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飛雁
[摘 要]壯族的山歌與壯族的歷史性存在息息相關,是壯族人人生在世得以棲居的生存家園。在壯語語境中,山歌的原初表述是“家”和“歡”,這種表述包含了壯族人們對自然之家的尊重與熱愛,對神靈的信仰和敬畏,對美好姻緣、美滿家庭的追求與堅守,對和諧友善之社會家園的營造與張揚,對人在天地間歡樂棲居的祈求與踐行,體現(xiàn)了“天、地、神、人”的四重性融合統(tǒng)一。
[關鍵詞]壯族山歌文化;生存家園;生態(tài)美學
關于“家園”的含義,李曉非等把它界定為“一個有歸屬感的人所棲居的生活世界”①,這個生活世界包括自然世界、社會世界、精神世界等。譚大友在《人類生存的家園》一文中又把家園具體化為自然家園、社會家園、精神文化家園三個層面。家園概念的提出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它可以使我們更加方便地思考“家園中的人”如何在家園中“活著”,如何在那里“‘建設、‘耕耘、‘生成和‘持續(xù)他們的家園并‘棲居其中”②。歌圩是壯族人在山邊河畔不定期舉行的節(jié)日性聚會對歌活動,是自古沿襲至今的民間習俗文化活動,是壯族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是壯族人們重要的生存家園。本文試圖從地方性知識的視角,采取文化人類學的“局內人”視野和主位研究法,通過梳理歌圩在壯語語境中的最初表述,以及壯族人們對與之相關的“生活世界”的理解,從中探討壯族的家園觀、生存觀。
一、“家”與“歡”:山歌在壯語語境中的表述
德國現(xiàn)象學美學家海德格爾指出:“語言是存在的家,人就居住在這家里?!雹廴伺c生俱來就存在于語言之中。語言是對存在的揭示和澄明,它不是外在于人的“工具”,而是存在的寓所,是人須臾不可分離的家園。人只有在先于他的語言的引導下,才能理解自我和世界。而最初的語言是最切近存在的。對壯族以“倚歌擇偶”為中心的節(jié)日性聚會對歌習俗,傳統(tǒng)權威的稱謂為“歌圩”,即歌場圩市。其實,這是一種漢語表述,是漢族文化精英對壯族對歌習俗的一種“他者”客位視野下的表述,是二次表述,是站在漢民族立場上而不是從本民族主位視野出發(fā)對民族歌俗的原初表述和地方化表述。他者視野下的這種表述,強調歌圩是一種節(jié)日民俗文化活動,這種民俗活動以對歌為主,伴隨著商貿活動而形成熱鬧的圩市。這種表述“不可避免地造成對壯民間文化的遮蔽,對這一傳統(tǒng)習俗其他表述方式的遮蔽,以及對‘歌之外的民俗事象某種程度上的遮蔽”①。對于這種在壯族民間久遠傳承,為壯族民眾所喜聞樂見,與壯族人們的生產生活、生存境遇、精神需求、審美理想和價值觀念等息息相關的民族歌俗文化,我們只有站在本民族的立場,從本民族的主位表述中來理解它,才能更接近它的原初意義。
在壯族民間及壯語語境中,山歌最初常見的表述是“家”或“歡”,如壯學宗師黃現(xiàn)璠所言:“壯話稱山歌為‘家或‘歡,唱山歌叫‘唱家”②;“壯族歷來具有定期集會唱歌的風俗,這種風習漢話稱為‘歌圩,壯話叫‘歡龍峒,或‘歡窩敢,或‘歡埠坡、‘歡埠峒、‘歡墟合、‘歡出巖、‘歡墟蓬”③。民國二十九年《柳城縣志》載:“民間盛行唱歡,工作稍暇,則男女互相唱和以取樂。遇有婚嫁,親友亦嘗登門聚歌通宵?!雹堋秹褜W叢書·總序》云:“所謂‘歌圩,壯語北部方言叫‘圩蓬,意即歡樂的圩場;南部方言叫‘航端,意為峒場圩市。是因其群集歡會酬唱,情如歡樂的集市而得名?!雹?/p>
從山歌在壯語語境中的表述可以看出,山歌的原初意義是與“家”和“歡”密切相關的。由“家”這個詞我們可以聯(lián)想到家國、家園、家庭、家屋、家人,正是由于家國、家園、家庭、家屋、家人的存在才組成一個溫暖的“家”?!凹摇笔且粋€人安身立命之所,是個體在世存在的歸屬之地?!皻g”即歡欣、快樂、喜悅、溫暖、幸福之意,它表達的是壯民族的一種積極樂觀的人生觀,一種人生在世有所歸屬并歡樂棲居的生存觀?!凹摇迸c“歡”是密切相關的,有“家”才有“歡”,有了可歸屬之“家”才有棲居之所,才可能有人生在世之“歡”居、“樂”居,無“家”則難以為“歡”、無可“歡”??梢哉f,山歌是壯民族的生存家園?!凹覉@是一個‘主位的概念,是個體的人對自己的生活世界主位的表達,也是中國人世界觀中關于‘生活世界較為準確的表達?!雹薷枸装鴫衙褡鍖ψ约旱摹吧钍澜纭钡睦斫?,這個生活世界包括自然世界、社會世界、精神文化世界等,它們共同構成壯民族的家園?!凹覉@是一個整體性思考人類的生活世界并強調其中全部內涵的概念”⑦,這些內涵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天、地、神、人”。壯族是一個以歌代言的民族。山歌是壯族人的語言,是壯族人們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的文化,是我們了解整個壯族審美文化的一個重要窗口;同時它也是“壯族文明的源點和重要傳播手段之一”⑧,是承載族群記憶、表達民族情感、傳承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壯族文化的核心與精華。而“語言是存在的家”,對于壯族這個以歌代言的民族來說,山歌是存在的家。山歌與壯族人們的歷史性存在息息相關,人就居住在這歌里,歌中言說出這個民族的天地自然觀、婚戀家庭觀、生活信仰觀、社會倫理觀、審美價值觀、生存觀。山歌是壯族人人生在世得以棲居的生存家園?!案枸住边@個外來表述則把壯族山歌文化的這種原初意義和豐富意義給遮蔽了。作為壯民族的重要“家園”,歌圩文化包含了壯族人們對自然之家的尊重與熱愛,對神靈的信仰和敬畏,對美好姻緣、美滿家庭的追求與堅守,對和諧友善之社會家園的營造與贊頌,對人在天地間歡樂棲居的祈求與踐行,體現(xiàn)了“天、地、神、人”的四重性融合統(tǒng)一。
二、“唱家”以成家:山歌與美滿家庭的生成
一個幸福和暖的家是人生在世獲得歸屬感、安全感和幸福感的重要前提。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族群中,家庭的構成及人們組建家庭的途徑是不一樣的。在封建中國的漢民族社會中,人們往往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組建家庭。西南一些少數(shù)民族奉行“阿注婚姻”,一個核心小家庭是由孩子、孩子的母親、舅舅、姨、外公、外婆以及姨家的兄弟姐妹一起構成的。而在壯族社會中,“如何‘嫁人尋‘家,壯族婦女即靠唱‘家(山歌)來尋找中意男人成家,壯族古來‘倚歌擇偶的風俗即由此而來”①。自古以來,壯族人是通過歌圩對歌來尋覓佳人、尋找佳緣以結成美滿姻緣的。民國八年《河池縣志》載:“壯人并以每歲二、七兩月,少年男女于附近圩市郊原之地,結隊冶游,以唱歌作良媒,以贈答為紀念,父母、夫婿、親戚不能禁。”②《粵西叢載》云:“男女未婚者,以歌詩相應和,自擇婚配?!雹垡粋€人要想成家,有個溫馨和暖的家,有個幸福生存的美好歸屬,必須首先會“唱家”。因此,習“家”“唱家”成為“俍人”(壯族的古稱)自幼就開始學習并精通的重要內容,因此而有“壯人生來會唱歌”的說法,自幼習“家”“唱家”以致“出口成歌”,是為了有朝一日“以唱歌作良媒”,從而成就一個溫馨美滿的和和暖暖的“家”。
山歌是壯族青年男女戀愛交往成家的重要媒介,是通向幸福婚姻組成美滿家庭的必經(jīng)之途。因此,會不會唱歌、歌才的突出與否就成為壯族人人生中的重要問題。正如劉錫藩所言:“壯鄉(xiāng)無論男女,皆認歌唱為其人生之主要問題,人之不能唱歌, 在社會上即枯(孤)寂寡歡,即缺乏戀愛求偶之可能即不能通今博古,即為一蠢然如豕之頑民?!雹茉趬讶说囊簧?,歌是最重要的。一個人不會唱歌,或者歌唱得不好,首先面臨的一個嚴重后果是缺乏與異性戀愛交往的機會,進而也就缺乏成就美滿和暖之家的機會,最終在世上孤獨終老,因為在這個以歌為媒、以歌成婚的民族中,不會唱歌則阻斷了通向美好愛情和幸福婚姻的門檻。而“善唱歌者,能博得婦女之歡心,可籍此為媒介而達到最美滿之戀愛,進而達到美滿結婚之目的”⑤,歌才突出的人則容易贏得美好愛情。一份美好甜蜜的愛情,一個幸福和暖的家,是人生在世獲得歸屬感、安全感和幸福感的重要因緣,也是人生在世得以歡樂棲居的重要前提。是愛的歡樂、家的溫暖給我們帶來歡欣快樂,讓我們覺得人生是值得一過的,而沒有“家”的人生往往是孤寂寡歡、無以為樂的。
正因為山歌對于壯家人的婚戀和家庭生活如此之重要,所以,壯族山歌中比重最大的是情歌。青年男女以唱情歌來談情說愛、尋“歡”作“家”,或表達成“家”得“歡”之欣悅歡快,或表達成“家”無望之失戀落寞。每逢圩期,青年男女皆盛裝艷服,從四面八方云集歌場,“以答歌踏青為媒妁”⑥,“清歌互答自成親”。他們通過山歌贊美對方超群的美貌和智慧:“一朵好花鮮又鮮,哥想去摘不開園。只在園門聞香氣,回來還醉兩三天”①;通過山歌試探對方的情意:“桂花生在月亮里,聞到花香想花迷;心想上天把花采, 望妹幫哥架天梯”②;通過山歌哀嘆失戀的痛苦:“上樹攀花花落水,下河撈花花水推;哥今不是桃花命, 走進花園空手回”③;通過山歌表達生死不渝的美好愛情:“杉木常青青千年,青藤攀進妹花園?;ㄖx藤生纏到死,藤枯花生死要纏?!雹?/p>
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下的婚姻強調對父母意志的順從,對個人意愿的抹殺,對女性的壓制和歧視,以及對權力、財富、門當戶對的講究不同,壯族“倚歌擇偶”之下的婚姻是以尊重青年男女的自由意愿為前提的。歌圩這種不定期的聚會對歌活動,為青年男女提供了自由會面、自由交往、自擇佳偶的場所。男女之間在婚戀對象的選擇上是相對自由、自主、平等的,而且尤其尊重女性的情感和意愿。這種婚戀文化強調男女之間的交往以情為主,而外貌、財富、權力、門當戶對等都退而次之?,F(xiàn)實生活中,盡管一個人雙目失明,或身體殘疾,或家境貧寒,或沒權沒勢,但由于歌才出眾而結成美滿婚姻的不在少數(shù)。歌圩的目的在于促成“有情人終成眷屬”,因此,通過“倚歌擇偶”而組成的家庭往往是幸福、美滿、快樂的。
三、“唱家”以“暖屋”“暖村”“暖地”:山歌與社會家園的營構
對于壯族民眾來說,歌圩不僅可以促進男女之間的交往和美滿家庭的形成,而且對于和諧友善的“社會家園”之營構具有重要意義,這種營構主要通過山歌“暖屋”“暖村”“暖圩”的方式形成。
陸曉芹在對廣西德靖壯族村落進行田野調研的基礎上,著眼于當?shù)貕炎迦送ㄟ^“吟詩”(聚會對歌)暖屋、暖村、暖圩等的實踐,探討“吟詩”作為一種“暖”的方式對當?shù)孛癖娚畹闹匾饬x。她指出,“暖”在廣西德靖壯語中有兩種含義:“一為動詞,意為‘使(什么東西)變暖;二為形容詞,意思是‘溫暖?!雹荨芭笔菈炎迦巳粘I钪谐S玫囊粋€關鍵詞,有美好、溫暖、和善、完美、欣悅、甜美之意,可以用來形容某種事物、某種感覺、某種心理、某種面容、某種境界,是他們對某種理想狀態(tài)的一種表述,“吟詩”是通達這種理想狀態(tài)的一種途徑。人們把邀請歌者到家里聚會對歌稱為“暖屋”,如果是逢年過節(jié)或重要日子里在村落、圩日或某一地方舉行歌圩聚會對歌則稱為“暖村”“暖圩”“暖地”。實際上,不僅僅在廣西德靖一帶的壯族,在其他地方的壯族村落中至今也都延續(xù)著通過聚會對歌、戲曲演出等形式“暖屋”“暖村”“暖圩”的習俗活動。其中,婚禮中的山歌“暖屋”是最為隆重的,人們往往對唱幾天幾夜。南宋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就記載了這種盛況:“嶺南嫁女之夕,新人盛飾廟坐,女伴亦盛飾夾輔之,迭相歌和,含情凄婉,各致殷勤,名曰‘送老,言將別年少之伴,送之偕老也?!雹迚炎寤榧迺r人們“迭相歌和”,對唱山歌。這些山歌包括情歌、離別歌、感恩歌、祝福歌等,表達對親人的不舍,對離別的哀愁,對父母的感恩,對新人的祝福。對于即將遠嫁他鄉(xiāng)的女子來說,這些哀婉動人的歌聲成為她臨別前最溫暖的禮物和最美好的祝福。人們認為,婚禮中的客人越多,歌場越熱鬧,表示新人的人緣越好、人情越“暖”,暖暖的人情和暖暖的歌聲會令他們婚后的日子更加地和和暖暖。在其他喜慶日子如搬新居、小孩滿月、老人添糧(祝壽)以及元宵節(jié)、重陽節(jié)等,壯家人也往往邀請親朋好友甚至是素不相識的人來家中做客,同時舉行“家中歌會”,壯語稱為“歡江欄”。人們通過對歌慶祝新屋的落成,表達新添人丁的喜悅,對老人健康長壽的美好祝福,對新朋好友歡聚佳節(jié)的歡欣。對歌成為這些重要的日子里最重要的內容。歌才是否突出、歌場是否熱鬧關系到家屋是否“溫暖”,而歌場熱鬧與否與客人的多寡是有密切關聯(lián)的。因此,每逢此時,主家都會邀請盡可能多的人前來做客,以最好的酒菜招待。哪怕是平時結怨的人家,主家也會親自登門去邀請,兩家之間的仇怨由此化解。就算是素不相識的人前來湊熱鬧,主家也會非常歡迎,如待貴客一樣誠心挽留、熱情招待。而實際上,在這樣的節(jié)日里,往往在場的客人中一大半是主家不認識的,因為親戚朋友們往往會帶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三五成群地一同前來。來的人越多,歌場越熱鬧,家屋越“暖”,主人越高興。而如果來的客人很少,冷冷清清的,主家會覺得特別尷尬和難受。此外,在春節(jié)、中秋節(jié)以及壯族的一些重要節(jié)日如三月三、花婆壽誕、蛙婆節(jié)、?;旯?jié)中,也會舉行隆重的歌圩對歌。就是在平常的日子里,有些村落或圩市也不定期地舉行對歌比賽來暖村、暖圩。如果恰逢女性歌者到家里做客,或農忙時節(jié)邀請別村的女子前來幫忙,男性歌者也會三五成群地趕來,環(huán)繞著家屋通宵對歌,以達到暖屋的目的。
對于壯族來說,山歌是通達美滿的家庭、美好的人生、溫暖的人情、和暖的家園的重要途徑。歌場的熱鬧與否,關切家庭是否和美,村寨是否平安,社會是否和諧,人生是否幸福,天地神人能否和樂共生。近些年來,隨著外出務工人員的增多,以及種種外來文化的侵襲,山歌等地方民族傳統(tǒng)文化日漸衰落,曾經(jīng)很“暖”的村落里難以聽到深情婉轉的歌聲,節(jié)日里曾經(jīng)熱鬧的歌場如今冷冷清清,而各種異常的災難如年輕人的早逝、意外的傷亡、罕見的疾病等接踵而至,致使村民們認為,這種種的異常和災難與山歌的衰落密切相關。于是,年輕一代人自發(fā)自覺地提出要恢復歌圩,恢復節(jié)日里熱鬧的歌場。他們認為,只有歌圩回來了,山歌熱鬧起來了,村寨才能“暖”起來,家屋才能“暖”起來,生活才能“暖”起來。
四、唱“歡”之“歡”“樂”人生:山歌與壯族的詩意生存觀
“喜樂日子唱歡歌,客人尊主唱贊歌,接待要唱禮儀歌……”①壯族是一個“歌唱”的民族,人們出口成歌,以歌代言,以歌通神,以歌傳情,倚歌擇偶。山歌已經(jīng)融入壯族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婚喪嫁娶離不開歌,敬神祈福離不開歌,“求花”“問花”離不開歌,“添花”“暖花”離不開歌,“添糧”求壽離不開歌,上梁“暖屋”離不開歌,祈求豐年離不開歌,慶祝豐收離不開歌,逢年過節(jié)離不開歌……總之,壯家人從生命伊始直到人生的終點都是在歌聲中度過的,也因此,壯族人的人生被稱作“山歌里的人生”,山歌是壯家人建構生活世界并棲居其中的重要途徑。山歌在壯族民間最常見的地方性表述是“歡”,唱山歌為“唱歡”,這種表述表達的是壯民族的一種積極樂觀的人生觀,一種人生在世歡樂棲居的生存觀。這種以歌相伴之“歡”“樂”人生,文獻上多有記載。清代詩人黎申產詩句中云:“歲歲歌圩四月中,歡聚白叟與黃童?!雹诿鞔椔丁冻嘌拧分性疲骸搬寂诖呵飼r……采芳拾翠于山椒水湄,歌唱為樂?!泵駠渡纤伎h志》也載:“每年春間,值各鄉(xiāng)村歌圩期,青年男女,結隊聯(lián)群,趨之若鶩……彼此唱山歌為樂。”③可見,“山歌里的人生”是一種“歡”“樂”之人生。為什么有歌相伴之人生是一種“歡”“樂”之人生呢?因為有歌、會歌,才有愛的機會和成就美滿溫馨和暖之家的可能。同時,歌才是一個人生存于世以安身立命的重要資本,個體借此展示自己的才華和智慧,展現(xiàn)自己的存在以獲得社會的認可。對于壯族社會而言,有了歌才,才有可能是人才,會歌、通歌則會成就歡樂的人生。不會唱歌或歌唱得不好的人,在一個以歌代言的社會中無以表現(xiàn)和展示自我,難以融入社會,得不到眾人的歡迎,更缺乏戀愛成家的機會,甚至被視為如豬一般愚蠢無知的飯桶,最終只能落落寡歡、孤寂于世。
以歌相伴之“歡”“樂”人生,也體現(xiàn)出壯族的詩意生存觀。人生在世要處理好三個方面的關系,即:人與天地自然之間的關系,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人與自身之間的關系。這三個方面的關系涉及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的問題。只有這三方面的關系處理好,達到人與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之間的和諧,才能實現(xiàn)審美化生存和詩意棲居。而壯族正是通過山歌達到這三方面的和諧:壯族“峒歌”“那歌”歌詠著人與天地自然的“在家”關系及對“家中”自然萬物的贊美;壯族情歌是壯家人得以連“情”成“家”的重要媒介;暖歌、游歌、歡歌、花歌、古歌、傳揚歌、酒歌、攔路歌、儀式信仰歌等是壯族人溝通天地神人、溝通自然與社會的重要途徑。“只有靈魂的安妥和精神的歸家才是審美化的生存和詩意的棲居。”①山歌也是壯家人求得“靈魂的安妥”和“精神的歸家”的重要途徑,如壯族山歌中所唱的:“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給后代解憂愁;三天不把山歌唱,三歲孩童變白頭”②;“唱句山歌解個悶,喝口涼水澆心頭;涼水澆得心頭火,唱歌解得萬年愁”③。嵇康認為,音樂是人類重要的精神支撐,它不僅可以“導養(yǎng)神氣”,使人的精神得到滋養(yǎng),而且可以“宣和情志”,宣泄人類內心的種種哀傷怨憤之情,使人的心態(tài)歸于平和。對于一個“歌唱的民族”來說,山歌是壯族重要的精神遺產,是壯家人重要的精神紐帶和精神寄托,是壯家人化解人生中的種種憂愁,恢復精神生態(tài)之和諧,通達詩意生存的重要途徑?!俺雎窋y歌當早飯,趕街唱歌當晚餐。妹窮用歌當茶水,妹貧要歌當酒壇”④,人們通過山歌超越了清貧的生活和痛苦的人生;“唱得好來唱得乖,唱得神仙出蓬萊,唱得觀音開口笑,唱得菩薩脖子歪”⑤,人們通過山歌通達人神之間的和諧共生;“木棉飛絮是圩期,柳暗花明任所之,男女行歌同入市,聽誰慧舌制新詩”,人們通過山歌展示個人的才智以獲得社會的認可;“竹篙打水浪飛飛,我倆結交不用媒;不用豬羊不用酒,唱句山歌帶妹回”,人們通過山歌結成美滿的姻緣。而在古代,在封建禮教及倫理道德的壓制之下,女子的言行舉止受到種種約束,沒有婚姻戀愛的自由,無以為歡,歌圩則成為人們“在不自由的包辦婚姻之外尋找美滿的婚姻,在沒有愛情的封建婚姻之外尋找真愛的重要途徑”⑥。
總之,壯族人正是通過“唱家”以“成家”“暖家”,亦通過“唱家”得以“歸家”。山歌是壯家人溝通天地神人,求得“靈魂的安妥”和“精神的歸家”的重要途徑。正如王杰先生所說的:“人們在歌聲中勞作,在歌聲中交流,在歌聲中抒發(fā)內心的情感”,從而達到“人與自然、人與人、人的內心的和諧”⑦。山歌是壯族重要的生存家園和精神文化家園,是壯家人尋覓佳偶、尋找佳緣以結成美滿姻緣的必經(jīng)環(huán)節(jié),是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之時借以“暖屋”“暖地”以營造溫情友善、人神和樂之社會家園的重要媒介,也是抒發(fā)心緒謀得人生在世之“歡”樂棲居的重要途徑。可以說,壯族人以歌相伴的生活是一種審美生活,“山歌里的人生”是詩意的人生、審美化的人生,人們通過山歌實現(xiàn)審美化生存和詩意棲居。
“一個以歌為生的特殊族群,他們所有生活都是圍繞著唱歌而展開的。唱歌,可以說是他們所有文化生命的支柱,也可以說是孕育他們全部生活智慧的搖籃?!雹賶炎迦说纳钍且环N歌化的生活,山歌融入他們生命、生活、生存中的方方面面,與這個民族的歷史性存在息息相關,是這個民族重要的精神基因和文化根脈,也是孕育這個民族“全部生活智慧的搖籃”。可以說,離開了山歌,我們就無法了解壯族的歷史和文化,無法了解這個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無法進入這個民族的生活世界,無法了解他們的性情氣質、精神追求、生存境遇、生活理想、價值信仰、文化觀念和審美心理等等。
責任編輯:徐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