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晴 郭佳琪
【摘要】:“一休”這個名字被我們中國人所熟知,是從動畫片《一休哥》在中國的上映開始的。動畫片里那個機靈可愛的小和尚,成了一代中國人美好的童年回憶。而歷史上的一休宗純作為日本有名的“狂僧”,也留下了很多作品。本篇論文通過解讀一休對“洞山三頓棒”、“婆子燒庵”這兩個公案的回答,來探究 一休的禪宗思想的內(nèi)涵和特點。
【關(guān)鍵詞】:一休宗純 禪宗思想 公案
一、一休其人
一休宗純生于1394年(明德五年)1月1日,是日本室町時代中期臨濟宗大德寺的禪僧。宗純是他的諱名,號有狂云子、瞎驢、夢閨等等。傳聞一休宗純是日本后小松天皇的私生子,一休宗純的母親是日本南朝遺臣的女兒[平野宗凈譯注、『一休和尚全集 東海一休和尚年譜 第三巻』、株式會社春秋社、p31]。一休宗純六歲的時候在東京國安寺做侍童,17歲的時候跟著日本西金寺的禪僧謙翁學習佛學,拜隱居于近江堅田的大德寺高僧華叟宗云為師修行,被授予了“一休”這個法名。師傅華叟離世后,一休在日本各地云游,1465年為躲避日本各地爆發(fā)的“應仁之亂”的戰(zhàn)火而居住在山城薪的酬恩庵中,1474年(文明六年)“應仁之亂”平定以后,奉天皇圣旨做了大德寺的第47代住持,為了使荒廢的珈藍恢復往日的輝煌而傾盡心血。1481年(文明十三年)10月21日于酬恩庵圓寂。
提到一休宗純的著作,一般來說會想到《狂云集》、《自戒集》、《一休骸骨》、《一休和尚法語》等等,但是根據(jù)飯塚大展的說法,日本近代前期中期的作品《一休骸骨》和《一休和尚法語》等書,都僅僅是假托一休之名寫成的“假名佛法語錄”,真正一休本人的著作,就只有《狂云集》和《自戒集》兩本而已[ 飯塚大展、「一休に擬せられる仮名草子について」、『印仏研』第四二巻第二號]。
目前,有關(guān)一休宗純的研究,也是大多圍繞著這兩本書展開的。其中研究的主要方向大概分為一休宗純的詩作和禪宗思想兩類。
首先,與一休宗純的詩作有關(guān)的研究主要是圍繞他的詩歌風格和詩歌觀念進行的。具體來說,比如研究:一休把詩歌置于什么樣的地位、他認為什么樣的詩才稱得上是好詩、他認為應該怎么傳授弟子詩的寫作方法、他是如何評價古今中外(當時主要是日本國內(nèi)和中國)的詩人及其作品的,等等。另外,圍繞一休宗純的禪宗思想,通過分析具體的事例來考察他對于禪僧通過被授予印鑒而獲得證明這一慣例[飯塚大展、「一休宗純の印可観について」、『印仏研』第三十七巻第二號]和對于“因果報應”[ 飯塚大展、「一休宗純の罪報観について」、『印仏研』第四十巻第二號]的認識。
但是,筆者在搜集資料時發(fā)現(xiàn),很少有人專門研究一休宗純對于佛教中的“公案”,即禪問答的解讀。
日本的禪宗主要分為“臨濟宗”、“黃檗宗”、“曹洞宗”三大派系。其中,“曹洞宗”一派因為主張舍棄自身全部邪念、做到無欲無求、單純通過打坐這種行為來領(lǐng)悟“佛性”、追求真理,所以被稱為“只管打坐”的禪僧派系。而“臨濟宗”和“黃檗宗”又被稱為“公案禪宗派”,因為主要是通過解讀佛教公案來尋求佛學的真義、通過對公案的回答來判斷該弟子是否真的開悟了。一休宗純作為“臨濟宗”的一名禪僧,要深入了解他的禪思想,就必須要分析探討他對于佛教公案是怎么回答的。也就是說,分析一休宗純對于佛教公案的回答,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他的禪學哲思。
所以,筆者在本文中,就以著名的佛教公案“洞山三頓棒”和“婆子燒庵”為例,通過分析一休宗純對于這兩個公案的解讀,試探究這體現(xiàn)了他怎樣的禪思想這一問題。
二、“洞山三頓棒”
佛教中所說的“公案”是指,從經(jīng)文或者佛教語錄中摘選出來的故事或句子。通過對公案的解讀可以窺視佛教修行人員對“佛”、“禪”等的理解情況,以此來考察修行者是否開悟,或者來引起修行者對佛教真理的思考。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解讀公案對于每一個修行者來說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
1418年,即一休宗純25歲那年,他的師父華叟宗云給他出了“洞山三頓棒”這一公案。
據(jù)說曹洞宗的創(chuàng)始者洞山和尚年輕的時候,初次拜訪云門大師,云門大師問他“你從哪來”,洞山和尚回答“從江西來”;云門大師又問他“在哪里過的夏天”,他回答“湖南”;云門大師又問“什么時候出門的”,答曰:“八月”。然后,云門大師突然怒曰:“我想棒打你三頓!你今天趕緊離開這兒吧!”,大聲趕走了洞山和尚。翌日,洞山和尚迷惑不解,又來詢問云門大師:“我昨天回答的哪里錯了嗎”,云門怒喝道:“你還說!你趕緊走吧別待在這兒了!”。聽聞此話,洞山和尚才突然開悟。
其實,云門和洞山的這番對話不是普通的日常會話,而是披著“日常會話”外衣的禪問答。比如在這里云門所問的“從哪來”其實是在問洞山“佛性從何處來”,可以理解為他在問洞山“你認為什么是真正的自我”或者“你是如何理解佛性的”。連云門大師問的問題的內(nèi)在真意都沒有領(lǐng)悟到,反而是第二天上門再次詢問的“愚鈍之人”洞山和尚,遭受云門大師的當頭棒喝,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然而,一休宗純卻是從別的角度來解讀這個有名的公案的。
相傳華叟給一休出了這個公案之后,一休冥思苦想?yún)s不得解。但是在路過街邊聽到有人在演琵琶法師祈王失寵于平清盛而出家這一段兒時,突然開悟。作了和歌一首交給華叟,作為對“洞山三頓棒”這一公案的回答。和歌內(nèi)容如下:
“有漏路,無漏路,且歸且休,不過一世,雨落任他落,風吹任他吹?!保ù颂帪楣P者譯,原文為“有漏路より無漏路へ帰る一休み、雨降らば降れ風吹かば吹け”)
在這里,“有漏路”意為“迷失的世界”,即充斥著煩惱的現(xiàn)實世界,而與之相對,“無漏路”則指的是“開悟的世界”,即沒有任何人世間的煩惱的“佛”的世界。這首和歌的意思是:放眼量,這一輩子只是從前世到來世之間短暫的空隙而已,那么雨就讓他下吧,風也任他吹吧,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面對這個公案,一休本人沒有提到洞山是否開悟,也沒有提到洞山能不能理解云門大師所問問題的真意,而是向洞山和尚彼時徘徊踟躕“充滿煩惱”的這一“平?!睜顟B(tài)投去了關(guān)注的目光。
在詩集《狂云集》中,也收錄了一休為了回答“洞山三頓棒”這一公案而作的漢詩。
洞山三頓棒
這棒頭宗門大功
慈明之子是黃龍
明皇不識風流道
今夜馬嵬千歲風
在此首詩,首先,一休肯定了云門大師“三頓棒喝”的效果。就像慈明和尚問黃龍(惠南和尚)對“洞山三頓棒”這一公案的理解一樣,云門大師問洞山的這幾個問題,也起到了同樣的啟發(fā)效果。但是,在一休看來,黃龍(惠南和尚)和洞山和尚二人都沒有領(lǐng)悟到的一點是:無論能否理解慈明和尚和云門大師提的問題的真意,無論能否給出完美的答案,這個“懷疑著”的狀態(tài)本身、這個一直“煩惱著”的狀態(tài)本身、才是我們?nèi)松某B(tài)。
這樣看來,我們又為何要如此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呢。為何要倚仗別人對自己的評價或者認可來判斷自己“開悟”與否呢。如果唐代的玄宗皇帝能夠明白這個道理,楊貴妃便不會抱憾而死了吧。獨自聽著馬嵬坡千年的風聲,凄凄慘慘地追憶與楊貴妃的美好往昔,像這樣的悲劇也就不會發(fā)生了吧。
另外,一休在漢詩《洞山三頓棒 其二》中,也表達了自己的類似思想。
洞山三頓棒 其二
遭人罵辱長嗔情
是即真迷道眾生
無始無終黑山下
無名濁酒幾時醒
加藤周一說,最后的最后,一休的禪思想還是回歸到了對人生三毒煩惱的追問上面[]。既然終生皆處于迷途,除了迷茫之外沒有其他選擇,那么為什么不干脆坦然接受這一人生常態(tài),舍棄心中的種種桎梏,自由自在地活著呢?
從一休在這首漢詩中給出的對“洞山三頓棒”這一公案的解讀我們可以看出:一休的禪思想中體現(xiàn)出了對“直面人生煩惱常態(tài)、不在乎他人評價、自由自在做人和生活”這一境界的追求。
三、婆子燒庵
還有一個很有名的公案。
相傳有一老婦人20多年來一直供養(yǎng)著一位獨自一人生活的青年僧人。老婦人經(jīng)常令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去給年輕的僧人送飯。有一天,老婦人讓年輕女子在送飯的時候突然抱住這個青年僧人,問他:“正與么時如何?”(意為“這個時候你感覺怎么樣?”)。青年僧人回答道:“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女子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婦人,老婦人聽后大怒,憤然說道:“沒想到我這二十多年竟然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俗物!你把他趕走,把庵也給一把火燒了吧!”【8】
那么這位青年僧人的回答到底錯在何處呢?
即使是年輕美女將我抱在懷中的時候,“我”的心也如同倚靠著冰冷石頭的枯木、沒有暖氣的三九寒冬天一般冰冷、不起一絲情緒的波瀾。面對美人的誘惑而不心動,對于修行的和尚來說,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為什么老婦人會說這個小和尚只是一個“俗物”呢?
其實,關(guān)鍵并不在此。
真正的“大徹大悟”,真正的“佛”的本質(zhì),不在于“定”,而在于“慧”。并不是修行之人多年“坐如鐘”、巋然不動,面對誘惑絲毫不為所動就能說這個人已經(jīng)“開悟”的。同樣地,面對外界的所謂“誘惑”卻沒有任何感覺,也并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那么,真正“大徹大悟”的境界是什么樣的呢?就是看破外界的同時,還能守得一份內(nèi)心的“寂靜”。所以,不應該強調(diào)自己內(nèi)心有沒有“動搖”,關(guān)鍵在于“明白寂靜”的內(nèi)心境界。
對這樣一個難解的公案,一休給出了以下這樣的回答:
老婆心偽賊過梯
清凈沙門與女妻
今夜美人若約我
枯楊春老更生稊
在一休看來,派一位美麗的女子來測試心智本來就容易動搖的、正處青壯年的和尚,無異于給偷東西的賊搭把手,是一種“推波助瀾”的做法。但是一休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他說,但是“我”就不一樣了,如果今夜有美人來約“我”的話,“我”會高高興興地靜候她的光臨。“我”這身體乍一看雖然已是枯敗的殘柳,但是如果趕上陽春的大好光景,也一定能再次抽出新芽,煥發(fā)出新的生機。
在這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于別人解讀公案時傾向于“深挖”不同,一休用了一種極為簡單、極為直白、甚至有違常理的方式對“婆子燒庵”這一公案進行了解讀。從他的解讀中我們可以讀到一休本人對于“性”和“愛”的主張,可以說是一種對于“性愛”理想極為誠實的告白。這樣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告白”被當時的人們,特別是為修行禪道的人們所不齒。被認為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
但是,筆者更愿意將這樣誠實的告白理解成是一休內(nèi)心充滿自由、明白坦蕩的表現(xiàn)。因為自己有勇氣直面內(nèi)心的欲望,可以選擇合適的方法來消解派遣,同時又能夠不受外界的束縛,所以才能坦然說出這樣的話。也正是因為透徹的“自我觀照”和“自我理解”,才能有勇氣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根據(jù)小川隆的理論,佛教經(jīng)典《碧巖錄》里所體現(xiàn)的終極理想,就是歸結(jié)于“無”。他指出,為了實現(xiàn)這一最終目標,需要經(jīng)歷一個360度的循環(huán)過程,就是從最初的“無”(0度)到“大徹大悟”(180度),最終再回到“無”(360度)。[]雖然表面看來最初的“無”和最后的“無”兩個階段沒什么不同,但是其內(nèi)心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就是這樣一個經(jīng)歷循環(huán)、最后歸于平淡的過程。
而一休的禪思想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是一個從最初被欲望所支配的“平凡人”(0度)到學會控制欲望的“大徹大悟的人”(180度),最后再變成直面欲望、了解欲望的“平凡人”的過程。思想上超越了“平凡人”,就會追求“禪道”,而如果再次超越了“禪道”,反而會再次變成一個平凡的人。而此時的自己,已經(jīng)不是彼時未修禪道,懵懂無知的自己了。
四、結(jié)論
通過分析一休宗純對“洞山三頓棒”和“婆子燒庵”兩個公案的解讀,可以看出:一休宗純的禪思想,是強調(diào)接受“人生在世必有煩惱”這一常態(tài)、不要太過在意他人評價、自由自在地生活的“超越性”的禪思想;是強調(diào)直面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欲望、與自己的欲望“握手言和”、做一個通透的“平凡人”的禪思想。今天再讀這個“狂僧”的思想,依然能夠帶給我們很多的感悟。
【參考文獻】:
【1】.加藤周一·柳田聖山 『日本の禪語録 第十二巻 一休』 講談社 1978年10月
【2】.平野宗浄訳注 『一休和尚全集 東海一休和尚年譜第三巻』 株式會社春秋社
【3】.小川隆 「語録の思想史 中國禪の研究」 巖波書店
【4】.飯塚大展 「一休に擬せられる仮名草子について」『印仏研』第四二巻第二號
【5】.飯塚大展 「一休宗純の印可観について」 『印仏研』第三十七巻第二號
【6】.飯塚大展 「一休宗純の印可観について」 『印仏研』第四十巻第二號
【7】.蔭木英雄 「一休宗純の詩観·詩風」
【8】.孫芊芊 《道不盡的“一休”》 光明日報 國際文化 2014年12月1日第0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