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槍槍
1
一根,接著一根,成百上千根胡須卷進了電子剃須刀,隨著刀葉打轉,微弱的晨光刺破老刑警的衣褲,嵌入他每一寸的肌膚。老刑警臨出門前,他的老花眼鏡正躺在八仙桌上盯著他看,這是它沒有見到過的老刑警,其實,四十多年前,老刑警也不曾見過它。
深秋里的梧桐葉是蒼涼的,每下落一片,日子便消逝一天。老刑警要退休了,退休那天他穿著齊整地站在公安局的大門口,身子挺得直直的,比四十多年前的還要直挺。一片梧桐葉從老刑警的眼前掠過,扔在了他的鞋上,老刑警看到了來不及偷換的流年,也是這樣,從自己的眼前掠過,扔在了歲月的長河中。
深秋的陽光有些溫暖,鞋上的梧桐葉飄蕩起來,老刑警的心也跟著飄蕩起來,他不戴老花眼鏡其實連公安局三個大字都看不清楚。一個標準的警禮,陽光把老刑警的手背照得發(fā)亮,那粗細不勻的皺紋卷起了老刑警四十多年來的分分秒秒。
陸林和一批同事請老刑警吃飯,算是餞行酒,老刑警喝得有點兒多了,陸林看到他的眼眶濕潤又鮮紅,像兩顆楊梅,從中流出來的滾燙的淚水把往事都沖刷得一干二凈。老刑警心知肚明,從今而后,他只是一個老頭,一個在清晨健身、傍晚遛鳥的混吃等死的老頭,熱血與他無關,案件與他無關,警徽,也與他無關。
陸林拿出了他珍藏著的燒酒,燒酒還是妻子從一個叫同山鎮(zhèn)的地方買過來的,聽說素有“江南小茅臺”之稱。妻子一共買了五瓶,喝掉了兩瓶,自從妻子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喝過了。這次老刑警要走,陸林特意拿出來給他餞行,陸林曉得,老刑警的老家就在同山鎮(zhèn)上。
同山燒。老刑警在起開瓶蓋的瞬間就叫出來酒的名號,再過四十年他也還是記得的。陸林給老刑警滿上,醇香透白的燒酒從酒瓶傾瀉而出,和老刑警的滴落的淚水混雜在一起,將歲月都包裹起來,陸林聞到了時間被曬干的味道。
酒喝了一夜,梧桐葉散了一夜,老刑警醉了,同事們也醉了,陸林沒醉。陸林看到了自己變成老刑警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一群年輕人這么來送自己,若果自己老了,老得不成樣子了,會有遺憾么?妻子的臉從腦海中浮現出來,陸林越是想晃去,輪廓便越發(fā)清晰。陸林提著同山燒的酒瓶,酒瓶空了,被時光填滿了,陸林把酒瓶的蓋頭擰緊,他要把它存起來,他要在自己退休的時候也喝同山燒。回到辦公室的時候,陸林看到了辦公桌上的案卷,陸林瞥了一眼案卷下的署名,是老刑警放的。陸林猜到了,這或許就是老刑警的遺憾吧,一個同山燒酒帶不走的遺憾。陸林扯開卷宗的白繩,粗閱起來,這是一樁發(fā)生在十四年前的滅門慘案。
十四年前,25歲的李長安一家在深夜被害。李長安父母是在半夜熟睡的時候被捆在床上,然后被割喉,鮮血濺到墻上,血跡呈點狀噴射,李長安父母只剩下人頭,而李長安被發(fā)現時也只有一顆人頭,不過報案人稱當時并沒有看到三人的尸體。當公安局趕到時,卻連一家三口的人頭也不見了,后來警方分別在不同地方找到了李長安父母的尸體,可是李長安的尸體卻一直沒有下落。警方判斷兇手已于當天晚上逃逸,由于李長安一家是來Z省H市打工的,他們的老家遠在A省W市,而他們居住的是廉價的老式住宅區(qū),當時也沒有監(jiān)控錄像,所以要查是誰所殺極為困難。
案子一拖就是十四年,老刑警這十四年來一直都在搜尋兇手的下落以及李長安的尸首,然而一無所獲。案件早已被立為懸案,卷宗上的灰塵聽膩了老刑警的分析,它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著,等一場凌亂的風。
翌日,躺在辦公室的老刑警一醒來便覺得腰酸背痛,頭暈乎乎的。他恍惚間看到一個人影在自己跟前晃悠,是陸林。陸林研究了一個晚上的滅門慘案,要不是越想越困擾,他也不會清早八點就來找老刑警。
老刑警沒有等陸林開口便起身走出了門外,從今天起,自己就不再屬于這里了,他婉拒了陸林的起身相送,臨走前,老刑警摘下了自己的警帽,朝陸林說,你來破這個案吧,要是破不了,我沒臉回單位看看。我就從此不回來。
那天陸林找華良,華良在大華茶樓聽評書。有時候,華良就聽著軟綿綿的評書會睡著。他也喝茶,一杯茶喝到涼了,又添熱了。他就那么無所事事地生活著,像一個對生活失去熱情的人。他們一塊兒聽評書,一直聽到傍晚的時候,華良打了個哈欠說,什么案件。
一件滅門案。陸林也打了個哈欠,他一宿沒睡,眼睛都滲出了淚水。陸林把卷宗資料遞給華良的時候,華良正從衣服上扯下一根細絲,太簡單的案件我可沒工夫朝對。
陸林喝了一大口釅茶,倦意被壓下去一些,對于華良他明白得很,其實華良也明白,若不是棘手的案件,他們兩人都不會碰到一起。十四年前的懸案,至今沒有找到尸首和兇手。
見華良沒有應答,而是在細看卷宗,陸林也就不再說下去,要不是原本負責此案的老刑警已經退休了,在退休前他將案子交到了自己手上,自己也不會為此困擾。
華良看完了卷宗里的案件介紹,又從陸林手中接過了另一份檔案。這是陸林從老刑警手中要來的一些當年查到的資料及線索,資料中的照片顯示的是后來發(fā)現尸體的照片以及當時的命案現場。資料上有備注,華良掃了一眼,命案的第一發(fā)現人是房東張揚,但是作為命案第一發(fā)現人,張揚所看到的場面卻沒有呈現,資料上有他的口供,寫得還算詳細。張揚是因為案發(fā)那天說好的晚上去李長安家收房租,結果推開門就看到了三顆人頭,李長安父母的人頭在靠近門邊的李長安睡的床上,而李長安的人頭則在靠近里面的靠墻的小桌子上。張揚嚇壞了,于是跑出去報案。
老刑警當年查到此案可能與房東張揚有關,李長安父母是做活禽生意的,但由于禽流感的蔓延致使他們的生意一落千丈,而李長安也沒有工作,所以房租一直拖著,且李長安父親也因為生意向張揚借了幾萬成本,張揚以高利出借,當時懷疑他因此殺他全家,但是證據不足并沒有下文。
還有一個嫌疑人是李長安的老鄉(xiāng),和李長安同年,叫駱陽,根據資料顯示,李長安的女朋友陶悠然曾是駱陽的女朋友,對于這件事駱陽一直耿耿于懷,而當時傳出了李長安和陶悠然的婚訊,駱陽曾對他的兄弟說過要殺了李長安,當時警方將駱陽拘留審訊之后也沒有了下文。
陸林覺得這件事情已經過了最佳偵查時機,他已經讓手下的警員依照卷宗記錄著的地址去調查,回來的警員稱李長安一家所居住的那間房子一直閑置著,租不出去,所以大體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只是房東簡單收拾了下。不過據說那一片區(qū)域準備要拆遷了,可能留給大家的時間不多了。陸林將這些一并告知了華良,華良略有沉思,他決定先去現場看看,因而讓陸林聯系了房東張揚。
評書接近尾聲,陸林趴在桌上睡著了,邊上的茶水還有余溫,華良從來沒有仔細地去看過陸林的臉,陸林臉上有一些褶子,一條又一條,華良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若父親仍在,想必他的臉上也會布滿褶子吧。華良朝說書人望去,說書人正高高舉起驚堂木,一起一落之間,成就了一段老時光,無法回頭。
2
深秋,起風,落雨。
秋雨呼嘯起來,重重拍打著浦陽江,老樹陰郁地立在雨中,枯禿且荒涼。華良和陸林撐著長柄雨傘,路過一條小路的時候,見到對過的房子里,一個小姑娘趴在窗口聽雨。她聽的不是雨,雨是沒有聲音的。華良想,她聽的是自己的悲傷。
小姑娘看到雨中有兩把長柄雨傘,一把黑色,另一把也是黑色,她聽到了雨水扔在傘面上的聲音,輕細而又尖銳,聲音割開了秋末綿雨里的孤寂,她看到雨中的兩把長柄雨傘,一把拐進了小巷的老房子,另一把也拐進了小巷的老房子。
華良和陸林在見到房東張揚的時候,雨還在不停下著,張揚請他們進了屋。張揚長得不算魁梧,屬于比較勻稱的那種,初次見到華良和陸林的時候,他表現得有些生澀,想來他平素里一定是個較為靦腆的人,所以連說話聲都是怯生生的。
陸林早在電話里就說明了來意,連張揚都未曾想到,時隔十四年之久,竟然還會有人過問當年李長安的滅門慘案一事,警方可真是鍥而不舍啊。
華良站在窗口觀察著此處的地形,陸林開門見山地說,事不宜遲,現在帶我們去那間屋子看看吧。
張揚連連點頭,三人離開時,張揚手里多了一串鑰匙。李長安所租住的屋子離張揚現在所住的不遠,是他祖輩留下來的老房子,趴在窗口的小姑娘又看到了黑色的長柄雨傘,她伸長脖子瞧著,長柄雨傘多了一把,秋雨里的孤寂似乎也多了一縷。
聽張揚說起,這間屋子幾乎是不開啟了,他是每隔個幾星期便來象征性地打掃一次,李長安一家滅門的事誰都知道,當年還被報紙大版面報道過,這間屋子被口口相傳,成了當地有名的兇宅,以至于長久閑置著。張揚提到此便唉聲嘆氣,十四年來,自己損失了不少租金,他巴不得趁早拆遷。
從外面看,這的確是一間老舊的房子了,門口青石板上褐色的苔將年歲遮蓋住,張揚打開屋門,許是下雨天潮濕的緣故,房門發(fā)出吱嘎的聲音,就像是推開了一簾幔布,老舊的戲文鳴鑼開演。
房子是一室一廳,除了日常的一些家具外,別無其它??蛷d也放著一張木板床,張揚稱當時客廳是李長安睡的,而臥室是李長安父母睡的。張揚向陸林比劃了當初人頭的大致方位和場景。
華良仔仔細細觀察著房內的布局,想象著張揚所描述的場景,如果自己就是殺害李長安一家的兇手,又會如何從此處逃出呢,這里有一個疑問點在于,張揚發(fā)現李長安一家人頭的時候,兇手在哪兒?他絕對沒有逃走,那么在張揚報警之后到警方到來之前,這段時間內,兇手帶走了三顆頭顱,兇手何以要這么做?何以一開始不帶走頭顱呢?資料顯示張揚發(fā)現頭顱的時候,他們的身體都不在,是單單要讓張揚看到頭顱知道李長安一家被殺呢,還是說兇手為了搬運尸體來不及搬運頭顱?若是前者,屋子里的血跡就是最好的證明,若是后者,兇手又為什么不殺了之后直接將尸體和頭顱一并帶走呢,整件案子疑點重重,如亂絮一般。華良不免皺起了眉頭,十四年了,還有蛛絲馬跡可尋嗎?
陸林在和張揚談論著什么,華良沒有仔細去聽,他走出了屋外,連綿的秋雨沒有停歇,許是要下個三天三夜方才作罷。慘淡的烏云一層疊著一層,上了年紀的老屋在秋雨下顯得格外孤獨,老屋屋檐沾著的草種所結出的草葉已然枯黃,華良從底下往上看,似乎要把天都看破。
第二次見到張揚,是在次日的下午,天開始放晴了,這次華良沒有來,他告訴陸林,自己要在家研究一下老刑警留下來的案件資料。華良囑咐陸林,這次前往,除了查驗血跡之外,還要留心老屋前后的道路,兇手運走三具尸體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有一個推論,那就是,兇手對于老屋周邊的環(huán)境是極為熟悉的。換句話說,能夠一下子殺死三個人的,那么這個兇手和李長安一家一定是熟識,而且還經常出入老屋周邊。
陳淺法醫(yī)是陪著陸林一起來的,昨晚上連夜解剖一具尸體的他面容有些憔悴。陸林和張揚在門外,陳淺法醫(yī)則一個人進入屋內調查取證。他用魯米諾試劑還原了殘留血跡,并一一進行標記和拍照。陸林讓張揚帶著他去屋前屋后轉轉,張揚提到說,李長安的朋友駱陽他也是知道的,這個駱陽看上去體格健碩,以前經常來這邊,直到李長安結交了一個女朋友之后,他便來得少了。只有一次張揚記得特別清楚,駱陽是帶著兩個朋友來的,當時自己正巧在李長安家買活禽,駱陽威脅李長安,說是李長安截了自己的女朋友,揚言要殺了李長安一家。張揚記得很清楚,當時李長安的女朋友就躲在李長安家的柜子里,駱陽帶著來的兩個男人砸了屋門,所以現在這扇門才會有吱嘎吱嘎的聲響。
陸林沒有明說什么,只是告訴張揚,這件事情他會查個水落石出的。張揚后來告訴他,一個姓王的老刑警以前經常會來這兒,每次來他的神情都很愴然,走的時候他都會跟自己說,總有一天,天會明朗起來的。陸林知道,自己的前輩始終都沒有放棄過,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都不會輕言放棄,這才是一個警察應該具備的素養(yǎng),這才是天職。陸林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小酒瓶,他想起了那天的同山燒,還有同山燒里的每一個故事。
陳淺法醫(yī)將所有的照片歸類并放置好后,來找陸林,陸林詢問張揚老屋什么時候拆遷,張揚說下月初就開始動工了。陸林盤算著日子,還有半個來月,這半個來月的時間能夠將十四年都破不了的案子偵破嗎,老刑警不可以,但,華良一定可以。陸林和陳淺法醫(yī)別了張揚,而后開車去找華良,他們踏出老屋門檻的時候,天又變了,陸林的臉上有一絲絲涼涼的感覺,飄雨了,最好下大一些,下得比昨天更大,把老屋的褶皺沖刷干凈才好。
陸林見到華良的時候華良正在聽收音機,老舊的木質收音機正在播放有關唐太宗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的典故。陸林向華良請教案子,并且告訴了他張揚提供的關于駱陽的事情,引起了華良的興趣。華良對于十四年來都不曾找到李長安的尸首感到奇怪,陸林認為兇手極其痛恨李長安,應該是本來只想殺李長安一個人,但恰好他父母也在,于是一同殺了,這是額外殺人,所以他父母的尸首很快也就找到了,但是李長安的尸首兇手一定會以不同尋常的方法來處理,已達到泄憤的目的,那么,這個叫駱陽的人就非常值得懷疑。
陳淺法醫(yī)向華良提供了現場的血跡相片,證實當年負責此案的法醫(yī)很多判斷都是正確的,華良取過照片來看,不時凝思,他在想駱陽的事情,是沖動殺人嗎?照模擬現場的情況來看,兇手應該是預謀殺人,但如果是預謀殺人的話,會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揚言要殺人嗎,這并不符合邏輯。
陸林說得沒錯,駱陽的確值得懷疑,不過這當中還有一點疑問就是,李長安的女朋友聽說李長安一家被滅門以后,這個所謂的女朋友并有什么舉動,傷心,還是如何,資料上也沒有記錄,那么,作為李長安女友的這個女人,現在在哪兒呢,她會不會是命案的一條關鍵線索呢?!
想到此,華良認為可以先從李長安的女友陶悠然開始調查,因為駱陽在十四年前拘留審訊都沒結果,現在也不會有什么有價值的發(fā)現,相比之下陶悠然可能是個突破口,因為如果兇手是駱陽,陶悠然則是該案的起因。
于是,華良和陸林立刻前往調查陶悠然,他們先回了一趟公安局,按照當年檔案里的記錄,利用公安局的便利,對陶悠然的行蹤進行了綿密的調查,最終確定,陶悠然在H市市中心的一家商場當店長,兩年前已經結婚有了孩子。
陸林聯系了當地的派出所,請求他們協助調查,當地派出所倒是極為配合,而且效率頗高,很快便有了回音。調查發(fā)現,陶悠然的生活極為規(guī)律,三點一線,家——公司——托兒所,陸林派了警員暗中跟著她,結果發(fā)現陶悠然和駱陽有接觸,這讓陸林認定李長安一家的死跟駱陽脫不了干系。
華良再次來到了命案現場,這回他是獨自來的,雨還在下著,那個趴在窗口聽雨的小姑娘沒有出現,華良將長柄雨傘轉了一圈,朝張揚家走去。雖然隔了十四個年頭,但是老屋的擺設和之前差不多。華良讓張揚站在門口,自己一個人進去就可以了,他仿效當時的張揚推開了門,心中不免產生了疑問。推開門首先看到的是睡在作為外屋的客廳里的李長安,那么作為睡里間的父母的人頭怎么會在李長安的床上,而李長安的則在靠近里間的靠墻小桌上?還有,兇手要一次性運走三具尸體,必須要一輛車,車又在哪里?這在當時的犯罪記錄上是沒有提到的。兇手待張揚離開后再次折返帶走人頭,和在此之前張揚未到就處理好了尸體,就像是他知道張揚什么時候會來一樣。和張揚約定拿房租的時間應該只有李長安一家和張揚知道,李長安一家被殺,那么,現在就立在屋檐下的房東張揚真的就是無辜的嗎?他比駱陽更清楚這屋子周邊的環(huán)境,而且,他已經不止一次向警方透露駱陽要殺害李長安一家的事實,是在轉移警方的視線,這是所有兇嫌都會用的伎倆。何況,和李長安已然交惡的駱陽,是不會知道張揚要來收取房租的。
華良想到了先前干警提到的陶悠然約見駱陽的事情,莫非是陶悠然告訴的駱陽,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就是說,殺害李長安一家其實是駱陽和陶悠然早就謀劃好了的,究其原因就不單單是李長安搶走駱陽女友這么簡單了,陶悠然成為李長安的女友,也就成了完成這樁殺人事情的一步棋子。
雨,下得更加急了,這在深秋是較為少見的,秋風蕭索,越過秋雨,吹響了掛在老屋房檐下的一串老風鈴,風鈴聲刺破了整個十四年的光陰。華良就站在這兒,他的眼里是秋雨打濕的青磚和黛瓦,明日陽光會開出一朵花來,曬干謎一般的真相。
3
老刑警又穿上了熨斗燙得平整的警服,鬢角上的華發(fā)悄然無聲,它們曾和警帽緊緊相連,它們也和老刑警一樣,醺醉在同山燒的酒味兒中。老刑警對著鏡子行了一個警禮,四十多年來,他曾行了無數次的警禮,卻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沉重得使人凄然。
老刑警妻子去世那年,是他離退休的最后一年,妻子曾和他約定,等到退休以后便搬到鄉(xiāng)下去住,小橋流水,鳥語花香。鄉(xiāng)下的老房子翻新后,老刑警便搬了進來,老刑警是一個人搬過來住的,他賣掉了城里的房子,和誰都沒有說。老刑警在房子周邊筑起了籬笆,養(yǎng)了幾只雞鴨,遠離塵囂的他無牽無掛。
老刑警一手端著一碟花生米一手拎著一壺老酒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坐下來的時候,雨后青山的氣味便一卷又一卷襲來。華良和陸林推開了籬笆筑的門,倒在杯子里的老酒散發(fā)出深秋的味道,陸林使勁一吸,老酒的味道便融化在了他的血液中。紹興花雕。
老刑警沒有戴警帽,板寸頭上雪白一片,兩條眉毛往上一揚,沖陸林笑著說,好鼻子。
老刑警復又進了屋,由屋子里拿出兩個杯子和兩雙筷子,就一碟花生米,喝兩口。
陸林和華良也不見外,三個酒杯碰到了一起,紹興花雕酒酒性柔和,回味無窮。酒杯放在石桌上,老刑警往嘴里塞了幾?;ㄉ?,他心里當然是清楚的,陸林和華良特意到鄉(xiāng)下來找自己是為了什么。
華良是在離開張揚家之后給陸林打的電話,說是要找老刑警要當年他們收拾起來的李長安全家的遺物以及詢問當年在這些遺物中有沒有什么發(fā)現。如果這些遺物還在,那么應該會留有一些有價值的線索,畢竟十四年過去了,單單只是在老房子里找線索也的確是捉襟見肘。
陸林放下手里的活,馬不停蹄地趕來接華良,兩個人是直接來的鄉(xiāng)下,一路上,陸林都在問關于案子的進展,但是華良一直都是三緘其口,只是說,等找到老刑警了再說。
老刑警擦干了留在唇邊的老酒,華良看到老刑警的眼睛里噙著淚,眼淚的味道比老酒更濃烈。老刑警告訴華良,遺物之前放在公安局的檔案室里,但是實在太多,何況時間又隔了這么久,曾有一次被當做廢棄物給扔了,是自己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他相信終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的,無論什么案件都會有。
老刑警杯里的酒已經空了,天沒有再下雨,老刑警覺得是華良來了,天才不下雨的,天也知道這塵封已久的案件會水落石出的,自己沒有辦到的,不代表誰都辦不到。老刑警親自往華良的杯子里添了酒,青山的氣味兒也添在了酒里。遺物就放在公安局存放雜物的雜物間里,老刑警提起李長安一家的遺物就滿是神傷,十四年了,沒有任何人來領回他們的遺物,就仿佛被殺的一家人什么親戚都沒有,生來一家三口,死去一家三口,從天堂入地獄,于人間打了個轉。
華良嘗出了花雕酒里濃濃的青山的味道來,那味道讓他想起了年少時父親寬厚的脊背,父親曾帶著自己穿過浦陽江,翻過東白山,有時候華良也在想,其實父親并沒有離去,他路過的每一寸地方都留有他的味道,就像這酒里的青山的味道一樣?;B蟲魚是他,江河湖海是他,青山大川也是他。華良又一次感覺老刑警的身上有著自己父親的影子,李長安一家或許也沒有離去,他們融入了青山湖海之中,連真相一起。
老刑警端出來的那碟花生米已然見底,花雕酒卻還有,陸林和華良站起身,放晴的天氣讓這慢行的光陰里有著一股泛潮的氣息,這股氣息和陸林血液里老酒的味道合而為一。華良和陸林關上籬笆筑起的門,把青山和老酒的味道都留在了籬笆院里,老刑警的目光留在了院外,隨華良和陸林一道消失在了鄉(xiāng)間小道中。
華良和陸林一回到公安局,就急忙去老刑警說的那間雜物間,當時收拾出來的李長安全家的遺物放在最角落,很大的一包,上面有著一張便簽紙標注著,便簽紙已經發(fā)黃了,裸露在空氣里,沒有一絲生機。事不宜遲,華良和陸林趕緊打開包裹開始檢查,這一大包的遺物盡是些衣物,還有一些日用品,幾個包包,連同幾個賬本。有不少遺物上沾著淡淡的模糊的血漬,從這個面積來看,說明當時李長安一家的出血量非常之多,也說明這個兇手的手法殘忍至極,簡直令人發(fā)指。
所有的遺物都一一檢查過了,華良和陸林連衣服袖口上的灰塵都不放過,全部都一一檢查過,可惜的是,和當年老刑警他們檢查的結果一致,并沒有發(fā)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來。難不成這樁案件就真的無計可施了嗎?十四年的時間,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展和突破,這算得上是警方的恥辱了,老刑警沒有放棄過這件案子,是因為他堅信邪不勝正,自己沒有理由因為一些小小的挫折而止步不前。華良朝陸林使了一個眼色,陸林會意,兩人又從頭開始對遺物進行檢查,這回更加仔細了。
結果一如第一次檢查的一樣,仍然沒有什么線索被檢查出來,但是在檢查的時候華良發(fā)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李長安一家人所有的證件都不在。華良回憶起來,老刑警的記錄里似乎也提到過這一點,當初的結論是兇手拿走證件是不讓人知道尸體的身份,因此沒有過多在這方面著手。華良最開始看到這條的時候也僅僅是一眼而過,可現如今細細想來,卻是一個最大的漏洞。華良就這點提出異議,李長安一家做活禽生意多年,周圍的人應該也都面熟,兇手拿走證件是毫無意義的,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這些證件對兇手來說還有用處。但是人都死了證件又有什么用呢?
關于這點,陸林倒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兇手是拿著這些證件去取錢或者什么,那不就可以說得通了。華良直接就推翻了陸林的看法,兇手只有證件,沒有密碼,取錢是比較困難的,再還有,目前只找到了李長安父母的尸首,李長安的一直都下落不明,是巧合嗎?
陸林認為,兇手遷怒的人是李長安,一來是三具尸體不好搬運,二來則是對于李長安的尸體兇手可能另作他途,所以至今只發(fā)現了李長安父母的尸體。華良擺擺手,如果單純只是因為尸體不好搬運,那一開始就可以直接帶走李長安的尸體了,何必還要割頭,分開帶走這樣麻煩呢。
天色遲暮,多事的西風從敞開的雜物間的門吹了進來,華良裹緊了外套,他似乎聞到了同山燒的味道。
除非,有人沒死!華良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神都放光了。陸林瞠目結舌,除非,有人沒死,這樣的假象也就只有華良能夠想得到了,老刑警手里的花雕酒杯浮現在陸林的眼前,真相,近在咫尺。
西風灑在華良的身上,剝落了依附在他大衣上的微塵,如同剝落了一段荏苒的時光,華良箭步沖出門外,在他身后,一束燈光打起,照亮了整座公安局。
4
夜色很快便吞噬了整座城市,暗夜下,一個男人迎著淡月馳騁,他穿過西風,西風碎了一地,到處都有花雕酒的氣味兒。男人的大衣在飄蕩的西風中顫動,時而涌起,時而拂落,留下了一夜的凌亂。
華良就這么奔跑著,在夜色下,在城市下,在燈光下。華良是帶著疑問折返命案現場的,張揚都有些抱怨了,接二連三地來,生性靦腆的他都經不起這番折騰,他一句話都不說,沉著臉站在門口,西風與他作伴。華良在觀察現場所有血跡遺留的地方,雖說之前已來看過,而且陳淺法醫(yī)提供的照片也頗為詳細,只是如今再來,又有一番重新認識的感覺。華良發(fā)現有一點相當奇怪,就是放李長安人頭的那張小桌子,小桌子的桌面有血跡反應,但是桌腳卻沒有,而掛在廁所的鏡子卻有一道血痕,血痕很長,不似濺到的,更像是順著高處流下來,華良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相當奇怪。
這一發(fā)現按照常理來講并不符合邏輯,如果李長安的人頭割下之后直接放置在這張小桌子上,那么小桌子桌面的血跡會順著桌面流到桌腳,然而桌腳卻非常干凈,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李長安的人頭本不是放置在小桌子上的,后面出于什么緣故才放在這兒的,因此血液不夠,桌腳沒有留下血跡,而另一種可能……華良走出門外,望了一眼迎風而立的張揚,他的深鎖的眉頭漸漸舒展,眉宇間透漏著西風吹斷了的深沉。
回到公安局的華良立刻讓陸林調查李長安一家三口三類證件的去向,這個結果倒是出來得很快。陸林的手下從系統中調取記錄,他們調查到,就在命案發(fā)生的當天,在還沒發(fā)生命案前,也就是中午時分,有人用一家三口的證件各買了一張去往不同地方的普快火車票,而且,三個人的證件只用了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沒有啟用過。華良認為,如果沒有用這三張身份證,那么這件案子會更加難查,但是為什么要用呢?是兇手欲蓋彌彰,還是說有不得不用的理由?
一切的疑點鋪天蓋地撲卷過來,如浪頭一般一個接一個地沖擊著華良的心房。華良清楚得很,這就是破案的關鍵所在,要證實自己內心的猜想,就必須深入調查這三個證件的去向,以及當時的火車票所去往的三處地方。陸林立刻聯系了三地的派出所,向他們提供了關于李長安一家三口的照片及資料,請求他們的支援。
就在這個空當兒,跟蹤李長安女友陶悠然的刑警回來報告說,根據這段時間以來的調查,他們發(fā)現駱陽對陶悠然的孩子特別親昵,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陸林懷疑陶悠然的孩子有可能就是駱陽的。既然如此,那么,陶悠然和駱陽的關系就非同尋常了,她都已經嫁人了還這樣,那么此前和李長安的感情也就值得深思了。這倒是和此前華良的推測有些吻合了,陸林讓刑警繼續(xù)跟蹤。
華良來陸林辦公室的時候,陸林剛發(fā)了工資。他正在抱怨這個月的薪水太少了,自己酒量與日俱增,這點工資可能買酒都不夠。不過還好自己如今是孑然一身,否則就該戒酒了??吹饺A良進來,陸林又向華良抱怨了一番,不過他還是要請華良去喝酒,因為案子有了些許眉目,華良可謂功不可沒。
華良也覺得該喝點小酒了,陸林的提議正好,他想喝同山燒,老刑警說過,同山燒比花雕酒好喝,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更何況,同山燒酒里有喝不完的故事。他倆剛出公安局的門,華良猛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折返,他沖進法醫(yī)室找到法醫(yī)陳淺,希望他能對命案現場的血跡再次進行化驗。
這頓酒還是沒有喝成,陸林載著華良和陳淺法醫(yī)緊急趕往李長安的出租房,他這次是開著警車去的,已經躺下歇息的張揚看到一身警服的陸林,什么抱怨的話都沒有,在他眼里,陸林就像是一棵白樺樹,堅韌,挺拔。
陳淺法醫(yī)采集了屋子里所有的血樣,對于這些血跡他一一進行比對,后來,檢驗結果顯示,李長安父母的出血量遠遠大于李長安的出血量,同樣被割喉分尸,李長安的血量完全不對。因此,也就證實了華良此前猜測的第二種可能,其實,李長安未死!
既然李長安沒死,那么那個人頭又是怎么回事呢?李長安是用了什么樣的詭計呢?命案現場的一幕幕快速閃過華良的腦海,沒有血的桌腳,由高處流下的鏡子里的血跡,一切都很怪異。
張揚可是清清楚楚看到李長安的人頭的,李長安又是怎么做到的呢,這個點若是解不開,所有的謎又將止步不前。而且,現今的李長安又在何處呢?他是坐著事先準備好的火車票去了那三座城市中的其中一座呢,還是去了別的地方,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大海撈針。
華良是打電話給張揚的,向他追問當時的情況,希望張揚說得越詳細越好。張揚倒是對十四年前的那一幕記憶猶新,直到現在仍是心有余悸,畢竟見到的是三顆人頭,那驚嚇怕是這輩子也難以忘懷了。
張揚回憶起這一幕就如翻看一張照片一樣,他又向華良復述了一遍他已經復述了許多遍的話,案發(fā)那天說好晚上去李長安家收房租,結果推開門看到的卻是三顆人頭,李長安父母的人頭在靠近門邊的李長安睡的床上,而李長安的人頭則在靠近里面的靠墻的小桌子上。人頭的樣子與輪廓張揚都記得清晰,他當時嚇壞了,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報案。
華良掛斷電話,他仍是對李長安人頭的位置以及桌腳沒有血漬而感到奇怪。想得頭暈,華良起身準備去泡茶,讓自己的腦子休整休整,卻發(fā)現家里已經沒有了茶葉。
華良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時間還早,于是他穿上了拖鞋,去樓下超市買茶葉。華良細細想著整個案子的時候,其實還發(fā)現了一點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李長安家掛在廁所里的鏡子上的血痕,那條像是從高處流下來的血痕,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暫且不說,廁所周圍都沒有沾到血跡,為什么單單鏡子上卻會有這么一條血痕呢?
華良越想越奇怪,如果單純的是在廁所殺了人,那么最起碼洗漱臺上也會留有血跡,如果不是,那那條血跡就值得深思了?,F在的情況是,洗漱臺上并沒有血跡,那么唯一可以解釋得通的就是,這面鏡子被移動過!鏡子是被人移動了以后再掛回去的,既然如此,殺了人之后還能如此淡定地掛回鏡子嗎?反過來想,殺人需要拿下廁所的鏡子嗎?華良不知不覺已走進了超市的大門,他穿過收銀臺,徑直朝前走去。唯一的解釋就是,這面鏡子起到了什么作用,所以才會被取下,而后出于掩蓋,才又將鏡子掛了回去。至于鏡子上留下的血痕為什么兇手沒有處理掉,想來要么就是沒有時間,否則就是認為沒有人會對這個起懷疑。
華良由于想案子想得太專注,以至于撞上了超市的立體鏡。前額撞得有點力道,頭都開始有些眩暈了,華良伸手揉前額的時候,看到了鏡子里面的折射的鏡像,他猛然覺醒,此前收音機里也有提到說,以人為鏡。華良突然間明白了一切。兇手既不是張揚,也不是駱陽,真正殺了李長安一家的人就是連尸首都沒有找到的李長安自己!他所使用的把戲自己已經了然于胸。
華良當即打電話給陸林,告訴他關于李長安利用人類視覺所制造出來的把戲,迷惑了張揚的雙眼,以至于讓張揚認為當時死了的是一家人,而李長安也因此逃脫了法律的制裁。李長安利用兩面鏡子拼成一個直角,然后將桌面搭建在鏡棱上,鏡子長于桌面,李長安蹲下身體藏在鏡子后,鏡子折射出來的是地板,所以乍看去就像是只有一顆人頭一樣。之所以父母的人頭靠近門邊,是因為張揚發(fā)現人頭的時候一定會害怕到奪門而出,不再細看李長安的人頭,處理人頭是想造成李長安已死的滅門錯覺。聽得出來,陸林在聽完華良的一番訴說之后聲音有些哽咽,他不是為自己而流下淚來,他是為老刑警流的,老刑警終于能夠達成所愿,這十四年來的憋屈和心力交瘁,總算可以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了。
至于現場為什么會檢測到李長安少量的出血量,陸林認為是在殺父母的時候出現了打斗,然后不小心劃破什么才留下的。華良不贊同陸林的說法,他分析,李長安既然能夠想到這樣的手法,那就說明他的犯罪智商極為高超,現場留下的血跡一定也是李長安故意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或者身體某個部位,讓自己的血能夠留在現場,使自己已死的假象看上去更為真實。
李長安步步為營,設計了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使得自己最終逃過了法律的制裁,然而,沒有一種罪惡是可以永久躲避光明的,李長安也一樣,華良就是他的滑鐵盧,現在最為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李長安現在的藏身之地。李長安如今身在何處,用的是什么樣的身份,以什么活命,這些全都是接下來需要調查的事情,陸林和華良都清楚,這并不簡單,或許比偵破李長安詭計的難度更大,但是他們無所畏懼,罪惡終將被懲戒,而光明誰都替代不了。
走出超市,城市人來人往,再也不見了的是昨日,李長安為什么要親手殺死自己的親生父母,原因只有李長安自己才知道,華良看見的,是人群中一個小姑娘牽著父母的雙手離開便利店的身影,父母的手里提著一只超大的購物袋,里面裝著的,是小姑娘的童年。
5
深秋的陽光中午是溫暖的,道路兩旁的梧桐樹葉灑滿一地,清潔工坐在垃圾桶邊喝著水,那一地的梧桐樹葉被西風卷起,飄遠了,又近了,不來不去。李長安穿著一件淺藍色的休閑衫從清潔工身邊走過,他的腳步跨上臺階,沒有一絲聲音。
李長安是從醫(yī)院回的家,急性盲腸炎,李長安沒想到,自己這個年紀了還會得這個病,他捂著肚子穿過這條街道,家就在不遠處。李長安拿出那張身份證,再過一年,二十年的時效就過了,接下來的日子要怎么辦,現在的這張假身份證哪兒都去不了,不過自己也不想去哪兒了,就這么守在這座小城市,直到老死。
李長安沒有一次不是膽戰(zhàn)心驚的,他在這座小城市成了家,立了業(yè),這張寫著李長安名字的身份證始終被自己藏得很好,十四年來,他沒有一次拿出來過。李長安不知道以后自己生病了,還能怎么辦,他只能祈禱自己不再有毛病,不再需要這張身份證。有時候他也會想,李長安在公安局的檔案里是滅了門的,為什么身份證到現在還能用,或許,是因為警方還在找自己的尸體,沒有找到就沒有打死亡證明吧,他慶幸自己所用的伎倆,瞞了天過了海。
李長安來到這兒已經有十四年了,兒子已經上小學了。李長安在農貿市場經營著一家活禽鋪子,他殺活禽的手法和父親的一模一樣,和殺父親的手法也一模一樣。李長安的活禽鋪子生意紅火,妻子是在他生意轉好的時候相識的,他在這座城市貸款買了房子,和妻子兒子過上了普通人的小日子。
妻子從來不知道李長安的過去,也不知道李長安叫做李長安,她只知道李長安現在的名字,叫木子。木是個極少的姓氏,在他現在的城市幾乎找不出第二個。結婚時,李長安只說自己是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他被孤兒院撿到的時候,正好是在一棵梧桐樹下,所以院長給他取名叫木子。
妻子也不知道李長安所說的孤兒院在什么地方,她也不想知道,在她眼里,李長安是一個勤勤懇懇的人,一個從來不提過去的人。有時候她也會見到,李長安獨自一人坐在活禽鋪子里發(fā)呆,他的割喉手法一流,妻子曾問他在哪里學的,李長安只是說,看到別人殺得多了,自己也就會了。李長安時不時會關掉鋪子,一個人窩在家里不愿出門,妻子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放著紅火的生意不做,她以為他是累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沾了太多的血,不僅僅是活禽的。
兒子小時候幾乎就是跟在李長安屁股后面跑的,他也偶爾會抓起鋪子里的小刀,然后學著李長安的樣子去割活禽的身體。兒子上學的第一天,哭鬧得特別厲害,李長安打了他,兒子噙著淚,倔強地對李長安說,我要割了你的喉。李長安愣了,自己的兒子年紀這么小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天晚上,兒子回來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連晚飯都沒吃。妻子罵了兒子,兒子才稍微吃了點宵夜,李長安沒有去說兒子,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他怕,怕兒子的手上也會出現和自己手上一樣的血跡,這一輩子都洗不清爽,他更怕,怕兒子會連木這個姓都保不住,哪怕兒子從來不知道,自己姓李。
李長安的房子就買在當地派出所的隔壁,他有時候會坐在自家陽臺上,看著派出所里的警車進進出出,若是有一天,自己也坐上了其中一輛警車,那現在的小日子又該如何,妻子該如何,兒子又該如何,李長安不敢想,梧桐樹葉又落下去了,這次落在了臺階上,李長安看著梧桐葉的落下,十四年的光陰也跟著落下,支離破碎。
十四年了,已經過去這么久,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人記得李長安這個名字了,李長安有時候也會這樣想。他每次這樣想的時候心底都會泛起一絲愴然,如果李長安這個名字還有人記得,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他看著妻子和兒子熟睡的樣子,連自己都會忘記李長安這個名字,只記得木子,木頭的木,日子的子。李長安也會佩服自己的思維,木子,上木下子就是李字的拆分,而木子,也意味著,如木頭一般過日子,成為一具行尸走肉。
下雨的時候,李長安會一個人趴在陽臺,看著雨滴沖洗著小城,妻子會在這個時候提起去李長安的老家看看,李長安總是說,自己是一個孤兒,不記得老家在哪兒。妻子卻從他說話的口音里猜出李長安老家大致的方向,她不明白為什么李長安會拒絕提起老家,不過想想,只要能和他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將兒子撫養(yǎng)成人也就夠了。
華良和陸林一直在公安局等消息,他們不僅在等三地的派出所的調查結果,同時也派人分別去了三地,為的是更有助于調查。這段時間他們沒有和老刑警聯系,老刑警也沒有電話打過來詢問,距離張揚房子拆遷的日期越來越近,他們每一個人心中都焦急萬分,卻又誰都不打擾誰,該來的終將會來,不管多久。
終于,三地的派出所各自傳來消息,其中一個派出所的消息引起了陸林和華良的注意,他們查到了一個以李長安名字的身份證件使用記錄,只使用了一次,就在前不久,當地的醫(yī)院,是治療急性盲腸炎的。陸林和華良立刻趕往當地,在當地派出所的全力配合下,最終逮捕了李長安。
李長安被捕的那天,他的刀正割破了一只雞的喉嚨,鮮紅色的血從雞脖子流出來,這手法是如此嫻熟。警察包圍活禽鋪子的時候,李長安很平靜,他將活禽交給顧客。送你了。這是李長安唯一開口說的三個字,華良看到他嘴角掛著的那抹笑意,李長安將手上的血跡擦拭干凈,然后脫下圍裙,沖警察們拱了拱手。
被捕后的李長安直接被帶回了H市,妻子和兒子都沒有見到,他在公安局看到當年的遺物時,什么話都沒有說。陸林帶著他去指認現場,李長安站在青苔上,想不到十四年了,這房子還在。陸林這才發(fā)現,十四年過去了,青年李長安已經變成了中年李長安,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沒有。
李長安從小被父母溺愛,性格十分張狂偏執(zhí)。因為禽流感盛行,導致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家庭住房緊張,李長安偏在此時丟了工作,所以和父母矛盾沖突頻發(fā)。案發(fā)前幾天,父母與他再次爆發(fā)爭執(zhí),因為要結婚,李長安要求父母給錢買房,父母表示暫時沒有錢,并且責怪兒子丟了工作,沒有能力,在鄰居面前都沒有面子,因而激發(fā)了李長安的殺人惡念。
負責跟蹤陶悠然的警察接到陸林的命令,將陶悠然和駱陽也一并帶回了公安局。陶悠然的孩子其實是駱陽的,她在跟李長安的時候就懷了駱陽的孩子,駱陽沒錢和她結婚,于是兩人合計騙取李長安的錢財。誰料李長安一家滅門,無奈,陶悠然只得打掉孩子。陶悠然想在省城生活,駱陽根本無法實現,她只能嫁給現在的丈夫,但是還是放不下駱陽,于是會和他私會,替他生下了孩子。
一切都明了了,但是華良仍有些地方想不通。李長安所說的真的能夠徹底解釋他的殺人動機嗎?世界上被溺愛的兒子那么多,發(fā)生爭執(zhí)的家庭那么多,怎么偏偏就他會萌發(fā)殺死親生父母的念頭呢?
華良最終用李長安父母的身份證去銀行查了相關記錄,就在他父母被他殺害的前一天,陸續(xù)有好幾筆以千計的錢打入他父親的賬戶。華良拉出了單子給李長安看,李長安這才明白,其實父母親嘴上這么說自己,還是在為自己四處借錢。李長安將單子撕掉,然后吞下了肚子,就像是吞下了父母殘存的愛。
李長安后來交代:我早就想殺了他們,他們很沒用,給我買套房也沒那本事,別人的父母怎么就能滿足孩子需要的一切呢?這樣的父母死了算了。我盤算這事有好幾個月了,但他們是我的親生父母,我不愿意讓他們死得很痛苦。我想給他們喝農藥,但去藥店的半路又回來了,因為農藥會燒壞腸子。我又想用電動車帶他們到水庫邊去玩,把他們一把推到水庫里淹死,但那天也沒有實現。所以翻來覆去地想,還是割喉比較好,沒太多痛苦,死得快。
被殺的老兩口在農貿市場上開了一個活禽宰殺的攤位,生意做得很好。據說,死者都是將活禽捆好,倒吊在一根鐵絲繩上,然后捏住頭,對其進行割喉,血也不會浪費,還能賣錢。李長安在小城市能夠活下去,靠的也是活禽生意,也是這一手割喉的本事。誰也不曾想到,善惡到頭終有報,李長安就算過了十四年之久,也從未擺脫過父母的影子。
華良幾乎一夜未眠。死者一輩子宰殺活禽,對那么多活禽進行割喉,到最后自己被親生兒子割喉。這種巧合,難道不是因果循環(huán)嗎?華良拿起手機,在外賣軟件上默默點了退款,那是一份北京烤鴨……
案件破了。老刑警還是沒有來,他去了東北,給女兒帶孩子去了。老刑警在電話那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突然沉默了。說,真想回到警隊,繼續(xù)戰(zhàn)斗。我退休了,你得好好干,別像我現在這樣后悔。
深夜,陸林掀開了被子,他爬起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瓶同山燒,當年妻子買的同山燒。同山燒酒的味道讓他想到了遠在東北的老刑警,寂靜的黑夜,一聲長嘯割斷了城市的繁蕪,過了今晚,冬天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