了。甘田看看收拾了劇本站起來的艾冬,捏起軟軟的餅,塞進嘴里,把那些說出來就會被誤解的話一起吞咽下去了。

艾冬說:“提起你爸爸,今天要是沒事兒,回家一趟吧——我跟你一起去。我有個同學做了檔談話節(jié)目,想找真正的物理學家聊《三體》,我自告奮勇答應(yīng)去請你爸爸做嘉賓,不知道會不會碰壁,反正去試試吧?!?/p>

甘田用力咽下嘴里的煎餅:“這同學傷害過你?你這么報復(fù)人家!”

他不情不愿地嘟噥著說:“我前天剛回去過,你腰上還貼著膏藥呢。”

艾冬沒接他的話,讓他把冰箱里那兩個保鮮盒拿出來。甘田說:“我們就是去,也犯不著自己帶飯吧?”

艾冬只是笑,還是不接他的話。事先打了電話,他們進門的時候,甘田父親正扶著復(fù)健器械,在練習站立,抬起滿是汗珠的額頭,對甘田說:“網(wǎng)紅專家又回來了——看來最近不怎么忙啊!這么快就過氣了?”

甘田說:“我過氣怕什么,您老人家馬上要紅了。”

蘭姐接過甘田手里的袋子,艾冬說:“都是調(diào)好味的,上鍋蒸就行。”

蘭姐進去交給了家政阿姨,出來說:“我給戴老師打了電話,說你們來了,她中午回來吃飯?!?/p>

母親比預(yù)報時間更早回來,眉開眼笑地對艾冬說:“我昨天還跟秀蘭說,那天忘了讓甘田帶給你,今天不能忘了?!?/p>

她匆匆進臥室去了。一會兒拿出來一個雕花的樟木小盒,里面是一對掐絲點翠的蝴蝶耳墜?!斑@是甘田姥姥留下的老東西,我從來沒穿過耳洞,那天找衣服在柜子里看見這盒子,蘭姐說你有耳洞,送給你吧?!?/p>

艾冬忙站了起來:“這個禮物太貴重了?!彼笾赝蚋侍铮凵駜河幸唤z慌亂。

甘田說:“我媽的話,就是字面意思。”

甘田母親拿起一只耳墜:“這個很輕的,就一點兒金子,上面是翠鳥的毛,不會很貴的?!?/p>

艾冬笑了一下:“謝謝您,這個很珍貴。翠鳥是保護動物。我見過劇組用在古裝戲里的仿點翠,都是鴿子毛染色?!?/p>

艾冬說著,戴上了那對耳墜。入夏,她原本長及鎖骨的頭發(fā)剪到了腮邊,尖尖的下巴兩邊,突然多了兩只勾勒著金邊的藍色蝴蝶,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臉,蝴蝶翩然,靠著唇膏的色澤飽滿起來的小嘴,孩子氣地嘟起來,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

比起艾冬的溫和淡定,甘田更喜歡她那瞬間的慌亂羞怯。

6

甘田正出神兒,電話響了。

電話那端的消息,像一支冰做的箭射進了他的胸口,猝不及防,就格外的冷,格外的疼。他下意識走開了兩步,掛了電話,依舊呆呆地站著,看著那邊說笑的幾個人,顯然只有艾冬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站了起來,父親母親跟著轉(zhuǎn)了頭。

甘田收起了手機,母親問他:“田田怎么了?”

甘田說:“沒什么——反正我也不重要,你們說,別管我?!?/p>

“你當然不重要!”父親回答,“你有什么好不滿的?”

母親笑著拍父親,甘田看著父親身上那件紀梵希惡犬T恤,說:“爸,今年最好別穿這件衣服出去,小心人家把你摁倒打疫苗?!?/p>

艾冬眼里滿是擔心,卻還笑著說:“你連撒嬌,都這么別致?。 ?/p>

甘田瞞下的,是賈弘毅的死訊。

一個月前,賈弘毅死了,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學校通知家屬說,他是被紀檢監(jiān)察部門叫去配合調(diào)查,哮喘發(fā)作,心肺衰竭,送到醫(yī)院人已經(jīng)不行了。

告訴甘田這一消息的,是賈弘毅的妻子小歡。她請甘田幫她,帶著孩子從家里搬出去——賈弘毅生前交代過,如果他母親不同意,就去求師兄幫忙。小歡根本不敢跟婆婆提這件事。

這是什么荒唐要求?甘田不知道該如何向艾冬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飯后從父母家出來,簡單給艾冬說完原委,在院子里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太陽穴上的筋一跳一跳的,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

艾冬把他從烈日下拉到了樓前的陰涼處,說:“還是得去看看吧,到底怎么回事——我和你一起,孤兒寡母淚水連天,你怎么應(yīng)付?”

甘田“嗯”了一聲,往外走,他走著走著,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那不是咳嗽,是哭——身體都不愿意承認的哭泣,眼淚流出來了,他依舊嗆咳著。艾冬的手輕輕撫著他的背,他的呼吸慢慢平順下來,接過艾冬遞過來的紙巾,胡亂抹了臉上混在一起的汗和淚,說:“你的腰沒事兒吧?”

艾冬說沒事兒,催他叫車。

賈弘毅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望向甘田,神情近乎肅穆了,仿佛接受朝拜的神像。

他們坐下后,賈弘毅母親第一句話就是:“我不相信弘毅做了錯事,他是老實上進的孩子,他——”眼淚還是流下來了,但她迅速擦去了,仿佛流淚是件有損尊嚴的事情。

小歡從臥室出來:“師兄,冬姐,我哄孩子睡覺了?!?/p>

賈弘毅母親看了小歡一眼:“你穿的這是什么?”

小歡身上是件淺咖啡色的孕婦裙——雖然孩子好幾個月了,小歡的腰腹依然看上去像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伶仃的小腿給人艱難支撐的感覺。她低頭沒有吭聲。

賈弘毅母親說:“你不戴黑紗也就算了,也該穿件得體的衣服吧。你老公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倒跟沒事兒人一樣!”

小歡坐在那把椅子上,依舊低著頭,不過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從兜里摸索出一張紙,哽咽著說:“這是小賈給師兄的。”

7

“小熊維尼”站在那里,叫著師兄又提出了奇怪的要求。

賈弘毅母親伸手把紙條奪了過去,看了很久,慢慢將那張紙放下,看了看屋里的人。

艾冬在小歡身邊站著,輕輕推了推她:“別哭了?!?/p>

小歡哽咽得說不成句,艾冬就不斷提問,斷斷續(xù)續(xù)把事情經(jīng)過問了出來。三個多月前,賈弘毅和小歡協(xié)議離婚。小歡獲得了兩個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而家里的房子因為首付和每月的房貸都是賈弘毅母親出的,留給了賈弘毅。

賈弘毅母親指著小歡,說:“你們腦子有毛病???”

甘田忽然理解了那晚,賈弘毅舍命陪君子地和甘田喝酒——有哮喘病史的他本來不怎么喝白酒,他還對師兄近乎癲狂地冒犯……

甘田用力吁出一口氣:“阿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理解賈弘毅為什么要這么安排——我們還是尊重他的想法吧?!?/p>

賈弘毅母親打斷了他:“甘田,弘毅的想法要不要尊重,取決于對不對?!?/p>

聽著她擺事實講道理,甘田胸口憋悶得有些疼,里屋傳來孩子的哭聲,小歡抹了把眼淚,起身進屋去了。

賈弘毅母親對甘田和艾冬下了逐客令:“你們走吧。不幫忙,也別添亂?!?/p>

小歡可能聽到了這句話,抱著孩子又沖了回來,哭著喊了句:“師兄!”

孩子的哭聲和小歡的哭聲混在一起,場面凄慘卻又異常荒誕可笑。艾冬勸抱孩子的小歡進屋去了。甘田又坐了下來,拿起了那張紙。賈弘毅母親的淚滾下來,開始給甘田講如何含辛茹苦一個人把兒子養(yǎng)大,養(yǎng)成了當?shù)氐母呖紶钤侍锊畈欢嘣谖宸昼娭?,把自己從當事人調(diào)整為了咨詢師,職業(yè)狀態(tài)讓他堅持聽完了賈弘毅母親一個多小時的傾訴。以他積累的類似案例為參照,控制狂母親造成的兒女悲劇,這還不算最慘烈的。

但他畢竟不是能夠超然的心理醫(yī)生,他一邊聽一邊發(fā)愁如何解決置身其中的困局時,聽到了有人敲門。甘田起身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一男一女,黑瘦的男子有五十多歲,身上穿著件短袖的保安制服,手里抓著幾個色彩艷麗的編織袋,矮胖的女人穿著紅底黑花的褲褂,一直在玩兒的小女孩扭頭沖他們叫了聲“姥姥姥爺”。

她顛顛地跑過來,抱住了女人的腿,女人一把抱起孩子,卻沒有即刻邁進門來。艾冬和小歡從臥室里出來了,賈弘毅母親一下暴怒起來:“你們想干什么?”

在姥姥懷里的小女孩激靈一下,小歡媽媽忙安慰地拍了拍孩子。

艾冬說:“小歡今天就走,她爸爸媽媽來接她和孩子。車在樓下,小歡只帶她自己和孩子的東西,您可以看著他們收拾東西?!?/p>

艾冬快刀亂麻地替他解決了問題。

賈弘毅母親抓起茶幾上的杯子砸向艾冬,甘田沖過去擋了一下,杯子砸在他身上,摔到地上碎了。甘田顧不上身上的茶水,上去攔住了賈弘毅母親。

賈弘毅母親撕扯著甘田號啕大哭起來。

艾冬絲毫不為所動,招呼小歡父母進屋,拿著編織袋裝東西,小女孩歡快地努力掬著自己的玩具,扔進袋子里。艾冬陪著小歡一家人離開了,甘田留下陪賈弘毅母親。她一直靠著甘田哭,哭得心都要嘔出來了。

她終于止住了哭泣,走到了窗邊,回頭看著甘田,她單薄卻高大的身影,在暮色里毫無頹意,她用力拉上了窗簾:“今天你帶來的這個女朋友,不能跟她結(jié)婚,心狠又有主意的女人,不能要!”

她開了燈,走過來時,彎腰撿起地板上一小塊明黃色的積木,握在手里,用力捏著。

8

一周之后,賈弘毅母親,帶著兒子的骨灰離開了北京。

甘田替她請了幫忙搬運行李的工人,送她上車,兩人在進站口告別的時候,甘田滿心愴然,說了句:“阿姨,保重?!?/p>

賈弘毅母親反倒笑了一下:“放心,孩子。我不會讓任何人看我笑話——什么都打不敗我。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依然如此,我會比他們活得都好!”

甘田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目送她混入了人流,她的背影單薄卻高大挺拔,依舊毫無頹態(tài)。一個讓甘田不寒而栗的真相袒露在他面前:這個面對生活充滿斗志的女人,與她的絕境頑強纏斗了三十年,只是不斷在擴大那絕境的疆域,將更多靠近的人裹挾其中……

甘田嘴里滿是苦澀,在路上和艾冬通話時說想吃甜的。進屋之后艾冬遞給他一個透明的冰激凌盞,上面放著一坨——那顏色和質(zhì)地讓甘田下意識用了這個量詞——黃乎乎的東西,告訴他說這叫桂花栗粉糕。

雖說造型很失敗,但閉上眼睛吃了一口,味蕾還是被原料固有的甜香安慰了。艾冬要進廚房,甘田攬住她,說:“別弄了,晚上的飛機,去成都——跑過來吃口屎看看你,說兩句話,不然就得下個月見了?!?/p>

甘田在飛機上看了自己的行程安排,對鄰座的合伙人張泉林說:“咱們是什么甘泉中心啊,整個一血汗工廠?!?/p>

成都心理工作室,是他們的第六個分支機構(gòu)。張泉林照例帶隊來做開業(yè)前督察,甘田在成都休息了一晚上,接下來兩周的巡講、簽售、各種媒體活動和商業(yè)活動,甘田馬不停蹄。中間一檔當?shù)仉娨暸_的綜藝節(jié)目聯(lián)系他們,甘田又跑了一趟重慶。因為第二天在家大型購物中心與一家兒童玩具品牌有場推廣活動,甘田連夜趕了回來。只在車上睡了幾個小時,回到酒店也就剩洗澡換衣服的時間了。

到了活動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還有時間坐下喝杯咖啡,甘田吁了口氣。團隊小姑娘笑著說:“老大,扣子是不是解得有點兒多?今天什么活動?你這少兒不宜啊!”

甘田說:“不是凹造型,是真扣不上?!?/p>

小姑娘扭頭看看旁邊林立的店鋪,說來得及去買一件,甘田懶得動,讓她隨便去拿。

他坐著慢慢喝完咖啡,店里的電視在放新聞。

“……獲獎方案中,有中國科學家提出的‘地蝕方案,觀測日冕和太陽風,觀測儀器放置位置在第二拉格朗日點……”甘田忽然想起來,這就是自己在父親病房里聽過的那個方案,畫面接受采訪的那個人,和自己一起被父親趕了出去,兩人尷尬地互相道歉,爭著說是自己連累了對方——咖啡機研磨豆子的聲音遮蔽了電視解說,但甘田還是聽到了,這是一個分量頗重的國際物理學界的大獎……

冰咖啡的杯子上起了霧氣,甘田用手指在上面胡亂畫出一團纏繞的線條,小姑娘拎著襯衫回來了。甘田匆忙喝完了咖啡。

到了活動現(xiàn)場,在休息室換上大一碼的襯衣,工作人員給他戴直播用的頭嘜時,他感到心跳有點兒快,咖啡喝多了。他看看投影幕布上演講的標題,《學會“溺愛”孩子》,講得爛熟的主題,還是做了下深呼吸,主持人開始介紹甘田。

PPT一頁一頁地翻,甘田一如既往地自如。講到了心理學史上著名的恒河猴實驗時,室內(nèi)有幾個跟著家長來的孩子,紛紛扭頭,發(fā)出一陣低低的笑聲,甘田順著他們的目光朝透明的玻璃隔斷外看了一眼,那些沒有入場券的圍觀者中,混進來一只熊本熊布偶,“它”搖頭晃腦拿爪子抵著兩團紅臉蛋在逗小孩兒,門口的工作人員很快把那只“熊”趕走了。甘田忽然腦子一片空白,他向后退兩步,想看一下PPT給自己點兒提示,沒想到一步踏空,摔了下去。

講臺只有十幾厘米高,按他平時的反應(yīng)不至于倒地,偏那天不僅摔得結(jié)結(jié)實實,手里的翻頁器直接飛了出去,還在旁邊的裝飾景觀上把自己的胳膊劃破了。

甘田迅速站起來,舉起沒受傷的右手示意工作人員不要亂,笑著自嘲“熊出沒,很嚇人”。他順手拿起臺邊放著的一只布偶,用受傷的左手捏著——左臂上傷口流出的血洇進布偶里去了。

他繼續(xù)講恒河猴實驗,投影幕布上,一個鐵絲做的能提供奶水的假猴子,另一個假猴子則蒙了一層絨布卻不能提供奶,小猴子緊緊依偎著“絨布媽媽”,即便餓得狠了,去鐵絲媽媽那里吃一口奶,又迅速回到絨布媽媽的懷里……真實的接觸與柔和的回應(yīng),比食物更重要。

甘田看到臺下一個剛上小學的男孩子,下意識抓緊了媽媽的手。他講起了自己小時候,所有的大人都很忙,只有小姑姑,摟著他講故事,抱著他睡覺,走路也拉著他的手……后來小姑姑上高中了,等她晚自習放學回來,甘田常常就睡著了,但他一定會早早起來,哪怕是大冬天,他要牽著小姑姑的手去胡同口買炸油餅——這是他們唯一可以在一起的時間了。奶奶不讓他跟著,說天太冷,他就是不聽。有一天他起晚了,小姑姑已經(jīng)把油餅買回來了,他就像錯過了天大的好事,哭了一個早上。

甘田微笑著,輕聲說:“我錯過了寒風中那只溫暖的手——沒有回應(yīng)的世界對任何孩子來說,都是絕境?!?/p>

活動現(xiàn)場不止一位媽媽眼里有了淚,抱緊了自己的孩子,工作人員已經(jīng)找到了那只飛出去的翻頁器,悄悄遞過來,甘田接過來,接著講完了PPT。

9

甘田破天荒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當時他在去雙流機場的車上。

父親在電話里劈頭蓋臉罵他:你是恒河猴嗎?小時候沒被你媽好好抱過,長大后就喪失了交配繁殖的能力?一輩子都等著人親親抱抱舉高高——老子的基因怎么會變異出你這么個 蛋!你自己不羞愧嗎?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你現(xiàn)在還是那個扯著甘易辛手的小男孩!涂著紅臉蛋抹著紅嘴唇頭上點著紅點子,到處表演節(jié)目,等著別人夸你漂亮夸你乖,多聰明的孩子……

甘田頭頂火星亂冒,眼前一陣發(fā)黑,車上有別人,也不能直接懟回去,幸好那邊的電話被蘭姐奪了過去,甘田從電話里聽到了母親號啕痛哭的聲音,蘭姐只說了句:“給艾冬打電話吧,我也沒弄懂是咋回事。”

甘田穩(wěn)穩(wěn)心神,給艾冬打電話。艾冬說得很簡約,甘易辛把講座視頻的鏈接發(fā)在了家庭群里,感動了小姑姑,卻傷了母親的心——回來安慰一下吧。

甘田掛了電話,想想不對,隨即又打了回去:“我媽的理解力不至于如此,感情也沒這么脆弱,我爸無緣無故也不會反應(yīng)過度,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訴我!”

艾冬似乎怔了一下,隨即說:“我怎么會知道?”

甘田也覺得自己問得無理,就告訴艾冬自己在去機場的路上了。

北京落地之后,他微信給艾冬報平安,回了自己的公寓。

艾冬回他:別多想,好好睡。

甘田開門進屋,繞過沙發(fā),本想去拉落地窗的窗簾,結(jié)果走到床邊時,看了一眼暗藍色的被罩,直接就倒了上去。不知何處來襲的疲憊徹底攻陷了他的身體——在睡著之前,他朦朧想到了答案,自己的身體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它在抵抗某種過于艱難的思考……

他在一個不斷墜落的噩夢里,兩邊都是幽暗的虛空,不時有帶著長長閃光的人形物體無聲地從他身邊滑過,他看著看著明白過來,那是和他一樣下墜的人在與虛空摩擦燃燒。那火光很快就熄滅了,他知道那些人燒成了灰燼……他一下意識到自己也在燃燒,恐懼和燥熱讓他大汗淋漓……

一只手推醒了他,那是艾冬,甘田坐起來,心有余悸地抹去額頭的汗,怔怔地想著那個噩夢,有些疑惑,自己剛剛不是睡在自己公寓的床上嗎?

艾冬拉開窗簾,天光大亮——不只是陽光,還有雪光,窗外白雪皚皚,艾冬回頭笑著對他說:“快起來,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

她戴著甘田母親送她的點翠耳墜,藍色的蝴蝶在她尖尖的下巴兩邊翩然飛舞。

甘田忽然有些不安,匆忙起來,路上去買花——他本來是想買向日葵,可是卻買了一大束百合。百合的香氣讓甘田越發(fā)焦灼不安,他開始在雪地上跑,艾冬抱著花,艱難地緊跟著仍跟不上他,他只能站下來,說:“干嗎老穿這么高的跟兒?”

艾冬委屈地落了淚——那眼淚落在百合上,仿佛凍上了,凝固在那里。等他們進了家門,那顆淚還在。

甘田大聲叫著“媽媽”,父親從屋里走出來——他又健步如飛了,驚愕地看著甘田:“你瘋了嗎?你媽媽半年前就去世了?!?/p>

“我怎么不知道?為什么沒人告訴我?艾冬——”甘田扭頭看身后的艾冬,她仿佛一下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站在那里,臉上的神情哀戚卻不失淡定,百合花瓣上的那滴凝固的淚珠此時融化了,滴下來……

那滴淚仿佛洗掉了甘田眼里的陰翳,霧蒙蒙的周遭一下變得明亮起來,家里一切都變了,墻上出現(xiàn)了樂隊的海報,木制家具都換成了金屬與皮革的,色彩是飽和度極高的檸檬黃與寶石藍,他大聲地叫著:“蘭姐,蘭姐——”

蘭姐在臥室里應(yīng)了一聲,不過和她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穿著淺咖啡色孕婦裙的長發(fā)女子,那女子不只穿著與小歡一模一樣的裙子,也同樣露著伶仃的雙腿,甘田立刻猜到了,那是父親新娶的妻子,她還懷孕了——蘭姐摸著那女子的肚子說,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甘田求救似的回頭找艾冬,她不見了,那束百合花還在,就在她原來站的地方,亭亭地立著,像是從橘綠色地板上長出來的一樣……

甘田溺水般拼命掙扎,帶著疼痛醒來的時候,喉嚨里依舊有著喑啞的嘶吼聲,人從矮矮的床上滾到了地上。夢境帶來的激烈情緒依舊在他身體里盤旋,他在蒙塵的地板上伸展四肢,躺平,讓那股幽暗的情緒之流順暢地在身體里流淌……

夢是面鏡子,他在鏡中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恐懼,也看清了用來逃避那恐懼的淵藪……

10

父母一生都在等孩子道謝,而孩子卻在等父母道歉。

不知道這話是誰的原創(chuàng),反正甘田和同行們這幾年都在用。好用——戲劇性地描述,很容易被接受。但甘田心里清楚,這份被描述的表象之下,藏匿著誰都無力撼動的徒勞與無奈。

甘田和自己的父母,與此恰恰相反——他們自有他們的艱難。甘田由衷地向父母道過謝,而母親不止一次地向他道過歉;至于父親——甘田雖然對弗洛伊德理論接受的程度有限,但用于解釋他們父子之間的斗爭狀態(tài),還是生效的。

客觀地評價,甘田認為他們家的親子關(guān)系,健康指數(shù)是遠高于平均水平的,非要拿著放大鏡去找問題,那才是病態(tài)。即便父親一反常態(tài)地激烈,母親一反常態(tài)地脆弱,甘田也不打算簡單地歸因到自己身上——這點兒專業(yè)認知他還是有的。

艾冬聽完他冷靜的分析,抿嘴一笑:“那干嗎還一大早拉我過來,不是為了給你當人肉盾牌?”

他們剛從花店出來,買了六十枝瑪瑙色的重瓣康乃馨。甘田說:“我就沒見過比你更雞賊的——萬一我分析錯了呢?”

他們進門,甘田父親在進行每天的鍛煉,看見兒子,笑起來:“以為你會內(nèi)褲外穿披著斗篷飛進來呢!估計你這救世英雄當不成嘍,地球還好好地轉(zhuǎn)著呢?!?/p>

甘田對艾冬說:“你看,基因強大吧?我爸撒嬌也很別致?!?/p>

甘田母親想是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從書房出來,摘了眼鏡,笑著說:“這花的顏色真漂亮?!?/p>

找來了一只松木桶做花器,幾個人在客廳里拆那捆康乃馨,花還沒插完,蘭姐扶著結(jié)束鍛煉的甘田父親去了浴室,一會兒出來,低聲對甘田母親說:“就沒見過這么講究的男人——出點兒汗就洗澡換衣服?!?/p>

甘田母親說:“是啊——我們剛結(jié)婚一個月,你爸爸對我說,本來以為見面那天你穿的衣服不好看,結(jié)了婚才知道,你就沒一件好看的衣服。后來他就一直給我買衣服,說是為了他的眼睛?!?/p>

家政阿姨來上班,蘭姐和她進了廚房,艾冬繼續(xù)調(diào)整著木桶里的花枝。甘田挪到母親身邊,母親看看他,他低聲嚴肅地說:“媽,我不是恒河猴兒?!?/p>

母親被他的語調(diào)逗笑了:“你爸過后也承認自己是遷怒,不該罵你。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時候吧,被一個念頭絆住,就掉進虛無里面去了。生老病死,人生不過就是這些事。我和你爸爸,老和病都到了,從身體到心念,都在遭遇否定,就連各自的學術(shù)研究,外界否定和自我否定都有,我和他都有些慌亂,又都假裝鎮(zhèn)定,那晚我情緒低落,提起你,說了句也許我們錯了,你爸就爆炸了——我們倆吵得太兇,蘭姐嚇壞了,就給艾冬打電話?!?/p>

甘田看了一眼低頭假裝專心整花兒的艾冬,又在心里罵了聲雞賊。

“本來和艾冬說了會兒話,已經(jīng)好了,沒想到出來聽見你爸爸竟然打電話去罵你。田田,對不起??!可我失聲痛哭不是因為你,我是為你爸爸難過,他心里是何等難堪的境況,才會如此慌亂如此失措……”

母親的眼淚滾下來,甘田抽了紙巾,給母親擦淚,低聲嘟噥:“媽,我也是服了你,能替他找出這么高級這么深刻的借口罵人——你聽見他說我抹紅臉蛋紅嘴唇了嗎?”

母親說:“那不算罵你——還有照片呢,頭上點個大紅點兒?!?/p>

艾冬這會兒抬頭笑著說:“得空找出來,我太想看了!”

甘田笑著說:“你們這是標準的精神虐待——”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話,他看了一眼手機,“我小姑姑!”

甘田母親說:“至于嚇成這樣嗎?精神虐待就是你小姑姑虐待的,紅嘴唇紅臉蛋都是她抹的。你告訴她?!?/p>

甘田笑著接電話,甘易辛聽見他說在父母家,就說:“太好了,你等著我啊。”

掛了電話甘田才回過味兒來,他看了看艾冬,對母親說:“小姑姑要過來。”

“過來就過來,她是能吃了我還是能吃了艾冬???”母親說。

甘田看著過分耿直的母親,無奈地笑了笑。

11

甘易辛引起的緊張,是心理定勢,甘田略一思忖,也就能克服了。但看見甘易辛身后的韋婷,甘田的腦袋里還是嗡了一聲。

韋婷剛從英國回來,聯(lián)系了甘易辛,想來探望甘家伯父伯母,沒想到甘伯伯病了——托詞的邏輯,漏洞百出,韋婷的究竟為何而來大家都心知肚明,寒暄客套之下,所有人都藏著份緊張。

甘田腦子里的震蕩還余音裊裊,感覺一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觸到了他的掌心——那是艾冬的手。甘田拉起艾冬的手,笑著跟韋婷打招呼,同時介紹艾冬:“這是我女朋友,艾冬?!?/p>

艾冬說了聲:“你好?!?/p>

韋婷第一反應(yīng)卻是扭頭去看甘易辛,甘易辛尷尬地笑著說:“我沒想到小艾——也在……婷婷,你坐啊。”

小姑姑還是老實,謊都不會撒——甘田在心里嘆了一聲。

韋婷下意識用手握住了掛在胸前的掛墜,眼睛里盈盈的有了淚光。那掛墜就是塊鵪鶉蛋大小的白色鵝卵石,鑲嵌在纏枝花紋的銀框里。鵝卵石,是高中時甘田撿回來哄韋婷開心的,韋婷因為父母不讓她跟著甘田他們那群大孩子去什剎海游泳,整個暑假都泡在眼淚里。把鵝卵石鑲成掛墜,是甘田和韋婷熱戀的時候。再勉強自己一點兒,十年前的甘田就和韋婷結(jié)婚了——如果他不過分介意余生都泡在韋婷的眼淚里面的話。

除了甘田的父親,所有人都還站著。雖然甘易辛說了幾遍“坐啊”,也沒有一個人坐。甘田的腦子里安靜下來,他知道,自己是唯一該對這個尷尬場面負責的人。他依然拉著艾冬的手,笑著對甘易辛和韋婷說:“小姑姑,韋婷,你們坐,先和我爸爸媽媽說會兒話。艾冬今天安排的有事,我送送她,一會兒就回來?!?/p>

甘田說完,看了看艾冬,艾冬笑笑,也就跟甘田父母告辭了。

兩個人在電梯里四目相對。

甘田說:“我和韋婷分手后,她坐在我們家哭,給我爸媽留下了不小的陰影。加上今天還有小姑姑——他們負擔更重了?!?/p>

艾冬還是沒有說話,電梯口叮的一聲停到了一樓,兩個人出了樓道,雖然暑氣未盡,風里還是有了涼意,天不覺也高了,藍得耀眼。

艾冬說:“回去吧?!?/p>

甘田問:“那你呢?”

艾冬笑了一下,說:“我隨便走走,然后回家?!?/p>

甘田點了點頭,艾冬走了,他一直看著她的背影,到甬道拐彎處,背影消失了,艾冬沒有回頭。

甘田進屋的時候,父親由衷地松了口氣,招呼蘭姐扶他進書房去。甘田笑著對小姑姑說:“小姑姑,我和韋婷出去聊吧。你和我媽話不投機,也就別聊了。您老人家該干嗎干嗎,好不好?”

甘易辛笑著給了甘田一巴掌:“你個渾小子!”

甘易辛高高興興地走了。韋婷也很有禮貌地跟甘田母親告辭。母親叫住了甘田:“田田——”

甘田笑了一下:“媽,你放心?!?/p>

在附近的咖啡廳,甘田和韋婷坐下,韋婷的眼睛里滿是幽怨和困惑:“就因為她從來不跟你哭不跟你吵,事事都順著你讓著你,對你毫無要求,是嗎?”

韋婷一開口,甘田就回到了十年前——同樣的眼神和語氣:“你告訴我,為什么要分手?我是因為愛你,才在意你的所有反應(yīng),你難道不能理解嗎?”

甘田笑著說:“看著你,聽你說話,感覺十年前,就是昨天?!?/p>

韋婷一下子哭了:“我也想忘記你——可我做不到。要是你結(jié)婚了,或者愛上了一個好女孩兒,我不會打擾你的。易辛阿姨說,你是被一個有心機有手腕的壞女人迷惑了……”

甘田隔著桌子遞過去紙巾:“婷婷,別哭了。我們好好說活,行嗎?”

韋婷小心地拭著眼淚,以防弄花了妝容。甘田安慰地笑著說:“艾冬不是壞女巫,你也不是白雪公主,我給不了你要的愛情童話,十年前給不了,現(xiàn)在更給不了。還有,這活我跟你說過——你愛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心理投射,我演不了你虛構(gòu)的角色?!?/p>

韋婷看著他:“我改變了,成長了,我也不相信那種童話,我對你什么要求也沒有,真的,只要和你在一起,平平淡淡的。”

甘田看著她:“人沒那么容易改變——某種意義上,人幾乎是不會改變的。成年后能略作調(diào)整的,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是一個有著巨大欠缺的人。就連你說的那種‘平平淡淡在一起,我也給不了你。婷婷,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你并不了解我——”

“那個艾冬了解嗎?”韋婷問。

甘田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他跟韋婷說起了他們的這次爭吵,接下去的一個小時,他們談話的主題一直是艾冬。韋婷對艾冬充滿了好奇,也充滿了質(zhì)疑,甘田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這樣的談話有引起誤解的危險,立刻剎車了。

顯然有些晚,韋婷點了點頭,說:“易辛阿姨的話沒有錯!她果然很厲害?!?/p>

甘田后悔也來不及了,只能匆忙結(jié)束了和韋婷的談話。他出門給艾冬打電話,艾冬隨便走了一個多小時,剛剛叫了車,她就讓司機調(diào)轉(zhuǎn)車頭去接甘田了。

甘田上車,還沒說話,艾冬的手機就響了,艾冬接起來,半天沒有說話,只是聽。甘田忽然緊張起來,果然,艾冬開口了,聲音很柔和,但語調(diào)強硬:“你不用見我,這是你和甘田的事,更準確地說,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好意思,我得掛電話了?!?h3>12

甘田后來知道,在他接下去出差的一周內(nèi),艾冬遭遇了韋婷的電話轟炸。

艾冬不見她,還是在電話里被迫聽了她與甘田從青梅竹馬到談婚論嫁的全本故事——分開這十年,她一直帶著他們的信物。

“蒲草韌如絲,還堅信鵝卵石也無轉(zhuǎn)移——奈若何?”艾冬看著甘田,笑了笑,“你別怪我刻薄。我出于禮貌,也有點兒強裝大度,忍著聽完的。”

“對不起?!备侍镎f。

艾冬說:“你的確該道歉!還有,去把你的‘木石前盟收拾干凈,鴛夢重溫也好,一別兩寬也罷,別騷擾我就是?!?/p>

兩個人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著說話,艾冬說完,要起身,甘田把她摁住,抓著她的肩膀:“這么無所謂???”

艾冬打掉了他的手:“沒聽出來在生氣嗎?”

甘田仔細地辨析著艾冬的眼神,她嘆了口氣,依偎進了他的懷里:“我也很奇怪自己的感覺,雖然不堪其擾,卻也真的替她難過,還有點兒感慨她那份天雷都打不碎的自信——生活在自己的故事里,永遠是女主角,抒情時帶著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的底氣……”

甘田沒有說話,艾冬仰起臉,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我也沒辦法告訴她,來此絕境,不復(fù)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甘田心頭一震,但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摟緊了艾冬。

艾冬催他,趁著這兩天在北京,約韋婷再談一次吧。甘田說與韋婷談話,引起的誤解遠遠大于產(chǎn)生的溝通。艾冬收拾著散在茶幾上的劇本,說那也得談啊。

甘田應(yīng)了聲:“對了,那天話沒說完,岔開了,《桃花源》的劇本到底怎么回事?公司的人怎么說拷貝了你們原來非洲那部電影的大綱呢?”

艾冬看看劇本,笑了一下:“這是我的主意,小說本來情節(jié)就弱,靠情緒撐不住一部電影,從都市逃往世外桃源的小鎮(zhèn),這么容易就完成的拯救,也沒什么說服力,最后出來就是一鍋‘雞湯。后來一想,殘存的前現(xiàn)代生活方式,與那些在保護區(qū)里茍活的野生物種,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至于拯救是否完成,只能在具體的個體身上顯現(xiàn),我們能討論的,也只有人的徒勞與面對徒勞的態(tài)度,這是《絕境》的構(gòu)想。把‘空間置換成‘時間,‘物種置換成‘文化,增加了外部這個維度,清洛書里很簡單地提到了都市,作為對立面存在,我們修改成了嵌入式的,內(nèi)外有別,是幻覺,保護區(qū)與避難所,本身就是那個‘外部世界的一部分——《絕境》就這樣變成了《桃花源》。不然,劇本哪能這么快出來?”

甘田還在消化這番話,艾冬停下,歪頭看他:“你是不是又在心里罵我雞賊?”

甘田笑起來:“你真是成精了——我在心里罵你,你都能知道!”

雖然不抱希望,甘田還是當天約了韋婷——至少要解決艾冬的困擾呀。談話果然如甘田的預(yù)料,無論說什么都無法撼動韋婷的判斷——他就是鬼迷心竅,清醒了自己也會后悔。但韋婷這次淡定平和了很多,十年歲月的力量顯現(xiàn)出來了,她比以前沉得住氣,含笑聽甘田說,都不急著打斷——甘田越發(fā)覺得徒勞。

甘田只能沉默了。

韋婷看著他:“不管你說什么,可你并沒有打算和她結(jié)婚,對吧?”

甘田沒有躲閃她的目光:“韋婷,童話的結(jié)尾才是婚禮。能相信童話,是福氣,我沒有這種福氣?!?/p>

韋婷的目光里出現(xiàn)了片刻的猶疑。甘田懇切地說:“婷婷,你不止一次說過我自私。當初我還找理由百般抵賴,現(xiàn)在我承認——我自私。善惡生死,父子不能相勖助,我父親對我失望,因為我連擔承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把關(guān)注點放在自己身上吧,生命很艱難——”甘田突然頓住了,腦子里啪的一聲,像一個鍵被摁下去,一道幕布升了起來,眼前的世界為之一變……他碰到了韋婷的目光,回過神來,加了句,“你心里的那個我,是個幻象,打破它吧?!?/p>

甘田不知道自己的話,韋婷理解了多少,又誤解了多少,最后她說:“我明白了,你和我之間,并沒有隔著別人?!?/p>

甘田苦笑,至少免了艾冬被擾,好歹也算有個結(jié)果。

他出來給艾冬打電話,她正在逛菜市場,因為離得不遠,就叫他也過去。

甘田到了,才知道這就是艾冬給他吃的那些奇奇怪怪東西的來源地。站在水產(chǎn)區(qū)一排排的大玻璃缸前,看著里面游來游去的各種魚,艾冬問他想吃什么,甘田盯著一條扁乎乎的魚從缸底漂上來,又慢慢落回去,像在滑翔,而非游動。艾冬說,那是鰈魚,就是那句“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里說到的比目魚——買一條回去紅燒吧。說完,她回身想招呼老板,甘田拽著她離開了。

“比目鴛鴦”后面怎么能跟著“紅燒”?甘田拎著沉甸甸的購物袋,笑著對艾冬說:“君子遠庖廚,從心理角度來說,也是深刻的洞見?!?/p>

艾冬挽著他的胳膊:“看來談得不錯?!?/p>

甘田笑笑:“結(jié)果如何,不好說。不過,那天你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擔心,但不告訴我?,F(xiàn)在我想出來了。你想知道嗎?”

艾冬搖了搖頭。

甘田有點兒意外:“你不想驗證一下?要是咱倆想的不一樣呢?”

“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彼α诵?,“你不擔心了就好?!?/p>

她揚起的臉沐浴在明亮的光里,甘田忍不住仰頭去看那光的來處,一個多雨的夏季之后,高遠的秋空澄澈湛藍。

2018年11月3日楓舍

原載《收獲》2019年第2期

原刊責編 ?余靜如

本刊責編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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