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羊們在頭頂,高坡儼然萬物蒼天與宿命
牛笨拙,只能欺負低嶺
一個孩子,陽光與雜草之中
巖石的蹲坐、斜躺。村莊以炊煙的口吻
制造人間劇情。那時候很少有人去世
只是別村的嗩吶,白色孝衣
哭靈的人們,咽喉紅腫,鞭炮齊鳴
月光照耀露珠,也偏愛積雪
好在有羊和它們的肉體,牛總是臥倒
牲畜們反芻白晝,把草根、荊棘當幸福享用
那是公元八〇年代的南太行
我少年的人間片場。一個孩子與山坡相依為命
和草木同氣連枝,多年后我不再懷念
只痛心,自己為什么長大
爺爺奶奶相繼沒了,再后來是父親這一輩
如今我再回去,無論走動還是躺下
總有風,從屋頂躥到骨髓
疼痛和恐懼,使得我四肢發(fā)麻,靈魂打滑
其實是第二次,在路上遇見
太小的,總是被忽略。而那一剎那
震動的火焰。羞澀、慌亂,但清潔若春露
在霧霾之冬,宛若我愛
又無法得到的。宛若沉沉人世之突破蒙蔽的
一束光亮。照徹我
我為之驚顫。然后深深嘆息
當我再次經(jīng)過,她的開放肯定不被我看見
想起灰騾子,掛在樹杈上的黑布
想起烏鴉,遷徙路上
驚醒我前世妹妹。想起木質(zhì)車輪下的黃土
風從巖石縫隙找到絕世之美
那是秋花荒草??!想起鐮刀放倒的莊稼
北方的谷子,用野火到南方省親
想起碰撞額頭的黃葉,就要去祭奠
逝去的親人了。想起每頓飯的菜葉和粟米
哎呀,蒼天大地,你們的恩賜
其實無法感激。想起這快要到底的年歲
生而有幸,可戀者幾多?
想起萬里河山,鷹隼正在滅絕
大水涼了,鄉(xiāng)村的鍋底卻還溫熱
想起這繁華的街道,他們這么熱鬧
而世界,和人類的期許,卻還是銅鎖狀的啞謎
悲劇,最好的打開方式是
從喜悅?cè)胙邸O矂?,則相反
看和聽,都是別人的。波瀾不驚者
我許你三畝桑田
跟著悲喜的,我要和你坐在大河左岸
在別人的故事里
我們看的,不只是另一個自己
想到的,或許是這茫茫塵世之間
怎么會有那么多喜樂憂患
別人的故事如針尖,也像麥芒
像懸崖上的蜂蜜,也如同我們靈魂中的黑夜白天
連續(xù)的自暴自棄結(jié)束了,但并沒有解決你我
兩個螞蟻之間的住房問題。也沒有到達
一頭牦?;蛘呱窖蚪?jīng)久討論的
石頭與青草碰撞以后的喧嘩、孤獨,實質(zhì)上的兩不相干
只是,一場大雨來時
帶著萬千蒼天。其中夾了幾片宇宙
關(guān)于各自領(lǐng)域之間的半片契約。我也沒有看不懂
在人間,迷糊的事
明擺著的,都是混沌的。宛如雨后的街巷
玩耍的黑色昆蟲,娃兒們的手
那些泥濘,鞋子以下,良心之上
哦,一場大雨解決的,只是日光的疲勞
以及我在人類臀部上看到的虛假汪洋
多么物質(zhì)的世界??!點燃一支香煙吧
佯裝神仙,但內(nèi)心的卑微
與黃桷樹和它的經(jīng)脈,暗處的動
好像一聲斷喝,以及浩然大夢邊緣的碎玻璃
高鐵太快了,從河南到陜西
一層薄雪。覆蓋住的,僅僅是荒涼的冬麥
村莊還在春節(jié)之中
我沒聽到爆竹。只看到白楊樹上的烏鴉
到柴垛抱寒而歸的農(nóng)人
生活好像神仙的戰(zhàn)馬,在西北偏北的中國
潼關(guān)以內(nèi),碩大的昏黃
宛若時間殺伐的煙塵。秦嶺內(nèi)外
兩場風沖撞的結(jié)果,是這一片大地上的絕色傳奇
王朝用皇帝作為代表
血腥被正義和非正義命名
如今我只是一個過客,高鐵之外統(tǒng)統(tǒng)作為風景
而內(nèi)心,則充斥了悲憫的微草和雷霆
其實找不到的,在先賢
在眾生。有些愛,如水之唇
或者芒刺。是刀子的后背
和刃。兩面性,我們都沒有逃過
所有的理由也只是
手和手攥緊,肉身和肉身
合作。爾后必然分開,這宿命的風
令人頭疼。好在,我還有愧疚之心
對不起顯得輕薄,好在我時常自責
恨自己如秋風掃落葉
要不你扇我耳光吧。只是在這個年代
恥和癡,情與義
已經(jīng)入夜,比虛榮還要虛弱
是的,我痛哭,在午夜
燈光是外省的。枇杷樹遮住月光
人間的天本來喜怒無常??蘼暢龊淼哪且豢?/p>
你卻站在窗邊。胡子繼續(xù)翹著
嘴唇紅潤。我哭:你這個名叫楊恩富的男人
我哭:你這個卑賤的中國北方農(nóng)民
——我哭,你卻微笑。我知道你在看
你這個兒子,在你死去五年之后
還能借世界午夜的黑,想起他的生身之人
窮而遠的南太行,鄉(xiāng)村是整個中國的胞衣。層疊的山峰
人生的苦難,一浪高過一浪
草木越是繁茂,越能暗示大地及其萬物的不安
近家的山岡,五六塊田地,一個男人和他的父母雙親
以骨頭的方式躺下。冬天烏鴉一遍遍喊出
一塊鄉(xiāng)域所有死者的名字,河流成冰
灰塵不是逃難的良民,就是我們死去的親人
黑色山頭上,枯樹好像魂幡
茅草如手指。即使石子,也像時間敲碎的白骨
我嘆息,心酸,流淚是疼痛的最后動作
冒煙火才是生活,有爹娘才是家
我習(xí)慣看看門檻,以前那個坐在上面端碗吃飯
捏著旱煙鍋吞吐日月的人
怎么也找不見?再去側(cè)房:鐮刀、鋤頭、斧子
院子里的椿樹,一個男人的體溫如此倔強
一個父親的手留在塵世的撫摸
怎么還在心上?可是我從不敢去你墳前
直到2015年,一個男人埋身之地草木好像沒有悲傷
我想好的放聲大哭遲遲不出場。我跪下來
點幾支香煙,插在土上
我哭:一個活著的男人,很早就沒了親爹
世上的苦孩子怎么那么多?
一個男人在一個男人墳前痛哭
一個農(nóng)民能躺下來,再不用操心一家人穿衣吃飯
悠閑地抽幾支二十塊錢的香煙,該是他生前最想要的生活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