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惠
在泰興市鼓樓南路鞠家巷東首的朱東潤先生紀念館內(nèi),保存著一段錄像,時長約一小時,收錄了朱東潤先生吟誦古典文學的珍貴鏡頭。那是1981年冬,朱先生已是85歲高齡,應復旦大學中文系邀請,為學生做吟誦示范。主持人是當時復旦中文系教師柳曾符,他簡要介紹了錄制的目的和朱先生的教學成就。他說:“為了搞好古代漢語、中國文學史的教學工作,復旦大學中文系與電教中心共同錄制專題片。朱先生在古典文學方面造詣極深,有六十多年中國文學研究和從教的經(jīng)驗,博聞強記,德高望重。我們十分有幸邀請到先生,下面恭請先生!”
錄像中,朱先生頭發(fā)稀疏花白,身穿灰色中式棉襖,精神矍鑠,思路敏捷。一開口便是帶有濃郁家鄉(xiāng)泰興口音的普通話,但字字清晰,鏗鏘有力,泰興人聽來既熟悉又親切。按照預先安排,朱先生要吟誦四篇古文——《送董邵南序》《張中丞傳后序》《秋聲賦》和《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他沒有直接吟誦,而是先進行了師承介紹。他說:“我學古文師從太倉唐蔚芝(文治)先生。唐先生搞古文,在東南一帶很有名,可算是第一。他在南洋公學當校長,教法很‘奇怪,從中學到大學,每班選兩人,每星期日上午集中在大禮堂親自教。我當時15歲,還是個小孩,師大的廖世承比我大了四五歲,我們也在一起學。唐先生從不講,就是讀,或慷慨激昂,或低回宛轉(zhuǎn),讀幾遍后,叫我們共同讀。他在教室四周轉(zhuǎn),有時會搬過一張凳子,坐在我后面,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說道:‘老弟,我們一道讀啊。后來我在英國,看到他們十七世紀的黑字本,也是這樣讀的,這是一種教法?!闭f到此時,朱先生在沙發(fā)上微微欠了一下身子,神情中既含敬佩又有一絲自豪,“每年8月,學校組織考試,自己只是個小學生,和大同學一起考試,考了第13名,我非常高興。中國古代有個故事叫‘和凝衣缽,五代時和凝(文學家、法醫(yī)學家)特意將范質(zhì)(五代后周時期至北宋初年宰相)列于第13名,用以繼承自己的衣缽。(效仿這個典故)說明老師很看得起我,不過很可惜,我現(xiàn)在不再專門作古文,改作傳記文學了。畢業(yè)后,只偶爾作過五六篇古文,覺得很對不起老師。因為時代不同,我們這個時代,不一定走那條路,但一定要走過才懂得?!?/p>
朱先生口中的“讀”,實為吟誦,是我國傳統(tǒng)的一種古詩文美讀方法,也是歷代文人欣賞和傳授古典文學的一種獨特手段。我國吟誦文化源遠流長,從西周官學中的“以樂語教國子”,到春秋戰(zhàn)國孔子的“弦歌誦書,終身不輟”,吟誦之學長傳不衰,吟誦之風遍及神州大地,宋元明清時更是得到進一步繼承和發(fā)揚。朱先生提到的這位教法獨特的唐蔚芝先生,是江蘇太倉人,近代著名理學家、古文家、教育家。他不但精通經(jīng)學、文學,還擅長吟誦,創(chuàng)立了獨樹一幟的讀文方法,他的學生將這種吟誦調(diào)稱之為“唐調(diào)”。唐蔚芝師從桐城派古文學家吳汝綸,主張“因聲求氣”,根據(jù)文章性質(zhì)來確定適當?shù)淖x文法,體現(xiàn)了“陰陽剛?cè)帷睂W說,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立“三十遍讀文法”,用于教學實踐?,F(xiàn)在“唐調(diào)”已被列為無錫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并有望成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后人喻其為文化的一座金礦。
作為唐先生的得意門生,朱東潤先生通過口傳心授,很好地繼承了“唐調(diào)”的吟誦方法。他吟誦時,故意放大、加強、夸張字音,時而拉得很長,激情澎湃;時而壓得很短,急促有力。但充沛的情感始終貫穿其中,隨著高低起伏的音調(diào),一種優(yōu)雅美妙的唱腔不絕如縷,似音樂般縈繞其間。慢慢地,聽者被帶入到文中情境,理解了文中之意,竟也和吟者感同身受了。朱先生在讀《送董邵南序》時,末尾字音拉長,對董生“郁郁不得志”的同情、惋惜之情表露無遺;讀《張中丞傳后序》時表情莊重,音調(diào)平和,語氣中肯;讀《秋聲賦》時節(jié)奏緩慢,詩意飽滿,富有韻味;讀《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則滿含悲痛、凄愴和無可奈何的感情。
在讀每篇古文之前,朱先生都對事情的緣由、文中人物或局勢變化等情況進行一番講解。對《送董邵南序》,先生分析了當時的政治形勢,指出韓愈明寫“送”實為“留”。對《張中丞傳后序》中的“序”字,發(fā)表了自己新的見解,他認為“序”應寫為“敘”,因為“敘”是敘事實,而“序”是序一篇文章。并大膽指出姚鼐在《古文辭類纂》、曾國藩在《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中將此篇列入贈序類,是個錯誤,應放在雜著類。先生還謙虛地說:“這不是我的學問高,更不是個人的聰明,而是我比姚鼐多受了200年的教育。”可喜的是,如今朱先生的“新”解在一些書刊中已經(jīng)得到了更正和推廣。對歐陽修的《秋聲賦》,先生一再強調(diào)“賦”的寫作,不要墨守陳規(guī),一味模仿前人,要大膽創(chuàng)新。在讀《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前,先生介紹了許君和哥哥許元的境遇,認為作者王安石在借他人之事,抒發(fā)自己的感慨,隱含強烈的悲憤。
這一系列的解釋看似多余,實則十分重要和必要。目的是為了讓聽者更好地把握文意,就像磨刀不誤砍柴功一樣。朱先生在三言兩語間很自然地完成了解釋,這實則是一種鋪墊,更是一種教學手段,能充分吊足聽者的胃口,激發(fā)聽者的興趣,待水到渠成時講正文,增強教學效果。這種方法對朱先生來說駕輕就熟,信手拈來,與他從事教學工作近七十載,教學理論爛熟于心,教學心理研究透徹,教學方法嫻熟自如密不可分。他的教學方法大受學生們的歡迎,并給他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憶潤師》中,朱先生的學生陳征寫道:“潤師講課,從不念講稿,只寫個簡要提綱,抓住重點,深入分析。在闡述某一理論精義時,則提出鮮明的觀點,進行有根有據(jù)的解釋……聽眾往往被所講內(nèi)容吸引,感到時間太短,好像才上課就馬上下課似的。學生們都喜歡聽他的課,許多別班的同學還跨班來聽。因而每逢潤師講課,教室里都擠得滿滿的?!?/p>
朱先生錄制的這種“唐調(diào)”吟誦方法,最直接的用處是提高識文斷句的能力,進而探索古文的奧秘。根據(jù)唐蔚芝的理論,在讀了三十遍甚至更多后,自然就會“其義自現(xiàn)”了。朱東潤先生在南洋公學,經(jīng)過名家指點后,受益匪淺,打下了扎實的古文功底。他在《朱東潤自傳》中這樣寫道:“符號只是一種指示,指導我們怎樣去誦讀,倘使我們不能誦讀,那么這些符號的意義是會喪失的?!倍坏┱莆樟艘髡b,“你會聽到句號、分號、逗點、頓點,連帶驚嘆號、疑問號?!?971年,已年屆古稀的朱東潤接受中華書局邀請,參加了《二十四史》中的《舊唐書》《舊五代史》校點工作。1974年,《舊五代史》等校點結(jié)束后,又參加《春秋左傳》《玉溪生詩集》《于湖文集》等書的校點工作,歷盡艱辛,貢獻巨大。這項古籍整理工程代表了新中國古籍整理研究的最高水平。進入21世紀,朱先生的學生著名文獻學家陳尚君教授接過先生的“衣缽”,帶領團隊完成了《新五代史》的點校整理工作,順利完成文化傳承。
朱東潤先生是我國著名的傳記文學家、文學史家、教育家和書法家,1896年生于江蘇泰興,1907年離家去上海求學,考入上海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前身)附屬小學,后入中學部,1913年赴英國入倫敦私立西南學院留學,1916年放棄轉(zhuǎn)為公費留學生的機會,回國參加討伐袁世凱的斗爭。1917年開始執(zhí)教,先后傳道授業(yè)于廣西省立第二中學、南通師范、武漢大學、中央大學、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江南大學、齊魯大學、滬江大學等,從1952年10月起,轉(zhuǎn)至復旦大學任中文系教授,后長期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一生以“教師終于講席”自勵,治學嚴謹,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1988年,先生臨去世前還在繼續(xù)傳記寫作及博士生論文指導。
這段黑白錄像,像素不高,偶有卡帶,看似平淡無常,實則珍貴異常,信息量巨大。它不僅僅是朱東潤先生對“唐調(diào)”的真實示范,而且是先生教學方法思維創(chuàng)新的成果展示,體現(xiàn)了他不囿成說、敢于質(zhì)疑權(quán)威、銳意創(chuàng)新的精神,也為傳承和研究“唐調(diào)”提供了重要資料。朱東潤先生一代師表,風范長存,如今他的老宅被辟為紀念館,以“東潤”二字命名泰興新區(qū)主干道,各大中小學校紛紛以“東潤”命名教學樓,開展主題征文活動等,家鄉(xiāng)人民正以各種方式紀念這位學術(shù)成就卓越、引以為豪的先賢。
(責任編輯:劉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