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平
我那年到縣城開店的時候,是2001年。那時站在大街上,從衣著上,很輕易地就能夠從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認出哪個是城里人,哪個是鄉(xiāng)下人?,F(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了??赡菚r,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分辨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我門面開業(yè)的那些天,住在邊上的上了年紀的大媽,出于好奇,到我店里來,問我是哪個鄉(xiāng)鎮(zhèn)來的。我說我是西鄉(xiāng)草屋村來的。草屋村雖然離縣城不是很遠,但由于是個自然村,太小,她們都沒去過。沒去過,不要緊,她們一聽草屋兩個字,就立馬判斷,那肯定是一個很窮很窮的地方。不窮,怎么叫草屋村呢?
她們還有一個判斷,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不窮,我怎么會到縣城來開店呢?
的確有道理,我是真的一無所有,拼著一股勁來到縣城的。她們問了我的住址后,就拈自己熟悉的鄉(xiāng)下地名,說她們見到的貧窮。不一而足。有些地方,她們說對了,有些地方,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早已不是她們眼里的樣子了。她們說的,是十多年前,抑或是更早時候的鄉(xiāng)下。就連站在一邊的妻子也聽出來了。她們說到貧窮時,口里還“嘖嘖”有聲,好像那里的貧困,已經(jīng)是世間少有的,令人同情??墒?,這樣的貧窮,從她們口里說出來,就有點變味了。從她們口里說出來的貧窮,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還有一種明顯地看不起鄉(xiāng)下人的表情。
她們走后,妻子嘀咕,怎么這些街巴佬,這么瞧不起鄉(xiāng)下人?她們在店里的時候,妻不敢說,她們在這的時候,妻熱情四射地喊她們:大媽媽。
她們那樣津津樂道地品評鄉(xiāng)下人,只有一位中等個頭、身材微胖的大媽媽,帶著一個孫子剛剛,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她不參與評說鄉(xiāng)下人,頂多笑一下。我和妻當然也喊她大媽媽,,有時她單獨到店里,身邊跟著像尾巴一樣的剛剛。妻就問她,大媽媽,她們那樣起勁地說鄉(xiāng)下人,你怎么不說?大媽媽笑,然后小著聲音告訴妻,她們自己也是鄉(xiāng)下人!
妻明白了,難怪她們說得有點遠,原來她們說的衣不遮體的鄉(xiāng)下,是她們那個年代的鄉(xiāng)下。大媽媽說,她們說,你們聽,其實她們也沒有壞心!
妻從此跟這位大媽媽親近了。我警告她,街巴佬,半邊臉。妻信心滿滿地說,這位大媽媽,不是這樣的人。她原來在縣城的國營紡織廠上班,后來,廠里的效益不好,現(xiàn)在在家里,退休工資也沒有。我不相信,沒有退休工資,她吃什么?妻說,她現(xiàn)在靠低保生活。自從妻說了這個大媽媽后,我也跟這位大媽媽親近了不少。
店里來了一個男人,大大的眼睛,乍看溫文爾雅。次數(shù)多了,發(fā)現(xiàn)他的動作,就是沒有正常人利索。妻說,他是大媽媽家的兒子,叫小兵。原來是在居委會的搬運隊里上班?,F(xiàn)在搬運隊倒了,他每天與街上的同伴,給街上做個體的,下汽車運來的瓷磚,還有其它雜貨為生。當時,街上這樣的下貨人很多,小兵有時候天天有貨下,有時候,在家里歇著。有時候,把板車拖出去,就像去做事,沒一會兒工夫,他又回來了??礃幼?,是沒有找到下貨的事。
小兵要是沒有找到下貨的,他就喜歡站在街邊上,看大街上的行人。有時候,也到我的店里來,臉上掛著笑,一副如來佛的模樣。由于知道他是邊上的鄰居,我見他進來,一般都遞煙給他。小兵吸著煙,站在邊上,問一句話,他答一句,從不多話。
大媽媽來店里,妻就說,小兵人老實,不多話。大媽媽說,就是沒有話,人又老實,老婆才跑了。大媽媽說,為小兵,心里都愁死了。妻安慰她,想開一點。大媽媽說,不想開也沒辦法,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把剛剛帶好。
大媽媽每天早上帶著剛剛,從城邊上的藕塘埂過來,然后去菜市場買菜。中午燒給剛剛和小兵吃。晚上把這邊的菜燒好,還要回藕塘埂那邊,去燒飯給小兵的父親吃。
妻說,大媽媽就拿幾百元的低保金,她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妻說,就一個炒豆腐干子,大媽媽能炒出幾個花樣來,而且可口得要命。
妻說,她吃過大媽媽好多的菜,真的比飯店里的菜還可口。妻這樣說,我就相信大媽媽的菜,肯定是像她說的那樣可口。因為妻自己就能燒得一手好菜。
有一天,店里閑,我就走到后面去。發(fā)現(xiàn)店的后面是一大間古色古香的灰色小瓦房。大媽媽在門口搓衣服。見我過來,對我說,小兵在家里。我走進大門,屋里光線明顯暗了不少。小兵在房里喊我,我順著小兵的聲音,探頭往房里瞅去,半晌,眼睛適應了屋里的光線,才看清,在光線暗淡的房間里,小兵坐在床邊上的沙發(fā)上,正對著我笑。
我走進房間,一張高底床,床頭邊上,一個刷了紅漆的床頭柜,還有一張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時興的那種赭褐色的、能坐四個人的組合沙發(fā)。小兵坐在沙發(fā)上。見我進來,用手拍拍沙發(fā),讓我也坐。我坐下來時,他拉亮了電燈。這時,我才看清,屋里的這幾樣家具,還在透著一股數(shù)年前的時髦勁兒。因為,它們看上去,還是新嶄嶄的。
我從小兵屋里出來,看見就在我的店后面,是呈階梯形的水泥樓梯,通往二樓。正在洗衣的大媽媽告訴我,那個說鄉(xiāng)下人窮的大媽媽,就住在三樓。
我走到店門口,正是五月的中午,外面陽光燦爛,初夏的風,帶著明顯的熱度,在大街上橫沖直撞。我到店里時,感覺溫度明顯不同。妻問我到哪去了?我說去大媽媽家了。我還說了那個大屋子。那個屋子本來是有光線的,就因為門前建了一座樓房,屋里便沒有光線了。妻說,屋里本來有幾戶人家,都搬走了。就剩下大媽媽一家。小兵太老實了,就知道下貨,掙不到錢,沒有辦法。
我拿眼瞄妻子,你怎么像仙姑佬兒一樣,什么事都知道?妻不滿地說,怎么啦?我聽大媽媽告訴我的。
看來,我們來的時間不長,大媽媽跟妻的關系,還真的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真正跟大媽媽接近,是第二年春天,妻子生病住院。我一個人在店里。有時到倉庫去拿貨,店里就沒人。我正在左看右看,大媽媽來了。她說,你去吧,我給你看著。有時候,大媽媽送剛剛到學校去的時候,還招呼我,到學校就回來,你要是急,小兵在家里,你去喊一聲,他就來。
有時沒有辦法,我就硬著頭皮去喊小兵來給我看店。
從這一年開始,街上有貨運車開始給各家?guī)ж?,小兵的搬運隊,貨源愈加的少,小兵在家休息的時候,就更加多了。
妻那年在醫(yī)院住了幾個月,回來時還不知道是什么病。到店里的時間也少了,店里基本上不是大媽媽,就是小兵在給我看著。
有時候,夜里長途貨運車來貨,我一個人又下不來。妻要是身體好,她幫我,現(xiàn)在我一個人,只好喊小兵給幫忙了。妻打招呼,一定要給人家工錢,不能讓小兵白干。這個肯定的,我就去喊小兵,小兵睡在床上,不連著喊好多遍,他是起不來的。我回家抱怨,妻說,他人老實,看在大媽媽的面子上,就喊他。
有一天夜里,又來了貨,我站在他的窗口,喊他起來。沒人應聲,我喊了好多遍,里面就是沒人答應。我打量著窗口,里面拉著布簾,我甚至能聽見小兵在床上的呼吸聲。可是,就是沒人答應。我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才拉開店門,樓上的大媽媽悄悄地走進店里,神神秘秘地問我,昨夜里,你喊小兵的門,喊不開吧?
我很驚訝,我在樓下喊小兵,而且,聲音也不大,她在樓上怎么聽見了?
我故意說,我沒喊他呀!樓上大媽媽說,你還沒喊,那個聲音像打雷,還沒喊!
我沒了聲音,表情有點失望的感覺。這樣也算承認我的確是喊了,至于我的聲音像不像打雷,我自己也沒譜了。我知道我的心里,到現(xiàn)在還在生氣。
樓上大媽媽又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你就是打雷,他也不會起來。就是他的親娘來,他也不會起來。
怎么回事?我問。
樓上大媽媽說,他昨晚帶了一個婊子回來,包一晚上,他怎么舍得起來?
我想起來了,我分明聽見床上有呼吸聲,就是沒有人答應的原因了。妻病懨懨地到店里,我說了小兵昨夜的事,妻說,他也可憐,你不要生他的氣。
妻說,現(xiàn)在剛剛都上小學一年級了,剛剛還不滿一歲,他媽媽就離家走了,好幾年了,也孤單!妻遇到事情,總是設身處地地為別人著想。
那一天,大媽媽送剛剛上學,接剛剛放學,從店門口路過。一天沒有到店里。小兵連影子也沒見到。我已經(jīng)慢慢地不生他的氣了。
一連幾天都沒見到他,大媽媽到店里來。說他在家睡覺。妻問她,怎么一連幾天在家睡覺?街上不會連著幾天都沒有事情做。妻這樣一說,倒提醒了大媽媽,她晚上帶剛剛回藕塘埂的家時,拐到店里,說她回去問了小兵,原來他把手機丟了。手機丟了,當然沒人喊他做事了。大媽媽氣咻咻的,說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兒子?妻安慰大媽媽,回去叫小兵去買一個。大媽媽說,他面前肯定沒的錢了,不然他早買了。
看著大媽媽帶著大頭大腦的剛剛,走在街上,妻嘆了口氣。
小兵買回手機,是在幾天后,他又出去做事了。再到店里來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地問他,那天夜里,怎么不回我的話。小兵笑嘻嘻地說,好久沒見過女人,乍見到女人,怎么舍得起來!我看見,一縷真誠,在小兵的眼里和臉上閃現(xiàn),我遞了一根煙給他。
小兵說,人就是這個命,我家本來在對面的街上,也有一間小門面,被我媽換掉了,不然我現(xiàn)在不做事,也有飯吃。
我看見,對面賣山地跑車的店面,氣派異常??赡莻€店的一半,原來是大媽媽家的。幾年前,街上的門面,租不到什么錢,何況大媽媽臨街的門面,只有十多個平米。那一半的臨街房,也有十多平米,那家的主人,就要跟大媽媽換住房。大媽媽哪有住房給他。那家的主人告訴大媽媽,他藕塘埂那里,倒是有兩間住房,大媽媽去看了,就拿街上的門面,跟他換了住房。才換時,街上的門面還租不到什么錢,這幾年,不一樣了。小兵時常拿街上的門面,找大媽媽的茬,那間門面,成了大媽媽心里的痛。
樓上的大媽媽,就在妻面前說過,小兵的媽沒有遠見之類的話。她那時條件也不好,就靠在街邊上擺香煙攤子,賺了不少的錢。直到前幾年,她男人死后,她才收了攤子。依大媽媽的說法,她靠賣假煙,賺了許多錢。
這一段時間,樓上的大媽媽,忽然講究起來,她每穿一件衣服,都要到店里來,問妻子,這個衣服好看不?由于肥胖,還由于歲數(shù)的原因,她穿的衣服,實在不敢恭維??善拮訁s耐心贊美她。樓上的大媽媽,那一段時間,在跟一個老頭子談戀愛。拿她自己的話說,是她在追那個老頭子。妻問她,怎么認識那個老頭子的?她說,是在麻將桌子上。妻喊她,老妖!
老妖的愛情,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在一個風雨飄搖的秋天,老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妻子,那個老頭子,不買她的賬。她一段時間以來對他的愛情,只能以疼痛收場。
老妖淚水漣漣。
老妖走后,大媽媽進來,說那個老頭子她認識,人家怎么可能看上她?她矜持地對妻說,她要是長得有我這樣的臉蛋,人家不會拒絕的。妻這時仔細打量著,已經(jīng)七十來歲的大媽媽,雖然經(jīng)過歲月和滄桑的洗滌,大媽媽的皮膚和大眼睛已經(jīng)失去光彩,但昔日的美人坯子,還依稀可見。
妻忍不住問大媽媽,小兵長得就像你,人長得那么帥氣,怎么討個老婆,還走了?大媽媽嘆口氣,她說,小兵面子上,像我,性格卻像他的爸爸。
小兵的爸爸,我們見過他來過這里,一個走路拖拖沓沓,不愛跟人說話的老者。
一次我在店里坐著,妻急火火地來告訴我,小兵的前老婆來了,她來看剛剛?,F(xiàn)在后面小兵的屋里。我聽后,還端坐在桌子邊,妻拉著我,說帶我去看一看那個女人。
我們走出店門時,剛要往小兵家的方向走,就見一個婦人,從里面出來,邊走邊擦眼淚。妻對我使了個眼色,此時,那個婦人已經(jīng)跟我們擦肩而過,走到了大街上。我雖然沒有看清她的臉,可見她白皙的皮膚和窈窕的身段,猜想她,應該是一個很具姿色的女人。妻說,就是她,怎么這么快就走了?
我們走到小兵的家里,大媽媽站在門口發(fā)呆,剛剛在忙著打開媽媽帶來的一個食品袋,小兵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拼命地吸煙。
大媽媽下午來店里,妻問她,小兵的老婆來,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大媽媽說,她回娘家,順便來看剛剛。她每次來,見到剛剛就哭。我發(fā)現(xiàn),大媽媽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心里還在難受。
妻每年都要在醫(yī)院呆上幾個月,大媽媽在那幾個月里,除了送剛剛到學校,除了買菜,燒飯,都站在我店門口,幫我看店。有時,我去倉庫,大媽媽還沒來,我就到后面她家里去喊。見大媽媽在洗衣服,她見了我,知道店里沒人,她要么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要么喊正在睡覺的小兵起來。
大媽媽對我和妻,就像對親人。妻每年的正月,都要買上一大包東西,送給大媽媽。她哪里肯要,妻說我平時買給你,你不要。我現(xiàn)在是來拜年的,沒聽說還有人退拜年的東西?
小兵有一段時間,天天在家歇著。天天除了送剛剛到學校,其余的不是到店里坐一下,就是在家里睡覺。大媽媽愁死了,大媽媽的愁,只能放在心里,又不能問他,只要一開口,他就發(fā)火。
樓上的老妖,一天邂逅小兵,問他怎么在家歇著?小兵本來笑嘻嘻的,她這么一問,小兵板下臉,說我在家歇著,管你屁事?老妖搖頭。
妻找我商量,看在大媽媽幫我們的份上,幫一幫小兵!我不知道怎么幫他。妻說,聽大媽媽說,小兵想踩大街上跑的人力三輪車。我說,這個還不容易嗎,去踩就是。妻說,哪有那么容易,還要到那個公司,去交一千塊錢的押金。
我找到小兵,問他愿不愿意踩人力車?小兵抬頭打量著我,然后又低下頭,笑吟吟地不吱聲。大媽媽在一旁急了,問他,愿不愿意踩人力車?小兵低著頭,回大媽媽說,那個要錢抵押,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情。大媽媽說,別的事你別管,你就說你愿不愿意踩?小兵點了點頭。我說光點頭不行,你得不怕吃苦,天天出去踩。小兵說,那我肯定盡力踩。大媽媽在一旁說,他有事情做,還是能吃苦的。大媽媽的興奮,溢于言表。
我?guī)е”マk了手續(xù)。
小兵那些天頂著夏天熱辣的太陽,起早貪黑,天天有不少的進賬。妻也為小兵高興,有事情做,比在家光歇著,強多了。大媽媽來店里,一次一次地說著感謝的話。妻說,大媽媽說哪去了,我生病住院,就你和小兵帶我家看店,這么點小事,是應該的。大媽媽告訴妻,小兵自打長這么大,這個夏天這樣的苦,從來沒吃過。大媽媽的意思,還是打心眼里心痛她的兒子。大媽媽又自言自語,說,沒有苦中苦,哪有人上人?妻順著她的話,說,小兵現(xiàn)在正當年,也是應該吃苦的時候。大媽媽點頭。
大媽媽菜籃子里,明顯豐富了許多。大媽媽臉上的氣色,明顯好于已往。妻說,這些天來,大媽媽的美人坯子又出來了。我說她吹,她說,我說的是真話,人活著,的確要好的心情。大媽媽這些日子,看上去,年輕多了。我仔細地打量大媽媽,還真的像妻說的,年輕多了。我有一天早上到店里,見到了久違的小兵,他這段時間,皮膚曬成了古銅色??煽瓷先?,他精神抖擻。他把人力車停在我店門口,早上從家里出來,邊走邊吸煙,他吸煙的手勢,看上去,就像電視上,那些黑道老大那樣,既決絕,又優(yōu)雅。小兵原來走路的樣子,就像妻說的,活著沒埋。今天小兵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個暴富的土豪,趾高氣揚。
盡管在小兵的眉宇間,已經(jīng)流露出自信和滿足,我還是問他踩人力車怎么樣?小兵微笑的樣子,就像彌勒佛,他說,還好,多謝大哥!小兵隨手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手,說我沒早上吸煙的習慣。他硬是把煙送到我嘴里,然后,利索地掏出打火機,給我點上。這才又邁動趾高氣揚的步子,走了大約兩步時,回過頭,告訴我,過幾天就把押金還給你!他走到人力車面前時,就有一位顧客,上了人力車,向車站方向而去。小兵踩人力車的姿態(tài),優(yōu)美而充滿力度。
那個夏天,天很少下雨,店里的潛水泵,供不應求。與潛水泵相應的水帶和電纜線,也賣了不少。天天晚上回家,雖然辛苦,可一沓厚厚的鈔票,夠數(shù)上一會兒。這成了我每天早上起床的動力,再累也要往起爬。到了秋天,一場雨水下來,賣潛水泵的季節(jié)告一段落后,縣城的幾個小區(qū)交房。店里每天要發(fā)好幾家裝潢材料,鄉(xiāng)下還有批發(fā)的要上貨運車,人忙得屁顛屁顛的。
那段時間,大媽媽時常到店里來為我們打下手,剛剛站在一旁,也陪著奶奶,有時為我看店。到中秋的時候,店里才閑了一點。
一天早上,我剛到店里不久,樓上的老妖,煞有介事地走進了店里。她氣定神閑地夸贊我這段時間的生意,好匹得子。好匹得子,就是夸我生意好得像水一樣,往外溢了。好像這個話,是城里做生意人的專用語,鄉(xiāng)下人一般不說這樣的痞性言語,屬于城里人專利。而說這個話的大都是年輕人,但話從曾經(jīng)在街邊賣過香煙為生的老妖嘴里說出來,顯得是那么悅耳,得體。
我被老妖的話逗笑了,說,大媽媽過獎了,生意是還好,也沒有匹得子。老妖說,看樣子,你是做生意的料子。雖然從鄉(xiāng)下來,像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年,就會翻過來。老妖說的翻過來,就是發(fā)財了。我誠惶誠恐地謝謝她的美言。
老妖接著問我,借給小兵的押金,他還了你沒有?我被她問蒙了,這件事,她怎么也知道?老妖看透我心思般地告訴我,你不管我怎么曉得的,你就說那個錢他還了你沒有?
我說沒還。
老妖說,他已經(jīng)在家里睡好幾天沒有出來了,看樣子,那個人力車早已經(jīng)不在了。我說,那怎么可能?前一段時間,看著還在。老妖說,你去問問他,看到底在不在了?
我走到后面,走到小兵的大屋里,屋里的光線在早上充足陽光的輻射下,異常清晰。我走進小兵的房里,一臺臺式電風扇,還在不辭辛勞地對著睡在床上的小兵,送著涼風。我問小兵,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出去踩人力車?
小兵從床上爬了起來,低著頭,坐在床沿上。剛才進屋時,我還不相信,老妖說的話,是真的。現(xiàn)在見小兵這個樣子,看來老妖的話,是真的。
我還是半信半疑,索性屋前屋后地找了一遍,人力車的影子,也沒見到。我站在大屋的門前,看著已經(jīng)走出來的小兵,問他人力車怎么不見了。小兵低著頭,那個可憐樣子,我沒法描述。
我又問他,人力車怎么不見了?
他還是低著頭,片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xiàn)在眼前:小兵忽然間,躬起腰,像個好斗的公牛,把頭往墻上撞,一下,一下,額頭轉(zhuǎn)眼就往下淌著紅丟丟的鮮血。我被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震撼了,我沒想到,他這樣決絕地把頭往墻上撞。
就在我發(fā)愣的時候,妻來了,妻見狀,一把拉住了小兵。說,小兵,你這在做什么?小兵還在犟,小兵企圖掙脫妻的手,還想往墻上撞。小兵此時,就像一頭紅了眼的公牛,好像跟墻壁對上了。
妻拉不了他,索性站在他面前。小兵的頭,往哪轉(zhuǎn),妻就往哪站,小兵這下沒轍了。他這才開始說話了,他信誓旦旦地告訴妻,欠你家的錢,我會一分不少地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