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星
魏禧《大鐵椎傳》非出杜撰
魏禧(叔子,1624—1680)的名篇《大鐵椎傳》,向多以小說目之。魏禧與其弟魏禮(季子,1628—1693)共同的友人張斐(非文,約1635—1687后)《莽蒼園稿》內有《贈俠客》詩(鳳凰出版社,2010年10月,第106頁),讀之可知“大鐵椎”事非出杜撰。詩云:
此俠客自是奇人,善劍術,隨行挾兩大鐵椎,人皆呼為“大鐵椎”。問其名,則曰:人只為一名字壞了多少事,我卻不用此也。亦無妻子無家,曰:人只為妻子家累壞了多少事,我卻不用此也。專取響馬銀子濟貧人,響馬甚畏之。魏叔子為作《大鐵椎傳》,可與史遷相上下。響馬,北方強盜之別名,單用一人騎馬取財物者。
大帶寬衣較不如,指天劃日笑粗疏。一生只博纖毫義,勝卻吾儒萬卷書。
與《大鐵椎傳》相較,這里有一些可資補充的信息。如“隨行挾兩大鐵椎”,顯然與《大鐵椎傳》“右肋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略有差異;還有“善劍術”,對名字、妻子的態(tài)度,《大鐵椎傳》也只有一句“扣其鄉(xiāng)及姓字,皆不答”而已。
每當天崩地坼,最是奇人異士、英雄豪杰輩出的年代,文士也樂與之游,甚至全力羅致,以為改天換日之需。從張良以力士刺秦于博浪沙,歷來仿效者不知凡幾,就連后來的譚嗣同,也要結納大刀王五。然而這位“大鐵椎”,歷史并不曾給他建功立業(yè)的機會。
張斐此詩,前數第二首為《魏季子五十詩》。魏禮五十歲為清康熙十六年(1677),故張斐贈詩給“大鐵椎”,當不早于是年。
此詩既是“贈俠客”,那么“大鐵椎”識得詩文妙處否?看《大鐵椎傳》末句“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可見不能想當然,以為他是粗鄙無文者。
親睹東皋禪師兄弟相見
張斐志在反清復明,奔走多年,也聯絡了一些同志,敗亡散厄,所在多有。他聽說日本水戶藩主德川光圀求奇士,遂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五月東渡,七月下旬抵達長崎港。其時日本鎖國,只許長崎作為與中國、荷蘭通商的港口,來者輕易不得上岸。此地多移民,張斐《可嘆》詩“長崎萬家戶,一半是流人”(第124頁),正是這一現象的寫照。最終,張斐未能一申己志,黯然歸國。
《莽蒼園稿》內有《海外觀人有兄弟歷久而見者》一詩:
我生苦仳離,遭時傷骨肉。見人團圓愛,含淚注雙目。有兄自海西,有弟自海東。浮云萬里分,天末隨飛鴻。一朝喜相得,歷來凡幾秋。巖巖頭俱白,絮絮語不休。但圖須臾歡,莫計長守聚。朝往暮始歸,寧知筋力苦。(第127頁)
僅就此詩觀之,這對海外相見的兄弟是何人不得而知。但與張斐同舟到長崎的人中,有東皋禪師的胞兄蔣尚卿,就約略可知端倪了。
其時,東皋禪師反清失敗,東渡日本已有十二年,正駐錫江戶(今東京),傳揚佛法,兼授琴學。他收到同船而來的姚江、黃士美來書,得知胞兄已至長崎,但無法登岸,即自江戶趕去相會。這便是“有兄自海西,有弟自海東”。東皋《至崎得晤家兄》詩末句云“盡感上公高厚恩”,上公當指德川光圀,此行必是得其支持。當時人見竹洞寫給東皋禪師的信中也提到“尊兄遠渡大瀛,來于崎港乎”(《人見竹洞詩文集》第246頁),足見時人皆知此事。東皋時年四十八歲,據學者研究,蔣尚卿即浦江《蔣氏宗譜》中的蔣尚郎(1622—?),為四兄弟之長,時年六十五歲,這便是“巖巖頭俱白”。從“朝往暮始歸”看,兄弟倆至少相聚了一整天,第二天是不是再次登船相會,則不可考?!爸偾锒幸蝗铡敝穸从钟兄聳|皋書簡(《人見竹洞詩文集》第246—247頁),此時東皋已歸,那么東皋往返長崎,在八月上中旬無疑。這是東皋兄弟人生中的重要時刻,張斐見證了這一切。
東皋禪師應該見過張斐這首詩,他的《拙懷賦謝非文居士》詩,似作于分袂之際:
悲昔雁離行,頻年徒皓首。窮途郁未申,所遇皆賢友。壯志多磊落,廊廟心俱朽。覓弟泛重溟,意氣何高厚。把臂訴衷腸,無分卯與酉。弟當返袛林,兄自歸田畝。指日促行程,漫折長亭柳。清河張征君,良會知難否。
內容與張斐詩的呼應,是很明顯的。
張斐之所以不明書東皋兄弟之名,《莽蒼園稿》內《游仙詩贈友人三首》小序算是給出了解釋:
大抵稿中之人皆吾同心膽者,其有名字者,則未嘗有事故,而可以不隱,故直書之;其曰友人或故人者,皆有事故,而不可明言,故隱之。(第37頁)
所謂“事故”,當然是革命事敗、身份暴露之謂。東皋兄弟“皆有事故”,“故隱之”,良有以也。
王廷銓遺詩
東皋至長崎與兄長相會,所談必多家事與時局,自然也會旁及他事。有一則遺聞,不見于東皋詩文集與張斐《莽蒼園稿》,卻見于人見竹洞以“葛民子”之名寫的《葛東題葉錄》:
東皋心越師聞其兄蔣氏來于崎港,往遇(引者按:當作“往過”,疑過錄者誤識),且邂逅張斐、任元衡等,皆博洽之士也。相語曰:去歲甲子,康熙帝南巡,車駕到鐘山,拜明太祖之廟,覽歷世名宦文士之詩賦。其中有一絕曰:“十里山門萬樹松,當初客到但聞鐘。傷心剪伐年來盡,露出青天蓋一峰?!钡蹛鄞嗽姡[其題名王廷銓,而使近臣詢之,曰順天府浪士也。遂召之,賜祿登庸。(《人見竹洞詩文集》第379頁)
此事竹洞必聞之于東皋,而東皋則聞之于張斐、任元衡等。日本儒臣關心中國時局與文事,固然是當時的風氣,而明代的遺民關注“虜酋”言行,也令人玩味??滴跫鬃樱?684)距明亡已有四十年,統(tǒng)治日益穩(wěn)定,康熙帝謁明太祖陵之舉,自然是高明的政治作秀,又何嘗不是高度的自信彰顯?對于回歸“袛林”“田畝”的東皋兄弟、仍在奔走的張斐等人,也不得不面對復明成功愈發(fā)渺茫的現實了。
這里提到的王廷銓,號璞庵,上元人,著有《吉山永泰寺志》(已佚),生平資料甚少。羅振玉《雪堂類稿·戊之三 書畫目》載其題跋,可知活動于戊戌、壬子間(1658—1672),再據前引《葛東題葉錄》,則活動年限可延后十二載?!秶鹆暝娬鳌肪砦遢d其詩十四首,未見康熙帝所愛之詩。目前搜集關于鐘山的詩文,以《鐘山詩文集》(王鵬善編著,東南大學出版社,2013)最為豐贍,檢之亦無。遍檢三百余年典籍,自然非我所能,一二常見書亦不足征,但讀《莽蒼園稿》而延及異域漢籍,堪為談助,可謂得開卷之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