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來龍，它的去脈

都裸露傷口，命運曾把刀斧的力量帶給森林

在那不可放棄的頂端

——題 記

這兩年嘎代才讓的詩歌再次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表面上看來，青年時候的尖銳、抵抗和敢于發(fā)聲開始轉變?yōu)槿岷?、冷靜和默默呈現(xiàn)，但這種表征并不準確，銳氣和先鋒姿態(tài)并未完全褪去，他依然在眷戀祖地感嘆那些疼痛的消逝，在《輪回域》《及物》這些大體量的詩作中，他的疼痛從一種深情的訴說轉變?yōu)橐环N隱身的深刻。于是，我這樣認為——嘎代才讓的寫作開始走向自己——他開始自覺地建立詩歌中的自我意識，也在寫作中催生出一個對于深情款款而言更富于敏感的主體，不再是警醒和嚎叫，而是不卑不亢地凝視著現(xiàn)實做出價值的允諾。

嘎代才讓善于在詞語和個人經(jīng)驗之間找到一條通往情感的通道，這樣做的結果是詩句呈現(xiàn)的深情款款，組詩《及物》是這樣開始的：

既是黑夜，又是白晝。一件挖潛的私物、隱痛，以及感知——

觸及靈魂與土壤，觸及人性的敏感之處——

一個沉思冥想的極端表現(xiàn)——

獨白式的開卷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嘎代才讓想寫的和要寫的主題，他將自己放置在可伸縮的時間和空間之中開始考量、分離、彌合自身和周圍，感受與經(jīng)驗的發(fā)酵可能是他寫作的潛能或內驅力，而感受力對于生活的穿透則會成為一種修辭手段或者詩歌寫作的方法論策略，串聯(lián)某種已經(jīng)遭遇的深刻和存在的憂慮?；蛟S正是因為如此，組詩《及物》在寫作形式上有了新的面貌，每一小節(jié)包括標題和日期在內總共四行，包括標點在內總字數(shù)不超過四十個字，形式上的新貌提供內容的深刻，節(jié)制似乎成為這組詩歌的最大特點所在，詞語被壓縮之后溢出碎片化的意義，感受力本身的限度讓詩人內心的位移對時間提出了要求——用盡可能的“少”表達盡可能的“多”，當然這也促成了詩人詩藝的自然推進，及物的隱喻意義擴散為一種自覺的自律性寫作意識，他從日常生活中的粗糲開始陳述：

樓下的酒吧

歪斜著身子

交換常年積累的心事

詩人用目擊者的身份開始場景化描寫，將被擴大的語義由“歪斜著身子”凝縮為視覺化的形象，但是每一個具體的形象并不是詩人的書寫對象，詩人所關心的是他們的體態(tài)所表征的精神狀態(tài)，詩人將他人視為與自己相似的人，帶著友愛、熱情和邀約態(tài)度的語言看見每個人的孤寂與沉重。在這個需要不斷防范和疏離的世界，我們每個人都在參與制造冷漠的同時感到自己的形單影只，茫然若失之后的共通感又告訴我們常年積累的心事不僅可以交換而且可以通約，沒有一個人的生活處于“例外狀態(tài)”，燈紅酒綠編織的迷幻之下是一片踩上去就吱嘎作響的痛楚：

民 間

請省略那些衣冠整潔的人

請省略講普通話的人

詩人用排除法對“民間”做了個人意義上的概括和定位，這個定位是一種價值判斷和思想觀念，因此，詩人試圖傳導的信息是關于價值的起源和維度。兩個祈使句的嚴肅感廓清了民間與非民間可能存在的交融或重復，從而刮除了某種已經(jīng)固定的價值污垢與粉飾的完整假象。非民間糾纏于民間且相互攝取其中的個人記憶和精神主題，當互為反相的民間與非民間作為真實狀態(tài)呈現(xiàn)在詩人眼中時，他開始反思平庸拒絕慣常。反思和拒絕意味著民間某種價值維度的缺席，在殘缺狀態(tài)下扭轉日益陳腐的生活狀態(tài)是艱難的，《酒鬼》中嘎代才讓這樣說：

曾滿足于抿一口

現(xiàn)滿足于仍然抿一口

“酒鬼”是一個頹廢的容易自我滿足的主體，一個搖晃的眩暈的主體，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懂得克制和自律的主體。在現(xiàn)實的語境中每個人都應該在合適的位置，沒有迷失或受約束或偏離中心，但現(xiàn)實之惡引領的精神勝利法讓主體難以對抗被麻醉和被消失，事實凝結起來的幻象總在試探著主體自身的限度，生活的天平不避開危險也不傾向安全，所以酒鬼在歷時狀態(tài)下的“滿足”指向一種隱忍和尖銳，酒精對神經(jīng)的折磨何嘗不是主體精神的受難？所以，將“仍然抿一口”維持成現(xiàn)狀既是對“惡”的提防和反抗，也是對游走的幻覺的排查。

嘎代才讓對于現(xiàn)實的敏感顯示出一種警惕和輕盈，如孩童般天真頑皮亦如刀叢般赤裸危險。他警惕真實而殘酷的現(xiàn)實，卻從未放棄對遙遠記憶的歷史想象，渴望與佛陀交談進而衡量或反思自己寄身的社會，而渴望對話的輕盈的想象則傳達出詩人對現(xiàn)實的拷問。在這個拷問中，詩人扮演的小偷角色并非自降身段進行自我辯護，而是在陳述當下時代我們集體性的行為表征。我們相互視彼此為盲人，清醒地作出逼真的假寐狀態(tài)，演繹虛假的真實和真實的虛假，在顛倒的價值中塑造著理想中的自己和他人，殊不知自我迷醉的歡愉之外，現(xiàn)實本身的真實聲音承擔著對于殘酷的悲憫與無奈。“浮世”終究是某種表象，小偷的形象回應了我們自身的處境——困頓、窘迫、無奈、疲倦……《變故》中詩人這樣說：

如果你被生活摧殘

請你訴諸武力

現(xiàn)實生活中個人的孱弱總會被各種瑣碎演繹到極致，消耗和磨損遠比毀滅來得殘酷，奇怪的是我們在滿腹牢騷和抱怨之外，并未對生活本身作出真正意義上的反抗。詩人并不回避準備生活無以復加的沉重、陰郁、蒼白和無力，他試圖將這種極致演繹到失衡，所以他建議我們“訴諸武力”，用一種清醒的決絕和強勢消解他者眼中自我的孱弱。這是嘎代才讓的寫作一貫呈現(xiàn)的私人視域和某種主動的東西，他不陳述事件或事實而是通過傳達判斷性的情緒讓詞語獲得某種情感的真實，從悲憫開始一種批判和見證，從而書寫清醒和愛憎分明的詩歌。他對《故鄉(xiāng)》如此低語：

竭力去觸及腳下的這片熱土

一到秋天，天就涼了

所有的事物都隱匿在這凝縮后的龐大的“熱土”之中，而這熱土恰恰是詩人在“及物”中試圖尋找的一種確定無疑和不斷回溯的空間，他用看似例外的狀態(tài)懸置曾有的秩序和規(guī)范，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探尋屬于自己的可能性。這節(jié)詩的修辭并無難度，但是語言自身的法則讓語義保持了一些現(xiàn)場感，詩人開始用想象力建構一種可以觸碰的現(xiàn)實感，語言和想象力的魅惑包含了故鄉(xiāng)這一宏大主題的歷史和記憶，串聯(lián)著我們的身體與現(xiàn)實的契約?！坝|及”和“感受”似乎是個體一種處境性的存在方式，雖然有荒野般的凌亂和無法平息的神秘，但它們皆指向內在世界的空闊和心靈的救贖。這個意義上，嘎代才讓無疑是現(xiàn)代的，他通過懸置和抽空捍衛(wèi)著自身的認可與被認可，在看似強迫的感受和敘述中將正常的和常規(guī)的情感視為例外的渴望，這種主動的遷移是他通過寫作與世界進行交流的一種方式，他說：

世界的太陽

不管是黑夜還是寒冬

凡是我所愛的，都來不及感謝

詩人帶著舒緩的壓抑和疼痛去思考和認識，鎮(zhèn)靜抵擋住了驚懼的收縮和恐懼的震撼，卻透露出一種特別的憂傷和靜默，因為“世界的太陽”用反相的語義場開啟了一個新的意義空間。太陽照耀萬物卻依然無法直抵萬物的本質，這種不通透正是“及物”暗示的行動困難，即“及物”本身帶來的不透明性，面對這種不通透不透明詩人的態(tài)度反而開闊和誠實，他說“凡是我所愛的，都來不及感謝”，他受領世界的賜予，不避諱與世界建立信任的友誼，對語言和事物都保持敬畏和開放。詩人表現(xiàn)出的這種親和力應該是“及物”背后隱藏和積攢的積極的力量，同樣他也在一定距離外觀看著《衰老》：

一種廉價的修辭

在字詞的風骨上反復來回

衰老是所有生物主動物色的痛苦，任何人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達成目的，對此嘎代才讓也不自覺地嵌入了焦慮和煩憂，陷身于詩學的言說轉換對自身的丈量和評判，似乎在追求意外的事件和發(fā)生。嘎代才讓不屬于刻意深入自己的內部挖掘預設的痛苦的詩人，他屬于進入現(xiàn)實進入世俗收集痛苦，進而用感受回應自身用找到的痛苦感受痛苦的詩人?！八ダ稀弊鳛椤凹拔铩钡哪撤N結果是詩人獲取經(jīng)驗的方式，也是獲取現(xiàn)實感的方式，所謂經(jīng)驗是物質逆境也是心靈逆境，對于這種不可美化的經(jīng)驗帶來的震撼，他借用熟悉的現(xiàn)實作出了迫切的回應：

亂 象

一朵花突然凋殘

一場春雨等一臉的鐵銹

寫作的迫切感讓詩人記錄了一個敞開的隱蔽，文字似乎是生命的存貨單，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可以構成對生命本身的某種反諷。因此，雖然詩人在描摹事物的質地、形態(tài)與世俗的糾纏，但并沒有滑向情感的宣泄和箴言式樣的宣告，而是借由情景化的建構投射屬于自己內心的微妙和豐富，組詩《及物》的特點之一便是詩人情感和語言上的節(jié)制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寫作主題和文字的控制力，好像所有的“物”都是面向自己的靜默，詩人開始發(fā)聲：

叛徒心中的道德

是有著喜馬拉雅的形狀

在完成了內心的投射之后，詩人在“凌晨的閱讀”這一日?；男袨橹谐鰣?，緊張的語言帶有諷喻的力量。他不展示具體的反叛和違背，也不演繹“我”的堅守或游離，而是用來自局外的觀點“喜馬拉雅的形狀”揭示一種意味深長——撲面而來的景象終究能夠抵達什么呢？詩人作出這樣的回答：

理想的生活

寫詩，聽歌，夕陽縮緊翅膀

我在等家燈亮起來

理想的生活總有一種輕盈的幸福卻也是一個不確定的意義寓言，可能我們對于生活的浪漫想象和預設總會處在簡單或繁復的幽深之中，但是現(xiàn)實本身終究會消解個體對于意義的追求，哪怕僅僅是作為一個觀察者、漫步者、傾聽者靜立于生活中的一角，現(xiàn)實尖銳而可愛的重力也會如暮色般朝著你的方向緩緩壓來。所以，嘎代才讓將自己的寫作熱情安排在作為寫作主體的正當性中，有意識地尋找著現(xiàn)實中能夠提供的真實，比如“寫詩”“聽歌”這些具體的行為，把它們帶入感受力的敏銳之中成為“及物”狀態(tài)下的生活引語。哪怕個體對現(xiàn)實的感受也在復制對這個世界的向往，理想狀態(tài)也時常會在意義層面搖擺不定或舒展有度，因為世界的不確定性籠罩著個體豐富的內在維持的自我沖突。所以，詩人這樣形容《遠方》：

拆解成字詞、筆畫、顏料

中間還隱藏了一個生僻的字

“遠方”是一個關于現(xiàn)在和將來的假說，它用具體的形式隱匿在我們眼前時，要求我們不可避免地用某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或觀念來對待現(xiàn)實?！白衷~”“筆畫”“顏料”用東方式的寂靜阻擋著詩人對于完整事物的期待，或許這些詞語是不可更新的，但是詩人的感受力能帶動詞語獲取個體對事物最新的認識和最深的渴望?！半[藏的生僻”用啞默進入詩人自己的聲音，詩人試圖用詞語解決現(xiàn)實包含的所有復雜性，而這種復雜性恰恰是詞語的偶然性所確認的詩人感受力的疏離，作為結果的疏離呈現(xiàn)為詩人對現(xiàn)實的不滿或反思，同時也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并且是強烈的難以舒緩的堅硬表達，因為現(xiàn)實是嘎代才讓感受力中的“物”，他把這個“物”定義為《生活》：

輕微晃動了一下敏感的嘴唇

真想寬恕這個造物者

也許是一種不明顯的解釋，詩人用“晃動”的方式刺激自身情感產(chǎn)生強烈的反應，用簡短的瞬間表達思考和意義，讓寫作主題本身就構成一種判斷從而尋求限制中的更多感受?，F(xiàn)實賞心悅目的表象讓每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人成為自己的游客，而且在為提供一個能夠被認識的二度現(xiàn)實而努力，這種鏡像式認知讓每一種情感皆成為獨一無二的遺物，這也恰巧構成詩人寫作意識中的核心——讓自己成為他者。所以，詩人用一種粗率的假設勾連對現(xiàn)實細碎的體認，把“造物主”所象征的一切放在新的脈語中糅合成為一種抽象的過去性。不管對于“生活”的失落是否有效，詩思從來都是最高的神秘。組詩《及物》的另一特點也在此顯現(xiàn)：及物本身隱含一種較為不穩(wěn)定的時間關聯(lián)，讓個人情感與社會現(xiàn)實建立一種希望關系，哪怕是《孤兒》：

身心雖被雨浸泡

孤傲的眼神卻容納了世界

詩人的痛感表達得平靜而凝重，似乎一切都在配合時間的過程性，即時的感受即時的參與積攢著個人碎片化的社會學，“孤傲”與“容納”撕扯著的張力凝聚起一種形式，雖然“孤兒”的身心具有洞穿的力量，但是詩人并不需要窺探之后呈現(xiàn)的被裹挾的赤裸裸，淋雨之后的“浸泡”涉足冒險的真實和感受的嚴肅，生命的出離和飛越要求詩人感受細節(jié)的意味深長，平衡蒙受的顛覆和折返的痛苦，通過“不及”抵達“及物”。

長久以來，嘎代才讓引人注目的焦點不單單是寫作內容和寫作形式，而是寫作意識。因此，我并不傾向于從藏族漢語詩歌寫作的維度品評嘎代才讓的詩歌，當詩人的族群屬性、地域、代際等外在的客觀因素被強調和突出的時候，其詩歌的本來面貌是被遮蔽和覆蓋的。按圖索驥式的闡釋觀念暗示了文本可能留存的秘密或信息，這種省力的做法依賴不可靠的臨時邏輯，這個邏輯的危害性在于它能隨時隨地埋葬詩歌自身的邏輯，一種無法捕捉、傳達和表現(xiàn)經(jīng)驗本身的疲乏證明著文本價值的消逝……如此種種對寫作者而言有失公允，對批評家而言則意味著先入為主的觀念框定后的感受失衡。

嘎代才讓已經(jīng)獲得了與“西藏”“藏地”相關的不少聲譽和榮譽，但吐伯特或青藏只是他寫作的部分意義，語言或者姿態(tài)或者觀念才是他寫作更大的意義所在。因此我也不傾向于談論嘎代才讓之前的文本及其意義，更無意于預設他今后的寫作追求，我只想說他的文字呈現(xiàn)的與我的閱讀所感受的。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力提供給嘎代才讓一個對位的世界，一旦這個世界開始活動，他就在這個世界中窺測未來之日，文學或者詩歌的標尺向來靈活，偶然的氛圍漣漪般低迷，或許只有寫作才合適他對一時一地的判斷。

作者簡介：祁發(fā)慧，又名邦吉梅朵，文學博士，目前就職于青海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主要從事文學批評與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