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細雨蒙蒙,透著絲絲寒意,如霧,似夢,飄灑在身上,滴落在心頭。
春枝懷抱著一束紅百合,乘上公交車,穿過半座城,去往北山。山上的墓園里睡著娘,雨淋瀝了幾天,她擔心娘會冷。
娘一向怕冷,天一涼,手腳冰冰的。記得兒時,冬夜里,她嘻笑著鉆進娘的被窩,給娘捂手,暖腳。娘躲閃地說:“快別鬧了,太涼,還臭?!彼齾s不嫌,怎么會臭呢?娘每天擦香香的雪花膏,那味,好聞著呢!
那年她8歲,常跟在娘身后,幫著打豬草、干農(nóng)活。她在家排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大旺和二旺,他們不但不幫娘干活,還羞著臉譏諷她,小跟屁蟲,就會討好娘。
春枝心里知道,哥哥們討厭她,總變著法地捉弄她。爹對她也淡淡的,常板著冷臉,在爹面前,她心里多少有點怯怕。
可她學習好,成績在班上總排在前面。有一回,她進到家,從帆布書包里掏出獎狀,歡歡喜喜地遞給娘看。娘細瞇著眼笑,瞥倆兒子一眼:“瞧瞧,你們也學著點,還是春兒爭氣。”
二旺嘴一撇,陰陽怪氣道:“一張破紙,顯擺啥呢?”大旺黑青著臉,直沖上來,狠狠地奪下獎狀撕碎,猛然一拋,啐道:“呸!一個撿來的野孩子。”
“叭”,娘一個巴掌甩過去,氣得哆著嘴:“你們回回考不及格,怨得著誰呢?還凈瞎胡說。”大旺捂著辣疼的臉,委屈地哭嚎道:“隔壁二嬸子說的,她就是個野孩子?!?/p>
小小的她,茫然地驚站在那里。這時爹扛著鋤頭進院,看到哭鬧的兒子,陰沉著臉,走到水缸前,舀了碗水喝下。脾氣暴拗的他,順手將碗摔在地上,飛起的瓷片濺到娘的額頭,血淌了出來。
家里亂作一團,從混亂的吵鬧聲中,春枝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娘生了大旺后,曾有過一個女兒,小名叫春兒,但出生數(shù)月后,患急病夭折了。有了二旺后不久,娘在一次去往田間的路上,從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個啼哭的棄嬰。娘把嬰兒抱回去,跟爹說,是春兒回來尋她,要留下這個孩子。那個撿來的棄兒,就是春枝,娘對她細心照料,百般疼愛。
知道身世的春枝,終于明白爹的心思。爹看向她時,眼窩藏冰,可一見到哥哥,冰一點點融掉。原來他們之間,隔著一條隱秘的河流。
娘說,春兒是讀書的料,再難,也要供她上學。為這,沒少跟爹慪氣。春枝中專畢業(yè)后,進城當了工人,在那里安了家。兩個哥哥經(jīng)常逃課,初中沒畢業(yè)就休學,后來留在鄉(xiāng)下,各自娶妻生子。
爹娘老了,白發(fā)如蘆花,腰也佝僂了。春枝多次想把爹娘接進城,享享清福,他們總推托不肯,說在鄉(xiāng)下待慣了,要在兒子家輪住。
有一次回鄉(xiāng)下,見爹娘搬進牛棚,一間茅草屋,又臟又冷。兩個嫂嫂經(jīng)常吵鬧,都不想侍養(yǎng)老人,話語又極刻薄難聽,爹氣得中了風。她執(zhí)意將爹娘接走,去城里看病,哥嫂正不想管,趕緊打發(fā)他們走。
她將爹娘接來,精心伺奉照料,爹的病有了起色,也就安心住下。
娘喜歡種花,在小院里辟塊地,種上百合花。花開時,仿佛香水瓶倒了,滿院纏著香。娘說,這日子才叫香甜。
可兩年后,爹還是走了,臨走前,他顫顫斷斷地說,小……棉襖。春枝以為爹冷,想拿棉衣給他披上,爹搖頭,指了指她。然后,手一松,爹便離開了。春枝放聲慟哭,爹臨走,還念著她的好。
爹走了,她更精心照顧起娘。而這一年,她的婚姻出了問題,男人有了外心,拋下她和年幼的兒子,斷然離開了。
那段黯然的日子里,幸好,還有娘陪在身邊。娘的眉間一道彎月狀的疤,這是為她留下的。看到這疤,她心中痛憫,暗想,不能讓娘再操心。
光陰交迭,日子又一寸寸暖起來。這么些年,是娘陪伴著她,走過人生的山河歲月。有娘在,便是家,她心中才安然,不懼人世間的風雨。
哪曾想就在幾個月前,娘突感心臟不適而倒地,還沒送到醫(yī)院,她已永遠睡著了。她的山河破碎了,同時碎了的,還有她的心。
娘,我來看您了。她撲跪在地上,哀哀地說。將一大捧紅百合,輕放在娘面前,這是娘生前種下的,開得那么艷,那么香。她將心里的話,細細地倒給娘聽。
臨近黃昏時,她依依離去,又坐上車,往家返去。下了車,她眉眼憂愁,神思恍惚,抬步向前走,準備穿過一條馬路。她的家,在馬路對面。
身后忽傳來一聲呼喚,“春兒……”聲音輕柔又溫暖。
她頓時愣怔住,停下腳來。這聲音那么熟悉,一時間,仿若時光倒流回去,母親在輕輕地喚她。
一剎間,一輛卡車從面前呼嘯而過。好險??!她驀然一驚,倒后幾步。
若不是那一聲輕喚,她差點撞上這輛車。也許,再往前多走一步,她便會像一片葉子似的,被大卡車卷飛,帶走。
馬路的另一邊,兒子正在家等著她,盼著她。如果真是那樣,兒子定然也會如她一樣,為失去了母親,而覺得難過,悲傷無望。
“春兒,你慢點走……”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她扭頭,循聲望去。有個孩子蹦跳地走在前面,后面跟著個婦人在喚她,卻原來,那個孩子也叫春兒。婦人懷里抱著一簇鮮紅的百合,濃艷,熱烈,顫微微地輕晃著。
雨不知何時停了,她仰頭看去,只見斜陽西下,天邊升起煙霞。霞光焰紅似火,就像燃燒的百合,浩浩烈烈,鋪滿了半邊天空。
她轉(zhuǎn)過身,溫熱的淚悄然滑落。她寧愿相信,剛才前面那一聲,是母親在溫柔地喚她,仿佛冥冥中,母親一直在注視她,佑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