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別克商務車在一個土坡前停住,一股黃塵像發(fā)怒的馬蜂“忽”地撲了上來。待黃塵慢慢散落,黑色的車身變成了土黃色,在同樣昏黃的日光下,傻乎乎地趴下了。
車門一開,幾個人鉆了出來,衣著派頭與黃塵彌漫的土坡顯得格格不入。
司機徐遠明陰著臉,甩了下長頭發(fā),踢了一腳被沙土埋沒了半截的車輪,罵道:“這鬼地方,要車的命哩?!?/p>
其他人不語,看看臟得不成樣子的轎車,把目光投向土坡,一直望到坡頂,全是土黃色的荒山,辨不清土路拐到了哪里,坡頂幾棵被塵土覆蓋的沙棗樹,倔強地戳在那里,證明著它還有生命。除此之外,就剩下昏昏沉沉的陽光,似從坡頂滾下來的,沾了不少沙塵,撲在人身上,像落了一層塵土,抖都抖不掉。
幾個人覺著,到這種地方?jīng)]法鮮亮,心里似被這黃塵蒙上了一層顏色。
“能上去嗎?”戴眼鏡的中年人問。
“走著看吧?!备袅思s一分鐘,徐遠明才冷冷地丟下一句。這趟車不該他出,他本來是高副局長的專車司機,最近清理專車,按新規(guī)定副職不再配專車,落實又比較難,正不尷不尬呢,來了這趟長途任務。開商務車的小劉他媽突然住進了醫(yī)院,徐遠明補了小劉這個缺,心不甘情不愿,他曾給高副局長打電話征詢意見,高副局長在電話里哼哼哈哈沒個準音。徐遠明一肚子氣沒處發(fā)作,只能偷偷罵小劉他媽,這老太太——真會搗蛋。小劉他媽住在郊區(qū),每到周五擠公交車來城里超市買上幾十斤雞蛋,周六周日再賣給那些上門來找土雞蛋的城里人,生意一直不錯。只是被城里人盯梢,前幾天被一幫人圍住,抓了現(xiàn)行,老人有口難辯,也沒法辯解,急得血壓飆升,差點丟了性命。
“上車吧!”
幾個人鉆進車里。
徐遠明最后上的車,他把頭猛地一甩,將分頭甩出一個造型來。上到車里,再看其他幾個人,衣著派頭又恢復了鮮亮的原樣。徐遠明氣恨恨地發(fā)動車,油門踩得緊,車怒吼起來。車上的這些人把黃塵抖到了車子座位上,回頭還得他收拾。徐遠明發(fā)動車時下手重,表示他的不滿。
車動了,喘著粗氣,從沙土窩里躥出,往土坡上爬去。
土路是便道,不是走車的路。車像瘋瘋癲癲的病人,在塵土里扭動,徐遠明駕著車特別吃力,不一會兒,出了一身的汗。
身后有人給徐遠明點了根煙遞過來,徐遠明看都沒看,放在平時,他不但接過來,還要說聲謝謝。點煙的人識趣地將煙掐滅,扔到車外,趕緊搖上車窗玻璃。
在一個拐彎處,徐遠明看到一個穿黑黃色衣服的放羊老漢,緊急剎住車,說去問問路,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幾個人也跟著下了車。
徐遠明走到老漢跟前,問了聲:“忙著呢?”
老漢扭過身來,一臉的皺紋被迷惑的問話驚得變了形狀。
徐遠明又用剛才的搭話方式問了一句。
老漢這才將臉上的皺紋舒開,卻沒舒出個平坦來,但開了口:“你問我呀?”
甘西這地方的人犟,徐遠明整天在城里穿街走巷,沒到過甘西,卻聽說過。他本來想多說一句,這荒坡野嶺看不到人,不問你老漢,還能問誰!想了想,還是“嗯”了一聲。
老漢說:“不忙。放羊。最閑了?!?/p>
跟上來的幾個人往坡上一瞅,有幾只灰乎乎的羊,散在那里埋頭啃吃坡地的草。他們似乎才發(fā)現(xiàn),坡上雖然也黃撲撲的,但與黃土還是有些差別的,那些是草,卻不見綠色,已經(jīng)被時不時彌漫的黃塵埋沒,昏頭漲腦地呈出一片土綠色來。
幾只羊吃得很專心,似乎除了草,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與它們不相干,身邊一下子圍上來這么多人,別說抬頭好奇地觀望,連漫不經(jīng)心地瞟一眼,都覺得會耽擱它們吃草。
還是徐遠明忍受不住,不管老漢有沒有在意,他隨手指了指坡那邊,問:“從這兒能上去嗎?”
老漢比羊的好奇心重,瞅了眼徐遠明,又一一打量著跟過來的幾個人,越過幾個人看了看趴在土路上的車子,才想起來似的問著:“上哪兒?你是說到原上嗎?”
徐明遠甩了下頭,“嗯”了一聲。
老漢在徐遠明甩頭的剎那,抬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相間的頭發(fā)。他的頭上可沒有徐遠明頭發(fā)的黑亮和柔順,像秋天的枯草一般,沾滿了塵土和草葉。
“能!”老漢毫不遲疑地說,“飛機都能上去。”
這話好像很有趣,有人竟然笑出了聲。
還是戴眼鏡的中年人道了聲謝。
幾人返身又上車,徐遠明又氣恨恨地發(fā)動車,車像瘋子似的,在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往上爬去。
路越走越窄,甚至算不上是路,一條坡溝而已。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有些地方其實就是緩坡,車走在上面,車身半邊向坡下傾斜,搖搖欲墜。
車里人都出了一頭一身的汗,緊緊地抓著扶手,連額頭上的汗都顧不上抹一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不敢往坡下看,只盯著前方?jīng)]有路的路。
大家只顧盯著前方的路看,車子還是滑了一下,右前輪陷進一個土坑里。
土坑給黃土埋沒了,看不真切。車輪陷進去,油門踩到底,只聽到發(fā)動機越發(fā)猛烈的怒吼聲,車子卻開不出去。
徐遠明松開油門,剎住車,幾個人下車站到地上,心才落回肚里,踏實了些,可陷進坑里的車出不來,叫人頭疼。
徐遠明冷著臉,誰也不看,在車周圍轉(zhuǎn)著圈子,不住地甩著頭發(fā),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臟話。別人聽不出他罵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罵誰??隙R到了小劉的娘,如果不是她假冒土雞蛋遭人圍困血壓上升住院,這趟長途小劉出定了。清理專車的關(guān)鍵時期,徐遠明不愿離開機關(guān),他得為自己的今后打算,哪怕開不成專車,他也要成為領(lǐng)導預備的機動車司機。只要為領(lǐng)導服務,在單位才能有地位。不過,這次出來前,從高副局長的態(tài)度上,徐遠明看不到多少希望,這正是他憂心的。
罵過了,徐遠明招呼幾個人推車,他在車上繼續(xù)轟大油門。車輪飛快地空轉(zhuǎn)著,將坑里的黃土轉(zhuǎn)得飛起來,撲了幾個人一身。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的腥味,嗆得幾個人窩了一肚子火,干脆停下不推車了。
徐遠明跳下車,到車右前方蹲下,摸摸發(fā)燙的輪胎,氣不打一處來,心疼車輪又惱恨坐車的人,卻沒法罵這些人,看到他們一臉的灰塵被汗?jié)窈箴ぴ谀樕?,他心里倒也平衡了一些。環(huán)顧四周,一片荒涼,連棵樹都沒有,徐遠明看到不遠處有一團干枯的駱駝刺和蒿草,他顧不得扎手,抱過來塞進車輪下,用力踩進沙土里。他沒再招呼那些人推車,自己上車,發(fā)動起來,慢慢踩油門,然后一點一點加大油門的力度。不知是車輪下的枯草起了作用,還是被陷進坑里的事實惹惱,發(fā)動機一陣怒吼,車身幾番搖晃,竟“轟”地一下,被徐遠明憑著一己之力,突然間沖出了土坑。
塵土揚起來,像一重厚沉的幕簾,許久才一層一層地慢慢落下。車后的幾個人沒法躲開彌漫開來的塵土,被嗆得一聲緊一聲地咳。
把車開離土坑稍遠的地方,徐遠明停住,下來往幾個人躲避塵土的地方走來,不滿地掃了他們一眼,說:“看來,只能退回去了!”
“不知離土甸子還有多遠?”戴眼鏡的中年人說。
“鬼才知道呢?!毙爝h明望了望天空,煩躁不堪,“反正得退下去,天快黑了,又不知道前頭的路況!”
戴眼鏡的中年人回頭向來的方向望著,坡下的路像捉迷藏一樣,有一段沒一段的,像一幅鉛筆畫,被頑皮的孩童拿著橡皮擦隨手擦掉了一塊似的。露出來的路段上,不見個人影,荒郊野外,更別說有村莊了。太陽已經(jīng)西斜,眼看就落下山了,他只好同意徐遠明的意見,先退下去。
徐遠明上車,將車開往稍顯開闊處。說是開闊處,也并沒多開闊,比車身稍大點的地方。路窄坡陡,車要調(diào)頭并不容易,雖然有倒鏡,但前后左右盲點還是太多。那幾個人也不閑著,站位似的貼在車的左右各自選好位置,投身于指揮司機倒車。往左多打一點方向,向右回輪,向前,再往左打方向,后面還可以再倒一點,前面不能再走,已經(jīng)到溝沿了……交響曲一般,混合在又飛起的黃色塵土里。
徐遠明比較冷靜,穩(wěn)住自己的手腳,沒有被外面忙亂的指揮弄得失措。前進后退幾次,也沒調(diào)過頭來,他心里躁了,一腳踩住剎車,摘了擋,氣沖沖把頭伸出車窗,粗著嗓子吼道:“有一個咋呼的就夠了!”
那幾個人止住聲,徐遠明的吼聲嚴重地打擊了他們。原來,太投入也會惹人煩的。片刻的靜謐下,誰也沒顧得上避開重又彌漫起來的塵土,失落地站在車周圍,任憑塵土將他們包圍。后來,還是戴眼鏡的中年人有擔當,跑前跑后,一個人指揮車調(diào)頭。商務車比較長,在狹窄的土路上來來回回地左轉(zhuǎn)右擰,一點點地側(cè)轉(zhuǎn)著身子,終于,在數(shù)個回合之后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幾個人重新上車,徐遠明心里不爽,一言不發(fā),但還是小心地駕駛著車往坡下走。
這回進到車里,沒一個人的頭發(fā)和衣服是干凈的,大家像一棵棵從黃土里移栽過來的植物,渾身上下都是灰撲撲的,蔫頭耷腦樣,讓人忍不住懷疑,這樣的植物是否還會重現(xiàn)生機。
車子顫顫走了好久,才回到先前上坡的轉(zhuǎn)彎處,見之前問路的放羊老漢還在原地蹲著,正偏著頭微瞇著眼瞅著車子從坡頂下來。他臉上的皺紋依舊重疊著,神情并未因看到車子的返回,而起任何變化。
車從老漢面前滑過,徐遠明猛地剎住,在等塵土飛揚過去完全蓋住老漢,他才憤然道:“得問下這老不死的,他咋指的路?!痹挳?,拉開門已跳了下去。
幾個人沒猶豫,跟著跳下車。
戴眼鏡的中年人在后面沖著徐遠明喊了聲:“別胡來!”
徐遠明理也沒理,沖到老漢跟前,氣呼呼地問道:“你這老家伙倒給說說看,咋給我指的路?”
老漢一臉的無辜,緩緩地站起來,說:“我咋了?你說我咋了?我給你說的是飛機都能上去!飛機就是能上去么,你看看,飛機能不能飛上去?!”
“可我這是汽車!汽車能飛么?”
“你又沒問我,汽車能不能上去。你開車的能不知道汽車不能飛?”
“你……”徐遠明這下算是領(lǐng)教了甘西人的犟,還有怪,他氣得跳腳,可老漢說的話沒一點邏輯錯誤,他找不到責問的詞語,氣沒地兒出,憤憤地罵道:“你眼瞎了?”
“瞎了才好哩。”老漢竟咧開嘴露出幾顆僅存的黃牙,樂了。他一點沒受徐遠明氣急敗壞的影響。
徐遠明被老漢逗得沒法,心里有火發(fā)不出,一腳朝旁邊的土坷垃踢去,松散的土坷垃向前飛散開來,有幾塊飛到老漢身上。老漢一點都不生氣,也沒躲,反拾起掉落在身邊的一小塊土坷垃,用手指碾著,碾成更微小的顆粒和塵土,撒開手,那些土復回到地上。
徐遠明瞪了老漢一眼:“你也老大不小,六七十歲了吧,咋這德行?!?/p>
老漢把粗裂的、滿是灰塵的雙手一攤,認真地說:“六七十歲?沒有我了!我老漢今年八十四,活著,浪費得很哩。”
站在旁邊觀望的幾個人一愣。連徐遠明也被老漢的話頂?shù)玫蓤A了眼。
戴眼鏡的中年人說:“話咋這么說哩,老人家,長壽好??!”
老漢嘆口氣道:“你咋知道呢,活著要吃哩,穿哩,都浪費了。”
幾個人相互看看,被老漢的話噎住了。
老漢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顧自說道:“你們只知道來,今天來明天來,要吃肉哩,喝酒哩,土甸子都快活不成人了,老天爺又旱得不下一滴雨,地里連個茅草都難活哩?!?/p>
老漢臉上的皺紋擠到了一起,像一張揉皺的草紙。
戴眼鏡的中年人把眼鏡摘下,吹了吹鏡片上的塵土,才說:“老人家,我們不是來要吃要喝的。我們是考古的。”
老漢望著別處,說:“還不一樣?我的羊又該遭殺了。上次殺的那只,說嫌小了,這次得補上,殺一只半呢。你給說說看,半只咋殺?”
“我們不吃羊,我們是來考察古城遺址的?!?/p>
“烤上吃,煮上吃,隨你們。我就說,半只羊咋殺嘛?”老漢聽不懂考古是啥東西。
徐遠明被老漢逗樂了,心里不那么氣了,耐心給他解釋道:“你別胡扯八扯,這些人就是來看西漢時期留下的古城。”
老漢這才有點明白了:“你們不是縣上鄉(xiāng)上的?”
“不是么!”
“跑這么遠,只看土甸子?”
“是西漢古城遺址!”
“啥西城東城,就是個土甸子么!”
“好吧,這里離土甸子遠不遠?”
“不遠,抬腿就到?!崩蠞h說著,又疑惑地打量著這幾個人,問:“真不是縣上鄉(xiāng)上的?”
“不是!我們是省上來的——考古隊?!?/p>
“省上的我管不著,也不給他吃羊?!?/p>
幾個人不知說什么好。
老漢心里似乎踏實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一些,竟然有些興奮地說:“你們只要看土甸子,我?guī)銈內(nèi)??!?/p>
“你放著羊呢?!贝餮坨R的中年人說。
“沒事!羊自己吃草,又不要我?guī)退??!崩蠞h說,“走吧,汽車上不去,我們土甸子沒有汽車路,也不要汽車路。”
幾個人沒猶豫,跟上老漢往坡上走。徐遠明本不想去,又擔心這些人去了拖沓,耽擱時間,便跟著走。
八十四歲的老漢貓著腰,在前面走得飛快,幾個人緊跟著卻趕不上。老漢在前頭,走陣子停下,催道:“快走,快走!那些鄉(xiāng)上來的人像你們一樣,走不動。你們又不是鄉(xiāng)上的?!?/p>
天旱,羊腸小道全是虛土,像踩進面粉堆里,很不好走。好不容易爬到坡頂,幾個人喘成了一團。
稍歇息了一會兒,老漢帶著幾個人又往前走了一陣,來到一個土包前。
“這就是你們要找的土甸子?!崩蠞h指著眼前的土包,說。
戴眼鏡的中年人扶了一下眼鏡,望著土包上幾株枯黃的駱駝刺,搖搖頭說:“這就是西漢古城遺址?”
老漢說:“不就是土甸子嘛?”
徐遠明很驚訝:“古城呢?雄偉壯觀的古城就是個土甸子,連一點影子也找不到了?”
老漢又指了指土包:“這不,在這呢?!?/p>
戴眼鏡的中年人黯然神傷,先前的耐心和急于想看到古城遺址的心情,被眼前昏黃色的土包子擊得粉碎,身子隨之疲憊地塌了下來。
幾個人無精打采地看著眼前的土包。
老漢看著他們的神情,說:“真的這么重要?”
幾個人不語,心知給一個放羊的老漢講不清楚,懶得解釋。
最后,還是徐遠明見大家神色沉郁,無人理睬老漢的問話,他搭話道:“給你說了也不懂,歷史這東西深奧得很呢?!?/p>
老漢白了徐遠明一眼:“我咋不懂,啥歷史?不就是過完的日子么,不就是些陳年舊物么?”他把佝僂的腰更深地彎下去,從地上隨便抓了一把土,“有啥深奧的,不就跟這黃土一樣么?!?/p>
說完,他把手中的土輕輕向上一揚,變成一片薄薄的黃塵土簾。
徐遠明趕緊跳開,以免被這飛揚的灰土嗆到。他不高興了,喊道:“喂,你這……老漢要做啥……”
話音未落,老漢已撇開他,氣沖沖地往前幾步,爬到土包子頂上,背對著土包子下面的人說:“你們——都上來吧,看這是不是你們要找的啥歷史啥古城?!?/p>
幾個人疑惑地互相看了看,不明白老漢的意思。既然已到這里,雖看不出來有一點古城的跡象,但又不妨聽任一回這個自稱活得浪費的老漢!
大家的眼神里交流的意思一致,他們像老漢那樣,繞開扎人的駱駝刺,上一步,往下滑半步地慢慢爬上土包。
老漢掃了大家一眼,見都上來了,他走到土包子中央,往地上半蹲半跪下去,用他爆滿青筋的雙手,“唰唰”幾下,將地上的黃土攏在一起,堆成一個尖尖的土坎,猛地站起身子,抬起右腳,在土坎上“啪啪”踩了幾腳。干燥的塵土從老漢腳下騰起,浴簾一樣將他包裹起來。他渾身上下被塵土包圍,每根頭發(fā)都給塵土染了一遍,臉上每道皺紋縫隙不吝嗇地提供給了塵土,像是塵土給他洗了澡一般。老漢一點不在乎塵霧躥進他的肺腔,自始至終,他沒咳嗽一聲。
他們尋找的是西漢古城遺址,而不是一片揚起的塵土。幾個人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躲避開濃厚的土塵。
老漢在塵土里喊道:“這,就是你們要找的古城!”
塵土散開處,只有一道被踩實了的土坎,在老漢的腳下。
幾人的目光在那個不起眼的土坎上停留了一下,順著老漢的腳、腿、腰、胸,最后回到老漢臉上。
老漢一臉的泰然,沒一點故作高深,也沒有之前與徐遠明耍嘴的戲謔。他那張土黃色的臉上,擁擠不堪的皺紋此刻舒展開,盡管沒有能夠舒展平整的可能,卻讓它像黃土地似的,盡顯出歲月的無奈,還有滄桑。
徐遠明望著這情景,終于按捺不住,又一次憤怒了:“又捉弄人是么,還沒完沒了啦,你個老不……”
徐遠明的火氣,這次被戴眼鏡的中年人揮手強制住了。
中年人已被老漢超常的舉止打動,他看到老漢的目光沉靜而淡漠,根本不把徐遠明的憤怒當一回事。老漢就那么沉靜地與他們對視著,塵土已經(jīng)落下,他們之間沒了阻隔,發(fā)現(xiàn)老漢抿起的嘴角微微翹著隱進臉上那些褶皺里,慢慢生出了嘲諷的意味。
他嘲諷誰呢?是前來考古的他們,還是被萬人敬仰的古城?——一道被他踩在腳下的、隨手搭起來的土堆?
太陽西墜,天際留下一片紅光,卻紅得不太徹底,被昏黃色的土地折射出模糊不清的紅黃來。
幾個人的臉上、身上披滿了這層光。
起風了,初秋的西北風緩緩刮過來,將地上的黃塵又揚起來。這次沒有人可以躲過這場不疾不緩的風,還有風卷起來的沙塵。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徐遠明見慣了黃風,還有沙塵,他發(fā)不起火來。在大自然面前,他們沒法計較——這矯情,給誰看呢?誰都逃避不了。
不一會兒,土甸子像蒙上了一層歷史的煙塵,慢慢地變得模糊起來。
一切都不真切了。夜幕將至。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