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林
[摘 要]山水是中國重要的地理形態(tài),是中國審美傳統(tǒng)中最重要的自然景觀。中國人將自己的生命、情感、意志、智慧加之于山水,使自然山水高度“人化”,進而成為“人化的自然”。桂林山水是中國山水的典范。桂林山水文學所傳達的山水意識,是中國山水文學山水意識的典型體現(xiàn)。古代桂林山水文學中的山水意識主要包括四個方面,即:山水是有生命和靈性的;山水可以寄托與激揚人的情感;山水是人的知己;山水具有文化藝術價值。桂林山水這一天然的自然景觀,有中國源遠流長之山水意識的存在。
[關鍵詞]桂林山水;山水文學;山水意識
“山水”是中國特有的一個詞匯,在英語中通常被譯成“l(fā)andscape”(風景),或者被更直觀地譯成“mountain and river”(山與河)。然而,這種理解是不確切的。山水不僅是眼睛直觀所見的景物,而且是與哲學、美學、文學相關的中國人對美好自然的理解。中國人將在大自然中快樂的活動稱為游山玩水,并將山水看成是比美酒更能帶給人快樂的存在。宋代歐陽修有名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美酒固然能夠讓人陶醉,但美酒陶醉的只是人的身體;山水更能讓人陶醉,山水陶醉的是人的心靈。如果用尼采的酒神與日神兩個概念作類比,那么山水更接近日神,它給予人的是一種理智的快樂。快樂而且理性,很不容易。對于中國文化而言,山水不是簡單的自然存在,而是能夠進入中國人內心的,融理智和感情于一體的審美存在。
山水文學,可以理解為以山水為題材的文學,這是中國文學特有的一種類型。其中最成熟的是山水詩,“山水詩”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學一個特定的概念。此外,還有山水傳說、山水詞賦、山水散文等等。
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以山水名世。如今,每年都有數(shù)以千萬計的游客到桂林觀光,也就是游山玩水。值得指出的是,桂林不僅擁有甲天下的山水自然,而且擁有源遠流長、文質彬彬的山水文學。本文試以古代桂林山水文學為例,探討中國山水文學中人對山水的理解。
桂林山水文學,作為中國山水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樣包括山水傳說、山水詩、山水詞賦、山水散文。
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特別能激發(fā)中國古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激情。今天留下的桂林山水文學,堪稱數(shù)以萬篇(首)計。那些曾經(jīng)在桂林生活或工作過的文學名家,如張九齡、李渤、李商隱、范成大、張孝祥、張栻、方信孺、劉克莊、王鵬運、況周頤、康有為等,寫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山水詩文;那些曾經(jīng)游覽過桂林的文學名家,如宋之問、柳宗元、黃庭堅、袁枚、阮元等,同樣留下了許多傳世的記游名篇;甚至許多未曾到過桂林的文學名家,如王昌齡、杜甫、韓愈、白居易、杜牧等,他們根據(jù)傳說中的桂林山水,亦寫出了廣為人知的桂林山水華章①。
概要地說,桂林山水文學中的“山水”意識主要包括四個方面,即:山水是有生命和靈性的;山水可以寄托與激揚人的情感;山水是人的知己;山水具有文化藝術價值。下面分而述之。
一、山水是有生命和靈性的
桂林山水一個很大的特點,即象形性。到過桂林的人都知道,桂林的山大多有非常生動形象的造型。比如象鼻山,宛如一頭巨象在漓江邊飲水;比如駱駝山,好像一頭駱駝在荒漠中前行;比如老人山,仿佛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傲然獨立;比如畫山,儼然九匹神駿奔馳于巨幅的石壁間;比如碧蓮峰,恍若一朵青蓮亭亭凈植于漓江邊。這種山水本身的形象性,對桂林山水文學是一種啟悟,即山水是有生命的,因為無論是象、是駱駝、是老人、是馬還是蓮,皆是生命的存在。
如明代盧仲佃的詩《象鼻山》云:
巃嵷天象出云端,占住人間活水灘。
飽吸清風高卷鼻,橫拖明月懶歸闌。
空中體格三更白,物外煙霞六月寒。
坐久洞中塵世隔,冰壺玉宇意中看。②
象鼻山位于桂林市中心漓江和桃花江的匯流處,是桂林山水的標志性符號,桂林市市徽即來自象鼻山的造型。這首詩基于象鼻山“象鼻”這個形象進行想象。因為象鼻山形態(tài)似象,所以象鼻山被作者想象為一頭活象,一頭有生命的象,這頭象來自天上,占據(jù)了人間的漓江灘。同時又因為象鼻山的水月洞形象如月,所以這頭象更被想象成拖住明月不肯回家的象。整首詩將象鼻山的象的造型,描寫得栩栩如生。
又如明代孔鏞的《詠斗雞山》云:
巧石如雞欲斗時,昂冠相距水東西。
紅羅纏頸何曾見,老殺青山不敢啼。③
斗雞山實由桂林市區(qū)漓江東西兩岸兩座山合成,西岸為穿山,東岸為塔山。民國時期出版的《廣西一覽》刊登有斗雞山的照片,并附有文字:
斗雞山,山在桂林東門外漓水下游,雉山之東,距城五里,兩山各據(jù)左右,狀若振羽相斗,故名斗雞山。上有塔,標竦云煙,南溪之水出其下。游桂者,望見斗雞山,則知去城不遠矣。④
孔鏞的《詠斗雞山》一詩同樣是將雞形的山當成真實的雞來描寫,賦予雞形以雞神,將靜態(tài)的雞寫成了動態(tài)的雞,隔岸對峙的兩座山被想象成即將相搏的兩只雞,那將斗未斗的瞬間,甚是扣人心弦。
桂林月牙山有兩個著名的巖洞,分別被稱為龍隱巖和龍隱洞。龍隱巖和龍隱洞相距不過數(shù)十米,相傳有老龍隱于龍隱巖,后從龍隱洞破壁而飛。龍隱洞南北貫通,小東江穿流其中,洞頂有一條碩大、蜿蜒的石槽,呈龍脊狀,相傳為老龍隱蟄留下的痕跡。明代袁凱寫有《龍隱巖》詩:
神龍昔日此巖藏,龍去巖空事渺茫。
流水有情還繞護,白云無伴自飛揚。
山聯(lián)桂嶺峰巒秀,地勝桃源草樹香。
靈物重來應莫測,愿施甘雨洗炎荒。①
顯然,這首詩是借龍隱巖的傳說進行構思的。龍隱巖曾經(jīng)是龍的藏身之地,雖然真龍早已飛離,但在詩人心目中,這個神靈之物還會不時出現(xiàn),為這個山聯(lián)桂嶺、地勝桃源的地方普施甘霖。
陽朔公園里有一座西郞山,位于漓江西岸。郎即少年郎,特指山北高十余米的巨石,面西拱立,若少年郎,與漓江東岸的東郎山遙相呼應。唐代進士、陽朔本地人曹鄴分別寫有《西郎山》和《東郎山》,其中《西郎山》全詩如下:
西郎何事面西方,欲會東郎隔大江。
自古明良時一遇,東郎未會恨斜陽。②
西岸這位少年郎為什么面朝西方?原來是為了與隔著漓江的東郎會面。然而,從古到今知己都難得一遇,東郎不會埋怨那西下的斜陽??磥恚骼刹粌H有人之體形,而且有人之生命和情感。
碧蓮峰在陽朔縣城東南,東臨漓江,為陽朔縣城主峰,山形山色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碧蓮,故稱碧蓮峰。唐代沈彬有詩《陽朔碧蓮峰》云:
陶潛彭澤五株柳,潘岳河陽一縣花。
兩處爭如陽朔好,碧蓮峰里住人家。③
陶淵明在彭澤種的柳樹,潘岳在河陽種的桃李,怎么比得上陽朔那天然永恒的山水碧蓮呢?能夠居住在碧蓮峰這樣的美妙世界里,當然是人的福分。
二、山水可以寄托與激揚人的情感
寄情山水,說的是將人的情感寄托于山水。可見,山水是可以安放人的情感的。作為中國山水的極致,桂林山水確實是中國人情感最好的安放之所,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
中國人的內心世界總有仙境、桃源的存在,這是中國人的情感寄托,也是中國人的詩意棲居。然而,無論是仙境還是桃源,皆為虛構,但桂林山水卻是真實的存在。桂林山水這個真實的存在,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甚至勝過了仙境、桃源這些虛構的理想世界。
唐代韓愈的《送桂州嚴大夫》云:
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戶多輸翠羽,家自種黃柑。
遠勝登仙去,飛鸞不假驂。④
這首詩中的“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成為描繪桂林山水的千古名句,廣為傳誦,這是對桂林山水的寫實。然而,人們通常忽略了詩人韓愈對桂林山水的寫意:“遠勝登仙去,飛鸞不假驂?!惫鹆质且粋€比仙境更美妙的地方,人類已經(jīng)沒有必要乘飛鸞去尋找仙境。
不是仙境,勝過仙境,這是韓愈對桂林山水的評價。顯然,在韓愈心目中,桂林山水是可以寄托情感的真實的桃花源。
獨秀峰是桂林主峰,平地拔起于桂林城市中心,為桂林千山萬峰所拱衛(wèi),有“南天一柱”之譽。歷代文人留下了不少吟詠獨秀峰的詩歌,如唐代張固的《獨秀山》云:
孤峰不與眾山儔,直入青云勢未休。
會得乾坤融結意,擎天一柱在南州。⑤
又如明代袁崇煥的《詠獨秀峰》云:
玉筍瑤簪里,茲山獨出群。
南天撐一柱,其上有青云。⑥
再如清代袁枚的《獨秀峰》云:
來龍去脈絕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
桂林山形奇八九,獨秀峰尤冠其首。
三百六級登其巔,一城煙火來眼前。
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傷焉。①
三位詩人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他們表達的情感既有一脈相承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側重,但不約而同寫到了獨秀峰“獨立”的氣質。于此之外,張固詩強調獨秀峰的擔當,袁崇煥詩強調獨秀峰的高遠,袁枚詩強調獨秀峰的正直。顯然,獨秀峰那種平地拔起、正直挺拔、不假依托的姿態(tài),觸動了不同時代詩人共通的心弦,喚起了他們獨立、擔當、高遠、正直這些卓然獨立天地間的人格力量,成為他們追求這種人格力量的情感寄托。
隱山,位于桂林西山公園內,唐宋時被西湖環(huán)抱,隱然不彰。隱山有朝陽、白雀、嘉蓮、夕陽、南華、北牖六洞,六洞互通,且與地下水相連,可謂一山皆空,有“八桂巖洞最奇絕處”之譽。
唐代詩人李渤曾經(jīng)在桂林任職三年,寫有詩《留別隱山》:
如云不厭蒼梧遠,似雁逢春又北歸。
惟有隱山溪上月,年年相望兩依依。②
李渤可以說是隱山的發(fā)現(xiàn)者,他發(fā)現(xiàn)了隱山之美,并將隱山開發(fā)成旅游勝地?!读魟e隱山》一詩在南來北去、冬去春來的時空感喟中,寫詩人與隱山的依戀之情??臻g可以遙遠,時間可以久逝,然而詩人與隱山的情感卻經(jīng)久不息。隱山,成為詩人情感的安放之地。
山水不僅可以寄托人的感情,更可以激揚人的感情。
海陽山為湘江發(fā)源地,秦始皇時代分海陽江水入漓江,所謂湘漓分派,靈渠即湘漓分派主體工程。明代桑悅有詩《觀湘漓分流寄竹窗民奇民育民秀諸堂兄弟》云:
海陽一水化湘漓,南北分流各有期。
同派可憐成隔絕,三溟即有會同時。③
海陽江被三七分派,七分水進了湘江,湘江北去匯入的是長江水系;三分水進了漓江,漓水南流匯入的是珠江水系。本屬一條河流,卻因為人為的原因分至天南地北,詩人因而引發(fā)出“同派可憐成隔絕”的感嘆。不過,從更大的視野看問題,珠江最后匯入南海,長江最后匯入東海,南海與東海同樣是連成一片的海洋,詩人由此而獲得“三溟即有會同時”的感悟與通達。
桂林城北有一座山名虞山,為紀念虞舜而得名。寧波代曾在虞山南山腰建南熏亭,清代李秉禮寫有詩《登南熏亭》:
雨色蒼然霽,夕陽明遠山。
黃云連麥隴,清磬出禪關。
觴詠幽情暢,濠梁野興閑。
頓忘歸路晚,漁火隔林間。④
好天氣、好風景、好音樂、好酒宴引發(fā)了詩人的好心情,詩人在山水間留連忘返,抒發(fā)的是別有會心、自得其樂的閑適之情。
桂林山水的一大特點是城在山水中、山水在城中,宋代陶弼的詩《題陽朔縣舍》寫到了桂林山水這一特點:
石壁深深繞縣衙,不離床衽見煙霞。
民耕紫芋為朝食,僧煮黃精代晚茶。
瀑布聲中窺案牘,女蘿陰里勸桑麻。
欲知言偃弦歌處,水墨屏風數(shù)百家。⑤
陶弼任職的縣衙大約與山水緊緊相連,在床上就可以看見云霧煙霞,在瀑布伴奏中辦公;民眾早晚吃的是紫芋、黃精,在松蘿的綠蔭里談論農事;最后詩人告訴讀者,他工作的環(huán)境是幾百戶如水墨畫一樣優(yōu)美的人家。雖然詩人沒有一個字直言他的心情,但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他的充實、寧靜、快樂和滿足。如此山水勝地,如此淳樸民風,誰能不羨慕作者陶弼的幸運呢?
錢鐘書有一篇妙文《論快樂》,其中這樣寫道:“譬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所以我們又概嘆說:‘歡娛嫌夜短!因為人在高興的時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無聊,愈覺得日腳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別慢?!雹倏鞓吠嵌虝r間的事情,但人類也希望用各種辦法留住快樂,至少,留住快樂的記憶。范成大詩《送許耀卿監(jiān)丞同年赴靜江倅》中的第二首就寫到了留住快樂的一種方法:
羅帶江流碧玉峰,舊游如夢一星終。
煩披蘚石尋題字,定有人能記此翁。②
詩歌寫的是他的朋友要到桂林任職,令范成大回憶起當年自己在桂林時游山玩水的快樂,只是那種快樂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了。不過,范成大建議他的朋友到桂林山水間尋訪他留下的摩崖石刻,那些摩崖石刻成為當年范成大游山玩水之樂的見證。
三、山水是人的知己
山水是有生命有靈性的,山水可以寄托和激揚人的情感,而對于那些有一定品格閱歷并沉潛于山水審美體驗的人而言,山水是他們的知己。
桂林象山水月洞東南有一塊摩崖石刻《象山記》,作者舒書。據(jù)張益桂《廣西石刻名人錄》,舒書為清代滿族人,隸鑲藍旗,順治九年(1652年)進士;署管定南王部下官兵,以兵部、工部郎中監(jiān)孔有德部;后官詹事府少詹事、甘肅巡撫。在《象山記》中,舒書表示:
余在京師時,即聞有象山之奇。時從士大夫之后,縱談名山水。其生于粵或宦游于粵者,莫不稱其奇以為談柄。③
顯然,桂林象山在清代北京已負盛名。1678年,舒書受命到廣西任職,因為軍務纏身,無暇分身游覽象山。直到1679年,公事稍定,舒書才有時間買舟渡江到象山游覽。
山惟石一卷,無土無樹。其鄰于地者,有石穴一,彼此可以相望,形圓而長,其半入于漓水中。水時高時下,故其穴亦時有大小,且狀類象形,故名象山。若值風鳴水漲之候,石不能避水之流,而水之流也,又若舍此無以去者,于是急湍之聲,儼若敲金擊筑者然。山之前為訾家洲,有茅庵數(shù)椽,昔為幽人養(yǎng)靜之地,其高風韻余,至今猶可想見也。山陰有原,日不得而照之,人不得而擾之,可以飲酒,可以弈棋,時或操琴一弄,弦聲與水流風響相應,其韻為特甚。而流水既繞于座畔,則又可以垂釣。甚或久坐厭生,則操弓矢觀猿臂之奇,亦無不可。自飲而弈而琴,以至于釣而射,又可以賦詩,洋洋巨觀哉。既而夕照城頭,漁翁歸唱,晚風寒峭,新月將升,莫不因山之奇而各露其奇。乃余雖心悅其奇而日云暮矣,相率而歸。④
有道是“一見漓江不忍離”。象山半山半水,象鼻下端完全隱沒于漓水之中,舒書是一到象山不忍離,直到新月升起才不得不離開。第一天見過象山,第二天再去,從此一連數(shù)載,幾乎每月甚至每日,舒書均去看望象山,除非被風雨所阻。如他在1682年所作的文章《象山記》所說:
及明日,憶其奇之不能忘,復馳馬而出,如是者,數(shù)載不能止。其始或月而至焉,繼則日而至焉,其或不至者,必其為風雨所止。①
舒書為何天天騎馬跑那么遠去看望象山呢?下面一段話說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嗟乎!象山,冷地也。余,冷人也。際此世情衰薄,誰肯為顧惜而與之相往來者?自有余來以后,水潺潺為之鳴,石硁硁為之聲,花鳥禽魚,欣欣為之榮。嗟乎,象山,舍予無以為知己者,余舍象山,又誰復為知己。昔人有言曰:“江山風月,閑者便是主人?!庇嚯m不敢謂象山之主人,象山曷不可謂余之知己哉。②
那時候桂林的象山不像如今這樣車馬喧、游客眾,而是一個冷僻之地,而舒書認為自己是一個冷僻之人。冷地遇冷人,在舒書認為的世情衰薄的時代,仿佛天作之合,山水與人猶如知音相逢。通常,人們認為,有閑人是江山風月的主人,但舒書不以為然,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理念,即人不宜做山水的主人,而應該做山水的知己;更準確地說,山水與人應該互為知己。
這是桂林山水文學一個很重要的理念,人與山水的關系不應該是主仆關系,也不應該是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關系,而應該是知己的關系。
知己是雙向的。人發(fā)現(xiàn)了山水,使山水從蔽晦暗淡變?yōu)楣廨x明燦;山水給人以慰藉,使人從失意沉郁變得灑脫快意。人與山水的相遇相知,最高境界就是“欣逢知己”,山水與人高興地、快樂地相遇并互為知己。
四、山水具有文化藝術價值
《象山記》的最后一句為“爰勒石為之記”,意思是將《象山記》這篇文章刻在象山的石壁上留作紀念。
歷代名家,如梅摯、張孝祥、范成大、方信孺、阮元等,皆在桂林名山石壁上留有題刻。桂林摩崖石刻之多,使桂林有“桂海碑林”之譽。獨秀峰、疊彩山、伏波山、象山、隱山、七星巖、龍隱巖、龍隱洞,這些桂林名山名巖,皆有大量摩崖石刻。龍隱巖甚至“壁無完石”,巖壁上刻滿了石刻,沒有一塊完整無刻的巖石了。
的確,山水不僅能寄托、激揚人的情感,不僅能喚起人的知己情意,而且還能銘刻人類關于歷史、文化和藝術的記憶。換言之,山水具有文化藝術價值。
“看山如觀畫,游山如讀史。”③這兩句詩為清代詩人陳元龍所寫,概括地寫出了桂林山水“史”與“畫”的價值,也就是歷史、文化、藝術價值。
本文關注的不是桂林摩崖石刻的歷史文化價值,而是桂林山水本身的文化藝術價值。
早在唐代,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桂林山水的藝術價值。唐代詩人趙嘏有詩《十無詩寄桂府楊中丞》云:
遙聞桂水繞城隅,城上江山滿畫圖。
為問訾家洲畔月,清秋擬許醉狂無。④
“城上江山滿畫圖”,說的正是桂林山水如一幅巨大的畫圖。
桂林山水這幅巨畫究竟是什么人繪制的呢?數(shù)十年后,同是唐代的曹松,有《桂江》一詩回答了這個問題:
未識佳人尋桂水,水云先解傍壺觴。
筍林次第添斑竹,雛⑤鳥參差護錦囊。
乳洞此時連越井,石樓何日到仙鄉(xiāng)。
如飛似墮皆青壁,畫手不強元化強。①
“畫手不強元化強”,詩人告訴我們:桂林山水這幅美妙的巨畫是大自然的杰作。
宋代黃庭堅既是詩人,又是書法家,他寫過《到桂州》一詩:
桂嶺環(huán)城如雁蕩,平地蒼玉忽嶒峨。
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②
李成、郭熙皆為著名山水畫家,黃庭堅感嘆的是桂林山水鬼斧神工,可惜沒有像李成、郭熙這樣的大畫家描繪它了。
有意思的是,桂林山水不僅適合繪畫,而且桂林有一座山就名為“畫山”。稱之為“畫山”不是因為它是繪畫的好題材,而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幅畫。
畫山位于陽朔興坪漓江東岸畫山村附近,山高400余米,臨江石壁平整如削,寬200余米,壁上彩紋斑斕,彩紋紋理清晰、縱橫交錯,如同畫家畫筆繪制的一個巨屏畫圖。畫圖依稀可辨認出姿態(tài)各異的九匹神駿,故又稱“九馬畫山”。有歌謠云:“看馬郎,看馬郎,問你神馬幾多雙,看出七匹中榜眼,能見九匹狀元郎?!雹塾纱丝煽闯龉鹆钟性催h流長的科舉傳統(tǒng)。不過,想從畫山清晰地看出九匹神駿,確實不是容易的事情。
九馬畫山是桂林山水間極其神奇的一景,千百年來留下了許多以它為題材的詩歌。宋代鄒浩曾寫過三首《畫山》組詩,這里錄其第三首:
掃成屏障幾千春,洗雨吹風轉更明。
應是天公醉時筆,重重粉墨尚縱橫。④
在詩人眼里,繪制這屏巨畫花費了幾千年的時光,而繪畫的作者則是喝醉了酒的天公。
中國山水畫題材經(jīng)歷了一個從中原山水到江南山水,再從江南山水到嶺南山水的過程。由于桂林地處嶺南之粵西,路途遙遠,交通不便,桂林山水真正成為眾多畫家筆下的風景,應該是民國之后。然而,桂林山水文學的作者們早已意識到桂林山水的繪畫價值。他們甚至認為,哪怕是中國最好的山水畫名家,他們的作品也無法超越桂林山水這樣的勝景。明代魯鐸的《白沙灘壁嶂奇絕殆不可畫次九龍韻》就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丹崖翠嶂映清流,天趣無窮到客舟。
他日畫圖逢馬夏,也應無足注雙眸。⑤
白沙灘是陽朔境內的河灘,馬夏指的是南宋著名山水畫家馬元和夏珪。作者的意思是:看了白沙灘的山水風光,從此哪怕是遇到了馬遠、夏珪的山水畫,也不值得觀賞了。
清代顧嗣立的《畫山》云:
畫里看山山更閑,畫山好手說荊關。
淋漓如畫真山在,又倩何人畫畫山。⑥
在作者看來,雖然五代畫家荊浩、關仝的山水畫是唐宋之冠,但是與畫山這巨屏真畫相比,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請人畫畫山了。
清代兩廣總督阮元曾經(jīng)五次親臨陽朔興坪畫山觀“畫”,寫有《觀漓江奇峰圖卷》和《清漓石壁圖歌》,這里僅錄前一首:
九曲漓如折坂登,漓江山勢又崚嶒。
夜來塔造萬千尺,西去城增十二層。
員嶠方壺隨地起,側峰橫嶺向空凌。
荊關董巨多名筆,如此奇峰彼未曾。⑦
阮元是博學之士,這首詩中不僅有中國典故,而且有印度典故。“夜來塔造萬千尺,西去城增十二層”,用的就是印度阿育王造高塔和西天昆侖有十二層高樓的典故,以形容畫山之神奇高遠。結尾兩句則明確表示:即便是荊浩、關仝、董源和巨然這四位中國山水畫的頂尖宗師,也未曾見過畫山這樣神奇的圖畫。
通常認為,桂林山水因為有大量的摩崖石刻而具有文化藝術價值,然而上述事實表明,桂林山水本身具有文化藝術價值。或許宋代詩人劉克莊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他眼里,桂林山水本身的價值遠超摩崖石刻的價值。面對達官貴人、文人騷客喜歡在石壁上題刻的現(xiàn)象,他表示惋惜:“惜哉題識多,蒼玉半鑱毀。安得巨靈鑿,永削崖谷恥?!雹?/p>
五、結語
山水是中國重要的地理形態(tài),是中國文化的重要范疇,是中國審美傳統(tǒng)中最重要的自然景觀。中國人將自己的生命、情感、意志、智慧加之于山水,天人合一,山水與文化融合,使自然山水高度“人化”,進而成為“人化的自然”。桂林山水是中國山水的典范。桂林山水文學所傳達的山水意識,是中國山水文學山水意識的典型體現(xiàn)。人們對桂林山水多有視覺的領略,少有文學的審美。桂林山水文學則使人們發(fā)現(xiàn):桂林山水這一天然的自然景觀,有中國源遠流長之山水意識的存在。
責任編輯:安 吉 徐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