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0世紀初的“白話文運動”,如果承認胡適是首倡者,那么這場波瀾的初潮之涌實際上發(fā)生在美國。本來是幾位留學生之間關(guān)于文字和文學的爭論,由于胡適將它們寫成通信和文章發(fā)表于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雜志而廣為人知。胡適《逼上梁山》一文言之甚詳,不必贅述。過去官方的教科書說它發(fā)生于“五四前后”,但以史實探究,這一少數(shù)人提倡的文體革新與1919年5月4日那一日發(fā)生的群眾游行毫不相關(guān)。如果一定要把它與某個“大寫日期”聯(lián)系起來共同注釋歷史,應(yīng)當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民國的成立,使少數(shù)得風氣之先的人覺得應(yīng)該以一種新的書面語言來寫作了。20世紀,系列大事相繼發(fā)生,起先取消了科舉考試,使八股文沒了出路,接下來宣統(tǒng)皇帝退位,中華民國甫一成立,立刻頒布大總統(tǒng)令,強迫剪辮,禁止纏足,一時間移風易俗氣象一新,雖然政治在實質(zhì)上實現(xiàn)民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畢竟體制變了,一整套術(shù)語也不得不跟著變,這個意義上講,五四運動也是辛亥革命的一個效應(yīng)。帝制下的表達方式乃是公車上書,清末的白話文運動,包括多種注音字母方案,皆是上奏朝廷,希冀得到圣上的認同,一紙詔書下來,風行天下。民國之后,這個途徑斷絕了,于是主張便以報刊雜志直接面向公眾,陳獨秀同意胡適之并與之呼應(yīng),本是兩人相契,與君何涉,但由《新青年》公之于眾,而成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以白話做書面語,并不自今日始,白話小說即使從明代起算,也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當初胡適與梅光迪、胡先驌等人的分歧主要在白話能不能做詩這個問題上,所以才有《嘗試集》的寫作和出版,白話詩是寫出來了,成為了名著,但是否就意味著成功了呢?胡適之后,還有更多的嘗試者,白話能寫詩么,肯定者有之,否定者也不少。白話寫詩,假若還不好說成功,白話寫小說么,五百年前已獲成功,然而那是先人的成就,論者宣布的“白話文的勝利”到底指的是什么呢?后來幾乎所有論者,亦皆認為白話文運動成功了,這成功又指的是什么呢?
文言與口語在先秦時代的真實狀況,至今無從確定。為何《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關(guān)于“白話文運動”的詞條斷定“文言文是古人口語的摘要”呢?根據(jù)我的研究,是根據(jù)魯迅《門外文談》的觀點,然而,魯迅當初審慎、推測的語氣不見了,此說儼然成為定論。而白話文運動之初的綱領(lǐng)性理論,即采取西方語言學對文字的定義:文字是聲音的記錄,是語音的符號,而西方文字屬于“表音文字”,“語音中心主義”占據(jù)語言的主導地位,文字是語音的附屬。但是,漢字是“表意文字”,不存在“表音文字”的類比性。呂叔湘早年曾說:“文字的起源大致和語言無關(guān)”,并且“一部分文言根本不是‘語,自古以來沒有和它相應(yīng)的口語”。但長期以來,這一認識未能得到傳播和重視,于是以西方文字定義硬套漢語和漢字,乃相沿成習,鑄成共識。語言學研究著作《馬氏文通》以印歐語性質(zhì)為標準看待漢語,“把印歐語所有而漢語所無的東西強加給漢語”(朱德熙語)。由此可見,始于“言文一致”的傾向,在百年漢語研究中未得到質(zhì)疑,而視之當然,直至近年,有人從理論上提出漢語的“字本位”,認為文言為口語摘要的判斷,出于西方的語言觀。
語言為全民所共有,無階級性,此乃語言學界的共識。若說西方“語音中心主義”是白話文運動主動上當?shù)牡谝淮危敲?,第二次便是語言學的所謂“階級論”。五四時期,文言被指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語言,白話是人民的語言,“文言”從此被判決為腐朽的、落后的、統(tǒng)治階級和沒落文人所使用的語言。否定文言文,與否定由文言文所書寫、記載的儒家經(jīng)典(當不限于儒家),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綱領(lǐng)。
書面和口語的不一致,自古已然,明清尤甚,其原因在于文言文寫作以復(fù)古為時尚,唐宋八大家便是明清作文的楷模。但白話文的滋生與蓬勃,亦正在此一時期。之所以文言與口語的不一致成為問題,是與西方語言接觸后,兩相比較的結(jié)果。語言學的進化論,一度被國人奉為真理,而作為印歐語言之特色的“言文一致”,成為改造漢語的最終訴求,這一努力至今未見成效?,F(xiàn)代白話文,依然言文不一致。朱德熙認為,五四之后的白話文學作品也不是真正的口語,而是“拿北方官話做底子,有受到明清白話小說相當大的影響,還帶著不同程度的方言成分以及不少新興詞匯和歐化句法的混合的文體”。言文不一致的根本原因在于,漢字是形意文字,而非寫音文字,除非采用拼音取代漢字,否則永遠不可能一致。
《古代漢語》緒論認為,古漢語有兩個書面語系統(tǒng),“一個是以先秦口語為基礎(chǔ)而形成的上古漢語書面語言以及后來歷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語言,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文言;一個是唐宋以來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形成的古白話?!毙鞎r儀的《漢語白話發(fā)展史》,是系統(tǒng)探討漢語白話發(fā)展史的著作,在文白長期并存的古代漢語書面語系統(tǒng)中,將白話的歷史分為露頭期(先秦和魏晉南北朝)、發(fā)展期(隋唐五代宋元)和成熟期(明清)。事實上,漢語第一次與印歐語言的接觸從東漢佛教入傳便已開始,梵文不但影響了漢語對音韻的重視,且佛經(jīng)的漢譯所形成的“內(nèi)典”,也成為首個與文言文發(fā)生形成差別的獨特文體。王國維認為楚辭、內(nèi)典、元劇的文章,在美學風格上可鼎足而立?!吨熳诱Z類》乃朱熹門人記錄其講學語錄的匯編,為使聽者易于理會,語不求深,多方設(shè)喻,如話家常,以明白顯豁為追求。記錄者雖難免加工,仍保存了大量時語。以口語宣講理學,由此成為一種傳統(tǒng),王陽明《傳習錄》即為一例。朱熹陽明以達意為目的,文言便任其文言,白話亦任其白話,沒有非此即彼,或以彼此的高低相較。明清章回小說的古代白話與文言一樣,屬書面語系統(tǒng),認為明清章回小說使用的是一種不同于文言的“白話書面語”則可,若說他們“用當時口語來書寫”則未必。書面語和口語的界限不容混淆,白話書面語,也并不等于口語,其差別在于一是用來閱讀,一是用以傾聽。
其實,白話文并不局限于通俗文學。上述佛家的“變文”“俗講”、儒家的“語錄”雖則通俗,但不在文學之列。文言亦非一成不變,之所以長期居于“獨尊”地位,乃因文言能夠順應(yīng)歷代語言的變化而變化。有人指出,韓愈的文章明顯不合先秦語法,明證唐朝的口語到底還是侵入了文言。錢基博評梁啟超政論體有言:
酣放自恣,務(wù)為縱橫軼蕩,時時雜以俚語、韻語、排比語及外國語法,皆所不禁,更無論桐城家所禁約之語錄語、魏晉六朝藻麗徘語、詩歌中雋語、及南北史佻巧語焉。
梁體不僅為當時報章雜志爭相刊發(fā),今時臺港海外中文報刊依然沿用其緒,并無難懂之弊。此可見推斷文言與白話自古以來的對立,是虛構(gòu)的、夸張的,更未有文言與白話之間不可間容的緊張仇怨。文與白、書與言,曾經(jīng)長期共存、并行、輔助、長育,雖偶或相犯,但井水河水,兩相活泛。
對于明代的四大奇書視作通俗文學,漢學家浦安迪稱之為“文人小說”乃卓異之見,更準確的看法是民間流傳過程中多次加工的文人小說。曹雪芹和吳敬梓無疑是那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他們以嫻熟的白話書面語寫作之時,從來不知什么叫作文言獨尊,略早于他們的蒲松齡以文言撰寫《聊齋志異》,亦絕不會看不起白話。科舉考試不以文言、不寫八股不行,而創(chuàng)作特別是著小說,以白話還是文言悉聽君便。四大奇書問世經(jīng)已百年,白話章回體小說的偉大傳統(tǒng),在16世紀奠定,寂寞了一個世紀再次煥發(fā)異彩,經(jīng)過李卓吾、毛宗崗、金圣嘆、張竹坡等人評點鼓吹,《三國演義》《水滸傳》這樣的白話文體,已與莊騷史記并列成為經(jīng)典。
黃遵憲在《日本國志》中說:
余聞羅馬古時,僅用臘丁語,各國以語言殊異,病其難用。自法國易以法音,英國易以英音,而英法諸國文學始盛。耶穌教之盛,亦在瘵《舊約》《新約》就各國文辭普譯其書,故行之彌廣。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
此書據(jù)推斷最晚于1895年公開刊行,此前已廣為人知,作者做過十年外交使節(jié),又以“詩界革命”之倡見重于仕林,此論一出,影響之巨,不難推想。以歐洲近代民族語言從中世紀統(tǒng)一的拉丁語中分離而出的例,對照漢語的自我更新,對后來的“白話文運動”思路,發(fā)生決定性影響。胡適后來即有此類比。裘廷梁著文《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把書面語和口語的分離,當作大問題,可謂是對黃氏論述的回應(yīng)。
然而,從今時漢語依然不能言文一致的現(xiàn)狀看,書面語與口語的一致,畢竟屬于西方表音文字的議題,漢語作為表意文字,安不上這一題,若要改革,也未見走得通西方這條路,硬要去走,不但言文仍然不一致,亦且傷害了漢語。
(作者簡介?:李春陽,任職于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研究所,學者,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