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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物理學家漢尼斯·阿爾文1963年訪華始末

2019-09-10 07:22張爍尹曉冬
科學文化評論 2019年2期
關鍵詞:中國科學院中國

張爍尹 曉冬

摘? 要? ?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處于與美國斷絕關系而與蘇聯(lián)關系惡化的艱難時期,在國際學術交流上處于被動狀態(tài)。在這一歷史節(jié)點,來自瑞典的物理學家漢尼斯·阿爾文于1963年來華訪問,以兩國科學院為中心,開始了中瑞科技交流。通過梳理并概括他來華時的關鍵細節(jié)及重要影響,從中初步分析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進而拓展討論20世紀60年代中國科學院與瑞典皇家科學院、瑞典皇家工程科學院的交流情況,說明科學家互訪活動是20世紀60年代中瑞科技交流的主要形式。

關鍵詞? ?中國-瑞典科技交流? ?阿爾文? ?中國科學院? ? 瑞典皇家科學院? ? 瑞典皇家工程科學院

中圖分類號? ?N09

文獻標識碼? ?A

漢尼斯·阿爾文①(Hannes Alfvén,圖1)是瑞典著名物理學家,因為在磁流體力學方面的基礎研究工作和發(fā)現(xiàn),以及在等離子物理中卓有成效的應用,與路易斯·奈爾(Louis Néel,1904—2000)分享了1970年諾貝爾物理學獎[1]。阿爾文與中國頗有淵源,拙文《瑞典物理學家漢尼斯·阿爾文1972年訪華考論》敘述了其1972年來華行程[2]。事實上,早在1963年,阿爾文就曾來華訪問,促進了中國科學院(以下簡稱中科院)與瑞典皇家科學院(Royal Swedish Academy of Sciences)及瑞典皇家工程科學院(Royal Swedish Academy of Engineering Sciences)的往來,并自此逐漸展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瑞典真正意義上的科技交流。

根據(jù)中方檔案、中瑞報紙等文獻資料,本文首次披露阿爾文1963年攜夫人切斯?。↘erstin Alfvén)來華訪問的行程。在此基礎上,結合中瑞友好背景及當時國內外局勢,初步探討20世紀60年代以中國科學院與瑞典皇家科學院、瑞典皇家工程科學院為主要媒介的中瑞科技交流。

一? ?緣起:趙九章的提議

1962年8月28日,中國第二次日地關系討論會在北京開幕。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以下簡稱地球物理所)所長趙九章在致開幕辭時,講道:

地球物理年從1882年就開始了,1932—1933年第二次,第三次是國際地球物理年。許多學者,阿爾文做了許多工作,對日地關系有了推進……[3]

趙九章在致辭開始提到的國際地球物理年(International Geophysical Year)開展于1957—1958年,是國際上首次大規(guī)??萍己献骰顒?,最終有66個國家的科研人員在共同商定的計劃和統(tǒng)一的要求下,于不同地區(qū)開展了觀測活動。中國曾積極參與國際地球物理年的籌備工作。但因會上“兩個中國”的論調,于1957年8月活動正式開始前夕退出。在此情況下,中國決定自主進行相關的觀測與科研工作,將中國國際地球物理年委員會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國家國際地球物理年委員會,并于1959年基本完成了國際地球物理年要求的觀測工作[4]。

中國圍繞國際地球物理年自主進行的工作推動了國內地球物理研究的進展,國內加強了對地球物理等相關學科的重視,也直接影響到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地球物理學的研究進展。趙九章在中國第二次日地關系討論會的簡短致辭上特別提到的瑞典等離子體物理學家阿爾文,會議不久后就收到來自中國的訪問邀請。

1963年2月,在趙九章、衛(wèi)一清的建議下,地球物理所向中科院計劃處遞交《擬邀請瑞典皇家理工學院阿爾文教授訪華的請示報告》,說明阿爾文的學術地位較高、政治上較開明,并建議:

因阿爾文的專業(yè)與地磁臺關系密切,擬主動安排阿去北京地磁臺參觀……如不能安排他去地磁臺參觀,則不擬邀其來訪。[5]

趙九章于1963年3月13日在報告草稿上批注“阿爾文的工作與原子能所、力學所從事等離子體物理部分有關系,來華對交流學術有利”[6]。

這份報告很快獲得批準,中科院決定以時任秘書長杜潤生的名義邀請阿爾文在9、10月份講學一個月,要求其到達時間須安排在1963年9月20日以后,“啟程日期不可提前,因我方科學家不在國內而不便接待。旅費由其自理,如有困難時,同意負擔莫斯科北京單程或往返機票;在華期間的費用由我負擔”[7]。

中科院于1963年3月27日致函中國駐瑞典大使館(以下簡稱駐瑞使館),請其幫助詢問阿爾文的學歷、經(jīng)歷、報告題目等信息,并提供他認識的中國學者的姓名、工作單位等。阿爾文來華前與中科院的溝通,之后也一直通過駐瑞使館相互傳達。

駐瑞使館就來華講學事宜與阿爾文進行了面談,于5月27日向中科院、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和對外文化委員會(以下簡稱對外文委)匯報了相關情況。事實上,早在1961年3月,阿爾文就申請于同年9月赴日本京都參加國際宇宙線會議①(International Cosmic Ray Conference)時順路訪華,并被列入中國1961年邀請計劃,最終因中方減少當年邀請的專家數(shù)量而未能成行[6]。此次受邀,阿爾文自然欣然同意,他十分感謝杜潤生的邀請,并希望能攜夫人切斯汀同行。就訪問時間,阿爾文表示:“尚難最后定。一個月內答復我。因他已應邀今秋訪蘇,如同時訪兩國,化時太久,影響工作。他說擬與蘇方商談推遲訪問;如不成,希于明春訪華。”[8]如能成行,阿爾文委婉提出由中國負擔部分旅費。

鑒于以上情況,駐瑞使館在匯報中建議中科院同意阿爾文攜夫人來華,并接受其延后訪問[8]。旅費方面,“邀請講學,費用一般由邀請方面負擔”,且阿爾文在瑞典聲望較高,因而建議中科院考慮負擔阿氏夫婦的旅費[8]。

學術方面,地球物理所在溝通期間根據(jù)所內研究需要對阿爾文的報告提出要求。他們獲悉阿爾文曾在意大利瓦倫納恩舉辦的費米國際物理學校①(International School of Physics “Enrico Fermi”)做過報告“等離子體物理學”(Physics of Plasma),可能對地球物理所正在進行的科研工作有所助益。由于該報告未公開出版,地球物理所希望能夠直接通過阿爾文或間接由駐瑞使館代購獲得該報告[9],這樣也能為阿爾文在華舉行講座做好準備。

1963年6—8月間,阿爾文的訪華時間、費用安排與報告題目逐漸確定下來。

6月26日,中科院以時任秘書長杜潤生的名義正式邀請阿爾文訪華。確定日程并收到邀請函后,阿爾文迅速將自己的要求、報告及相關材料反饋給中國。旅費問題上,他同意自負二人來華費用,又經(jīng)對外文委批復,中方同意負擔其回程旅費[10]。在華期間,擬作三次報告,分別題為《磁流體力學在物理學及天文學中的重要性》《空間等離子體物理的近代發(fā)展》和《磁流體力學與太陽系的起源》[11]。中科院迅速與因公赴瑞的時任科委計量局副局長高戈伍溝通,由其順道帶回相關手稿和論文[11]。幾經(jīng)調整,阿氏夫婦終于確定他們的抵華日期:二人將于9月19日乘飛機離開瑞典斯德哥爾摩,9月20日到達中國北京。

就這樣,經(jīng)過雙方主動積極的溝通,阿爾文來華一事終于確定下來。

中科院立即開展迎接阿氏夫婦細致的準備工作,并縝密考慮阿爾文來華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具體接待事宜上,中科院于1963年9月4日向對外文委提出《瑞典皇家理工學院電子所所長阿爾文教授在華活動初步安排的請示》。請示中介紹,阿爾文是“磁流體波的創(chuàng)始人……對宇宙線、太陽物理、磁暴理論等方面較有研究……他在瑞典科學界地位很高……政治上較開明,對我國友好,欲了解我國近年來的發(fā)展情況”[12],其夫人切斯汀“在一學院教有關社會學課程,對我國教育與福利事業(yè)方面有興趣”[12]。根據(jù)現(xiàn)實情況,中科院說明了邀請阿爾文訪華的目的:學術上,希望聽取阿爾文的報告和座談,了解國際學術動態(tài);政治上,希望爭取他對中國政治的好感,加深他對當時倡導的“三面紅旗”②的印象。中方猜測阿爾文可能提出由中方選派中國學生赴瑞留學或邀請中國學者前去講學的要求,并表示若阿爾文提出,可在原則上同意,具體事宜需請示中科院聯(lián)絡局。請示中還提出阿爾文在華活動的初步安排,初步確定阿爾文的在華活動。至于具體的時間安排,則在9月23日,阿氏夫婦抵華后再與他們商量敲定。

瑞典方面也十分重視阿爾文訪華一事。阿氏夫婦來華前夕,瑞典電視臺通過駐瑞使館向對外文委及中科院提出口頭請求,希望中方“及時供應有關阿爾文訪華活動照片或新聞短片,做報道廣播用”[13],并得中方答允。

二? ?行程:在華講學,了解中國

阿氏夫婦于1963年9月20日到達北京,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訪問,1963年10月19日從北京乘飛機,經(jīng)停蘇聯(lián)莫斯科,于21日抵達瑞典斯德哥爾摩[14]。此次訪華,除阿氏夫婦二人外,還有一些瑞典科技人員隨同①,如瑞典氣象學家伯特·布林②(Bert Bolin),他是1957年的國際數(shù)值天氣會議的主要組織者,當時中方也派遣顧震潮③等人赴瑞典斯德哥爾摩參與會議,與他有過交往。在華期間,阿氏夫婦訪問了北京、上海、杭州及南京四地。在華期間,夫婦二人的活動有以下幾個方面:

1. 參觀科研機構 進行學術交流

阿爾文的學術活動安排充實、與專業(yè)契合。中科院此次邀請阿爾文訪華的目的是請他講學,因而參觀大學、科研機構,進行報告與座談是其在華期間最主要活動。他參觀了隸屬于中國科學院的地球物理研究所、電子學研究所,北京地磁臺、上海地磁臺和南京紫金山天文臺,還曾去往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浙江大學、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圖2),在各處見到了老科學家、研究人員和學生,其中重點參觀了地球物理所等離子體實驗室。

講學方面,阿爾文以《磁流體力學在物理學及天文學中的重要性》《空間等離子體物理的近代發(fā)展》和《磁流體力學與太陽系的起源》三個題目,分別在北京大學、地球物理所、復旦大學[16]、南京大學和南京紫金山天文臺[17]各做一次報告,并進行座談?!囤w九章》中有一段阿爾文9月25日在地球物理所報告的描寫:

地球物理研究所三樓禮堂里已經(jīng)坐滿了前來聽這位世界著名科學家的報告的人。除地球物理所各個研究室的有關研究人員外,中國科技大學地球物理系的學生也來了不少。阿爾文做報告,趙九章親自做翻譯。當客人向聽眾提問,是否有人能不用翻譯聽懂他的報告時,只有極少數(shù)人舉手。趙九章指著前排的幾位老科學家說:“中國人比較謙虛,坐在前面的幾位科學家都沒有舉手?!眻蟾鏁?,阿爾文教授親自將他剛出版的《宇宙電動力學》專著送給趙九章。在專著第一頁上他親筆寫上“趙九章教授、中科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北京一九六三年九月”幾個中國字。雖然一看便知是一位不熟悉中文的外國人寫的,但能寫出這樣的字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18]

阿爾文的在京行程最為緊張充實,即使游覽風景名勝,也會安排科學家或科技管理人員陪同。9月22日在顧震潮、周桂棣夫婦的陪同下游覽十三陵;9月24日由朱崗昆陪同參觀中國歷史博物館與中國革命博物館;9月27日則由趙九章、衛(wèi)一清和張從周①三人陪同,參觀黃土崗中匈友好人民公社。盡管這些行程并非學術活動,但在各處參觀時,阿爾文時時向他們了解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情況,增進了雙方的溝通,游覽參觀過程中也會更輕松隨意地表達感受、提出意見。例如,他曾與朱崗昆談到中國退出參加地球物理年的問題。阿爾文表示,他本人力量渺小,無法控制局面,了解中國在繼續(xù)相關的觀測工作后,他又詢問是否能夠給他一些資料,以便日后加強相關領域的中瑞合作,他愿意在回國后給中國一份瑞典皇家理工學院①的教學大綱,希望中方也能提供北京大學的介紹材料[19]。

阿爾文還十分關心中國科學發(fā)展情況及科研人員培養(yǎng)情況。在北京大學參觀學生宿舍時,他與夫人仔細詢問了學生的住宿與生活待遇;28日到中科院電子研究所參觀時,他詢問了該所工作人員數(shù)量及其中科學家的比例。

2. 會見中國科技管理人員

阿爾文雖不是瑞典社會民主黨②黨員,但在此次訪華時擁護該政黨,在隸屬于政府的瑞典研究委員會(Swedish Research Council)以及政府設立的原子委員會(Atomic Commission)任職,并通過隸屬于后者的原子研究委員會(Atomic Research Commission)獲得大筆研究經(jīng)費[20]。因此,他與瑞典當局關系密切,并借來華訪問期間與科技管理人員溝通的機會,傳遞了瑞典政府和瑞典科技界與中國開展科技交流的愿望。

1963年9月21日,吳有訓在“仿膳”③舉行便宴歡迎阿爾文的到來。此次宴會上,阿爾文就表明自己的訪問身份:“不僅以個人名義感謝中國科學院的邀請,而且代表瑞典科學院感謝邀請。”[21]并向時任中科院副院長吳有訓贈送瑞典皇家科學院給中科院的禮物——一部關于中國陶瓷的著作。

阿爾文希望通過中瑞兩國科學院加強兩國的科技交往,具體有三點提議:

1.交換科學出版物和了解中國關于科學的政策;

2.兩國科學家的互相訪問;

3.在兩國的大使館增設科學專員(科技參贊)一職。[21]

盡管中科院方面已經(jīng)預想到阿爾文會談到中瑞科技合作問題,但對其具體意見尚無準備,因而未立即回應。阿氏夫婦對宴會安排十分滿意,這次便宴也拉近了阿氏夫婦與中國科學家的距離。

通過這次歡迎宴會,中科院了解到阿爾文的來華目的與要求,并據(jù)此及時調整后續(xù)活動安排。就中瑞互換書刊問題,安排阿爾文與中國科學技術情報研究所所長聶春榮會面并交換意見。又在9月28日晚,請時任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及其夫人于立群設宴招待阿氏夫婦。席間,阿爾文代瑞典漢學家高本漢①送給郭沫若一封私人信件。瑞典兩大報紙《每日新聞》(Dagens Nyheter)和《瑞典日報》(Svenska Dagbladet)次日就為這次宴會發(fā)布短消息,稱“阿爾文作為嘉賓參與了北京舉行的盛大宴會”[22, 23]。

3. 其它活動

阿氏夫婦此行除了是阿爾文應邀講學,也是一次難得的中國之旅。在行程集中的北京,他們游覽了頤和園、景山公園、長城和十三陵,盡管在杭州和南京停留的時間都十分短暫,但還是安排了西湖、棲霞山的行程。

初次來到中國,阿氏夫婦對“新中國”與“舊中國”十分好奇,例如,在游覽故宮時,阿爾文問道:“你們國家是否是專制的國家,專制是否是獨裁的意思?”[24]途遇北京民族文化宮時,阿氏夫婦問道:“中國有多少民族,西藏情況如何?”[24]在十三陵游覽時,他們見到作業(yè)的工人,又問:“十三陵勞動是否規(guī)定必須參加,勞動時間怎樣規(guī)定的?”[21]

他們時時與陪同人員交流,問題涉及中國社會情況的方方面面,具體有以下幾方面:

1.中國科學家與教育情況。例如:郭沫若、杜潤生、趙九章等人是否入黨;大學體制、清華大學及北京大學學生的教學、生活與就業(yè)情況;留學生歸國情況。

2.中國政治情況。例如:政體如何;黨員數(shù)量與活動;中國民主黨派,及其與中國共產(chǎn)黨的關系。

3.人民生活情況。例如:不同職業(yè)的勞動情況;工人、農(nóng)民生活與收入如何;物價怎樣;土地分配情況;自然災害對生活的影響;針對婦女兒童的相關政策。

4.中國礦產(chǎn)資源情況。

5.中國文化。例如:中國宗教與科學的關系。

阿氏夫婦訪問時適逢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14周年國慶,因此他們還參加了國慶期間的宴會、觀禮及焰火晚會等慶?;顒?,并于10月1日,受到了時任國家總理周恩來和北京市市長彭真的集體接見。這次接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72年再次來華時,阿爾文多次要求與周恩來會面。

中科院特地在阿爾文進行學術交流活動時安排切斯汀去往人民生活場所參觀。雖然安排國外來訪科學家的隨行夫人參觀醫(yī)院、學校和福利機構是當時中國的招待慣例,但是作為社會學研究者的切斯汀來華前就提出過相關要求。這次訪華時,切斯汀的“單獨行程”主要集中在北京。她參觀了前門飯店及附近的菜市場、百貨商店等,見到中國普通市民的生活場景,也去過北京小學、兒童醫(yī)院和國棉二廠,親眼看到中國人的工作、學習與福利情況。切斯汀關注中國的婦女兒童政策。聽到隨行人員介紹說中國孩子都進入托兒所,生育不會十分影響婦女的工作時,她表示這種集體的做法值得學習。此外,她還在參觀不同場所時多次詢問婦女孕期照顧、參與選舉及勞動報酬等方面的政策情況,認為中國在男女平等方面比較先進,曾表示:“你們國家成立那么短,工作做得了不起,相信以后工作會做得越來越好?!盵24]

三? ?影響:緩和對華偏見,促進中瑞科技交流

阿爾文訪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以中瑞兩國友好的政治關系為基礎的科技交流。他與瑞典政府有著密切關系,盡管是受邀來華講學,但自身帶有一定政治意圖。阿爾文1963年訪華時已是瑞典國內著名物理學家,其時尚未獲得諾貝爾獎,但已是蘇聯(lián)科學院(Academy of Sciences of USSR,1958)和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1962)外籍院士,更是“冷戰(zhàn)”時期為數(shù)不多同時為蘇聯(lián)與美國承認的科學家。在華期間,中方亦曾不斷判斷其來華目的,希冀對其做思想工作,爭取支持。而他個人在此次訪華后曾書文撰寫來華感想,也力圖促進中瑞交流、延續(xù)與中國科學家的友誼。

1. 緩和對華偏見

阿氏夫婦此次訪華,除阿爾文來華講學、代表瑞典科技界訪問以外,也是一睹中國“真容”的旅行。夫婦二人都對宗教、文化和政治頗有興趣,20世紀60年代他們曾幾次提到中國,留下的筆墨也成為瑞典人了解中國的一個窗口。

阿爾文回國不久就接受了瑞典媒體采訪,介紹自己的訪華見聞,并向大眾透露科技交流的下一步計劃:

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旅程?!侥壳盀橹梗鸬浠始铱茖W院、瑞典皇家工程學院與中科院方面還沒有具體的合作計劃。阿爾文教授認為最終很可能是瑞典方面向中國發(fā)出一個類似的訪問邀請。[14]

阿爾文訪華時本有意與中國初步達成科技合作計劃,但并未實現(xiàn)。他在中國時應得到了北京大學課程信息等專業(yè)資料,但并未形成明確交換協(xié)議,只以個人與組織,或個人與個人間的贈予形式一次性完成,可阿爾文個人仍對進一步開展中瑞科技交流充滿希望。

其后,阿氏夫婦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幾次提到中國。1964年2月,瑞典《每日新聞》刊登了阿爾文的文章《亞洲是新鄰居》(瑞典語:Asien- Var nya granne),他將中國、日本和印度稱作“亞洲文化中心國”,強調在全球化的視角下重新審視瑞典與亞洲的文化關系:

在這個技術(指交通技術)將中國,日本和印度帶入一日航行我們能夠觸及的距離。我們未來的命運和這些國家勢必會聯(lián)系起來。為了在今后世界中定位自己,我們需要學習一些它們的知識。中國輝煌的漢、宋、明和印度偉大的莫臥兒帝國是值得我們了解的。……最近推行了一項計劃,派遣瑞典學生去日本學習那里的技藝與藝術。這樣的政策應該得到鼓勵,研究日本、中國和印度(以及其他許多國家)文化的學者也應該有機會親身體會。這樣才會擴大我們的文化定位,更客觀地了解自己生活的世界。[15]

文中還附上了阿爾文訪問中國期間拍攝的照片(圖2)。阿爾文作為科學家同時與美國、蘇聯(lián)交好,比較了解雙方的科研進展,對于政治本身沒有偏見,通過科學活動去過許多國家,他對瑞典與亞洲關系的審視頗具洞察,對文化與歷史的考量則體現(xiàn)出身為科學家的人文情懷,他也以自己之口,向外界傳達所見所聞。

1969年,阿氏夫婦合寫的M-70在瑞典出版①,并在1972年出版英譯本《在第三顆星球上生活》(Living on the Third Planet)[25]。這本書探討了現(xiàn)實與未來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被稱為有關未來世界的著作。阿氏夫婦把中國作為闡釋世界人口問題中的一個例證。他們認為中國在1960年前后因自然災害發(fā)生過嚴重饑荒,但隨著自然災害的減少,中國饑餓人口大幅度減少,從而直接減少了世界饑餓人口率。因而,不能刻板地將某些國家,尤其是人口龐大的國家直接劃為欠發(fā)達國家,也不能一味認為某些國家和地區(qū)在拖世界的后腿。盡管這樣的段落只占全書一隅,但是可以看出阿氏夫婦在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世界上因文化偏見和意識形態(tài)差異造成的對中國的刻板印象。這些情況是在他們訪華后才會了解的,中國之行令他們直觀地了解到中國,能夠以友善的態(tài)度相對客觀地看待當時中國和世界上其他國家面臨的問題。

從阿氏夫婦留下的有關中國的公開文章看,他們對于中國的態(tài)度是友善而溫和的。阿爾文似乎在第一次訪華后開始學習中文。他平生所會語言甚多,能流利使用瑞典語、英語、德語、法語和俄語,還會一些西班牙語,對中文也只是了解,不能稱得精通。但年近花甲,開始學習一門難度較大的新語言,亦足以見得他對中國的興趣。

2. 促進中瑞科技交流

阿爾文此行是受邀來華講學,亦承載了瑞典皇家科學院與皇家工程科學院與中國開展科技交流的美好愿望。盡管自官方層面,這種愿望的達成十分有限,但在阿爾文回國后,他繼續(xù)著與中國科技工作者的交流,以個人為媒介,促進了中瑞雙方的科技交流。

2.1 幫助中國獲得實驗材料

在華期間,阿爾文曾與趙九章等地球物理所工作的科學家提到等離子槍實驗,中國科學家對此很有興趣,希望能進一步獲得相關的材料。

甫一回國,阿爾文就著手搜集相關材料,1963年11月4日就把等離子體槍實驗的論文單行本郵寄出來,并附上致趙九章和顧震潮夫婦的感謝信[26]。顧震潮曾留學瑞典,在瑞典生活過數(shù)年,阿爾文細心地用英語致信趙九章,用瑞典語致信顧震潮夫婦。

給趙九章的信中,阿爾文寫道:

親愛的趙教授:

附上我們關于等離子體槍實驗的所有出版物。如果你想詳細了解相關實驗,請你告訴我。我和我的妻子非常感謝你和你的同事給予我們的友好接待。

希望很快就能再次見到你!

此致

漢尼斯·阿爾文[27]

憑信件可以看出,阿爾文對增進中瑞科技交流是十分積極的,他個人也不吝分享瑞典方面的科研成果。

趙九章1963年11月22日復信阿爾文,希望他能夠寄來等離子體槍和克爾盒[27]。信件中,趙九章詢問的克爾盒是高速攝影機的重要部件。由于核爆炸試驗的需要,中國于1962年提出研制高速攝影機的任務,龔祖同等人在1964年3月完成,在第一次核爆的測試任務中起到了關鍵作用[28]。趙九章在原子彈任務的空間物理方面承擔了大量工作,雖與承擔光學工作的龔祖同等人分工不同,但或可互相了解大致進展。

阿爾文立即著手聯(lián)系瑞典儀器制造公司“奧特羅迪克斯”(Oltronix)給中國寄來了克爾盒等實驗儀器的說明書。經(jīng)由阿爾文作為中間人,該儀器公司的負責人于1964年1月27日致信趙九章,開始與地球物理所直接溝通。另一方面,阿爾文本人也于1964年1月31日再次致信趙九章,寫道:

親愛的趙九章教授:

感謝您1963年12月16日的來信。附上L. Linberg教授的實驗安排說明。其中還包括了我們這里使用的克爾元件的照片和說明。

如果您還有任何其他問題,我也都樂于回答。祝您在科學工作上取得成功。

我和我的妻子都很高興見到您,期望不久后還會再見!

祝福

此致

阿爾文[29]

這封信件的結尾,阿爾文還使用中文簽名。

中科院地球物理所通過瑞典奧特羅迪克斯公司了解了儀器情況。但是,到1964年10月,因中科院方面內部改組,設置“新技術局”,儀器購置要間接通過這一單位,實際上并未從該公司購置儀器,從前面的敘述也可知曉,或許中方只想?yún)⒖疾煌瑖?、公司的儀器樣品,從而研制并完善自己的器件。

至此,阿爾文與地球物理所有關購置克爾盒等實驗儀器的聯(lián)系告一段落。但在其信件中他也已經(jīng)幾次暗示邀請趙九章赴瑞訪問的意圖。

2.2 邀請趙九章回訪瑞典

在華期間,阿爾文與一些中國科學家締結了友誼,其中自然包括提議邀他訪華的趙九章。1965年,趙九章也接受阿爾文的邀請回訪瑞典。

阿爾文在1965年2月正式邀請趙九章訪問瑞典,3月就收到確切回復。1965年,趙九章受邀同時訪問法國、瑞典兩國,其在法行程在此不表。趙九章于5月14日在助手周煒的陪同下抵達瑞典斯德哥爾摩,開始在瑞行程[30]。

趙九章在瑞典時主要由阿爾文及瑞典皇家理工學院接待,期間很多活動與阿爾文領導的等離子實驗室相關。抵達瑞典當天,一行人就參觀了瑞典皇家科學院,《瑞典日報》5月15日發(fā)布了一篇關于趙九章訪華的文章,這篇文章名為《中國人錯過了北極光·難以預測的地震》(Kineser missade norrsken Sv?rt f?rutse jordb?vning),隨文刊登了趙九章在花園中拾起一枚蒲公英的照片(圖3)。文中稱趙九章比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要了解天氣預報,而他個人的研究興趣在當時轉向了等離子體物理。談到對于瑞典的印象,趙九章說道:“持久的和平,大量的研究成果?!盵31]曾四度赴瑞典的趙九章,這次錯過了北極光的觀測時間,這也是文章名稱的由來[31]。

5月26日,趙九章與周煒參加瑞典皇家科學院的院士會議。“這種會議正式而隆重,幾十位院士一律穿院士袍、戴著院士帽,每個院士都是端坐在歐式高大靠背椅上。趙九章在貴賓席就座。”([18],頁97)駐瑞使館也應邀派代表參與會議。另外,會議還有在瑞訪問的蘇聯(lián)物理學家謝爾蓋·卡皮查①和一位波蘭科學家參與。會上主要進行了輻射防護基金獎(瑞典語:Arets stralskyddsguld)的評議[32]。趙九章在會上發(fā)表演講,介紹了中科院總體科研進展與地球物理所的研究工作,表達了加強中瑞兩國科技交流的愿望。

此外,趙九章一行人在斯德哥爾摩參觀了瑞典皇家工程科學院、瑞典皇家理工學院和瑞典氣象局等地,去往烏普薩拉參觀了烏普薩拉大學的氣象學系和地震臺,拜訪了托爾·貝吉?、?,還到靠近北極的基律納(Kiruna),參觀極地研究所,以及那里的鐵礦、鋼廠等。此次訪問為期一個月,一行人的足跡遍及瑞典主要研究中心與重要城市。

在斯德哥爾摩期間,阿爾文對趙九章照顧有加。這位極具個性和國際聲譽的科學家總是親自駕車帶趙九章去各處參觀,還常常邀請他去家中吃飯。趙九章的瑞典之行令他和阿爾文的友誼更進一步,之后一些國際會議上,他也會想到邀請這位中國朋友。但令人遺憾的是,在趙九章赴瑞訪問兩年之后,中國“文化大革命”的爆發(fā)切斷了他們的聯(lián)系,可能有一些友好表示沒能傳達到趙九章這里。1968年,趙九章就自殺離世,阿爾文也在4年中不曾得知這個消息。

四? ?余音:20世紀60年代的其他瑞典來客

20世紀60年代,中國正在面臨外交政策的調整,這一時期,中國對蘇關系遇冷,而與美國的關系沒有改善,因而,注重發(fā)展與新獨立的亞、非、拉國家的關系。盡管瑞典是奉行資本主義制度的西方國家,但素來有中立的傳統(tǒng),一直支持中國的合法地位,看好在華貿(mào)易潛力,中國也愿意維護瑞典的中立立場,因此,在此階段,兩國關系也有發(fā)展。此前就已經(jīng)發(fā)展起來的貿(mào)易、文化往來仍然緊密,并以此為基礎,在20世紀60年代以科學家互訪形式,開始了以兩國科學院、工程科學院為主要媒介的科技交流。

在阿爾文1963年訪華以前,中華醫(yī)學會代表團1962年應瑞典內政部邀請訪問,在瑞典進行了醫(yī)學交流[33]。中華醫(yī)學會與中華藥學會在1964年邀請瑞典藥學家桑德貝格(Finn Sandberg)訪問中國。中國與瑞典的醫(yī)學交流較于其它學科的交流始終相對獨立,而兩國科技交流的形式確然要自阿爾文訪華后才逐漸確立。

自1963年阿爾文訪華后,中國科學院與瑞典皇家科學院及瑞典皇家工程科學院開始通過互派科學家訪問的形式有了聯(lián)系。1963—1967年間,除阿爾文和桑德貝格外,《人民日報》報道過4位瑞典科技界人士的訪華活動。隨著他們的訪華,中瑞兩國科學院友誼日漸加深。

1966年3月,瑞典生物化學家阿爾內·蒂塞利烏斯(Arne Tiselius,1902—1971)攜夫人,與熱化學家松內一道訪華。蒂塞利烏斯其時已經(jīng)名滿天下:他因采用兩種新的生物化學方法——電泳法和吸附分析法對蛋白質和其他大分子進行研究取得成果獲得了1948年諾貝爾化學獎。此次來華訪問時,蒂塞利烏斯正擔任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化學組主席,因此有人猜測他這次中國之行也是為物色諾貝爾獎候選人。蒂塞利烏斯高度評價了中國胰島素全序列人工合成工作,甚至在被問到對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看法時,表示:“你們能從書上學到原子彈的知識,但學不到人工合成胰島素?!盵34]在華期間,一行人受到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的接見[35]。

與蒂塞利烏斯一行人同期來華訪問的還有瑞典皇家工程科學院副院長馬姆斯特羅姆。他應中國計量技術與儀器制造學會籌備委員會的邀請訪華,同時參與由其擔任董事長的瑞典勒克貝公司在北京舉辦的生物化學儀器展覽會。

最后一位是瑞典生理學家、藥理學家烏爾夫·馮·奧伊勒(Ulf von Euler,1905—1983)他于1966年中國國慶節(jié)前來到中國,并作為瑞典代表參與了當年的國慶慶?;顒覽36]。奧伊勒是受到中國醫(yī)學科學院邀請來華訪問的。與阿爾文1963年來華訪問時類似,他已在瑞典國內頗具名望,但其時尚未獲得諾貝爾獎,后來因研究腎上腺能神經(jīng)遞質的功能,與阿克塞爾羅德(Julius Axelrod,1912—2004)、卡茨(Sir Bernard Katz,1911—2003)分享了1970年諾貝爾生理學及醫(yī)學獎。在華交流期間,他也受到了郭沫若的宴請。

除以兩國科學院為基礎建立的科學家往來外,20世紀60年代還開始了以貿(mào)易為主要目的的工業(yè)展覽。1965年,瑞典阿特拉斯公司在北京舉行工業(yè)展覽。此次展覽系瑞典公司首次在中國獨立辦展。這家公司在華頗具知名度,自20世紀50年代起,中國專業(yè)刊物上就時有介紹其產(chǎn)品的文章,對其生產(chǎn)摩托鉆眼機、全液壓自行起重機、螺壓縮機等設備的工藝與操作均有涉及。次年,瑞典勒克貝公司也在北京舉行了生物化學儀器展覽會[37]。

誠如阿爾文在1970年再次申請訪華時寄給中國科學院的信中所言:

十年前,中國科學院跟瑞典科學院開始了有意義的交流,因此我同愛人在1963年來華訪問了一個月,1965年①趙九章教授來瑞典訪問了一個月。蒂塞利烏斯(Tiselius)教授跟奧伊勒(Euler)教授也接著訪問了中國,中國幾位科學家也回訪了瑞典。②

在20世紀60年代中瑞科技交流開啟之時,來到中國訪問的科技工作者都是其國內各自學科領域首屈一指的人物,體現(xiàn)了瑞典對中國的重視與幫助。此時奠定的以科學家互訪為主的交流形式,也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70年代的中瑞科技交流中。

致謝?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中國科學院檔案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檔案館的支持;在瑞典皇家圖書館(National Library of Sweden)及其工作人員渡邊幸奈(Watanabe Yukina)女士給予的親切幫助下,才能得到瑞典的新聞報刊;中國科學院大學劉曉教授、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姚大志副研究員、張志會副研究員幫助查閱了相關資料。謹致謝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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