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離人
李梓薇不認識安天河,即便是在和我好上以后。昨晚,事出有因,當(dāng)我提起安天河時,李梓薇很訥然。她說,是誰?怎么沒聽你說過。我說,說起渡槽就想起他來,要好的青春期朋友呢。她說,渡槽?朋友?你是存心不想陪我了。我不置可否,腦仁里一些影像紛至沓來。她姐生二胎了,是個胖小子。我在她的朋友圈看到的。腦門有點大,突兀,像沒長大的壽星爺爺。放前幾年,沒準(zhǔn)和毒奶粉有點瓜葛。是的,丑。李梓薇想讓我周末陪她去看她姐和那個丑小子,而我并無此打算也毫無興致。我準(zhǔn)備去郊外的渡槽看看。報紙上說,蜿蜒在羊尾峽的渡槽因年久失修,槽底開始滲水,最嚴(yán)重的幾段出現(xiàn)了“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勝景。前幾天氣溫驟降,形成了冰瀑,令人嘆為觀止。在封閉施工之前,我想去看看那些“凝固的瀑布”——也許愛情需要見證永恒。安天河眨著眼睛說,但一定不會是丑陋的煙囪……空中的河流會讓人振作起來?!铊鬓辈幻馐疽詾槲視闼覀兛墒怯屑s在先的,不干涉彼此的選擇——李紫薇盯著電視不再作聲。
那是兩碼事。我嘗試說服她,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愿意跟你說說他。
誰?那個朋友嗎?我可對他沒興趣。我跟我姐說好了。
好吧。我突然睒起了眼睛,也許以后你會有興趣……
李梓薇扯了一下嘴角,猶疑問,你在拋媚眼嗎?
我揉揉眼睛。我可沒那習(xí)慣。我說,該不會是安天河找我吧?說完,自己嚇了一跳。
李梓薇去過羊尾峽,也看過渡槽。不過那是大半年前,還是春天。那會兒,我和李梓薇認識不久,我們還熱衷于相互陪伴。李梓薇業(yè)余幫人主持婚禮,很有表演天賦。我在臺下被她煽情的主持語弄得荷爾蒙猛漲,恨不得再結(jié)一次婚。我是被朋友拉過去幫忙拍照的。我們被安排在一張桌子吃飯,因而得以認識——我們都有過一次不堪回首的婚姻——我混在人群中端著相機用心咔嚓,無非是想心安理得地蹭吃蹭喝。她很在意我,因為我不喝酒(她的前夫據(jù)說是酒鬼),也勁頭十足地隨我穿越密林在望江山上看日出。幾次出行都很愉快——山路上串滿了她的笑聲,像叫春的百靈——我們都是單身,難免要擦出火花。去年,一個料峭的春日,我開著那臺二手奧迪帶她去了一趟黃泥壩,那里有幾家廢棄的工廠。那天,她特意穿著婚禮主持用的拖地長裙,在廢棄的廠房里凍得渾身哆嗦卻抑制不住滿臉興奮地擺POSE。她很滿意我的拍攝,清晰而美艷,特別喜歡背影是半截?zé)焽璧囊唤M照片。“腐朽與驚艷,灰暗與豐盈?!崩铊鬓比绱嗽u價說。我來過黃泥壩無數(shù)次。我的父親曾經(jīng)在這里上班,奉獻過不值一提的青春,我隨著父親生活了五年,直到初中畢業(yè)。后來約有一年的時間我還在其中的一家工廠做過零工。我沒有告訴李梓薇這些,包括向她提及我的朋友安天河。我們的父輩曾經(jīng)作為援建人員參加過渡槽的建造,他們建造了偉岸的渡槽和黃泥壩陳舊的煙囪。那些高大的事物總會成為追憶的背景。那是段豐饒的時光,我沒想好是否該告訴她,或者覺得還不到時候。
我對李梓薇說:“煙囪完整的樣子我見過,偉岸高大,曾是工廠的精神陽具,現(xiàn)在只剩下這些斷壁殘垣了。滿目瘡痍下,腦海里都是影影綽綽來回走動的灰色影像?!?/p>
一個諷刺意味的結(jié)局。那天我這樣贊賞她在煙囪前的出鏡:“當(dāng)美女遭遇陽痿癥?!?/p>
“說什么呢!丑!”
“丑嗎?我說的可是真實感受?!蔽铱粗铊鬓遍L裙里隱約顯露的半個胸脯說,“離這里不遠就有條峽谷叫羊尾峽,我叫它陽痿峽,這沒什么區(qū)別。很快你就能看到渡槽,顯然,生活中的悖論比比皆是?!?/p>
李梓薇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在一棟破敗不堪的樓前,我突然一指樓頂曬臺上殘存的電線桿對李梓薇說:“看到那個黑乎乎的東西了嗎?一個喇叭,一個丑陋的喇叭,像不像一只風(fēng)干的貓頭鷹?那上面布滿了陳舊的傷痕?!?/p>
駛出工廠區(qū)不遠,就是那條蜿蜒在峽谷半空上的渡槽。它橫亙在羊尾峽谷之上,順著峽谷的走勢蜿蜒盤旋兩公里,最后一頭扎進望江山主峰堅硬的石壁中。絕壁上,有一條不為人知的殘存小道,那是開鑿貫山隧道時留下的。渠水蜿蜒如蟒快速鉆入黝黑的洞口,裹挾著陰冷的風(fēng)。洞里發(fā)出某種難辨的聲響,猶如泣訴或吞咽聲,令人腦后發(fā)麻。我和安天河是來打獵的。他背著那桿準(zhǔn)星缺失的口徑槍爬越渡槽的樣子讓人擔(dān)心,生怕他用力過猛一下子連人帶槍栽入湍急的河水中。后來我們站在濕滑的渡槽沿子上拼命地朝群山呼喊:老子又回來了!老子要飛翔!嘶啞著喉嚨。回音在山梁上把這句話射回渡槽。安天河興奮地跺著腳——腳下的渡槽歷經(jīng)風(fēng)雨而巋然依舊,這個龐大的建筑群靠肩挑背扛花了四年的時間完成,灌溉滋養(yǎng)了二十萬山區(qū)人口。昔日的浩大工程,被譽為川東鄂西的“紅旗渠”,如今被人遺忘在群山一隅。一些渡槽的銜接處出現(xiàn)了滲漏,水線飛揚,晴好的日子渡槽上空彩虹斜掛。
那是李梓薇第一次見到渡槽。起先她以為是修建在空中的公路,但是并沒看見奔跑的汽車。她仰著臉說:“廢棄的公路?”
“不是?!蔽一卮鹚粭l河,一條空中的河流。天河。”
“大水槽?我知道西班牙有個古羅馬大水槽……”李紫薇疑似賣弄起學(xué)問。
“可以與之媲美。你發(fā)現(xiàn)沒有,堅硬的事物一般都與陰柔相伴。”
李紫薇沒理會我。我牽過她的手。她的手背柔若無骨。李紫薇順從地接受我的摩挲,甚至還側(cè)傾腦門依偎在我的頸肩。陽光從渡槽上暖洋洋地照射下來,使得渡槽有了某種迷幻的色彩。也許愛情需要一些見證。黃泥壩只會讓我心灰意冷,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技術(shù)員……
高大的事物能讓我們振作起來。我言不由衷地說。
我們在外面吃完飯,李梓薇突然說想去我家喝茶,順便看看我的藏書。李梓薇拿腔拿調(diào)說,坐在書堆里品茶的感覺一定超級棒……后來她主動倒在我的床上(那里有一些我借以入睡的文學(xué)類書籍,書是安天河拿來的),放下女主持的矜持,表演著類似女主人的淡定和自如,并沒有再說想喝茶,而是扳住我的雙肩,將我放平下來。溫?zé)岬淖彀鸵豢诘鹱×宋业亩洹?/p>
“謝謝你的空中河流……”
“堅硬的事物總和陰柔相伴?!?/p>
“去你的。”她伸手在我腰間摸索。這個傻里傻氣的女人!很快,她咦了一聲,繼而掩口而笑。我突然醒悟,羞愧難當(dāng)。
也是我疏忽,那天一早迷迷瞪瞪穿衣,沒留神,一腳將穿了幾年的秋褲蹬出一個洞,正好在“那個”部位。反正看不見。反正正合適……沒想到,當(dāng)晚就派上了用場。
“秋褲代表我的心?!蔽液耦仧o恥地說。旋即,腦仁里顯出一張面孔來,且朝我眨著眼睛……
安天河在渡槽上嘶喊的時候,我在一邊為他重獲新生感到高興。五年前的一個夜晚,他一個旱地拔蔥從黃泥壩冶煉廠的圍墻上飛躍而過,很快又笨重地翻了回來,順手搬走了一塊銅錠。一個月后,又如法炮制了一次。這一次他帶了一個幫手,搬走了更多的銅錠,還利用了一輛自行車。那是一條幽暗的小路,總游蕩著談情說愛的男女。他們運氣不錯,并沒有遇到目擊者,甚至是一條狗。他們連夜把贓物賣給了廢舊站。有那么幾次,他滿嘴酒氣地出現(xiàn)在我租住的單間門口。那陣,我迷上了照相,棲身在黃泥壩的一家工廠里,白天在鐵皮上敲敲打打,夜晚苦練沖洗技術(shù),為此屋里常常光線昏暗。我不讓他進屋,免得給我添亂,更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他也不見怪,蹲在門口抽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閑話。我也會白抽他的煙。談了個女朋友,他解釋喝酒的原因,是個幼兒園的老師,叫吳娜,能歌善舞,皮膚白,說話也好聽。
不簡單?。∥掖蛄恐@個老實巴交的油漆工的兒子說,看把你嘚瑟的。
他打著酒嗝眨巴著眼睛說,改天一起去會會?也幫我說說好話。我他媽太緊張,不會講話了。
酒膽拿出來唄。我調(diào)侃他,趁著酒性來點獸性。
八字還沒一撇。他說了實情,我可是認真的,我可說自己是黃泥壩的技術(shù)員呢。
你爸還是廠長呢!吹唄。
我難道不像技術(shù)員?安天河眨巴著眼睛盯著我,就是少一副眼鏡了。
現(xiàn)在就去找她,趕緊的。別在這里嘰嘰歪歪浪費時間。人家或許在等大技術(shù)員表態(tài)呢。
他猶疑起來。我以為他會立馬離開,就趕緊伸手要過一根煙點燃,煙霧升騰后我又說,你是不是怕出丑?那有什么要緊,是女人都會有偽裝的矜持,男人就要厚臉皮,死纏爛打,主動出擊,事半功倍。那年我二十歲,還是處男。根本就沒有談戀愛的經(jīng)歷,這番話純屬胡說八道,屬于荷爾蒙泛濫的表現(xiàn)欲。
他還是放棄了,顯得心事重重。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他的隱憂,總以為是他說的自信心不足使然。臨走的時候,他在門外的黑暗中說,下周我豁出去約她一次。
大約一周后的一個夜晚,安天河來找我了。我在曬臺上心情沉郁地看著半空的大喇叭。安天河見我久不開門,就大聲地叫我名字,他以為我躲在暗房里。我聽到有人叫我,就在曬臺上露出半個身子……曬臺上有盞燈,懸掛在一根通體漆黑的木質(zhì)電線桿上,燈之上是那只死寂的大喇叭。上下班的時間,喇叭會播放進行曲,放完進行曲之后就會播報生產(chǎn)信息,有時候也會播送一條電影消息。那一陣,我突然特別迷戀播音員李冬梅。這事說出來有點丑,李冬梅并不認識我。近千人的廠子,哪有那么容易認識的。我是被她的播音迷倒了。她的聲音好聽,抑揚頓挫,斷句的時候都能聽到嬌滴滴的接氣聲……銹跡斑斑粗鄙的鐵喇叭根本配不上李冬梅好聽的聲音,要是電線桿上落著一只美麗的百靈鳥該有多好?。∧遣排涞蒙侠疃诽鸾z絲婉轉(zhuǎn)的聲音。
我上班總是遲到,多半原因是為了聽完李冬梅一早上的播音……我爬起來一邊穿衣一邊幻想著李冬梅坐在播音室的樣子。有時候,我會覺得李冬梅就坐在我床邊的木椅子上,一字一句起承轉(zhuǎn)合地用播送生產(chǎn)信息的音調(diào)叫醒我。這么想的時候,我一般會閉上眼睛……李冬梅穿著紅色的連衣裙……端坐的樣子像個認真讀課文的高中生。她不時用細長的手指弄一下滑到眼前的劉海,也會側(cè)一下身子,在白皙光潔的小腿上撓一下……我一睜開眼睛,李冬梅自然就消失啦,木椅子上只有我一雙臭襪子了。是的,我單相思了……等一天最后一次的播音結(jié)束,我就會拿著相機飛快地爬到曬臺上,我知道沒多久,李冬梅就會從廠門那里出來,穿一條粉紅色的連衣裙,騎著一輛自行車,飄揚著長發(fā)和裙擺像一只驕傲的百靈鳥翩然而過,而晚霞把她映襯得燦若仙子。我拍了很多李冬梅騎在車上的模糊的照片。我說過,那時,我還在勤學(xué)苦練拍攝技巧。她是我隱秘的拍攝模特,我多么希望能為李冬梅拍攝一張清晰而美麗的照片。這是我的秘密所在。
安天河找我的時候,我一直在曬臺上待著。我心情有些沉郁。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天結(jié)束了播音的李冬梅不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確切地說,是坐在了自行車的行李架上,而前面那個蹬著踏板的人居然是工會的陳耳。李冬梅的一條胳膊還緊緊地箍在陳耳的肚皮上。我知道陳耳一直在追求李冬梅。每天圍著播音室轉(zhuǎn),而李冬梅的態(tài)度似乎并不明確,若離若即的。沒想到這一天的黃昏兩人坐在了一輛自行車上。陳耳志得意滿的蹬車樣子讓我悵然若失。暗處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我看慣了李冬梅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的畫面,陳耳的突然出現(xiàn)生生破壞了我腦海中的構(gòu)圖,就像失敗的畫作:一朵嬌艷的玫瑰花瓣上不合時宜地多出一塊讓人惱怒的污漬。我垂下手臂,轉(zhuǎn)眼看了一眼半空中沉默的大喇叭,感覺那是一只被捆綁在電線桿上丑陋的貓頭鷹。
安天河給我提來一摞書。在曬臺昏暗的燈光下,他一臉嬉笑,不時地眨巴著眼睛,似乎那里總有一些砂礫在作祟。我知道你喜歡這些。他一臉討好的神色。哪來的?我問。我家的,我挑了一些送給你。偷家里的書?我媽早已不需要這些書,她哪里還能看書?安天河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別嫌棄。我瞧出端倪:你這是用幾本破書來報答我嗎?他眨巴著眼睛笑呵呵地點點頭。他真的把吳娜約到了黃泥壩!還帶她去看了渡槽。渡槽?陽痿峽?是的。安天河遞給我一根煙說,黃泥壩有什么值得看的?難道最美的就是煙囪?愛情需要靠高大的事物來見證……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渡槽竣工之日。我爸跟我說過,我的名字好像還是當(dāng)年來參加剪彩儀式的副省長給取的。天河,高渠接天河,荒山披錦緞。天河代代傳。呸,我說,你爸肯定胡說的,幾千人的民工團,烏泱泱一片蘆席棚子,誰知道你在哪張骯臟的破席上哭叫?安天河掩口而笑,擺擺手說,不信■!——渡槽兩側(cè)插滿各色彩旗,白天成了一條飄揚的河流,夜里,是燈影匯聚的河流,而閉上眼睛,就成了一條號子震天人聲喧鬧的河流——安天河不僅帶來一摞書,還披露了邀約細節(jié):“我請她吃飯,豁嘴和他的女朋友也在?;碜焖麄兒髞碜吡?,我們之前就說好的,他會借故離開。為此我掏出皮夾子給了豁嘴一百塊,媽的。后來我倆路過百貨大樓,沒進去。還不到時候?!?/p>
我低著頭抽完煙,表情驟然變得懨懨的?!澳銢]興趣?”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等會兒我就說重點了,”他詭異地笑了起來,“我出了大洋相,出丑了?!?/p>
路過百貨商店的時候,吳娜打了一個電話,請假了。整個下午她不用去幼兒園了。她看到了我的錢夾子……沒準(zhǔn)以為我會給她買衣服或者別的什么。我不傻。我還沒摸過她的手呢。
我的錢?你先別管這些。我找到了來錢的路子了,嗖嗖,嗖嗖,錢就飛到我口袋里了。我敢打賭,吳娜看到這些錢才決定請假的。我可不敢說自己是臨時工,我說我是黃泥壩的技術(shù)員。吳娜就信了。我們?nèi)タ戳虽浵?。在楚林飯店門口,我一咬牙,沒進……誰進去誰就是冤大頭。我們在小四川吃了晚飯,我又掏出錢包了。吳娜喜歡看我掏錢包,我算看出來了,眼神就是不一樣。技術(shù)員就是收入高。
安天河顯得有些話癆,遲遲不說重點。我甚至有些氣惱他說有錢的腔調(diào),分明也在刺激我這個窮朋友的自尊心?!澳銒尩模憧煺f重點,得手沒有?”我沒好氣地追問。
“得手?也不算得手?!卑蔡旌舆€是笑,笑得有些猥褻?!八饝?yīng)跟我去渡槽看看,那天下著小雨,我們走去的,那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但是沒感覺到累。后來她看到渡槽的時候,驚呆了。一條河居然在空中流淌,能不驚呆嗎?老天爺突然就放晴了,彩虹,彩虹就出現(xiàn)在渡槽一側(cè),那情景你一定無法想象。我想說的是,一下子出現(xiàn)了兩條河流,一條無聲絢麗,一條雄渾壯麗,交相輝映。后來我們爬上了渡槽,有一條隱藏的小路可以攀爬上去——我爸告訴我的,他和我媽時常去那里撿蘑菇——我牽了她的手,算不算得手?我們看到了河面上倒映的彩虹,兩條河融匯在一起了?!?/p>
“高大的事物能給你帶來寄托和安慰?!卑蔡旌拥目谏嗾娴南窦夹g(shù)員了:“黃泥壩讓人心灰意冷,空中的河流也許能讓我振作起來,你知道,我就叫天河嘛?!?/p>
“我想知道后來的事?!蔽覍W(xué)著安天河的樣子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后來?!?/p>
“你不覺得彩色的河流更有意思嗎?”
我壞笑著搖搖頭,“留著你的色彩去夢里回味吧?!?/p>
“好吧。其實愛情需要一些可靠的見證。比如渡槽……”
“不是才剛剛牽手嗎?就‘愛情了?”
“……晚上還真冷。不過我說,可以給她找個單間。我們回到了黃泥壩。”
“睡了?”
“在豁嘴的屋里。我事先就要來了他的鑰匙,這也是開始就想好的。媽的,要不我怎么會給他一百塊?他算是賺了??墒?,你不知道豁嘴的被子有多久沒洗了,太臭了,他媽的。好在我從一個箱子里找來了一條毛毯。我們就在毛毯上躺下了?!?/p>
“那就是睡了。”我哈哈一笑,“愛情根本不需要高大的見證。一條毯子足矣?!?/p>
“沒睡成。她倒是很大方??隙ú皇菬焽杵鹆俗饔茫l會對煙囪有興趣?渡槽,天河,彩虹,女孩們的心思一定和這些有關(guān)。我們在渡槽下親嘴了……最好的見證。我想好了,等天亮了就帶她去百貨商店,三樓服裝柜,她這么跟我提過,有一件大紅色的連衣裙是她喜歡的款式,她相中了很久。她不想讓屬于自己的裙子被灰塵占據(jù)。那些營業(yè)員太懶了?!?/p>
“渡槽能起什么作用?明擺著是你的破皮夾子起了作用?!?/p>
安天河愣了一下神。
“李冬梅就有紅色連衣裙,”我脫口而出,“很漂亮?!?/p>
“李冬梅是誰……”
“不認識算了?!?/p>
“我開始脫牛仔褲,我的腿都站不直了,腦門筋一直在跳,好像心臟跑到腦門上來了。里面有一條秋褲,紅色的。我初中就一直穿著這條秋褲,那是我爸轉(zhuǎn)行刷油漆掙來的……一會兒我給你兩百塊錢,抽空你去給他。他總是懷疑我不走正道……我的心思根本不在這里……可我找不到更有意義的事……也許談戀愛會讓生活變得有意思——我的弟妹們需要,她們的衣服太舊了?;蛟S我媽會收下,她被生活折騰壞了——‘她總是舍不得多吃一口,裝模作樣地打著飽嗝。但是她會在洗碗之前舔我們的碗底,碗里留著一些稀飯粥。后來我們都學(xué)會了舔自己的碗,那真是一段溫暖的苦日子——說哪了?對,秋褲。脫到半截的時候,我突然夾起了雙腿。她突然笑了——‘那里破了一個洞……”
我從不穿內(nèi)褲?!八蹦顷囌掷锕謿獾芈吨X袋呢……出丑了。
后來的幾周我再沒見到安天河。他一定給幼兒園老師買了那件連衣裙,順帶著也給自己買了新秋褲。他們沉浸在愛河中?;蛟S三番五次去渡槽拜謁盟誓又在臭毛毯上鞏固和發(fā)展愛情了。然而,真相并不是如此。安天河的幫手就是豁嘴。事過多年后,安天河告訴我,豁嘴瞞著他獨自去冶煉廠取錢——盜竊銅錠變賣為錢,猶如去銀行取錢一樣便當(dāng)——被巡夜的聯(lián)防隊員逮個正著。有一對談戀愛的男女目擊了圍墻上鬼祟的影子,他們到執(zhí)勤點報了警?;碜鞗]經(jīng)住一個巴掌就全招了。軟骨頭。第二天一早,幾個穿著卡其中山裝的人就去了安天河家。他們把他家翻了一遍,甚至還打碎了一個腌菜缸。安天河并不住在家里,所以毫無收獲。不過,他們還是在三天后抓獲了他……在渡槽沿子上活生生地給摁住了,鬼曉得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捉他的人以為他會畏罪投河。那條隱蔽的小路太難攀爬,響聲并沒有驚擾安天河,他只是垂首佇立。他們把他捆成了一個粽子。安天河淚流滿面,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一列即將鉆入隧道的蒸汽火車。他們沒收了他的新秋褲,因為那是用贓款購買的。在牢里幾年,他一直懷念那條秋褲。老子一次也沒穿過,安天河說,冬天我往褲腿里塞棉紗,你不知道勞改工廠沒一扇完整的玻璃窗。
連衣裙呢?他們沒發(fā)現(xiàn)還有一條連衣裙?
怎么會沒發(fā)現(xiàn)?他們什么都知道,縣里公安插手了。他們以為逮到了一個女流氓。三個人就算盜竊團伙。吳娜沒給他們立功的機會。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一直把我當(dāng)技術(shù)員了。找她的時候,她交出了裙子。估計嚇壞了。誰見到公安不怕?男朋友是盜竊犯,會不怕?從快從重,可不是鬧著玩的。
安天河被抓這事我是后來知道的。為此我專門去了趟安天河家。也不知道具體關(guān)在哪里,只說“嚴(yán)打”期間不允許探望。沒過半年,我也離開了黃泥壩。我在縣城租了個小間,幫人拍照,勉強養(yǎng)活自己。安天河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煤油爐子上煮面——光明,你有一個好名字,你會有光明的未來——小間凌亂不堪,光線昏暗。安天河坐在那張方凳上像一個拍身份證的進城務(wù)工者。皮膚黧黑,一頭亂發(fā),額角有一道傷疤。我從取景框里認出了他。他狗日的眨著眼睛呢。后來他捂著嘴一個勁兒笑,笑聲很長很蜿蜒,像釋放出胸腔里憋壞的一條蛇。我在屋里連呼帶叫,也像釋放一條蛇。兩位蛇主人緊緊抱在一起。我一口氣吹滅煤油爐,在一個兩屜桌里抓了一把毛票,就從煙氣彌漫的小間里來到了街上。我們挑了一家小食店走了進去。就著幾瓶啤酒,安天河說了自己的故事。
我從圍墻上進去的時候沒想到要偷東西,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那些銅錠。我想,有了錢就有勇氣好好談戀愛了。我就是這么想的,談情說愛需要錢。再說,廠子不景氣,干部報發(fā)票,工人賣材料。一團糟。我把銅錠搬到圍墻上的時候,感覺我真的成了收入不錯的技術(shù)員,吳娜一定會答應(yīng)我的約會?;碜炷苡信笥盐覟槭裁床荒苡??他沒有正經(jīng)工作,可他卻有個死心塌地的女友?;碜煊惺裁??他爸爸是個體戶,而我爸爸是個油漆工,除了把自己涂抹得像個彩虹,生活卻是一團灰暗。
我被他們捆成了一個粽子,頭上蒙著頭套,那樣子一定很丑。他們在我家里翻箱倒柜,威逼恐嚇,讓我父母也跟著出丑。他們是要面子的人,尤其是我媽,從來不會抱怨什么。
我出來前半年,我爸死了。油漆那玩意兒有毒,他被自己的手藝害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病,誰也沒告訴。直到有天早晨再也沒爬起來。
我見過他們。我說,你的弟弟妹妹都懂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都在家,你弟弟戴著紅領(lǐng)巾,他唱的兒歌我好像還記得。
五年了,他或許不認我這個哥哥了?;蛟S也學(xué)會了怨恨。
那些工廠還在那里嗎?我言不由衷地問了一句。
怎么會不在?那是一個痛點,有時候,它會在我心里發(fā)作……是我讓他們出了丑。
彼此敘述的間歇,我突然心念一動,說你認識李冬梅嗎?閥門廠的女播音員?
李冬梅?安天河續(xù)著一根煙眨巴了一下眼睛說,說實在的,自從這里受了傷,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他用夾煙的手指了指額角的傷痕。不過,我教訓(xùn)了那個家伙,讓他也見了血。在牢里,你必須以牙還牙。
你一定聽過喇叭里的聲音。不瞞你說,我曾經(jīng)迷上了她,她的聲音。我總是爬到曬臺上偷偷給她拍照,那些模糊的照片。她有一條紅色的連衣裙。
安天河透過煙霧,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滿滿一杯酒。
有一天晚上,我在冶煉廠的那條路上攔住了她。那里的路燈壞了,她的男朋友牽著她。他們總在那里約會。他們在我的眼皮下好上了,這讓我很灰心。我想我就要離開了,到了數(shù)落她的時候。我一伸手,把他們攔住了。李冬梅沒想到我會攔住他們。她憋著嗓音一連干嘔了幾聲: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偷拍狂。我說:是的,我不僅偷拍還意淫你。她咆哮說:你有病?。∥艺f:我沒病,我很正常。我就想跟你說說你的播音,來糾正你的播音。是的,糾正。你播音的時候念錯了好多字。
管得寬。她說,不需要你來糾正!
“驟然”你念成了“聚然”,“否極泰來”你說成“否(fou)極泰來”,“委蛇”你說“委蛇(she)”,連最簡單的“地殼”你都念成“地殼(ke)”。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雖然你的嗓音好聽,可是你全他媽念錯了。你成了閥門廠的笑話啦!
我咄咄逼人的樣子估計嚇壞了她。她伸出手去牽男友的手,像尋找依靠的樣子。
你知道那個喇叭嗎?那個鐵殼大喇叭。以前我覺得那里站著一只百靈,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了,那就是一只丑陋的八哥。
你有病吧!李冬梅一改甜美的聲音粗聲粗氣地回敬我,我念錯我愿意,要你多管閑事,你誰?。〈嫘淖屛页龀笫前??
你的聲音真像一只八哥。說完,我轉(zhuǎn)身走了。
兩天后,我離開了黃泥壩。走前的那個夜晚,我拿著大剪刀剪斷了那根喇叭線。
也許。我突然盯住安天河,也許我該帶她去看看渡槽,去看看彩虹映照下的彩色河流……說不定,也能得手。
一天晚上,李梓薇說想去看她姐姐的第二個孩子,我不想去。一個丑孩子。封閉在即,我特別想去看看渡槽。抬頭望去,總讓人振奮。周末一早李梓薇就走了,沒讓我送她去車站。不過,她還是穿上了那件我買的紅色毛絨大衣。我對紅色情有獨鐘,和李梓薇認識沒多久,我就給她買了一整套衣服,里外都是紅色。李梓薇說我俗氣,說穿著一身大紅像一只出丑的火雞。但她只是說說,大街上流行紅色。那天一早,她在門口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像一只火雞似的走了。
沒多久,我也拎著相機包出門了。我開著車出了小區(qū),很快拐上了出城的快速車道。我的心情不錯。這是我喜歡的節(jié)奏,自由自在的節(jié)奏。打開車載音樂,旋律在車內(nèi)環(huán)繞起來。
快阻止時間倒轉(zhuǎn)
當(dāng)我們再次遇見
怎樣的表情最適合隱瞞
我依然愛你很深……
車子開到黃泥壩,我在一段路邊停了下來。每次路過黃泥壩,我都會在廠道上轉(zhuǎn)悠一圈,根據(jù)當(dāng)時的心情拍幾張老舊的紅磚廠房的照片。一些房屋已經(jīng)垮塌,殘垣斷壁間長滿了記憶的野草。昔日的煙火味早已飄遠了,滿眼的蕭條總讓我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幾條野狗在不遠處的竹林邊朝我打量,它們已然成為了這里的主人。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條野狗嘴里叼著一只奄奄一息的、哀嚎的小貓。其他的狗不停湊近伸嘴撕扯。我跺腳恐嚇,想解救小貓。那些狗停下追逐,脊毛乍起,喉頭發(fā)出警告的低吼。我只能看著他們招搖而去。我說過,這里早已是它們的地盤。后來我把這天的退卻說給李梓薇聽——我們總是交換各自的見聞——引來了她的譏笑:一個大男人,被狗嚇傻了,呵呵,丑不丑?
野狗奔突而去。廠道闃寂無聲。我在竹林旁解溲,有風(fēng)從竹梢上停歇,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許多年前,這里還是一塊空地——孩子們在這里跑來跑去——有一條磚鋪的小路連同大道,不知是誰在小路邊栽了一叢竹子,多年后繁衍成郁郁蔥蔥的一片竹林。小路猶在,在厚厚的枯葉下隱約可見。小路盡頭,是一棟灰色二層小樓。人去樓空,房頂塌陷。往日的煙火味蕩然無存,裸露的樓梯如交錯的犬牙。我本想順著樓梯上樓看看,又擔(dān)心搖搖欲墜的墻體無法承受一個故人的沉重步履。樓梯上落滿飄零至此的枯葉,一個竹籃掛在樓道間的吊繩上。我對著竹籃拍了一張,感覺它裝滿了一腔的離愁別緒。安天河父親的家就在二樓。離開黃泥壩的前夜,我還來過這里。是個夜晚,陣雨過后,碧空如洗,新月照人。整個小樓被廚房里飄揚的煙火味籠罩,家家戶戶都亮著燈,孩子們在空地上玩耍。還有歌謠。一個戴紅領(lǐng)巾的小男孩騎著竹馬昂揚著腦門來回奔跑,嘴里配合著“馬蹄聲”唱著那首“紅領(lǐng)巾”:
紅領(lǐng)巾,紅又紅,紅又紅——
革命的火焰燃在心間……
我攔下他,我說:“你家有人嗎?”他戴著一頂沾滿各色油漆的軍帽頗不滿意我的阻攔。他正沉浸在駕馭的樂趣中。繞了一個彎兒說:“在在,他們都在。就我哥不在?!?/p>
安天河肯定不在,三個月前,他被抓進去了。吃過晚飯,我突然想去看看安天河的爸媽。他們住在冶煉廠的宿舍。安天河出事前留給我二百元錢,囑咐我交給他的父母?;蛟S他早知后果,預(yù)做準(zhǔn)備。我即將離開黃泥壩,是時候去看看他的父母告別一聲了——也許,他們需要幫助。
門虛掩著,一注光線透射出來,還有細小的說話聲。我敲了敲門,隨即推開。油漆味明顯。光線逐漸擴大,我看見一個瘦小的中年人正抬頭詫異地看著被打開的門。他之前正坐在窄小的廚房小桌上吃飯,雙手還捧著一個碗,碗里是面,和一些黑乎乎的醬菜。是我,光明。我說,叔叔阿姨,我來看看你們。哦,光明來了,快進來。你阿姨在里屋。安天河的父親站起來,手里還捧著那個碗。他會舔碗嗎?是光明來了,天河的朋友。安天河的父親大聲對里屋說了一句??爝M去吧,你阿姨精神不錯,你吃過飯了嗎?我剛剛回來,每天都是這個點才忙完。他的眼神里透出暖意的光。我說我吃過了。我聽安天河說過,前幾年冶煉廠減員增效,而他的父親是唯一一個被“減員”的人。這是一個老實巴交逆來順受的男人,年輕的時候被派到渡槽工地苦了三年,回廠就拿起了沒人愿意接的油漆刷子。幾十年沉默專注于手中的涂涂抹抹,不聞身邊的是是非非,直至下崗……自謀職業(yè)去了一家家具廠,從事老本行。家具廠環(huán)境簡陋,沒有除塵抽風(fēng)裝置,成天在濃重嗆鼻的油漆味里工作。一天下來,整個人跟在油漆桶里浸過一樣……安天河有一個妹妹和弟弟,一家五口都靠油漆工的一把刷子過活。安天河不住家里,在冶煉廠有間小宿舍。不用家里一分錢……母親曾在鄉(xiāng)下教過書,生過一場病……
里屋的門開了。安天河的母親笑著招呼我進去坐,她是一個肥胖的高個女人,滿頭白發(fā)。不知什么緣故,瘸了一條腿。她的笑很豐滿親熱。她說,你聞得慣油漆味嗎?這是我們家的味兒,當(dāng)然還有酸味兒。我嗅嗅鼻孔說,聞得慣,這沒有什么。天河媽媽說,很多人嫌棄這些味兒,每個家庭都有屬于自己的味兒,不是嗎?難為你能來看我們。我說,我來過一次,天河帶我來的。安天河矮小壯實的的妹妹也在里屋,她的嘴唇長著細密的汗毛,稚氣未脫。她手里拿著毛線針,針上串著灰色的線。女孩叫我一聲光明哥。她母親說,教了半天,總算會織幾針了。妹妹紅著臉,羞赧地笑著。她的牙齒細小而黃,給我讓出凳子后就去了屬于她的小間——那里有一架高低床。我坐了下來,天河媽媽重新拿起床上的一條褲子說,舍不得丟,縫縫補補還能穿幾年。我們總是在舊事物中發(fā)現(xiàn)新東西。
天河家我來過。黃泥壩的家屬樓全是清一色的兩居室,逼窄狹小。我打量著屋里的陳設(shè),擺放有些雜亂,談不上清潔。一些紙箱在窗下堆疊著,上面落滿嶄新的灰塵,邊上是一個竹質(zhì)的不起眼的小書架,上下排列著兩行書,很整齊。我媽并不需要這些書,你或許會覺得有用??看驳哪敲鎵ι?,用鉛筆畫著凌亂的波浪線,還有一些比例失調(diào)的小人,在墻上沉浮。那一定是天河弟弟的作品。墻面的高處,一根足有半米長的金色羽毛——不知是什么鳥的尾羽——用透明膠帶黏在墻上,顯得突兀與另類。我坐著的凳子背后,緊貼著走道的墻邊,是四五個倒扣著的腌菜壇子——酸味兒正是來自于那里。沒什么像樣的家具,一個五斗柜還斷了一條腿……
家里就這樣,還是以前的那些東西。天河的媽媽說,難得有人來,我們也不怕出丑,這沒什么,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沒什么好隱瞞的。天河媽媽說著,一只左眼快速地睒了一下。
我爸媽離開黃泥壩的時候,裝了滿滿一車破家具,我接口說,連司機都嫌棄呢。這不算什么,家家如此,舍不得丟。
我開始有些后悔,或許根本就不該來打擾他們。我又能幫助他們什么呢?安天河被抓了,我不過是想把那二百元錢交還給他們。我可以塞到他弟弟手里,囑咐他交給大人。但我明白,決不能說是安天河的錢。他們不會要一個罪犯的錢。他們的兒子進去了,他們的心里結(jié)著痂。我不能揭開那道傷口。
我路過,來看看你們,順便跟你們說一聲,我要離開這里了,我說,來告別的。
走了?走了好。我能理解離開這件事,孩子們總是想著擺脫束縛,不是嗎?天河媽說,我們也出了一次遠門,來到這里,這貧窮的山溝,充滿苦……也許還有希望。
我們過得很好,不是嗎?天河爸爸端著一個小瓷杯走進來插話說,沒什么需要抱怨的。幸好那時我們離開了鄉(xiāng)下,那里餓死了很多人。在這里,我們有工作,有飯吃,有你泡的腌菜,那是我們家最美味的菜。我們挺過來了。他把瓷杯遞給我,是一杯茶水。瓷杯上有“竣工紀(jì)念”四字和一幅大橋的彩釉畫。橋面上紅旗插遍,由遠及近,蜿蜒成河。我感覺似曾相識,不由問了一句,羊尾峽的渡槽?
是的??上П惶旌有r候摔破一個,就剩這只了。天河爸爸說。
孤品嗎?這太有紀(jì)念意義了。
那可是一段值得紀(jì)念的日子,很苦,缺衣少穿,但我們都很懷念……竣工的那天,天河正好出生……但我仍要說,那也是一段豐饒的日子,看著高處奔涌的河水,每個人都笑著流下了眼淚。
我端詳著瓷杯,雙手不由得用力捧住……
那是一條依托精神的河,天河媽媽補充說,我們常會去那里,高大的事物總能讓我們有所依靠。但是很多人不這么看,那是一座被人遺忘的工程而已。
我們總在生活的暗處,天河爸爸笑著說,暗處的人對光明特別敏感。
可惜你下崗了,在明處,天河媽媽眨了眨眼睛揶揄說,你獻丑了。
天河爸爸難為情地笑了起來,眼梢折出深淺的皺紋。可我們并沒有失去什么,我說的是希望。我也找到了新單位,工資比以前多了一些。而你,因為我的下崗,成了最能干的女人,誰不知道“腌菜娘娘”呢?因禍得福了。
腌菜娘娘?我好奇地問道。
是我。天河媽媽停下手中的針線活,摸了一下眼角的白發(fā),得意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廠里人都愛吃我的腌菜,我送給他們吃,他們居然要給我錢,其實大家并不富裕。我收下了一些錢,我有了收入。生活里充滿了希望的酸味兒啦!
我陪著他們笑了。我突然感覺輕松了起來,這輕松里充滿了自如和溫暖……仿佛擺脫了四壁的暗淡和清冷,圍攏過來,讓人心安。
我們過得不錯。生活有時候的確一團糟,但我們有自己的辦法活著,我們總會嘗試著重新開始。我們常去渡槽的“青春林”里散步,有時我們會帶著竹棍,幾場雨以后,樹林里長滿了蘑菇,是那種沒毒的松樹菌,我們把它們洗干凈,曬干,做成蘑菇醬,是新的收入。那是來自渡槽的饋贈,我們每次都有所收獲。天河爸爸快人快語說,你看(他指著天河媽媽),她一點也沒瘦下來,反倒胖了起來,和年輕時一樣,假如能有好衣服穿,就是有模有樣的闊太太了。
驕傲的安太太嗎?天河媽媽說,我寧愿穿著屬于自己的舊衣服,而新衣服會讓我不自在,甚至是出丑。
笑聲在小屋里再次響起。
還有那根羽毛。是她發(fā)現(xiàn)的,她說“哎呀,一根金色的飄帶”,真的是一根漂亮的羽毛,我們的收獲不小,我是說,樹林里總有意外收獲。雖然它只是一根被遺落的羽毛,包括那些蘑菇。孩子們都喜歡這些細小美好的禮物,我不得不把它黏在那里。
目光匯聚在那根羽毛上?;璋档臒艄庀?,羽毛折射出某種亮熠的神秘的光澤,在墻上,更像一道金色的閃電,撕裂灰暗人生的苦難。
可惜,他們打碎了那個罐子。天河媽媽收斂笑容,他們兇神惡煞地沖進來,翻箱倒柜,甚至翻倒了那個蘑菇罐子。那是最好的一個罐子。誰會把破銅爛鐵藏在腌菜罐子里呢?他們踩得到處都是,他們的腳底都是惡的印記。
說那些干啥?天河爸爸說,不怪他們。這是他們的職業(yè)病。他們習(xí)慣那么做,我們也要習(xí)慣接受。這沒有什么,我們的孩子在他們手里,他們會教育好他。雖然他讓我們出了一次丑。
天河媽媽沉吟片刻。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她這么說,一切都不會重演。
我看了天河媽媽一眼,心里重復(fù)著這句話。眼光再次落到了書架上,與屋內(nèi)的凌亂相比,這些書整齊而潔凈……
他們總懷疑我的病。天河媽媽說,懷疑我精神有問題。我想說,該詛咒的是他們,不是嗎?只有眼睛里布滿骨頭的人才會覺得他人身上有刺。
光明來看我們,我們該高興才對。光明說他要離開黃泥壩,我們有什么能夠給他的嗎?他是過好日子去的,我們該祝福他……光明,多好的名字,你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天河爸爸手搭在她肩上輕聲地說。
誰知道會是什么樣的生活呢?
你需要嘗嘗腌菜嗎?滋味很棒。應(yīng)該還有一些蘑菇醬,你可以帶走一些。天河媽媽又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你需要不同的生活味兒。
真的可以給我嗎?我是說,我可以多買一些,比如我可以付定金。我摸出二百元錢。
開什么玩笑。天河媽說,沒有什么比來看我們更讓我們感動的了。那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你的錢會讓我們難為情。我們不會為腌菜出丑的。
也許,我們還可以送你另外的東西。天河媽媽看著我。她又眨了一下眼睛,你需要那根羽毛嗎?我們可以給你。你可以想象成翅膀的樣子,雖然只是一根羽毛,但它沒準(zhǔn)是翅膀的一部分。它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我沒有收下羽毛。我想,天河一家更需要好的運氣……
很快,我告辭他們。天河爸爸在門口低聲說,她恢復(fù)得很好,你看出來了吧?只有微笑能讓她平靜下來。
我知道其中的原委。我說,我沒感覺她有什么不對的地方。真的很好。說完這句,我回頭瞟了一眼那只‘紅旗飄揚的瓷杯……
在樓下,我再次攔住天河的弟弟。我脫下他的七彩帽子,在自己的頭上戴了一戴。孩子說,這是我爸爸的寶貝。我說,這的確是一頂漂亮的帽子。重新給他戴上的時候,我順手把錢放了進去……
敬禮!我說。
……我不愿意見到他們,那種認命的樣子讓人心疼。安天河這么說過他的父母。
我駕車離開了竹林。黃泥壩的往昔歲月只是一味酸澀的記憶了。人去樓空,滿眼蕭瑟,野狗主宰著這里,人的世界已然退去,唯獨那些溫馨的印痕還鐫刻在經(jīng)歷者的心頭。滲血結(jié)痂,不再被輕易觸及。
爬上一道山梁,腳下就是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的羊尾峽。顧名思義,峽谷不長,兩山之間的峽谷還沒有沖切完成就匆匆收尾了,或許和遠古的河床無關(guān),是地殼下陷所致,像一條短促的羊尾巴。我更喜歡叫它陽痿峽。誰能分辨出這兩個詞在讀音上的區(qū)別呢?
渡槽就蜿蜒在峽谷之上,初冬的陽光下,渡槽發(fā)出銀色的、流動的光芒,像一條巨蟒朝南面高聳的絕壁一頭扎去。一處巨大的腳手架撐托著受傷的巨蟒,在某個滲漏的缺口,河水噴射而出,如雨似瀑傾瀉。極寒天氣里,雨瀑凝結(jié)在半空,形成美輪美奐的冰瀑,蔚為壯觀。此際,冰點未至,水花飛濺,一抹彩虹煥然而生,璀璨奪目。從車窗往下俯瞰,可以看見山腳下的施工棚,幾輛挖掘機像玩具模型被隨意擺放在四處。渡槽的維修工程已然開展,封路在即了。
十幾年前,我和安天河來過這里。我們提著一支小口徑步槍在山林里轉(zhuǎn)悠,追蹤著想象的野兔或者錦雞。安天河出獄后,利用在勞改工廠學(xué)來的維修手藝,據(jù)說修好了一把閑置多年的小口徑。槍是豁嘴家的。沒有準(zhǔn)星。他們在牢里仍是朋友。安天河額角的傷疤就是幫豁嘴出頭留下的。他提著槍來找我,約我一起到黃泥壩打獵。我不由分說關(guān)了店門。他的父母還在黃泥壩,或許他會去看看他們。他一說打獵,我就想起那根羽毛。后來我在一本百科書上認識了羽毛的主人:紅腹錦雞。安天河弄來了三顆子彈,三角牌的,很少啞火。我們在山林里抱著希望轉(zhuǎn)悠,不曾想走到了羊尾峽。
安天河笨拙地爬上渡槽高聲呼叫起來。我為他的新生感到高興,又怕他腳底不穩(wěn)跌入幽暗的隧洞而斷送新生。安天河一連嘶喊了幾遍,興奮得滿臉通紅,像注射了亢奮的針劑。小心翼翼回到平坡,我們坐下休息。安天河仰面躺下,峽谷將天空切割。我準(zhǔn)備南下,他突然說,去深圳。那里需要陌生人、新的面孔,也許我到不了那里,但是誰知道呢,我一定會弄到暫住證。安天河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平靜。昔日,安天河嘴里的深圳已經(jīng)被辟為“試驗田”,全國各地的火車站擠滿了南下的人流、追夢的大軍。各路人才趨之若鶩,當(dāng)然也包括曾經(jīng)的罪犯。與其平庸一生,不如拼搏一時。安天河說,我想好了,我和杜桑一起走。我們扒火車走。
豁嘴也去?
他在那有朋友。
今天算告別?
算吧!安天河回望了一眼渡槽,讓高大的事物見證卑微者的吶喊吧。
我們沿著公路返程,快到黃泥壩的時候,我們又折回山林。安天河不想讓人看見,或許他原本想去看看父母,和他們說說計劃。但是一個刑滿釋放人員能有什么好的計劃和未來?不去打擾、不給老人增添擔(dān)憂或許就是最好的計劃吧!
我不愿意見到她,怕她受到刺激而崩潰。安天河這么說,我一定要爭口氣再回來,那個時候,她不會為我曾經(jīng)的出丑再羞愧。
回到縣城,已是黃昏。在小飯店把自己喝個半醉,安天河就走了。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的黑暗里……我有些莫名的傷感,對著人流如織的十字路口咒罵了幾句。
安天河一走就是十多年,我們偶有聯(lián)系,多半是逢年過節(jié)短信問候一下。他回來過一次,好像在鄰省拖運貨物,回程時故意兜了一個彎兒跑到了宜昌。他成了風(fēng)餐露宿的大貨司機。他和豁嘴賺了一些錢,合伙買了一臺大貨車,投靠在東莞的一家物流公司,一直單身未娶。后來就再也沒見過。聽說還去過中東的某幾個國家,公司在那里有業(yè)務(wù)。也和那里的女人睡過。諸如此類,得不到印證。
安天河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過客。過客如云,長短參差。我自己也是別人的過客。時隔多年,難得被人想起。我和李梓薇好上以后,對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也是諱莫如深,很少提及,更沒有說起故友安天河……偶爾想起他,多半和渡槽有關(guān)……我開了一家影樓,生活里沒什么大的煩惱。常年和女人打交道,也和其中的一些人睡過,為此婚姻解體,人財兩空,這事在朋友圈鬧得沸沸揚揚,被人詬病,算是出了一次洋相。
那天我開車去渡槽,沒想到會接到安天河的噩耗。我鬼使神差要來渡槽探尋舊跡難道就是安天河靈魂回歸的某種暗示嗎?那些夢境里他喋喋不休的嘟囔又會是什么樣的讖語呢?手機響起的時候是一串號碼,歸屬地是廣東東莞。接通電話后我說,“請問你哪位?”電話那端急吼吼地聲音傳來:“是陳光明先生嗎?你是陳光明?太好了,總算找到你了……我杜桑啊,你不記得我了?”
“杜桑?”我有些發(fā)蒙,腦子里快速地翻閱臉譜。
“你媽的?!睂Ψ搅R了一句,“豁嘴知道嗎?老子就是豁嘴?!?/p>
想起來了。我呵呵地笑了?!岸趴偅愫?,別來無恙?”
“好個屁,出大事了。”電話里聲音嘈雜,就像在菜市場里的音效,不過我還是聽清了其中的一句:安天河死了。
我剎停汽車,開門鉆出。一輛大貨車呼嘯而過,高音喇叭刺得我腦仁發(fā)麻。等山谷的回音消逝,我總算聽清了豁嘴給我電話的原委。
豁嘴帶著病入膏肓的安天河從埃及回國(之前他們隨著物流公司輾轉(zhuǎn)了幾個國家),眼看是不行了,臉都變綠了。公司支付不起高昂的醫(yī)藥費,讓豁嘴趁早帶安天河回國,否則就葬身異國他鄉(xiāng)成野鬼了。
是肝病,得病好多年了,他一直瞞著。豁嘴說,在機場還能自己走路,上了飛機就疼起來,我一直幫他頂著肚子,幫他擦汗。不能讓人看出來他要死了,安天河也不讓說,他要活著回家。黃泥壩還剩下啥呢?殘墻斷壁了……荒冢。下了飛機我背著他,他輕得像根羽毛。我們在武漢上了火車,我不停喂水,確認他還活著。他后來睡著了。他難得有安靜的時候,一路上總是哼哼唧唧??墒强斓秸镜臅r候,他死了。他坐著死了?,F(xiàn)在他就在我身邊,我們出站了。沒人發(fā)現(xiàn)他死了。他還是坐著,靠在墻角,我在他頭上蓋了一件衣服。我不想惹上警察。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他的父母在哪里?在埃及的時候,他常常說起你。我當(dāng)然曉得你,他的手機里有你的電話?;蛟S你能幫到他。
他的家在哪里?
往車站急駛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不停地問自己。
三天后,安天河入土為安。墓地就選在離羊尾峽不遠處一家新開的陵園內(nèi)。向陽的環(huán)狀山坡,利用廢棄的梯田格局修造而成。安天河的墓地在最高處。這個位置可以望見對面山谷下的渡槽主體,也許這是屬于安天河的最好歸宿:與渡槽生死相伴了。安天河的弟弟來了。穿著舊式表情平靜,并沒有流下淚水。時間和空間疏離了親情,各自安身,無需勉強。按部就班地處理完喪事,就到了各奔東西的時刻。
豁嘴要返回埃及。走出陵園不久,豁嘴把我拉到一旁。
“在火車上,天河嘟囔個不停,那是他活著時說的最后幾句話?!被碜煺0土艘幌卵劬φf:“我一直沒明白啥意思?!?/p>
“你也學(xué)會了,”我說,“眨眼睛?!?/p>
“這兩天我可沒睡好,累的,”豁嘴揉揉眼睛,“它總是跳個不停。”
“不會是天河找你了吧?你們可是出生入死的哥們?!?/p>
“這一趟我算對得住他,他在‘那里應(yīng)該明白?!被碜焱鲁鲆豢跓?,站住了?!耙f可惜,也是,眼看著好日子來了。那些苦白吃了?!?/p>
“可你還活在美麗的世界里。”
“美麗的世界?”豁嘴重復(fù)了一遍,嘴角露出鄙夷的笑紋。
提包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取出手機,是李梓薇的電話。三天前,她去看她姐姐和她的丑侄兒了。電話接通,我喂了一聲。李梓薇沒回聲。我說,喂,你啞巴了,在哪兒了?
“我在哪兒重要嗎?你知道嗎,我好失望?!?/p>
“說什么呢?莫名其妙?!?/p>
“知道我出門的時候特想說句什么嗎——我希望你能來接我!給我一個驚喜,在車站出口,給我一個驚喜。可是你他媽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我算是你什么人?……我在這里站了兩個小時……我不就沒跟你說句來接我嗎,我沒說,你就當(dāng)我死啦……我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你就不會給一個瀕臨死亡的人驚喜嗎!哪怕一生就他媽的一次,一次!”
“啪”——電話掛了。
“操!”在心里我憤憤地問候了李梓薇她媽。走向停車場的路上,我就瞥見了山腳下的渡槽。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河水泛著金色的光澤,瀲滟不絕,像極了一根飛揚在山谷中的羽毛,如夢如幻般昭示著什么……他輕得像根羽毛……現(xiàn)在這根羽毛飛回了“天河”……
“天河說了什么?”我趕上豁嘴,接著問道。
“哦,他說,‘我不想再出丑,是的,他是這么說的,‘別讓我再出丑,我不能死在路上。我想不明白,出什么丑呢?難道死亡是一件丑事嗎?”豁嘴踩滅煙頭,狠狠地說:“人都死了,還管什么丑不丑的!”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