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鎖

摘? 要：《世說新語》編撰者對三曹故事的采錄編撰應是有整體性考慮。具體而言，曹操故事重在表現(xiàn)心理性格，曹丕故事重在揭示生活品格，曹植故事則側(cè)重展現(xiàn)人生處境和才華。三曹故事雖然寄寓著編撰者明確的編撰傾向，但在敘述風格上基本保持了《世說新語》“玄遠冷俊”的敘事特點。學界考察《世說新語》的文化詩學價值，不能僅僅局限在類目的層面上，還應對其故事采錄和編撰傾向給予充分的關注。

關鍵詞：《世說新語》;三曹;故事采錄;編撰傾向

漢末建安時期是魏晉名士史演進的重要階段，魏晉名士風流的許多新風氣即在此時期孕育萌發(fā)?！妒勒f新語》三十六門，其首條故事不僅僅是對故事本身的記載，往往還具有發(fā)凡起例的意義，旨在說明此類風氣的原發(fā)時代與人物。筆者考察《世說新語》三十六門首條故事的呈現(xiàn)時代與分布，按先后依次是：秦漢之際1條（《賢媛》），西漢中期1條（《規(guī)箴》），漢末桓靈之際10條（《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夙惠》），建安時期8條（《捷悟》《容止》《傷逝》《巧藝》《假譎》《忿狷》《尤悔》《惑溺》），正始時期5條（《棲逸》《術解》《任誕》《簡傲》《排調(diào)》），西晉時期9條（《豪爽》《自新》《輕詆》《黜免》《儉嗇》《汰侈》《讒險》《紕漏》《仇隙》），東晉時期2條（《企羨》《寵禮》）。這一現(xiàn)象至少說明，在《世說新語》編撰者看來，《世說新語》立目多的時代應是魏晉名士風流突變的關鍵時期。如果這一推斷可以成立，那么從《世說新語》的門類立目看，魏晉名士風流演進的關鍵期依次應是漢末桓靈時期、西晉時期、建安時期和正始時期。這也許與我們一般想象的魏晉名士風流演進史并不完全吻合，但這足以說明：建安時代不僅是一個文學突變的時代，也是社會文化突變的時代;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作為建安時代（文學或政治）的領袖人物，不僅在魏晉文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作為魏晉名士新風氣原發(fā)的重要代表，在魏晉社會文化史上同樣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響。那么《世說新語》編撰者是如何關注三曹的？《世說新語》主要記錄了三曹哪些故事？這些故事表現(xiàn)了三曹什么樣的生活精神氣象？編撰者的價值取向和態(tài)度又是什么？以往的研究者雖然對《世說新語》中的三曹故事已有所注意，但基本是以單獨的人物分析為主，以人物形象塑造為旨歸。{1}筆者認為，考察《世說新語》的三曹故事不能僅僅局限在人物形象塑造上，還應將三曹故事放在魏晉名士史的歷史語境下來分析，放在《世說新語》的編撰背景下來認知。學界不僅要明了這些故事的基本文化蘊含，還應該分析這些故事的采錄過程，具體地了解《世說新語》編撰者對故事本身的認知價值與取舍態(tài)度。只有如此，學界才能比較深入地了解《世說新語》的編撰傾向。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本文將《世說新語》中的三曹故事作為整體來討論，試圖以三曹故事作為個案，進而探討《世說新語》編撰背后隱含的故事采錄原則和敘事傾向，以期更深入地考察《世說新語》的文化詩學價值。

一、《世說新語》三曹故事的呈現(xiàn)及分布

為了便于分析，筆者先將《世說新語》涉及三曹故事的條目列表如下：

根據(jù)下表統(tǒng)計，《世說新語》三曹故事的呈現(xiàn)有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世說新語》共三十六門、1130則故事，其中關涉三曹故事的條目共25則，分布在14個門類中。具體而言，即《言語》3條、《文學》1條、《方正》2條、《識鑒》2條、《捷悟》4條、《夙惠》1條、《容止》1條、《傷逝》1條、《賢媛》1條、《巧藝》1條、《假譎》5條、《忿狷》1條、《尤悔》1條、《惑溺》1條。在這25則故事中，曹操18則，曹丕10則，曹植 2則，以曹操所占比重最大。

第二，從故事敘述看，這25則故事并未完全以三曹為故事主角。真正把三曹作為故事主角敘述的條目實際只有11則，其中曹操8則，曹丕2則，曹植1則。這說明，《世說新語》編撰者對三曹故事的敘述，重心是放在曹操身上，曹操是《世說》編撰者關注的核心人物之一。

第三，這25則故事同時涉及三曹父子三人的故事只有1則，涉及其中兩人的，如曹操與曹丕、曹丕與曹植的共有4則，其他故事多以表現(xiàn)某個人的某一生活情狀為主。需要說明的是，此處說的涉及三曹父子三人的故事是指《方正》第2條：“南陽宗世林，魏武同時，而甚薄其為人，不與之交。及魏武作司空，總朝政，從容問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猶存。世林既以忤旨見疏，位不配德。文帝兄弟每造其門，皆獨拜床下，其見禮如此。”{1}該條劉孝標注引《楚國先賢傳》僅及“文帝”曹丕，不含其“兄弟”曹植。但有的學者注釋“文帝兄弟”時，明確說是“指曹丕、曹植”。{2}從敘述語境看，“文帝兄弟”應該可以包含曹植，這是我們將此故事作為同時涉及三曹的基本理由。不過，我們統(tǒng)計時并沒有將其納入曹植故事當中。

第四，三曹作為建安文壇的領袖，均是多才多藝的人物，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魏晉南北朝文學的發(fā)展影響甚大，厥功甚偉。但《世說新語》敘述三曹故事時，基本不涉及他們的文學實績。《文學》中“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條雖涉及文學，但《世說新語》編撰者的本意似乎并不在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而是另有寓意寄托（詳見下文）。這說明《世說新語》編撰者敘述三曹故事，文學不是其關注的重心。

二、曹操故事發(fā)微

《世說新語》中涉及曹操的故事共18則，其中以曹操為敘述主角的8則，其他10則是把曹操作為故事主角的關系人物來敘述。

在以曹操為故事主角的關系人物的10則故事中，《捷悟》4則的故事主角是楊修。從《捷悟》類目看，其中所收都是悟性高超、才思敏捷之人，《世說新語》編撰者對這些捷悟之人的“辯悟”才華是贊賞肯定的。楊修曾任曹操主簿，以才學機敏著稱，這4則故事意在表現(xiàn)他的聰明才智，曹操只是作為故事敘述的背景人物出現(xiàn)。《世說新語》編撰者在表現(xiàn)楊修才華時，不但敘述傾向溢于言表，而且還借“曹娥碑”的故事讓曹操現(xiàn)身說法，以“我才不及卿”來贊譽楊修。編撰者通過比較的方式凸顯楊修的才思捷悟，但才思敏捷的楊修最終卻被唯才是舉的曹操所殺。曹操殺楊修具有諸多原因，這里不必糾纏討論，但楊修與曹操的故事無疑具有鮮明的反諷意味?！妒勒f新語》編撰者立此條目看似陳述生活事實，實則在贊譽楊修才華，更是在冷峻的敘事背后含蓄表達對曹操扼殺捷悟之士行為的不滿，這才應該是《世說新語》編撰者采錄這些故事的真實目的。如果說楊修故事的敘事態(tài)度還比較隱晦的話，那么《方正》“宗世林薄魏武”條則具有明顯的隱喻暗示意義，敘事傾向可謂相當明顯。宗世林與曹操同時，“而甚薄其為人，不與之交”。曹操在“總朝政”后，欲以權勢壓人，迫宗世林就范。宗世林依然表白自己“松柏之志猶存”，斷然不與曹操交。然而曹丕兄弟見到宗世林卻依舊是恭敬有加，“獨拜床下”。③宗世林的方正不移與曹操父子的迥異態(tài)度形成強烈的敘事張力，作者通過鮮明的對比描寫，贊譽宗世林的傲岸不屈，并暗示對曹操的不屑，表現(xiàn)出鮮明的編撰傾向?！妒勒f新語》敘事具有“玄遠冷俊”的特點，{4}編撰者的基本傾向往往不在故事中直接表達，而是隱含在故事的敘述中，或通過立目來揭示，或通過故事的敘述張力來暗示，或以對比描寫的方法來表現(xiàn)?！妒勒f新語》在敘述主角故事的同時，重心態(tài)度當然在故事主角。但為了呈現(xiàn)編撰者的好惡，該書也往往以次要或關系人物作陪襯，以此隱含編撰者對故事人物的態(tài)度。上述兩則故事凸顯的是楊修、宗世林的個性特點，但故事本身也隱含著編撰者對曹操的基本傾向。楊修才華橫溢被曹操所殺，宗世林正直無邪且鄙視曹操，故事的采錄和敘述已鮮明地表達了編撰者的傾向。

以曹操為敘事主角的故事共8則，其中《假譎》一門即占5則，其他《容止》《忿狷》《惑溺》各1則?！都僮H》5則故事集中描寫曹操偽飾譎詐的性格心理。這些故事表面似乎各不相屬、互不相連，是隨意采錄編輯而成，但如果深入故事內(nèi)部進行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卻又具有非常明顯的暗示性。這5則故事從生活敘述層面看，既有曹操“少時”對袁紹的調(diào)弄，也有軍旅“行役”時對軍士的欺騙，更有日常生活中對侍衛(wèi)親信的“變詐”，幾乎涵蓋了曹操從少到老、從軍旅生涯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1}這些故事表面看是散點呈現(xiàn)，但經(jīng)過編撰者巧妙的采錄組織，則產(chǎn)生了由點而面、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隱喻效果，讓讀者感覺曹操簡直無時無刻不在“假譎”“變詐”。如果再結合“假譎”條目的明示，曹操“變詐”性格的指向性就更加突出了。這組故事也確實達到了這一閱讀效果和暗諷目的。

從《世說新語》類目設置看，《容止》應重在表現(xiàn)人物的外貌特征，其他的《假譎》《忿狷》《惑溺》則以描寫人物的內(nèi)在心理性格為主。但如果深入條目書寫內(nèi)部去分析，似乎又未必完全如此?！度葜埂窏l的曹操故事，描寫曹操“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便讓“聲姿高暢，眉目疏朗”的崔琰充當自己去接見匈奴使者，而曹操自己則假扮侍衛(wèi)“捉刀立床頭”。{2}沒有想到的是，匈奴使者燭照洞察，慧眼識珠，竟發(fā)現(xiàn)“捉刀立床頭，此乃英雄也”。曹操聽到匈奴使者的評論，即派人“追殺此使”。據(jù)《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及裴注相關史料，曹操是一個隨性通脫，在生活中并非對自己形貌不自信的人物。盡管他 “姿貌短小”，可常常是“神明英發(fā)”，并不完全介意自己的“形陋”。③通讀故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該故事敘述的中心也不在刻意描寫曹操的容止“形陋”，“形陋”只是故事敘述的誘因，真正目的在于表現(xiàn)匈奴使者對曹操“英雄”氣質(zhì)的發(fā)現(xiàn)。曹操變詐多譎，對匈奴使者使用詐術，自以為聰明。但沒有想到匈奴使者居然還是通過曹操“形陋”的外表，窺到了曹操“神明英發(fā)”的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匈奴使者的這一舉動無疑勘破了曹操耍聰明的心機。所以當曹操知道匈奴使者看出“床頭捉刀人”才是真正“英雄”后，便發(fā)出了“追殺此使”的命令。這則故事雖然收在《容止》中，但敘述重心并不在“容止”?！叭葜埂敝皇枪适骂A敘的前提，是構成故事敘述張力的媒介，其真實的敘述意圖仍在展現(xiàn)曹操譎詐的心理性格。

如果說《容止》條主要表現(xiàn)曹操見匈奴使者時的幽微心理，那么《惑溺》條則可以說是對曹操的誅心之寫了。建安九年（204）曹操攻破鄴城，這一重大軍事舉措不僅奠定了曹操后來統(tǒng)一北方的基礎，也為曹操其后的南征提供了最大的后方保障。誠如《三國志·武帝紀》所言，這一舉措體現(xiàn)了曹操“運籌演謀”“克成洪業(yè)”的“超世”與“明略”。{4}然而在《世說新語》中，經(jīng)過編撰者的巧妙處理，一句“今年破賊，正為奴（甄后）”把曹操攻破鄴城的“明略”之舉，{5}輕而易舉地變成了滿足個人私欲的丑惡行徑。更重要的是，故事還將曹操的個人私欲放在與曹丕共同貪色甄氏的語境下敘述，曹操對美色的貪婪幾近無恥?！妒勒f新語》編撰者這一巧妙的敘事處理，其對曹操的態(tài)度便十分明朗。曹丕對甄氏美色的貪戀，史料有明確記載。⑥曹操對甄氏美色的覬覦，史料并沒有直接記錄?！段菏洗呵铩繁M管記載孔融因曹丕納甄氏而揶揄曹操，但此事并不能說明曹操也貪戀甄氏美色。{1}在這里，《世說新語》巧妙地把曹操建立豐功偉業(yè)的重大政治軍事舉措，演繹成滿足私欲的個人行為。在看似客觀冷峻的敘事背后，編撰者隱含了對曹操鮮明地認知態(tài)度，把一代梟雄曹操刻畫成一個父子亂倫的荒淫無道之主。

總之，無論是作為故事背景人物，還是作為敘事主角，《世說新語》編撰者對曹操故事的敘述，都呈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敘述傾向。從內(nèi)容看，曹操故事基本以表現(xiàn)其“假譎”“變詐”性格為重心。從敘事傾向看，曹操故事雖然沒有更多的情感渲染，但編撰者的敘述態(tài)度是非常明顯的：幾乎所有故事都隱晦表達了編撰者對曹操性格和作為的不屑?！妒勒f新語》編撰者的這一隱含敘述立場非常值得我們注意，這說明《世說新語》編撰者對曹操故事的素材是有意取舍的，并非有趣即錄。關于曹操的故事應該說相當豐富，但編撰者取舍什么材料，怎樣敘述這些材料，這與編撰者的編撰傾向密不可分。如《曹瞞傳》記載：“太祖為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yōu)在側(cè)，常以日達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其輕易如此?！眥2}此故事描寫曹操通脫任誕的生活行為，對理解魏晉名士任誕風氣的形成具有非常高的認知價值，完全可以收入《任誕》中。《世說新語》編撰者應該是見過《曹瞞傳》的，劉孝標注《世說新語》曾兩次引用《曹瞞傳》材料即是顯證。③但此類表現(xiàn)曹操輕易通脫之性的故事，《世說新語》并沒有采錄。相反，《世說新語》采錄的曹操故事都指向一個核心，即表現(xiàn)曹操的“假譎”“變詐”性格。這充分說明，《世說新語》編撰者在敘述曹操故事時，頭腦中實際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曹操”影像?！妒勒f新語》對曹操故事的采錄，都是根據(jù)編撰者頭腦中的曹操影像來取舍材料的。研究《世說新語》中的人物故事，編撰者隱含的這一基本傾向不應忽略。

三、曹丕兄弟故事的價值取向

《世說新語》中描寫曹丕的故事共10則，曹植2則，其中以曹丕為敘事主角的2則，以曹植為敘事主角的1則。這些故事根據(jù)其描寫內(nèi)容，又可分為兩類：描寫曹丕兄弟關系;單獨描寫曹丕。

《世說新語》中沒有單獨描寫曹植故事的條目，凡描寫曹植必涉及曹丕，而且以描寫其兄弟關系為主要內(nèi)容?！段膶W》中“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是大家熟知的曹植七步作詩故事。該條寫曹丕令曹植“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曹植應聲而成：“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4}此故事背后隱含著深刻復雜的政治因素。曹丕曹植兄弟因為爭嫡之事，長期明爭暗斗。雖然曹丕最后勝出，但他對曹植的戒備之心始終未減，甚至在即位之后變本加厲。曹丕對曹植的迫害威逼即是在此政治背景下發(fā)生的。依類目設置，《世說新語》將此故事收入《文學》門，編撰者自然是以彰顯曹植思維敏捷、出口成章的文學才華為本意。但細細品味可以發(fā)現(xiàn)，故事本身隱含的政治意味，編撰者并沒有完全隱去，而是作為預敘前提存在的。正是有此背景提示，故事的政治隱喻性就自然凸顯出來。曹植的詩情才華并不是故事彰顯的核心，曹植詩歌的豆萁之喻才是故事要表現(xiàn)的精髓。面對曹丕的威逼迫害，曹植日日驚心，他只能借作詩的機會表達自己對自身處境的深深悲哀，強烈控訴曹丕的淫威。如果把曹操“屠鄴”的故事與此事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前者是有意隱蔽曹操的政治意圖，過分夸大個人私欲;后者則是強烈放大政治背景，凸顯曹植的政治境遇。在看似冷靜的敘述中，故事寄寓著編撰者對曹植才華的贊譽、處境的同情，以及對曹丕所作所為的深惡痛絕。如果說曹植七步成詩故事還罩著“文學”的幕幛，給人一種霧里看花的感覺，那么《尤悔》則對曹丕迫害兄弟的丑惡行徑予以直接控訴。此故事的敘事主角是任城王曹彰，但故事最后的落腳點卻是曹植。曹丕設計毒殺曹彰后，“復欲害東阿（曹植），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殺我東阿！”{1}這實際是編撰者借卞太后之口，表達對曹丕誅殺兄弟卑劣行為的強烈憤慨，宣示對曹植處境的同情和幽慨?？傊?，在涉及曹植的2則故事中，《世說新語》編撰者的敘述傾向相當明確，均表現(xiàn)對曹植才情的贊譽和其處境的同情，以及對曹丕所作所為的不滿和憤慨。

《世說新語》中描寫曹丕故事的共7則，分別見《言語》{2}《方正》《傷逝》《賢媛》。其中唯《傷逝》條是以曹丕為敘事主角來描寫的，其他條目中的曹丕都是以敘事主角的關系人物出現(xiàn)?！秱拧坊疽酝吹渴耪邽橹髦?，該條寫“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去世后，曹丕臨喪，讓同游之人以王粲喜好的驢鳴方式來悼念逝者。故事描寫曹丕對好友痛失的傷感，表現(xiàn)了他對友情的感念，肯定了曹丕對友情的珍重。這是《世說新語》中唯一一則將曹丕作為正面人物來描寫的故事?！斗秸贰拔何牡凼芏U陳群有慽容”條，意在表現(xiàn)陳群品行的方正無邪。關于陳群的行為，評者有不同的認知態(tài)度，③不過從故事的敘述態(tài)度看，編撰者顯然是傾向陳群的。倒是《賢媛》中的曹丕故事值得我們特別關注：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宮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戶，見值侍并是昔日所愛幸者。太后問：“何時來邪？”云：“正伏魄時過?！币虿粡颓岸鴩@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應爾。”至山陵，亦竟不臨。

卞后即曹操妻，曹丕生母。伏魄指古代人死后不久的一種招魂行為。曹丕病重，其母卞后去探望，結果發(fā)現(xiàn)其宮中侍人皆是原來曹操“所愛幸者”。通過詢問，卞后才知她們被曹丕召入宮中時，正是曹操尸骨未寒的伏魄之際。曹丕如此行為，不僅是不孝，簡直就是荒淫無恥的亂倫了。所以卞后才會動怒，痛罵曹丕“死故應爾”。曹丕死后，卞后更是不去臨喪。卞后“性約儉，不尚華麗，有母儀德行”，{4}是作為“賢媛”的典范被《世說新語》著錄。此故事通過賢媛的卞后來指責曹丕禽獸不如的行為，可以想見編撰者對曹丕是何態(tài)度。有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世說新語》“關涉曹丕的故事無一正面評價，諸故事用鮮明的事例給我們塑造了一個荒淫無恥、兇狠殘暴的滑稽之徒，是一個十足的負面形象”。{5}《世說新語》中的曹丕是否“滑稽”可以不論，但他確實是編撰者不肯定的“負面”人物。通觀《世說新語》中的曹丕故事，《世說新語》編撰者選擇曹丕故事是具有鮮明的價值取向。如果說《世說新語》編撰者選擇曹操故事意在表現(xiàn)曹操假譎變詐的心理性格，那么《世說新語》則彰顯了曹丕卑劣的人品。而在表現(xiàn)曹丕人品卑劣時，《世說新語》編撰者又不時以曹植為襯托映照對象，側(cè)面渲染。這也可以反過來解釋《世說新語》收錄的這兩則曹植故事，都與其受曹丕迫害有關，其寓意可謂深刻。

要之，與選擇曹操故事一樣，編撰者在《世說新語》中選擇曹丕兄弟故事時也存在相似的編撰心理。曹丕、曹植兄弟與曹操一樣，都有許多風流倜儻的故事可供選擇。如曹丕《與吳質(zhì)書》描寫“南皮之游”時的酣暢浪漫，《典論·自敘》描寫自己鄴西游獵、劍術比賽的趣味傳奇⑥，《魏略》記錄曹植初會邯鄲淳時的肆意表現(xiàn){7}，等等。這些都是富有文學趣味的生活描寫，非常生動形象地展示了人物的生活情狀和性格心理。這些故事如果稍加潤飾，無論從文學描寫價值還是時代精神認知價值看，都毫不遜色《世說新語》中現(xiàn)有的曹丕曹植故事。但這些反映建安時代精神的有趣故事，《世說新語》的編撰者卻舍棄了。《世說新語》選擇的曹丕兄弟故事，呈現(xiàn)的都是那樣凝重的話題，這不能不說與編撰者的有意揀擇有很大關系。

四、三曹故事的編撰特征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看出《世說新語》編撰者在纂輯三曹故事時，對三曹故事的采錄取舍是存在總體價值判斷的。大體說來，其編撰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點。

第一，從故事采錄看，三曹故事的采錄具有明顯的傾向性。《世說新語》乃纂輯舊文而成，采錄范圍相當廣泛。三曹故事也是從之前的大量史料中揀擇出來的，但由于《世說新語》材料來源復雜，價值指向自然不同。如同是記載曹操的故事，《曹瞞傳》《魏略》《魏氏春秋》《漢晉春秋》就存在不同的敘述立場。所以采錄哪些材料，不采錄哪些材料，編撰者是有基本意向的。他們并非逢事即錄，見事即采，誠如王能憲先生所說“采用舊籍的材料是經(jīng)過了相當程度的加工和改造”。{1}“加工和改造”，當然包含對材料的取舍判斷?？傮w來看，曹操、曹丕故事的采錄基本以表現(xiàn)人物的負面形象為主。對曹操、曹丕多有贊譽的故事，或許可以真實表現(xiàn)他們的精神氣質(zhì)，然這類故事卻被編撰者舍棄和屏蔽。曹植故事則以展現(xiàn)其人生處境和文學才華為核心。這說明《世說新語》的編撰并非是隨意的、沒有目的，而是有明確的意圖傾向。

第二，從編撰傾向看，三曹故事的編撰具有明確指向性。《世說新語》編撰者對三曹的基本認知態(tài)度并不一樣。簡言之，《世說新語》對曹操的認知重在心理性格，對曹丕的認知重在生活品格，對曹植的認知重在處境才華?！妒勒f新語》三曹故事的采錄，編撰者便是根據(jù)這一基本價值判斷來組織材料。正是由于編撰者具有明確的傾向性，所以讀者閱讀《世說新語》三曹故事時，才會形成相似的人物形象體認，產(chǎn)生趨同性的閱讀效果。{2}

第三，從敘事態(tài)度看，三曹故事基本保持了《世說新語》“玄遠冷俊”的敘事特點?！妒勒f新語》中的三曹故事不乏具有強烈情感價值傾向的作品，如《賢媛篇》敘述卞后對曹丕的態(tài)度，亦隱含著編撰者對曹丕的態(tài)度。但該故事被植入《賢媛》中敘述，等于給故事罩了一層霧幛，淡化了故事的情感敘述，使該故事與同篇的其他故事在敘述風格上保持了一致?？傮w而言，《世說新語》在敘述三曹故事時，并沒有特別渲染編撰者的好惡傾向，而是將情感隱含在玄淡清遠的客觀敘述中。編撰者的敘述傾向，需要經(jīng)由讀者的閱讀即二度創(chuàng)作，才能慢慢體悟出來。這一敘事策略，充分體現(xiàn)了《世說新語》編撰者玄心妙賞的良苦用心。

通過對《世說新語》三曹故事的分析，筆者認為《世說新語》在編撰之際，采錄什么故事，不采錄什么故事，甚至如何“加工和改造”故事，以哪些故事來呈現(xiàn)故事人物的性格品行、精神面貌，應該是有通盤考慮，而不是簡單地分類纂輯。如果僅僅局限于分類纂輯和門類考察，《世說新語》的文化詩學價值和其匠心獨運之處，就不能得到全面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