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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飛老師

2019-09-23 08:25林那北
關(guān)鍵詞:張飛店里豬肉

林那北

杜奇看到于大童的微博,是一張照片:一個穿黑衣黑褲黑鞋、頭上綁條皂巾,臉上涂成黑色的大塊頭男人正低頭看手機。照片是手機拍的,像素不太高,并且因頭低著,看不出他的長相和年紀,不過杜奇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照片中的人就是自己。

圖片配文這樣寫著:“碰到張飛老師,他賣豬肉脯中?!?/p>

一點不假,當時杜奇確實正坐在店門口的石鼓上,店名就叫張飛豬肉脯。他猛地抬起頭,把臉從與手機屏幕面對面中拉開,頭左右轉(zhuǎn)動,眼睜大,卻沒看出什么端倪。翡翠街是鎮(zhèn)上重點打造的仿古一條街,兩旁夾道建著密集店鋪,中間是一條青石鋪出的路,有十五六米寬,看著卻窄得像根筆直的腸子。每天上午這里是冷清的,“腸子”像剛被藥灌洗過一樣,一般過了午游客才漸漸多起來,最熱鬧的是入夜天黑下來后,黑乎乎塞滿人頭,整條街就便秘般淤滯,流動緩慢。而現(xiàn)在剛剛下午三點多,踩在青石板上的腳還非常有限。杜奇盯著每個經(jīng)過的人臉上看,不知哪個是于大童。

按微博認證的資料,于大童是寫官場小說的作家,開了微店,賣些茶葉、茶罐之類的清雅貨,生意不大,他好像做得也不太認真,隔三岔五的才會在微博上推送一次,也沒用上什么煽動性的廣告語,一副愛買不買請便的勁頭。對于那些微博加V的人在淘寶、微店上賣東西,杜奇并不反感,有時候甚至希望他們生意做大,財源廣進,這樣他們有利可圖,才不至于離開微博。有他們在很好啊,國際國內(nèi)大事可以隨時批閱,即使是一些小事,比如明星吸毒或公開戀情,再就是哪里強拆死人,哪里霧霾籠罩或大雪封路等等,都可以從各個角落及時發(fā)布出來,反正就是足不出戶天下盡攬了。

讀中學(xué)時杜奇打過一陣籃球,還進過校田徑隊練跳高跳遠。一開始老師都很激動,盯著他的個子兩眼放光,但最終都不了了之,連縣運動會都沒參加過。他是平足,移動慢,缺彈跳力和爆發(fā)力,跑動起來整個腳板笨重地啪噠啪噠拍打地面,老師連連搖著頭說可惜了這個身高啊。一米九四,算鎮(zhèn)上個子最高的一個,但既然派不上用場,個子再高都不過是一堆廢柴。離開學(xué)校后他再沒有過任何運動,尤其是來賣豬肉脯后,每天從家里騎電動車匆匆來去,連走路都不多,但他對國際國內(nèi)各種體育比賽反而了如指掌,很多體育明星和與體育有關(guān)的微博他都關(guān)注了。不花力氣,不流汗,不用吃半點苦,卻爽爽地啥比賽都沒落下,這還是挺有意思的。只要手指點一下,那些完全不認識的名人,就一下子收入囊中,每天看他們發(fā)各種消息,吃什么,去哪里玩,做什么事,為什么高興或者憤怒,慢慢地就覺得都成了熟人,他們的事也都跟自己多少有點關(guān)系了。

他開微博已經(jīng)兩年多,是到這家肉脯店上班后老板常天兵逼他開的。今天上了一批豬肉脯,今天又上了一批豬肉脯。豬肉脯又不是他的,他無非當個小伙計而已,但常天兵逼他發(fā),至少得轉(zhuǎn)發(fā),發(fā)一條給一元錢,不過設(shè)了上限,每個月五十元封頂。蒼蠅肉也是肉,五十元當然是錢,他的微博就被豬肉脯所充填。至于其他,就很少發(fā)了,沒什么可發(fā)。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他都在店里,周末休息一天。所謂的休息,在他就是睡覺,可以從前一晚到第二天中午一口氣睡上十幾個小時,起來后吃個飯再打打游戲,然后就又到了可以睡覺的時候了,所以真沒什么可發(fā)的。

看一下主頁面,他關(guān)注的人有三千六百五十一人,但關(guān)注他的卻只有六十三人,其中大部分還是做淘寶,賣假名牌包或者海淘代購之類的人。這一點杜奇倒不著急,著急的人是常天兵??堪l(fā)或者轉(zhuǎn)發(fā)豬肉脯微博,杜奇每月多收入五十元,卻未必能多賣五十元豬肉脯,常天兵惱火的就在這里。上個月常天兵拿來一套黑衣黑褲,又帶來一盒黑泥狀的什么膏,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出奇制勝。杜奇半晌才明白過來,常天兵說的出奇制勝是讓他打扮成張飛。張飛黑臉嗎?杜奇在手機上搜了一下:“燕頷虎須,豹頭環(huán)眼,聲若巨雷,勢如烈馬,手提丈八點蛇矛,好不威風(fēng)?!辈⒉皇呛谀槪谀樀氖前?。

常天兵瞪了他一眼說:“這店注冊時就叫張飛豬肉脯,改包公豬肉脯?重新注冊你幫我做推廣炒名氣?。俊?/p>

杜奇說:“我不是這意思……”

常天兵打斷他:“意思個屁,從今天起你就必須這么來著。他媽的你就是張飛了。讓你當正面人物啊,別給臉不要臉。就這么定了,廢話少說!”

杜奇那一刻動了辭職的念頭,老子不干了還不行?他真辭了,第二天就不來,但第三天卻重新出現(xiàn)在店里,一身的黑衣黑褲,臉也老老實實抹上黑。

在家閑呆的一天時間里,他像過了一整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兒哪兒都轉(zhuǎn)不過身來。家里其實一點都不小,六年前父親把木構(gòu)祖屋拆了,原址上建起三層樓,每層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這無論放在北京還是南京,應(yīng)該都可以算豪宅了,可他走來走去,還是心堵,快喘不上氣來了。

豬肉脯店在翡翠街,翡翠街是全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關(guān)鍵是熱鬧。原來熱鬧這么吸引人。

常天兵很高興他重回店里上班,見他進門,馬上哈哈笑著走過來,連拍幾下他肩臂,說:“你看你看,還是這里好是吧?你是我小舅子哩,怎么能不來?”

杜奇當然不是常天兵的小舅子,但常天兵一直這么喊他。愛喊就喊唄,反正無所謂。店里之前全是女店員,女店員就是抹黑臉也當不成張飛,所以杜奇回來,常天兵很高興,常天兵說:“我是為你好哩小舅子,哪天要是紅了,得感謝我十八代祖宗!”常天兵的意思是,一個賣豬肉脯的張飛是很有意思的事,要利用這種有意思炒作一下。這年頭網(wǎng)紅都是從天而降的,說降就降,怎么保證哪天不會輪到杜奇?

果然,他的照片突然就出現(xiàn)在于大童的微博上了。

有一次南京出了場車禍,紅燈亮?xí)r,一個女孩沿斑馬線過馬路,被一輛急速駛來的皮卡車撞飛了,血肉模糊。于大童是南京人,他當時剛好在現(xiàn)場,便拍下傷者照片發(fā)微博,被很多人轉(zhuǎn)發(fā)。杜奇從來沒去過南京,但他姐姐杜薇在那邊。被撞的人從身高到發(fā)型都很像杜薇,他捏一把汗,馬上打電話給杜薇。杜薇在那頭接起,說什么事呀我正忙著哩。杜奇喘一口氣結(jié)束通話,順便就把于大童微博關(guān)注了。

因為不看小說,鎮(zhèn)上又到處是又便宜又地道的好茶,于大童的微博本來吸引不了杜奇太久。很多大V關(guān)注一陣,沒意思了他就會刪掉。這感覺挺奇怪的,就好像提著一個籃筐去超市,任意挑挑揀揀,有些東西已經(jīng)放進筐了,回頭再看,不順眼,又一把棄掉,既不留戀,也不惋惜,緣分不夠而已,轉(zhuǎn)身丟到腦后去。不過于大童并不是坐在家里當作家,他經(jīng)常出去開會、采風(fēng),今天到這里明天去那里,個人照片、一群人合影以及各地風(fēng)光輪番曬到微博上。正是后面這一點吸引了杜奇。以前進田徑和籃球隊時,平足歸平足,他練得還是非常賣力的。倒不是為了得名次,有比得冠軍更吸引他的,就是出遠門。到縣里比賽可以去縣城一趟,到市里比賽可以進城一次,但進籃球隊沒多久,剛學(xué)會運球、傳球、三步上籃,還根本來不及練到可以出去比賽,他就被清出去了。田徑隊也一樣,連高抬腿這么基本的動作都練得吃力,釘鞋根本沒法穿,沒腳弓原來前掌就廢了,不能像別人那樣身子前傾發(fā)力。老師對他失望地搖頭時,他心里對自己有勝過老師一千萬倍的失望。退出籃球隊或田徑隊,意味著他失去外出的機會。他不想退,但這事由不得他。老師說,沒辦法,你跑不快啊,沒有速度練也白練,還是趁早。

脫下隊衣后,杜奇抱著自己的腳板看了很久,恨不得拿個刀子,像挖西瓜瓤似的在腳腰那里挖出一個深深的凹陷。

桃花鎮(zhèn)其實是個島,四面環(huán)水,十幾年前才修起一條鋼筋水泥橋,不寬,但可以通車。橋沒出現(xiàn)前,出行只能靠船,都是窄窄的小木船,反正多少代都沒有急著往外跑的人,種點田,捕點魚,織點布,天災(zāi)沒有,兵患也少,日子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來了,連婚嫁也習(xí)慣東家西家就近解決。變化是這些年才有的,大多是出去打工,個別則是考上大學(xué)。杜薇是后者。

杜薇比杜奇大十歲,也是在鎮(zhèn)里讀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包括體育老師在內(nèi),這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像樣的老師,大家都習(xí)慣認幾個字混張畢業(yè)證了事,杜薇卻倏地考上了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就留在那里,在一家私企當文秘,然后出嫁,丈夫是市直機關(guān)的公務(wù)員。同一個爹媽生的,但杜薇走路一蹦一跳的很輕盈,杜薇不是平足。

小時候有可能離開桃花鎮(zhèn)到遠方的人明明是杜奇而不是杜薇,但杜奇不僅運動能力不行,書讀得更不行,上到初二那年就輟了學(xué)。倒不是家里多需要他幫個手,是他對自己成績單上各科的紅色分數(shù)很煩躁,背英語單詞和數(shù)學(xué)運算確實比跟在父母身后去市場賣魚干讓他不順心。杜薇曾反對,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羞辱他。他無所謂,反正各科老師給他的羞恥早就比河水還多了,而且每次都當著那么多同學(xué)的面,他的臉皮已經(jīng)練得又厚又韌。杜薇最后說:“那隨你便,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這個破地方,以后別后悔?。 ?/p>

他當時硬硬地頂一句:“狗才后悔哩。”報應(yīng)就是,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他都是狗。

以前魚干是父母一起賣,既然杜奇不想上學(xué),家里多出一個人可以幫忙,恰好有熟人在廈門開家貿(mào)易公司,把父親喊去看倉庫。父親當時才五十歲,家里因為蓋房子欠下親戚一些錢,能出去多掙點當然好,就去了。結(jié)果人還沒到廈門,離五緣灣大橋還有四五公里,客車就跟一輛貨車迎面撞上,全車死了兩個,父親是其中之一。本來說好父親先去,過幾年母親再去,如果能掙到錢,就在廈門買房子,然后杜奇也去那里找份工作,好歹能改變身份成為城里人。但人算不如天算,父親死在去廈門的路上,母親一番哭天搶地,恨死了那地方,自然就不會再前往,更不會讓杜奇也去。杜奇干脆哪里都別去,就守在鎮(zhèn)上,守著她,或者是她天天把他在放在眼皮底下守著,每天一起去市場,賣了一天魚干,再一起回家。

母親哭了幾年后,淚干了,身上的肉也哭沒了,削瘦得像根竹子。她越瘦越擔心杜奇會離開家,比防賊還警覺——賊是不許進門,他則是不許出遠門,方向不一,但用力是一樣的。理論上如果杜奇不輟學(xué),沒有人幫忙賣魚干,父親就不會離家去廈門,不去廈門父親就不會死。所以杜奇怎么辦?他真的哪里都不能去。母親說:“除非也考上大學(xué),你才能走?!边@話把他一口氣堵死了,別說大學(xué),連高中他都考不上好嗎。

杜薇大學(xué)四年只回來兩次,工作后也只在結(jié)婚時帶著丈夫回來過一次。桃花鎮(zhèn)這些年其實跟從前大不一樣了,主要是鎮(zhèn)領(lǐng)導(dǎo)被高人點撥,說旅游是無煙工業(yè),客源一開,財源就廣進。有了錢做什么不好?修路建學(xué)校都是有目共睹的政績。

宋末元初,很多從臨安南遷的趙氏皇族和一些不愿歸降的舊臣曾在此匯聚,修起結(jié)實的壕溝,建起冶煉刀劍的大爐;明朝嘉靖年間,為防倭寇來襲,鎮(zhèn)上又建起綿延兩三公里的一人多高的青石墻;到了明末清初,鄭成功也曾率部駐扎這里,兵營的青石礎(chǔ)柱和幾個長條形的戰(zhàn)馬飲水石槽猶存……遺跡就是寶啊,針尖大的一點遺跡都可以擴展成山那么大的概念,把遠近城市里的有錢人釣過來,至少來吸吸好空氣、吃一口無污染的青菜也值得啊,鎮(zhèn)子于是就熱鬧了。

三年前杜薇回來結(jié)婚時,杜奇跟她說自己想出去打工,意思是讓她幫忙勸勸母親,杜薇卻馬上翻了幾個白眼給他。杜薇說:“前幾年鎮(zhèn)上靜得像個死人,你都那么受用,現(xiàn)在又何必?”杜奇不想承認以前自己傻,他說:“以前我小,對外面沒興趣,現(xiàn)在不一樣了嘛?!倍呸辈荒蜔┑卣f:“現(xiàn)在哪里都一樣,沒什么好興趣的!”

正是這次回家,杜薇見到了常天兵,他們是中學(xué)同學(xué)。鎮(zhèn)中學(xué)一直拿杜薇貼金,把她照片掛在杰出校友欄上。杜薇對中學(xué)卻沒有同等喜歡,連帶著對中學(xué)同學(xué)也提不起勁。以前她回來總是悄無聲息,這次是結(jié)婚,動靜好歹有?;槎Y后她出去參加了一次同學(xué)會,回家就讓杜奇去張飛豬肉脯店上班。常天兵的店開在翡翠街,是游客去明城墻的必經(jīng)之路,晚上游客如果住下,新修起來的所謂特色農(nóng)家酒店都聚集在那條街上,霓虹燈一路亮到底,夸張的紅光刺得人眼都睜不大。常天兵這幾年掙了不少錢,這是杜薇聽到的,至少同學(xué)會幾十號人吃喝就是他做的東,好酒好肉,散去時還每人兩盒豬肉脯當禮物。

鎮(zhèn)上人的姓據(jù)說宋朝以前一直很單一,每家戶主都姓杜,族譜上說是西晉時中原一個叫杜源的人,為避戰(zhàn)亂帶著一家大小南渡到這里,發(fā)現(xiàn)島上土地肥沃,四季安詳,就歇下不走了,然后分枝散葉繁衍下來,女可以外嫁,男可以外娶,只要生在島上的子女姓杜就行。后來戰(zhàn)亂頻繁,避過來的人多了,才漸漸出現(xiàn)雜姓。常家應(yīng)該是民國中后期逃難到這里的,種點地,沒波沒浪地老實謀生,總之幾十年都無聲無息。如果不是前幾年常天兵開了張飛豬肉脯店,反復(fù)宣傳說自己祖父當年是避日本兵患從南洋逃回來,帶回新加坡的秘制肉脯配方,三代秘不外傳云云,島上早就沒人想起他們的來處了。也許真是從南洋來的,誰在乎呢?至于所有的肉脯是不是像他家廣告上說的,是用農(nóng)家土豬后腿精肉做的,配上特級白糖和魚露,以及新鮮土雞蛋等十多種佐料特殊調(diào)理,并且放在特制的篩匾上烘烤出來的,鎮(zhèn)上之前也沒人相信,反正都是用來騙旅游的人,吹吧吹吧,牛皮別吹破就行。

常天兵的店是高中畢業(yè)第二年開起來的,已經(jīng)風(fēng)光了十來年,但母親之前從來沒吃過他家的豬肉脯。杜薇從同學(xué)會上帶回兩盒,她這才嘗了嘗,咸中帶甜,越嚼越香。哎呀,確實不錯啊。母親就夸起常天兵,說沒想到轉(zhuǎn)眼間人家就那么有錢了。杜薇鼻孔哼了一聲,眼皮又一耷拉?!巴涟?!”她說。

接著她又說:“我跟他說了,讓阿奇到他店里上班。一輩子在那個小攤上賣魚干能有什么出息?不如去學(xué)做生意吧?!?/p>

母親很意外:“???人家那么大的老板會同意?”

杜薇嘴一抿,淡淡地說:“當然,他還能不同意?”

杜奇說:“那不行,魚干也是生意,進貨出貨需要人手?!?/p>

母親馬上說:“算了,魚干跟豬肉脯怎么比?掙的錢只夠付攤位租金哩。下個月就把攤位退了。”

這樣,杜奇就離開魚干攤賣起了豬肉脯。一開始只是普通店員,后來才成了張飛。

原先店里雇有三個女孩,加上杜奇,四個人八只手,還常常忙得廁所都沒空上。那時生意非常好,來買東西都像白搶不用錢似的。常天兵平時在加工廠那邊忙著,片肉、拌料、攤篩、脫水、烘烤、壓平、修剪,做肉脯的每一道工序都瞪大眼守著,料的配制更是自己動手調(diào),調(diào)時別人都得回避,連在旁邊看著都不行。秘方嘛,無論是不是真的,反正就要弄得玄乎一些,做得跟真的一樣。有時店里實在太忙了,常天兵也趕過來幫忙。翡翠街被政府設(shè)為步行街,常天兵雖然很多年前就買了汽車,但開不進來,只能跟杜奇一樣騎著電動車,在店里也跟杜奇一樣忙進忙出,累得一邊額上溢出汗,一邊笑得嘴咧到耳根。但從去年起游客開始少了,店就慢慢冷清下來,來的人少了,買的人更少。生意不好,營業(yè)額下降,常天兵嘴上雖然還是很牛逼的樣子,心里大約卻未必。老板嘛,每天開門店租、稅收、人頭工資就擺在眼前,入即使仍然比出的多,但跟以前一比,還是差一大截。常天兵先是把店員辭掉一個,接著又有人跳槽走了,店里最后就剩下杜奇和店長雅玲了。

雅玲說:“我們要把網(wǎng)店開起來?!?/p>

常天兵說:“開吧?!?/p>

雅玲就開了淘寶和微店。

雅玲說:“我們宣傳不夠。”

常天兵說:“宣吧?!?/p>

雅玲就給店里弄個公眾號,叫“張飛哥哥”,整天東拼西湊些軟文,夸豬肉脯的營養(yǎng)價值或者吹常家祖上在新加坡的傳奇軼事。接著自己又開了抖音,用美顏相機拍小視頻上傳,視頻里她永遠又白又嫩又嬌媚地在吃豬肉脯,嘴里叼著一塊,頭歪左邊,又歪右邊,唱著歌,扭著屁股,又美又仙。

雅玲家也在鎮(zhèn)上,但杜奇原先并不認識她。店長這個職位,在店里是一人之下,但常天兵并沒有給她多開工資。底薪每個人每個月都是一千三,其余的就看各自的銷售抽成了。以前雅玲賣的總是最多,拿最多提成是理所應(yīng)該的,但她自己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店的后面附有一個衛(wèi)生間和一個六平方米左右的小辦公室,除了電腦,還放著一臺烤箱,那是雅玲的用武之地,今天烤牛排,明天烘焙餅干,總之就是給大家分福利。店員越來越少,只剩下杜奇了,雅玲仍然手不停,直至她進醫(yī)院生兒子。

兒子是常天兵的。常天兵是老板,雅玲是店長;常天兵是單身,雅玲也是單身。兩人的故事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她二十二歲,比常天兵小八歲,個子不高,骨架很小,看上去像還沒發(fā)育的中學(xué)生,總之兩人根本不搭,簡直難以置信。平時到店里,常天兵并沒給雅玲好臉色,當著大家的面也常呵斥雅玲。雅玲鼻子一皺弄個鬼臉就過去了,或者笑嘻嘻地把身子往常天兵身上貼,細白的臉上連紅暈都不會泛起。曖昧信息都是她自己透出來的:她和常天兵睡了,她和常天兵又睡了。睡了之后,懷孕就是遲早的事,再接下去,婚禮還沒辦,十幾天就分娩了。

常天兵家很大,三層樓高的自建別墅,面積不下四百平方米,但常天兵嫌嬰兒吵,雅玲就在自己娘家坐月子。店里這些天因此只剩下杜奇了。常天兵一直說再去雇個人,卻又一天天拖著沒去雇。其實也無所謂,雅玲坐著月子,似乎什么都沒耽誤,公眾號繼續(xù)推,淘寶和微店的客服也在手機上做著,杜奇只要按地址叫快遞發(fā)個貨就行,反正量不大。只要不碰到長假,來旅游的人都很少,越來越少,最冷清時,整整一天進店的客人都不會超過二十個,肯花錢買豬肉脯的還只有一半多點。所以杜奇一個人現(xiàn)在也應(yīng)付得過來,錢來貨去,微信和支付寶收款都直接關(guān)聯(lián)到常天兵的銀行卡上,不用費什么周折。等閑下來了,他就坐到門口的石鼓上,微博微信輪番刷。店里沒裝電視,他也沒有看書的習(xí)慣,至于辦公室里的那臺電腦,上著鎖哩,密碼雅玲管著,他從來沒有碰過。如果能玩玩PSV,也就是掌上游戲機,時間倒是好過些,他家里就有一臺,但上班是鐵定不允許玩的,就是帶在身上也不敢拿出來玩。幸虧有手機,手機這東西真是好東西啊。

結(jié)果他就在手機里看到于大童的“張飛老師”了。

他馬上把這條微博截屏轉(zhuǎn)發(fā)給常天兵,邀功得賞錢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此時他挺興奮的,需要跟人分享一下。所謂分享無非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還不等常天兵回復(fù),杜奇又轉(zhuǎn)發(fā)到“張飛豬肉”群里了。

“張飛豬肉”微信群的群主就是常天兵。除了新舊店員外,群里還有加工廠的十幾號人。杜奇去加工廠取過幾次貨,但廠里人上班時都白圍裙、白帽子、白口罩,他匆匆轉(zhuǎn)一圈,裝了貨轉(zhuǎn)身就走,所以真正認識的并不多,卻也不陌生,平時在群里搶搶紅包斗斗嘴,或評一評轉(zhuǎn)發(fā)的段子,彼此早就是熟人了,他們每個人都與“張飛豬肉”有關(guān),杜奇上了網(wǎng),也等于他們上網(wǎng)。果然群里很快就熱鬧起來,第一個冒出來的人是雅玲,她艾特了群里所有人,然后說:“大家馬上轉(zhuǎn)發(fā)這條微博!”幾乎同時,常天兵也冒泡了,常天兵艾特了杜奇,說:“快讓于大童到店里坐坐!”

杜奇這才想起,剛才自己只匆匆留下一句評論,就立即轉(zhuǎn)到微信里瞎掰這么久,卻忘了轉(zhuǎn)發(fā)微博。他重新回到微博頁面時,眼眶一下子瞪大了。手機屏幕下方信封狀的“消息”那里,小紅圈現(xiàn)著“680”的字樣。點開了,回復(fù)一百二十條,點贊三百二十個,新增關(guān)注兩百四十人。

他當時的評論是這樣寫的:“我就是張飛啊。”

沒有人會懷疑這句話,他的頭像就是涂成黑臉后常天兵讓他自拍上傳的,雖抿著嘴,皺著眉,但五官擺在那里,還有醒目的黑頭巾。如果再點開他微博,肉脯、肉脯、肉脯,還是肉脯。賣豬肉脯的張飛老師毫無疑問就是他。

于大童的那條微博已經(jīng)有八百六十七次轉(zhuǎn)發(fā)。杜奇仰起頭長吸一口氣,這事太突如其來了,他活到二十歲才第一次碰到。他先再留個評論:“歡迎于老師來店里坐坐?!比缓簏c了轉(zhuǎn)發(fā)鍵。如有神助,他寫下一句至關(guān)重要的話:“我家豬肉脯吃過就知道好?!?/p>

在店里賣了三年豬肉脯,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了,轉(zhuǎn)了那么多微博,跟自己密切有關(guān)的卻是第一條。他也是第一次跟陌生人在網(wǎng)上互動,而且,這個人還是桃花鎮(zhèn)以外的大V。

他舉起巴掌想在臉上抹一下,馬上又收住了。裝張飛的第一天起,常天兵就吩咐過他,上妝后不能碰,一碰妝就花了。抹到臉上的到底是什么東西???膏狀的,裝在一個口有巴掌大的塑料罐里,隱約飄著股花生油的香味。是常天兵拿來的,常天兵說:“它叫張飛霜?!钡谝惶煲彩浅L毂鴰退ㄉ系?,之后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到衛(wèi)生間換上黑衣黑褲黑鞋,再對著鏡子把自己的臉抹黑,一直到夜里下班前,才能用洗面奶清洗掉。

心跳非常快。緊張?不知道。激動?也不知道。在店里他一直臉部平板。常天兵嫌他太晦氣了,常天兵說:“笑啊,小舅子你他媽整天吊著一張臭臉干嗎?老子欠你了嗎?”沒有,誰也沒欠他,他是自己越來越笑不起來。沒什么好笑的,涂黑臉變成張飛后,更沒有笑的必要了吧?

他重重吁一口氣,抬頭往街上打量著。于大童會不會真的來店里?開店來陌生人是常事,越陌生越好,熟人來往往只是因為嘴癢想試吃肉脯,試一百遍也不見得能買一回。但于大童不是一般的陌生人,杜奇每天看他在微博上曬到這里去那里,吃什么菜睡哪家賓館,甚至開什么車、加哪號汽油等等,熟悉得像一家人,卻隔著一塊屏幕,他在明處,杜奇在暗處。杜奇知道他,他卻不知道杜奇。

終于一張照片、一條微博,兩人竟撞到一起。像一場奇怪的夢。

杜奇拿起手機。這時候于大童該看到評論,然后回復(fù)了吧?

轉(zhuǎn)發(fā)、點贊、評論又增加了幾百條,卻沒有哪條出自大童。于大童還沒看到他的評論?

于大童這時候在哪里?

上午十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每天一般這樣,偶爾碰到客人多,打烊的時間會往后拖一拖,但那是以前生意好的時候,如今早就沒有了,如今吃過晚飯后店里就一點點冷清下來,挨到十點,杜奇往往開始換掉衣服,清洗臉上油彩,然后獨自悻悻關(guān)門走人。

但今天不一樣,天色灰下來后,杜奇正打算叫外賣,外面一輛電動車駛來,停下,是常天兵。常天兵來杜奇不意外,沒料到電動車后竟載著仍在坐月子的雅玲。常天兵還在停車,雅玲就先走進來了。她胖了一圈,素顏,臉泛著一層油光,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走一步晃幾下,身上的味道也變了,都是奶香。

雅玲不是空手的,她手里提著兩個白色塑料袋,走到杜奇跟前,把袋子往前一遞,說:“奇奇,給,吃吧?!倍牌婵戳丝?,袋子里有三樣?xùn)|西,一盒炒白粿,一只鹵鴨腿,一袋雪花酥。

很奇怪,來店里第一天起,雅玲就對杜奇特別好,做了烘焙也拼命讓他吃下?!叭思移嫫孀钚÷铩保偸沁@么說。沒有其他人叫他“奇奇”,這個稱呼是雅玲自作主張取的,他一開始聽著別扭,久了也習(xí)慣了。作為店長,雅玲以前想著他,給他弄吃的似還情有可原,但現(xiàn)在她是一個坐月子的女人,居然還動手下廚房,這讓他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哎呀,這……”

常天兵停好電動車也進來了,揚著手說:“吃吧吃吧,小舅子今天辛苦了!”

常天兵個子也不矮,接近一米八,后背格外闊大,肚子也往前拱,都橫七豎八堆著肉,但兩條腿卻是纖細的,也就是說他其實未必是個胖子,只是沒把身上的肉勻稱鋪好,肉不聽使喚地都往上擠,使他看上去頭重腳輕,上下脫節(jié),腿像兩根小螺絲,被不明不白地安在一個碩大的機器上。主要是按比例螺絲還偏短了,這沒辦法,人種問題,大部分亞洲人腿都不長,包括杜奇,杜奇?zhèn)€子再高也沒高在兩條腿上。站在常天兵面前,杜奇每次都下意識緊起肚子,把身子往下壓一壓。他比常天兵高,但腰包沒常天兵鼓。常天兵有錢雅玲才會死乞白賴地往上趕,但如果真有個女人也像雅玲一樣開足馬力撲過來,杜奇第一個反應(yīng)肯定是逃。常天兵似乎也逃了,只是沒逃成,連兒子都生下來了,杜奇認為這就是錢惹的禍。豬肉脯店剛開時,開店辦廠的錢據(jù)說是銀行貸的款,那時常天兵還窮,但沒幾年就很快牛逼起來了,被夸成年輕有為的企業(yè)家,買了寶馬,建了別墅,動不動就上鎮(zhèn)里的報紙。一個又有錢又不老的男人,上下身再不勻衡,有雅玲這樣的女孩死命往上黏又算得了什么?

杜奇從雅玲手里接過袋子,反身就擱到柜臺上。不餓,吃不吃無所謂。常天兵突然來店里,把坐月子中的雅玲一起帶來,絕不單單為了給他送點吃的。他不能接過就吃。

常天兵肯定也沒覺得吃飯多重要,他探過身子,頭抵向杜奇的胸前。

杜奇一怔,很快又明白了過來。常天兵不是要用腦袋蹭他胸,而是手已經(jīng)伸向他的巴掌,他的手機正握在巴掌里。常天兵說:“那個什么童的微博讓我看看。”話音未落,手機已經(jīng)到常天兵手中。手機沒有加密,常天兵食指在屏幕上快速地劃動著,又側(cè)過頭看著杜奇。杜奇就把手機取回,往下拉,找到于大童的微博,遞給常天兵。

常天兵視力不太好,初中時他跟杜薇就是同班,高中還是,所以杜奇看到,杜薇初中和高中全班畢業(yè)合影里,常天兵都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那一屆全校只有杜薇一個考上正規(guī)大學(xué),另有三五個考上花錢讀的民辦大學(xué),而常天兵離最低錄取線還有一大截的距離。這不算什么,一屆共有兩班,兩班有九十六人,常天兵不過是絕大部分與大學(xué)無緣的人之一,大家都覺得正常,他卻呆滯著眼,嘴里囔囔著走來走去,接著就失蹤了幾天,再出現(xiàn)時臉上突然變得光禿禿的,兩眼和鼻梁都從鏡片后面走出來,眼皮不免顯得蒼白浮腫,像在水里長時間浸泡過的。有人覺得這樣的常天兵不像以前的常天兵,就好奇問起。常天兵應(yīng)該很不樂意被人問,嘴一撇,重重地說:“戴眼鏡裝逼?裝逼被雷劈?!?/p>

他不戴眼鏡,看東西卻不受影響,大家猜可能是戴了隱形眼鏡。

這會兒他捧著手機,低著頭,邊看手指頭邊劃動屏幕。雅玲也湊近了,想一起看,被常天兵胳膊一推擋開了。幾分鐘后,常天兵又把手機遞給雅玲,可見剛才他不是不愿意雅玲看,只是不想雅玲與他一起看。雅玲個子太矮了,為了她能看清,手機得往下放,那常天兵也許就沒法看清了。常天兵要看的其實不是于大童的微博,于大童與豬肉脯店有關(guān)的僅僅只有一條,匆匆?guī)讉€字,但這條微博下面不是還有幾百條評論嗎?嬉鬧也罷,諷刺也罷,反正所有的評論都圍繞著張飛和豬肉脯。涂個黑臉竟這么多人覺得有意思嗎?真是難以置信。

常天兵臉朝向店門外的大街,抿緊嘴,很久不開口。他臉圓圓的,腮幫鼓起,細眼,塌鼻梁,眉是微微八字形的。是因為胖,臉頰上的肉向下墜,把眉梢也一并帶下去了?看著反正有幾分喜感。終于等著雅玲把那些評論都瀏覽過了,常天兵才收回眼光,扭頭看著雅玲。雅玲也仰起臉看他,兩人都不說話,就這樣沉默地看來看去。杜奇吸吸鼻子,發(fā)出哧的一聲輕響。他不是鄙視這兩人,只是對他們突然恩愛得仿佛情深入骨不習(xí)慣。他往旁走兩步。食欲突然有了,既然雅玲拿來吃的,他就不必客氣了。

但常天兵叫住他。常天兵說:“你給他微博發(fā)個私信?!?/p>

杜奇站住,回頭看他。

常天兵說:“或者你也發(fā)一條微博,然后艾特他?!?/p>

“發(fā)什么?”杜奇不得不問,他確實沒弄明白。

常天兵看了雅玲一眼,雅玲馬上走過來。她手里還抓著杜奇的手機,用這手機她先沖著杜奇拍幾張照,然后把白粿、鹵鴨腿和餅干逐一放到靠近門口的玻璃柜臺上,擺好,左右動一動挪一挪,后退兩步看了看,又挪動幾下,仿佛那都是藝術(shù)品。然后她沖著杜奇兩眼一瞇,嫵媚笑起。她說:“吃呀?!?/p>

杜奇不敢吃了。這是要干什么?

常天兵巴掌按在他背上推一下,說:“有好吃的還裝騷啊,快吃!”

杜奇冷不防被推得前沖幾步,就站到柜臺前了。常天兵說:“吃。”他想,吃就吃吧,先抓起筷子,把白粿往嘴里扒,然后拎起鴨腿啃,咬得啪嗞啪嗞響。鎮(zhèn)上的女人都有把食物弄得又香又美的能力,這可能是姓杜的家族從西晉開始一直流傳下來的。一家大小帶著細軟從中原一路逃到這里,再沒什么功名利祿可期待,閑著也閑著,功夫就下在吃的方面了。男人想吃好的,女人就生著法子喂養(yǎng)。杜薇可能是桃花鎮(zhèn)上唯一討厭廚房的女人,她考上大學(xué),有了討厭的資格,雅玲卻沒有,她甚至樂在其中。她去生兒子,烤牛排停了,烘焙停了,杜奇的胃都有點適應(yīng)不了。突然還在坐月子中的雅玲又提來東西給他吃,他其實心里還是有點小波瀾的。吞下白粿和鴨腿,他把雪花酥也很快吃光。真的好吃,他不能否認這個。

這個過程,雅玲一直拿著他手機一會兒左邊一會兒右邊反復(fù)拍照,拍的都是他。然后雅玲低著頭在手機屏幕上寫著什么。把手機還過來時,雅玲還是笑瞇瞇盯著他,柔聲說:“我?guī)湍惆l(fā)了一條微博?!?/p>

他打了一個嗝,突然回過神來,連忙點開微博。

“張飛老師是個吃貨?!边@一行文字后面艾特了于大童,下面則是九宮格,全是他的照片:他的正面照、側(cè)面照;他吃驚的表情、發(fā)呆的表情;他在吃白粿,吃鴨腿,吃雪花酥。小小的白粿和雪花酥把一張黑臉反襯得格外碩大醒目。

他的臉原來這么難看,比鹵鴨腿還油膩丑陋。

母親還沒睡。鎮(zhèn)上興起廣場舞已經(jīng)好幾年,杜薇前兩年逼母親參加,好歹活動一下筋骨嘛。母親拖拖拉拉一陣,去現(xiàn)場看過幾回,覺得不行,音樂不懂,手腳也不聽使喚。后來杜薇說:“你沒個好身體,到時候怎么幫我?guī)Ш⒆樱俊边@句話終于把母親推了一下。她音樂仍然不懂,手腳仍然不聽使喚,但每天晚上都會去蹦跶幾下,不是為了跳舞,是準備下一副好身體,等著給杜薇帶孩子。

其實結(jié)婚這么久,杜薇一直沒有懷過孕。一年年不懷孕,母親卻一年年老去,母親因此覺得更有鍛煉的必要,由每周去三次上升到每天晚上都去,一般十九點到二十一點半,然后到家洗漱一下,這時候杜奇差不多也從店里回來了。

今天與往常不一樣的是,母親站在門外等著。四月,閩南的天氣還處于潮氣四溢中,雨說來就來,轉(zhuǎn)眼又晴。母親穿一件碎花襯衫,外面套一件灰色馬甲,都是杜薇從淘寶上買了,寫著家里地址直接寄來的。類似的事杜薇這幾年逢雙十一、雙十二都會做一次,除了衣服還會買些吃的,糯玉米、干山楂之類,也花不了幾個錢??爝f一次次上門,就代表杜薇一次次回家,母親不嫌?xùn)|西賤,她只是心疼杜薇的錢。在南京那個大城市多不容易啊,連個房子都沒有哩。一直攢錢,房價一直上漲,攢得不如漲得快,而家里卻幫不上什么忙。魚干攤收了后,母親最多打點零工,手頭始終緊著。幾年前交通公司給的父親身亡賠償只有八萬,這筆錢母親不敢拿出來,都存到銀行里了。

杜奇遠遠看到母親正倚在門柱上。母親五十六歲,女明星在這個年紀還穿著露出很多肉的晚禮服,動過刀打過針的臉上泛著閃閃發(fā)亮的人工油光,一點皺紋都沒有,唇紅齒白,妖風(fēng)陣陣,如果站在母親旁邊,估計都跟母女似的。雖然到廣場上跳了兩年,已經(jīng)把《革命者永遠是年輕》《相逢是首歌》這樣簡單的舞手忙腳亂學(xué)下來,但母親身子仍然松松垮垮的,要腰沒腰,要臉沒臉,連頭發(fā)都是自己隨隨便便拿剪刀鉸的。其實論眉眼她不算差,鼻子尤其好,凌空高舉。一個人的鼻子很像一座房子的梁柱,硬朗地往那兒一戳,整個架子就扛起來了。杜薇長得像父親,父親整張臉都是扁平的,杜奇卻像母親,也有一副挺直的鼻子。單論長相,杜奇比杜薇好,但腦子卻差十萬八千里。母親為什么年紀還不太大,就已經(jīng)早早老去?單單把杜薇買的衣服穿起,顯然還不夠。究竟哪里不夠,杜奇沒弄明白。如果父親還活著,這事應(yīng)該歸父親管,母親是他老婆,不是杜奇的老婆。

杜奇到家門口剎住車,腳再一點地人就立住了,別過腿,從車上下來?!皨尅!彼辛艘宦?。

母親馬上抓住他電動車的把手。母親說:“今天怎么這么遲才回來?”

杜奇想了想,是遲了點,但也沒遲太多,無非是常天兵和雅玲來了,聊了會兒,再看了會兒微博,因此耽誤了一小會兒。他發(fā)現(xiàn)母親臉上并沒有責怪的表情,反而在屋里透出來的微弱燈光中少見地泛著光澤,唇齒開咧,嘴角向上。有什么喜事?

母親說:“你姐姐剛才發(fā)微信來說,她懷孕了,懷上了??!”

杜奇腦子轉(zhuǎn)一圈,終于回過神來。果然是喜事。

杜薇一結(jié)婚就打算當媽,這事杜奇親耳聽她對母親說過,說得還挺迫切的。杜薇的意思是,反正得生,不如趁早,有一胎是一胎,有兩胎是兩胎,拖下去年紀越來越大,不利于優(yōu)生優(yōu)育。杜薇的丈夫站在一旁也微微點頭,表示很同意盡快當?shù)?,但杜薇的肚子卻始終沒動靜。杜薇這幾年很少回來,似乎跟這有點關(guān)系,一有假期她就去這家醫(yī)院檢查,或者找哪個中醫(yī)調(diào)理,查來查去雙方都沒什么問題,但就是懷不上。母親有次自言自語說:“我當年打個噴嚏就懷孕了,怎么這本事不能往下傳呢?”她從手機上看到一些新聞后,就罵起轉(zhuǎn)基因。年輕人現(xiàn)在普遍懷孕難,所以不孕不育的醫(yī)院開得到處都是,她覺得都是轉(zhuǎn)基因食品給害的。鎮(zhèn)上種的東西也不見得都實打?qū)嵃踩?,但一定比南京那邊可靠。考上大學(xué)很給家里長臉,要是在南京工作,卻能吃著自己家里種的菜,那該多好。母親甚至把這事擴大化,反復(fù)彈擊到杜奇身上,意思是桃花鎮(zhèn)多好,吃得放心,不會危及生孩子。

生孩子對杜奇來說和去月球一樣遠。雅玲懷孕時,常天兵對他說:“小舅子啊,你要升級當舅舅了?!蹦鞘羌倬司?,他仍然沒有任何感覺。杜薇畢竟不一樣,母親一說,杜奇心里馬上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涌動一下。他果真要當上正兒八經(jīng)的舅舅了。本來他每天回來,都會跟母親聊幾句店里的事,東拉西扯,誰怎么了,誰又怎么了。但今天杜薇的肚子一下子占據(jù)了全部話題,主要是母親說??磥砟赣H剛跟杜薇通過電話,問出不少情況,這些情況都讓她在捏一把汗的同時,又興奮得比自己懷孕還欣喜。

杜奇正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給杜薇發(fā)一條微信祝賀下,手機就響了,是常天兵打來的?!靶【俗?,快,快看微博。于作家轉(zhuǎn)發(fā)你微博了!你趕緊留個言,讓他明天到店里坐坐。”

關(guān)斷電話,杜奇真的點開微博。倒不是他多聽話,他只是好奇。

嚴格地說,于大童轉(zhuǎn)發(fā)的并不是他發(fā)的微博,而是雅玲替他發(fā)的那條。于大童什么也沒說,只是轉(zhuǎn)了一下,連帶著他的正面照、側(cè)面照,他吃白粿、吃鴨腿、吃雪花酥的樣子也被放大了。下面評論仍然很多,還是混雜著夸他萌和罵他賤。他不知說什么好,他還什么都沒說,就看到于大童在一條說他為了錢無下線的評論下面回復(fù)了一條:“人生不易啊?!?/p>

不易嗎?他才二十歲,好像還行。和杜薇比,他每個月有工資,吃不需要幾個錢,住的又是家里的房子,安安穩(wěn)穩(wěn),真沒什么缺的。杜薇卻不一樣,嫁個拿死工資的丈夫,雖餓不死但也富不起來,婆家又在農(nóng)村,父母得養(yǎng),上大學(xué)的妹妹得供,還能剩下多少錢?買不起房、生不出孩子,杜薇才真正不易。終于兩個不易總算解決了一個,至于買房,還遙遙無期哩。

其實家里三層樓的房子,母親住一樓,杜奇住三樓,二樓是留給杜薇的。無論如何還是南京好,否則房子明明空著,杜薇為什么死活賴在南京不肯回來?不易有不易的好,他太易了,每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復(fù),有什么意思?肉脯、肉脯、肉脯,店里到處壘著一包包從豬尸體上切割下來的東西,到處都彌散著甜膩和油脂味。算一算因此有多少豬被殺,肉被剁碎,然后拌入多少白糖、魚露、生抽、白胡椒粉、鹽、雞精、花雕酒,攤到錫紙上,烘烤過,切出方方正正的一片又一片,再裝入包裝袋,賣給那些吃飽撐的跑到這里看所謂古跡和吃農(nóng)家有機菜的城市人。他們走馬燈似的從各處來,然后又風(fēng)一般走掉,杜奇卻走不了,一直在鎮(zhèn)上,在翡翠街,在張飛豬肉脯店。就是說連豬的生活都有變化,他卻沒有,唯一變的是臉,臉從微黃到被抹黑,面目全非。

他忽然一怔。這些日子他的笑越來越少,是不是因為這些???

晚上于大童一共發(fā)了三條微博,除了轉(zhuǎn)發(fā)杜奇的這一條,另外還發(fā)了一條關(guān)于桃花鎮(zhèn)明朝青石墻的照片,照片共九張,前四張墻被霞光不同角度火辣辣地籠罩,每一塊石頭都閃閃發(fā)光;后四張是暮色降臨后的各種剪影,墻上的青石像一只只幽深神秘的眼睛;而第五張居正中央,是張文字圖片,藍底白字寫著“最美鄉(xiāng)村等著你”一行字,這樣就組成完整的九宮格,色彩五花八門。

墻從明朝起就立在桃花鎮(zhèn)了,但在別人眼里和在于大童眼里卻如此不一樣,至少和杜奇不一樣。墻離他家不遠,從小這些墻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進進出出總能打幾個照面,可是他根本就沒多看幾眼,即使看了也沒看出它們有什么特別之處,哪想到居然這么美。

墻的照片證明于大童并未離開,他還在鎮(zhèn)上。

杜奇點開私信,他寫道:“于老師您好,我是張飛,我有急事想見一見您,明天您方便來店里一趟嗎?”

幾秒鐘后,于大童的私信回復(fù)出現(xiàn)了,只有一個字:“好?!?h3>六

杜奇從來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身子一橫下去,只要他愿意,不用兩三秒鐘,整個人就直接丟到夢里去了。這是天生的,小時候上課睡過去,看書睡過去,做作業(yè)又睡過去,眼皮上仿佛安裝著拉鏈,嗖的一下拉上,所有的一切馬上都退遠了。不能說是遺傳,母親對睡沒太大興趣,以前父親也一樣,每天都早早起來。另外,不是還有杜薇嗎?杜薇當學(xué)生時,讀書到半夜從來不困,工作后又天天熬到半夜也睡不著,五味子、腦白金、褪黑素、舒樂安定之類都沒少吃,直到結(jié)婚后為了備孕才戒掉。藥戒了,失眠卻戒不掉。母親發(fā)微信問:昨晚睡得怎么樣?杜薇不是說“不好”,就是回個大哭的表情。所以母親三天兩頭嘆著氣,大概對自己一個肚子居然生出兩個完全不同的怪物非常不解和氣惱。有一次母親拍著杜奇的腦袋說:“整天就知道睡,你就是這樣睡成傻大個的?!?/p>

杜奇沒有反駁。也許是真的哩。他從網(wǎng)上還看到一個數(shù)據(jù),說小孩入睡時,生長速度是醒時的四倍,他就是睡著睡著,睡成一米九四的?

于大童回復(fù)說好。于大童明天要到店里來。居然能見到于大童了。這能影響杜奇的入睡嗎?杜奇有一瞬腦中也閃過這樣的疑問,覺得肯定會吧?但事實上不會,一點都沒有。洗了洗,他躺下,還特地給手機上了明晨七點的鬧鐘,放在床頭柜上,讓它早早把自己喊起。結(jié)果第二天手機準點響起來時,他并沒有回過神來,迷迷糊糊伸手摁掉手機,翻個身又睡過去了。這一睡,睡到九點零六分。

昨晚收到于大童回復(fù)時,杜奇原本打算告訴常天兵,恰好尿急,去了趟衛(wèi)生間,然后就忘了。想著于大童并不知道豬肉脯店開門的時間,若是一大早就去,吃了閉門羹,必然會氣得掉頭就走,從此絕跡,他差點抽自己的嘴巴。母親照例會在鍋里給他溫著一碗小米粥和一顆雞蛋,哪來得及吃?滾下床,趿上球鞋,推出電動車就飛奔。

翡翠街各家店門這會兒大都還關(guān)著,遠遠望去,張飛豬肉脯店面前也是空的。杜奇放好電動車,打開門,掏出手機看了看。九點三十一分,離平時開門時間還有半小時,但于大童會不會在這之前來過了呢?他戳開微信,又打開常天兵的對話框,剛要發(fā)語音,按在上面的拇指又松開了。他突然不想把于大童要來店里的事告訴常天兵了,不清楚為什么,至少這時候他還不清楚。他退出微信,換到微博頁面。常天兵已經(jīng)也關(guān)注了于大童微博,微博下面的評論常天兵都看得到,但私信卻看不到。杜奇給于大童又發(fā)了條私信:“于老師,我是張飛,您什么時候能來我店里?”

沒有回話,也沒看到于大童發(fā)新博。

微信倒是響了,是常天兵發(fā)來的:“你讓他到店里來,對,到我們店里?!倍牌婊厮粋€微笑的表情,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常天兵大概有點急了,馬上打來語音電話:“小舅子,怎么樣了?”

杜奇說:“沒怎么樣啊?!?/p>

常天兵說:“你讓他來呀,快點!”

杜奇說:“來干嗎?”

常天兵聲音一下子大起來:“小舅子你是不是傻呀!他剛被鎮(zhèn)里聘為旅游形象大使,你不知道?”

杜奇一怔,老老實實答道:“不知道?!?/p>

常天兵說:“鎮(zhèn)里出錢,讓他組織一個全國著名作家到桃花鎮(zhèn)采風(fēng),就是寫文章,吹捧吹捧,你不知道?”

杜奇頓了兩三秒,才說:“不知道?!?/p>

常天兵嚷起來:“你他媽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一直看他微博嗎?”

杜奇說:“他微博上沒說這個……”

常天兵打斷他:“微博上沒說就等于沒有嗎?告訴你,我是聽鎮(zhèn)政府里的人說的,千真萬確。快點,你讓他來我們店里,先喝喝茶、吃吃豬肉脯……你到底聽明白了沒有?”

杜奇說:“明白了。”

常天兵聲音提得更高了:“明白還不快點?”

杜奇說了句“好”,就把手機收起了。原來于大童是形象大使,不僅他一個人拍古城墻,還要招一大幫作家來拍來寫。一大幫?。栴}是這跟常天兵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沒有再往下想,轉(zhuǎn)個身跨進門。店里擺有一張茶臺,臺面是整塊的巴西花梨木,近十厘米厚,上了一層亮晶晶的土紅色漆,一米八長,寬也有九十幾厘米。這是前幾年置下的,前幾年生意好,擺在那里充氣派,客人來了燒水、泡茶,倒出一盞盞茶讓人喝,顯得比其他店有檔次。換了現(xiàn)在,常天兵未必舍得花這個額外的錢。杜奇在茶臺前坐下,按下開關(guān),放水入壺,電源吱吱地響起來。平時無論有沒有客人,杜奇都少不了泡茶。鎮(zhèn)上的人反正都一樣,從小就養(yǎng)成寧可不吃飯也不能不喝茶的習(xí)慣,何況這么像樣的茶臺閑著也是閑著,不利用起來說不過去。

今天這個茶,他心里隱約覺得不僅僅為自己泡,或者說他希望不光為自己,眨眼間于大童說不定就來了哩,得先備著。

水燒得很慢,突然就慢了,吱吱吱沒完沒了地響著,老是開不了。是電出故障了嗎?杜奇定神想了想,問題不在電,在自己心里。于大童來過了嗎?于大童到底會不會來?這兩個問題跟錘子似的,在他胸口那里左右擂著。

還沒有一個客人來,但門外一有人走過,他都會瞥去一眼。

手機就擺放在茶臺上,屏保特地關(guān)閉掉,屏幕一直亮著。點開的是微博界面,亮度調(diào)得很高,比電磁爐還耀眼,但一直非常安靜。昨天突然那么多人留言評論或者點贊,今天一下子就翻過去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網(wǎng)絡(luò)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

眼角暗了一下,他下意識抬起頭,看到有個人正走進店,是常天兵。

常天兵邊走邊把包從肩上取下,走近茶臺時放下包,拿起杜奇手機,手指頭在屏幕上戳著、劃拉著,然后眼一斜,看著他,問:“他昨晚就同意來店里了?”

杜奇沒有答。

常天兵又說:“他說今天來,來了嗎?”

杜奇搖了搖頭。

常天兵盯著屏幕手指頭快速地動幾下,然后盯著手機看一會兒,又把手機往杜奇胸口一伸,說:“盯著,看他怎么回復(fù)!”

杜奇沒有接過手機,他本來低下去的頭這會兒已經(jīng)抬起,既不看手機也不看常天兵,而是直直地看著張飛豬肉脯店敞開的大門。門外正站著一個人,這個人五十歲出頭,個子不高,哪怕跟常天兵比都算矮,而且瘦削,顴骨凸起,已經(jīng)有點稀疏的頭發(fā)凌亂地奓起,穿著也普通,里頭一件藍色厚T恤,外面一件土黃色夾克衫。這是個晴天,太陽已經(jīng)很大,翡翠街上強烈的光線聚集在這個人的身后,使他臉部幽暗模糊。杜奇第一個反應(yīng)是此人不是來買豬肉脯的客人,這是他在店里訓(xùn)練出來的職業(yè)性眼光;第二個反應(yīng)是很眼熟,非常眼熟……不是在電影電視上見過的人,是在手機上、在微博上,去哪里開會了,又去哪里采風(fēng)了……

“于大童老師……”他唇微啟,不敢肯定,小聲嘟嚕一句。

站在旁邊仍拿著手機的常天兵猛地身子一轉(zhuǎn),也看向門外:“于老師?于大童老師?”

門外那人點點頭:“我是于大童?!?/p>

常天兵一下子像被通了電,向門外急跑幾步,走近于大童,一臉都是笑,他說:“哎呀于老師您來了,太好了,快進來坐坐。來!來!”

于大童似乎遲疑了一下才緩緩向前走。門把外面的陽光框出一塊長方形的白色,光亮刺眼,宛若一個碩大的手機屏幕,于大童像從手機里走了出來。

杜奇站著不動,他還沒回過神來。他沒想到于大童這么瘦小普通,微博照片上不是這樣的,明明大一圈、高一截,有一層光。

正是在于大童走進店里的那一刻,杜奇手機響了。往屏幕上瞥一眼,是母親打來的,他沒接起。水開了,他先用茶則從茶罐里取出茶葉,放入紫砂壺,然后提起水壺,洗茶、泡茶,置上過濾網(wǎng),把茶水倒入公道杯。盛茶杯消毒的鍋也燒開了,用竹夾鑷起杯子,放茶托上,倒入茶,分別用雙手遞到于大童和常天兵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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