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魯迅小說《孤獨者》主人公魏連殳的故事很簡單,他正是魯迅《吶喊·自序》所謂“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魏家先前境況尚可,但魏連殳父母死后,只剩下他跟很早守寡的祖母相依為命,后來甚至只能依靠祖母做針線活來維持生計。
在祖母操持下(大概總還有一點家底吧),魏連殳進了“洋學堂”,畢業(yè)后在離家一百多里的S城中學當歷史教員,因常寫文章,“發(fā)些沒有顧忌的議論”,觸犯了S城的人,被校長辭退,丟掉飯碗 。
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之際,他只好放棄原則,做了軍閥杜師長的顧問。從世俗眼光看,他獲得了再度風光。但在他自己,這畢竟是違心之舉,必須整天做不愿做的事,整天跟心里不喜歡的各色人等虛與委蛇,還要不斷忍受內心的自我譴責。這就造成極大的精神苦悶,很快就生病去世了。按照他“從堂兄弟”(同一曾祖不同祖父的同輩男子互稱,簡稱“從兄弟”)的說法,“正在年富力強,前程無限的時候,竟遽爾‘作古’了”。
正如題目所示,魏連殳的精神苦悶主要是“孤獨”。這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
首先,可以從魏連殳跟“故鄉(xiāng)”的關系來理解他的“孤獨”。
魏連殳的故鄉(xiāng)“寒石山”是個封閉落后的山村。小說的時間背景已經是1920年代,但“寒石山卻連小學也沒有”,“全山村中,只有連殳是出外游學的學生,所以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所謂“異類”,就是小說另一處所說的“‘吃洋教’的‘新黨’”,當時專門用來罵那些不參加科舉考試而去“學洋務”的人,因為他們“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吶喊·自序》)。
在辛亥革命前,“未莊”的無業(yè)游民阿Q罵魏連殳這些“異類”是“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國的人’”,一向“深惡而痛絕之”。在不知道是辛亥之前抑或之后的《祝?!分?,魯四老爺對這樣的“新黨”,哪怕是本家侄兒,也要當面指桑罵槐地加以攻擊,所謂“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吶喊·自序》《阿Q正傳》《祝?!匪f的情況,正是“寒石山”村民對魏連殳的態(tài)度。
但他們同時又“妒羨”魏連殳,“說他掙得許多錢”。這就恰如應該是辛亥革命之后的《故鄉(xiāng)》中豆腐西施對“我”的編排:“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大轎,還說不闊?”看來,在政治和文化上貶低一個人,并不妨礙“寒石山”村民從經濟收入的角度“妒羨”此人。這里的邏輯頗堪玩味?;蛘撸驗樵谡魏臀幕弦呀泴⒁粋€人踩在腳下,這才更加“妒羨”其人的收入頗豐,因為覺得他還不配?或者因為“妒羨”其人收入頗豐,就更加要從政治文化上拼命加以貶低,以便最終使他的經濟收入也不再值得“妒羨”?
總之,小說開頭這一段似乎不經意的敘述告訴讀者,魏連殳和“寒石山”村民之間,盡管表面上也許還客客氣氣,骨子里差不多卻早已勢不兩立了。在這種關系中,“寒石山”村民可謂占盡優(yōu)勢,而魏連殳則立于相當兇險的境地,——他不僅在政治文化上遭歧視,被厭惡,還在經濟收入上受到普遍的“妒羨”。
小說接著寫魏連殳從S城回家,給老祖母辦喪事。本家親戚們趁機搬出一大堆關于喪禮的陳規(guī)舊套,逼其就范。他們原以為魏連殳既是“‘吃洋教’的‘新黨’”,肯定不從,“兩面的爭斗,大約總是要開始的,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不料連殳只冷冷地說了四個字:“都可以的”,一切照辦了。這就令主事的和圍觀者們大感意外。
通常以為這個細節(jié)是說,新派人物魏連殳并不像“寒石山”村民想象的那樣,完全拋棄了舊的文化習俗。舊文化舊習俗的許多內容,新文化都能包容。說新文化不認祖宗成法,那是對新文化的污名化和妖魔化。
這樣解釋也有道理,但小說重心并不在此。作者通過這個細節(jié),其實是想表現(xiàn)魏連殳在精神上與“故鄉(xiāng)”的隔膜與對立。在魏連殳的童年記憶里,“寒石山”是否算得上“我的美麗的故鄉(xiāng)”,小說沒有交代,但成人之后的魏連殳一定像《故鄉(xiāng)》中那位賣了祖?zhèn)骼衔莸摹拔摇币粯?,對故鄉(xiāng)“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
精神上,魏連殳跟“寒石山”村民們本來就勢不兩立,現(xiàn)在相依為命的祖母又過世了,他跟“故鄉(xiāng)”僅存的精神紐帶更是徹底斷絕。魏連殳的肉身雖然暫時回到“故鄉(xiāng)”,精神上卻完全是一個局外人,無可無不可,隨人擺布也無所謂了。
果然祖母死后,魏連殳跟“故鄉(xiāng)”再無實質性聯(lián)系。到死為止,魏連殳一次也沒有回去過。當魏連殳的“從堂兄弟”“十三大爺”為了霸占他在“寒石山”的舊宅,假惺惺地要把侄兒過繼給他時,他避之唯恐不及,甚至當著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面,大罵這一大一小“都不像人”!
所有這些,都可以看出魏連殳對“故鄉(xiāng)”的態(tài)度的決絕。他真正成了一個在精神上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這是造成魏連殳“孤獨”的第一個原因,也是他的“孤獨”的第一種表現(xiàn),即不再有精神上的“故鄉(xiāng)”。他的靈魂從此只能到處飄蕩,淪為《野草·墓碣文》所說的那種沒有歸宿的孤獨的“游魂”。
2
失去精神“故鄉(xiāng)”而導致的孤獨,并非魏連殳一人所有,乃是為了追求現(xiàn)代文明而背井離鄉(xiāng)結果精神上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普遍的心境。
但魏連殳的“孤獨”還有一項特殊內容,就是他對唯一的親人老祖母既深深依戀又感到異常隔膜的矛盾心理。這種心理使他始終無法跨越跟至親者之間那一道情感鴻溝,由此失去了來自至親者的情感慰藉,成為一個親情匱乏的孤獨者。
魏連殳很早就父母雙亡。父親去世后,本家親戚們?yōu)榱撕匣飺寠Z他的房產,竟然逼迫小小年紀的他在字據上畫押,弄得他大哭不止。所以魏連殳自幼就是被家庭和家族拋棄的孤兒,很早就看到了溫情脈脈的面紗背后親人之間殘酷的爭斗。命運為他保留的最后一個親情的避風港,就是讓他跟唯一的親人老祖母相依為命。這情形就很像由蜀漢入西晉的李密在《陳情表》中所描述的,“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p>
但兩相比較,魏連殳更慘。李密后來畢竟成家立業(yè),兒女成行,魏連殳則終身未娶,當然更無子息,真正是李密所說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再說李密祖母是親生的,魏連殳祖母卻是祖父的續(xù)弦,父親的繼母。李密只提到他的祖母年邁多病,沒說精神上有什么問題。魏連殳的祖母卻因為不是祖父的原配,又未生養(yǎng)一男半女,而且很早就守寡,所以她在魏家的地位極其尷尬,差不多等于一個低賤的仆傭。她活在魏家唯一的理由,就是把并非親生的小孫子拉扯成人。這種生活養(yǎng)成了她極端沉默而孤僻的性格,時刻提防著周圍一切人,不肯多說一句話。在魏連殳的童年記憶中,祖母“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她愛魏連殳這個從小一手帶大的孫子,卻不知道如何表達愛,“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魏連殳也愛祖母,卻總覺得缺乏交流,彼此有一種說不出的隔膜。他工作之后,固然一領薪水就立即寄給祖母,“一日也不拖延”,但祖孫二人之間仍然橫亙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實際上,魏連殳“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
小說中的“我”批評魏連殳,不應該“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魏連殳并不否認這一點。但他說,躲在“獨頭繭”里不跟人交流的,并非他一個。祖母一輩子就是“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魏連殳的祖母首先就是不折不扣的“孤獨者”。唯一的親人尚且如此,由這位親人一手撫養(yǎng)大的魏連殳,怎能不也是一個“孤獨者”呢?
總之,魏連殳很早就從他這位沒有血緣關系的祖母身上感染了人生在世那份深深的“孤獨”。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边@就不奇怪,小說為何要濃墨重彩地描寫在祖母大殮結束之時,當著本家親戚們的面始終不肯掉一滴眼淚的魏連殳,竟會突然嚎啕大哭——
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于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咷,鐵塔似的動也不動。大家又只得無趣地散開;他哭著,哭著,約有半點鐘,這才突然停了下來——
對于這次看似反常的痛哭流涕,魏連殳自己對“我”解釋說,“我早已豫先一起哭過了”。意思是說,既然老祖母跟他一樣都是“孤獨者”,那他就不妨在哭老祖母時,順便也為自己將來同樣孤獨的死“豫先”哭一場,反正到他死時,不會有誰再來為他而哭了。
魏連殳和老祖母是精神上有“遺傳”關系的兩代“孤獨者”。魯迅這樣描寫祖孫兩代人的關系以及他們各自經歷的人生的“孤獨”,跟李密《陳情表》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在描寫孤獨之苦的程度上,魯迅超過了李密。李密寫的是幼年時和祖母相依為命、共同感知、可以相互扶持的孤獨,魏連殳和祖母當然也有面對村民和族人時共同感受的那一份孤獨,但小說著重描寫的乃是他和祖母之間彼此隔膜因而在精神上無法相互溝通、相互扶持、必須各自面對的孤獨。
《陳情表》是寫給君王的,在表達真情實感和終極訴求時,必須做到極致的委婉和得體。這是它的魅力所在。《孤獨者》寫得也很委婉而得體,但畢竟是給一般讀者看的小說,可以更加無所顧忌地訴說作為表奏的《陳情表》不便訴說的更多真相。圍繞“孤獨”這個主題,從《陳情表》到《孤獨者》,有一條中國文學從古典到現(xiàn)代有序演變的軌跡。
總之魏連殳既失去了精神的“故鄉(xiāng)”,還雪上加霜,缺乏親情的慰藉。他一上場,就是這樣一個雙重的孤獨者。
3
失去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跟唯一的親人又有說不出的隔膜和疏遠,這是造成魏連殳一生“孤獨”的心理基礎,而他后來在社會上的遭遇又進一步強化了他的“孤獨”。具體來說,就是魏連殳在小說描寫的S城的生活,最后將他的“孤獨”推向了極致。
魯迅小說和雜文中經常出現(xiàn)“S城”。這是以魯迅故鄉(xiāng)紹興拼音的首字母來取名的,但魯迅不肯點明“S城”就是紹興。在寫于比《孤獨者》更早一年的雜文《論照相之類》中,魯迅還故意說,“所謂S城者,我不說他的真名字,何以不說之故,也不說”。其實“不說”的理由,在別處還是有所解釋的,就是不想把文學作品寫得太“專化”,而想讓讀者可以“活用”(《答<戲>周刊編者信》)?!癝城”的原型或許是紹興,可一旦寫進雜文和小說,就具有某種普遍意義,不再局限于真實生活中紹興這一地了。和雜文一樣,小說《孤獨者》也想將魏連殳工作的S城寫成當時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
如前所述,魏連殳并不滿足于僅僅在S城中學擔任歷史教員,他經常寫文章,“發(fā)些關于社會和歷史的議論”。他的議論跟他平時說話一樣,“往往頗奇警”,即獨特而深刻,而且“沒有顧忌”,比如“常常說家庭應該破壞”。這就容易觸犯眾怒,被目為“異類”,陷入孤獨。為什么?因為“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發(fā)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來如此的”。
所以魏連殳是滿腔熱忱,關心社會,卻不被社會理解,以至于到處碰壁。魏連殳在S城的坎坷命運,正如他在“寒石山”的遭遇一樣,就是這樣被注定了的。盡管他是從“寒石山”和S城走出去的,在外面或許總要自稱“寒石山人”或“S城人”,但現(xiàn)在既然又從外面回到了“寒石山”和S城,那就必然會因為眼界和意見相左,而飽受自己故鄉(xiāng)“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衰落之邦,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若干俊秀之士,因為不合衰落的胃口,就只能“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這似乎也是某種歷史的必然,而魏連殳就做了這種必然的犧牲品。
這里不妨簡單說一說S城和“寒石山”的關系。兩地之間的距離,“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但既然魏連殳可以每月給祖母寄錢,郵路應該早就開通,說不定也有《風波》里航船七斤那樣的“出場人物”,每天來往于城鄉(xiāng)之間??傊昂健焙蚐城還是可以互通聲息的,像S城的《學理七日報》《學理閑譚》以及隔壁山陽縣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周報》之類的新聞報紙,說不定也會流傳到“寒石山”的有錢人家。S城人知道魏連殳在“寒石山”的所作所為,“寒石山”人知道魏連殳在S城的事,也就毫不奇怪了。在輿論上,這城鄉(xiāng)兩地早已連成一氣,“寒石山”人以魏連殳為“異類”,為“‘吃洋教’的‘新黨’”,S城人又何嘗不是這么看魏連殳的呢?他在荒僻的“寒石山”不宜亂說亂動,在表面上似乎稍微開化一點的S城,難道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魏連殳當然知道這些,所以他有時也懂得掩蓋一下自己的熱心腸。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經常忍不住又要流露出來,結果他“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喜歡管別人的閑事”。這種忽冷忽熱的脾氣,令不熟悉他的人望而生畏;而他一旦被人摸清了底細,又很容易上當受騙。
比如魏連殳的那班似乎很能談得來的青年朋友,就都是摸清了他的底細,摸透了他的脾氣,跑到他這里來混吃混喝的。這些年輕人也算是受到了“五四”新文化的熏陶,身上不免都帶有一些新文化的氣息。比如他們因為讀過郁達夫的小說《沉淪》,就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喜歡“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皺著眉頭吸煙”,表面上看來,似乎很能夠和魏連殳同命相憐,其實不然。
魯迅這樣寫,當然不是嘲笑郁達夫及其小說集《沉淪》。《沉淪》1921年出版,1922年周作人就發(fā)表評論文章,駁斥社會上對《沉淪》的攻擊,高度肯定《沉淪》的成就。文章出自周作人之手,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魯迅的意見?!豆陋氄摺穼懹?925年10月,而魯迅早在1923年2月就在北京的家中與郁達夫見了面,兩人從此一直保持親密關系。小說《孤獨者》提到《沉淪》,主要是看不慣用《沉淪》做幌子來裝模作樣的文藝青年。他們只是感受到新文化的一點皮毛,對魏連殳這樣的新文化第一代倡導者和實踐者并無真正的理解和同情。以魏連殳的見事之明,他何嘗不曉得這些青年的底細,但即便如此,他對這些青年人還是十分喜愛,十分寬容,始終待若上賓,從來不覺得厭煩的。
然而等到魏連殳被中學校辭退,在金錢上一向不注意積蓄的他,頓時就窘迫起來,昔日那些圍著他打轉的“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很快跑得無影無蹤。魏連殳過去總是高朋滿座的客廳,后來就變成無人光顧的“冬天的公園”了。
這是寫魏連殳在“新青年”中感到的“孤獨”。
小說還花了不少筆墨,寫魏連殳雖然自己沒孩子,卻非常喜歡房東家“四個男女孩子”。在敘述者“我”看來,這些孩子“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臟,而且丑的可以”。不僅如此,他們還“總是互相爭吵,打翻碗碟,硬討點心,亂得人頭昏。但連殳一見他們,卻再也不像平時那樣的冷冷的了,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只要有他們在,魏連殳的眼睛里就“即刻發(fā)出歡喜的光來”。他還耐心地開導對孩子的天性有所懷疑的“我”,說“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huán)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這不僅是“救救孩子”的思想,也是魏連殳熱愛中國、希望它好起來的一份真摯情感。因為“我”不肯被他說服,繼續(xù)懷疑孩子的天性,魏連殳甚至“氣忿”了,三個多月不再理“我”。
但魏連殳后來還是跟“我”和解了,因為他告訴“我”,“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這是三個多月前創(chuàng)作的《野草·頹敗線的顫動》的一幕,魯迅把它又用在這里了。
總之,給魏連殳造成傷害、帶來失望的,往往就是他所敬重的青年,和他所寶貝的孩子。離開這些青年和孩子,他只能又躲進那可怕的“獨頭繭”里去了。
當然最令他痛苦,使他徹底陷入孤獨和自我封閉的,還是他最后因生活所逼,放棄原則,向社會屈服,做了軍閥杜師長的幕僚。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已經真的失敗了,——然而我勝利了”?!皠倮笔菑氖浪捉嵌日f的,“失敗”是對照自己一直堅持的做人準則說的。這種矛盾和痛苦,他無人可以訴說,因為每天與之周旋的只是那些“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鉆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惡心——”他在這樣的熱鬧中當然倍感孤獨,千言萬語,只能悶在肚子里,一個人慢慢消化。
魏連殳在寫給“我”的信中,還提到一個神秘的人。他說“愿意我活幾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這人已被敵人誘殺了?!边@人是誰?小說一筆帶過,此外并無任何交待。
也許,這就是魏連殳的祖母,她當然愿意孫子長命百歲,而她自己也確實活得很艱難。但小說明明又說魏連殳的祖母是得了痢疾而老死的,而且“享壽也不小了”,談不上“被敵人誘殺了”。
也許,這是魏連殳的沒有出場的異性愛人,魏連殳就是為了她而終生未娶。
也許,是號稱要給魏連殳找工作卻一直沒有結果的“我”。在魏連殳看來,“我”出于同情,愿他多活幾天,而且魏連殳擔心,“我”恐怕跟他一樣,也到處碰壁,幾乎就“活不下去”。但他懷疑“我”跟他“究竟不是一路的”,“我”遲早要跟這個社會同流合污,這在魏連殳的眼里也就等于死了,等于被《我之節(jié)烈觀》所謂“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謀殺了:正如他自己一樣。他從一個“議論頗奇警”的人變成《學理七日報》上的那些無聊的詩文所恭維的“連殳先生”、“連殳顧問”,不就等于從活人變成了死人嗎?
但這些都是推測。這個神秘的人是誰不重要,讀者知道他或她是魏連殳唯一掛念的人就夠了。這人一“死”,魏連殳就覺得可以不必再為理想而活了。從今往后,他活著不是為了所愛,倒是為了所憎,“偏要為不愿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聯(lián)系魯迅在《墳·題記》中類似的表述,魏連殳這句話的意思就并不難理解——
我的可惡有時自己也覺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面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
魏連殳活到這個份上,當然不是他所愿意的。他做杜師長顧問,也并沒有跟他們沆瀣一氣,為非作歹。但他那忽冷忽熱的脾氣確實更加古怪了(他變得更加揮霍無度了;他一改過去的謙遜恭敬,竟然稱也是寡婦的房東老太太為“老家伙”,居高臨下地賞她點東西;他送給孩子們禮物時,甚至惡作劇地要他們“裝一聲狗叫,或者磕一個響頭”)。但是,古怪的魏連殳不會真的去傷害別人,更不會像魯迅翻譯的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筆下的“工人綏惠略夫”,因為愛人,結果變成憎惡一切人,瘋狂地報復全社會。魏連殳沒有變成向一切人開槍掃射的“工人綏惠略夫”,他只是在孤獨的煎熬中,暗暗地傷害他自己。
魯迅在雜文《憶韋素園君》中說,“認真會是人的致命傷的么?至少,在那時以至現(xiàn)在,可以是的。一認真,便容易趨于激烈,發(fā)揚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著,又嚙碎了自己的心”。魏連殳的死,就是一個“認真”的“孤獨者”慢慢“嚙碎了自己的心”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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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魏連殳的一生,最初“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這使他特別留心察看“世人的真面目”,從而養(yǎng)成冷峻、孤傲而憂傷的性格。此后竭全家之力走出“故鄉(xiāng)”,進“洋學堂”接受新式教育,具備了一定的新思想,不料這就竟然是他不久便隔斷與“故鄉(xiāng)”的精神聯(lián)系的起因。盡管魏連殳是以內心的決絕代替了外在的沖突,但他對于“故鄉(xiāng)”的這種無聲的告別如此徹底,以至于在他的意識中竟從未片刻閃現(xiàn)過“我的美麗的故鄉(xiāng)”的回憶。
他由此成了失去“故鄉(xiāng)”的孤獨的“游魂”,這其中又包括他對同樣是“孤獨者”的唯一的親人的永難消除的隔膜與疏遠。帶著這樣的經歷和心性走進教育界的魏連殳,自然是以真率與熱忱換來冷漠和傾軋,最后甚至丟了飯碗。
在這過程中,他還失去了對于青年、少年和孩童的愛的信念,也幾乎沒有找到一個同志和愛人。在徹底的失敗中,他孤注一擲,隱身官場,試圖像史涓生那樣,“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chuàng)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先導”。他這樣做,是想努力“活下去”。但他并不能真的“遺忘和說謊”。他終于還是一塊“火的冰”。他只能在全然陌生、全然隔膜、全然厭惡、全然孤獨的官場中沉淪,慢慢地“嚙碎了自己的心”,“凍滅”了他的“火的冰”。
從魏連殳的結局,大概就可以看出《狂人日記》小序所謂“狂人”后來痊愈、“赴某地候補矣”的一種可能吧。
《孤獨者》和它的姊妹篇《在酒樓上》一樣,都采取了未完成、開放式結尾?!对诰茦巧稀返摹拔摇彪x開牢騷滿腹、窮困潦倒的呂緯甫,“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拔摇睘楹胃械健八臁??因為終于告別了呂緯甫這個喋喋不休的倒霉的朋友?還是覺得自己可以不至于重蹈他的覆轍?這似乎都很難說。
被魏連殳懷疑為“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敘述者“我”,在見證了不算朋友的朋友的奇怪的“大殮”之后,一個人走在月光中,這里有一段經典的描寫:
潮濕的路極其分明,仰看太空,濃云已經散去,掛著一輪圓月,散出冷靜的光輝。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里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著憤怒和悲哀。
問題是“我”果真覺得自己“沖出”了魏連殳的陰影,“心地就輕松起來”了嗎?魏連殳何以會變成“孤獨者”,從小說的前后敘述大致可以看出原委。但魏連殳為何非要一步步陷入絕境,他是否也可以從“孤獨者”的處境“沖出”?對這一點,小說并無絲毫的暗示與啟迪,因此這樣的結尾與其說是問題的解決,毋寧說只是表達了“我”的一種愿望而已?!拔摇辈幌胱兂晌哼B殳第二。但“我”的結局如何,又豈能僅僅取決于“我”的主觀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