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培峰

（一）書法取法淵源

陸游書法的啟蒙得力于他的家庭，祖父、父輩給他留下了大量的前人墨跡及碑帖資料供其學習。從傳世的陸游書法作品看，可以了解他的書法取法淵源。書法取法《閣帖》諸家，包括二王、歐陽詢、褚遂良、張旭、顏真卿、懷素、楊凝式、宋四家等?，F(xiàn)存的楷書作品要屬江蘇鎮(zhèn)江焦山浮玉巖的《焦山題名》和《鐘山題名》，兩題名均為摩崖石刻，取法唐顏真卿，曹寶麟說：“此書（指《焦山題名》）全規(guī)模顏真卿《大唐中興頌》?！?稍后的《清秋帖》等書札，也是明顯有顏真卿行書的韻味。還有的楷書作品就是《重修智者廣福寺碑記》，書風遒勁而近似歐陽修，褚遂良。方愛龍考證出陸游學習過楊凝式書法的證據(jù)，就是陸游書《玉京行》與楊凝式書《新步虛詞》在用筆和風韻上“何等的肖似”2，在陸游的《醉歌帖》、《自書詩卷》、《與智永禪師書札》、《桐江帖》等作品中，融入了楊凝式書法的神采?！都堥w帖》、《得張季長書追懷南鄭幕府》等草書，與張旭的《肚痛帖》在精神上是一致的。由于其對《閣帖》的心摹手追，尤其是對晉帖的取法，故其作品中不時流露出章草的筆意來。在陸游的詩作中能找到他學習章草的詩句，如：“納祿貧如筮仕初，歸來依舊臥蝸廬。半池墨瀋臨章草，一碗松肪讀隱書。長鑱僅供饑子美，清江不療渴相如。耄期自許詩情在，雪里猶能跨蹇驢?！保ā冻醮簳鴳选罚┩瑫r，其作品中又能見到北宋四家的身影，如《懷成都十韻詩卷》、《尊眷帖》、《奏記帖》等。由于陸游在詩歌上的成就，我們在其流傳下來的詩歌中也能找到其學習書法的詩句，現(xiàn)列舉如下：

日閱藏經(jīng)忘歲月，時臨閣帖雜真行。3

午窗弄筆臨唐帖，夜幾研朱勘楚詞。4

寄懷楚水吳山外，得意唐詩晉帖間。5

數(shù)行褚帖臨窗學，一卷陶詩傍枕開。6

古紙硬黃臨晉帖，矮紙勻碧錄唐詩。7

草書學張顛，行書學楊風。平生江湖心，聊寄筆硯中。8

用筆如用人，利鈍烏可常。必欲責其全，無乃廢所長？宣城與晉陵，聲價略相當。不知今何年，森然集龜堂。和墨若瑿黑，搗紙如銀光。心手適調(diào)一，運此紫毫鋩。前卻俱稱意，六驥馳康莊。聊復取一快，詎必師鍾張。9

學詩當學陶，學書當學顏。正復不能到，趣鄉(xiāng)已可觀。10

正是陸游向傳統(tǒng)的全面取法，造就了和“南宋四家”其他三家迥然有別的書風。

（二）學書及現(xiàn)存書法作品分期

朱東潤先生曾說：“要理解陸游，必須抓三個關(guān)鍵：隆興二年他在鎮(zhèn)江的工作，乾道八年他在南鄭的工作，和開禧二年他對于韓侂胄北伐所取的政治態(tài)度。”11這也是陸游書法思想形成的重要時期，尤其是在南鄭的八年，他的詩歌和書法風格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如果考慮到陸游的青少年時期和他晚年退居官場居住在山陰時期，那么可以把陸游的書法分作五個時期來考察。但是，現(xiàn)存的陸游書法作品不多，尤其是缺乏他早年的書作，究其原因，趙翼曾說：

放翁不以書名，而其書實卓絕一時?！欠盼逃诓輹?，功力幾于出神入化。惜今不傳，且無有能知其善書者，蓋為詩名所掩也。12

因此，把他的作品分為三個時期還是較為符合書法規(guī)律的。即初期（宦游之前）、中期（宦游時期）、晚期（退居山陰時期）三個階段。

1 初期（宦游之前）

陸游出生在一個仕宦家庭。陸家世代家學淵源，藏書豐富，故學術(shù)氛圍濃郁，這為陸游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陸游詩作中多次提到兒時學習的情景，如他在淳熙十五年六十四歲時所作的《老病追懷壯歲讀書之樂作短歌》中曾這樣回憶：

少年志力強，文史富三冬。但喜寒夜永，那知睡味濃。庭樹風淅淅，城樓鼓冬冬。自鞭不少貸，凍坐聞晨鐘。探義劇攻玉，摛文笑雕龍。落紙筆縱橫，圍坐書疊重。得意自吟諷，清悲答莎蛩。饑腸得一餅，美如紫駝峰。俯仰五十年，干世終不逢。夜半起飯牛，頹然成老農(nóng)。束書不更讀，蠹簡流塵封。世無袁伯業(yè)，太息吾何從！13

這是在寫他十多歲是刻苦讀書的情景。詩中多次談到他誦讀每至深夜，甚至通宵達旦。《宋史·陸游傳》記載：

（陸游）年十二，能詩文。14

陸游的性格、思想的形成，深受其祖父、父親的影響。其祖父名陸佃，字農(nóng)師，號陶山，系宋熙寧三年(1070 年)進士，累官至尚書左丞。家貧苦學，映月讀書。過金陵受經(jīng)于王安石。佃精于禮家名數(shù)之說，著有《陶山集》十四卷等，擅長七言近體詩，受其影響，陸游也以七言近體詩名揚于世。對于祖父陸佃，陸游欽佩之至。他也是陸游記述先祖最多的一位。鄒志方曾統(tǒng)計過“記陸佃事跡最多的，當推《家世舊聞》，多達五十三則，全書一百一十八則，占到百分之四十五?！?5“ 不肯以所長蓋眾”，16“恬于仕進，而志則常在生民”，17“性儉約”18等，這些對陸游產(chǎn)生深刻影響，其他著作中也多次提到其祖父。對陸游影響最大的是其父親陸宰，陸宰，字元鈞，號千巖，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 年），因父功績補官。歷秘書校理、起居注等，后拜禮部尚書，直密閣、侍講學士。陸游也多次記錄父親陸宰言事，鄒志方概括陸宰的為人有四個方面：

一是關(guān)心國事，崇尚氣節(jié)；

二是恪守王學，不畏權(quán)貴；

三是學識豐富，深諳典故；

四是身為詩人，鐘情圖書。19

這些對陸游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陸游早年花費大量的時間用在誦讀經(jīng)書和作詩上，對于其如何學習書法不得而知。究其原因，蓋自北宋起科舉不以“書判取士”和取消吏部銓選，朱弁說：

唐以身、言、書、判設科，故一時之士無不習書，猶有晉、宋余風。今間有唐人遺跡，雖非知名之人，亦往往有可觀。本朝此科廢，遂無用于世，非性自好之者不習，故工者亦少，亦勢使之然也。20

《劍南詩稿》有詩記載：

嘗憶初年十七歲，朝朝烏帽出從師。忽逢寒食停供課，正寫礬書作贗碑。21

說的是寒食節(jié)停課，用明礬水寫字，當作碑版拓片。從陸游宦游時期的書法作品來推測，其童年時期是進行過書法訓練的。

宋高宗紹興十四年（1145 年），陸游在二十歲時于唐婉結(jié)婚，伉儷相得，琴瑟甚和。然陸游父母擔心其荒廢學業(yè)，斷送前程，遂對兒媳唐婉非常不滿，母命難為，兩年后陸游終于還是休了唐婉。紹興二十五年（1155 年）科舉場中失意的陸游與偕夫而游的前妻唐氏在沈園偶遇，陸游感慨萬分，遂題壁寫下了著名的《釵頭鳳》一詞以致意，后唐婉看到后，也寫下了《釵頭鳳》一詞和之，不久唐婉即去世，給后人留下了凄美的愛情悲劇。

宋人陳鵠稱：

余弱冠客會稽，游許氏園，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筆勢飄逸，書于沈氏園。辛未（1151 年）三月題。放翁先室內(nèi)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后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此園后更許氏。淳熙間，其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今不復有矣。22

王潤芳據(jù)此就推測，現(xiàn)存沈園碑墻上的《釵頭鳳》為偽作。23考據(jù)學的原則之一是“孤證不立”，僅據(jù)此就就武斷其為偽作，欠妥。現(xiàn)在的沈園為上個世紀末前后經(jīng)過三次重建而成?，F(xiàn)存的碑墻上的陸游的《釵頭鳳》為中國著名詞學家夏承燾先生手書，24據(jù)此可以確認，現(xiàn)存《釵頭鳳》已不是陸游手跡。但不管怎樣，從陳鵠的話中，我們可以得知，宦游前的陸游已擅長書法，且“筆勢飄逸”，這與他在青少年時期的書法訓練分不開。

圖1：夏承燾手書陸游《釵頭鳳》

2 中期（宦游時期）

陸游的宦游生涯始于宋高宗紹興二十六年（1156 年），終于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 年）。這一時期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1156——1178 年），第二階段（1179——1203 年）。

陸游開始為官大致開始于1156 年，具體時間史書并無記載，然其師曾幾于紹興二十六年三月知臺州，陸游送別時，曾寫有《送曾學士赴行在》詩一首，表達了“士生恨不用，得位忍辭責”25的愿望。曾幾推許陸游的家風、才情、學識，是故不可能直到紹興二十八年才推薦陸游出任福建寧德縣主簿。從1156 年至1178 年間，初仕瑞安，后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福州決曹，紹興三十年（1160 年）被召至行在。孝宗隆興元年（1163 年），因陸游善詞章，熟悉典故，賜其進士出身。歷任樞密院編修官、通判、安撫使、參議官、知州等職。淳熙二年（1175 年），除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撫使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淳熙五年（1178 年），陸游詩名日盛，受到了孝宗的召見，但并未真正得到重用，孝宗只派其到福州、江西去做了兩任提舉常平茶鹽公事。

這期間，陸游宦海幾經(jīng)沉浮，但不失報國雄心。入蜀的八年，他親自上前線，一心想要收復中原，豪情萬丈，南鄭時期，是陸游一生最為得意的時期，也是其詩風轉(zhuǎn)變的時期。思想上的轉(zhuǎn)變，也影響到他的書法，然因從初仕瑞安到入蜀八年現(xiàn)存陸游書作很少，不能全面考察其這段時期的書法風格演變。從僅存的書作看，《焦山題名》為其現(xiàn)存最早的書作。

曹寶麟認為“此書（《焦山題名》）全規(guī)模顏真卿《大唐中興頌》”。26《焦山題名》證明陸游中年時確實已得到顏體筆意的精髓，全篇布局緊密，真力彌漫，字實撐格，給人以向外的膨脹感，字里行間有金戈鐵馬之氣，拳拳報國之志。然其字形比顏真卿《大唐中興頌》略長，部分筆畫內(nèi)擫，可知陸游早年也學過歐陽詢。清代何紹基在觀后認為：

圖2：陸游《焦山題名》

圖3：陸游《鐘山題名》

放翁此書，雄偉厚重似蔡君謨，而非君謨所能及。嘗疑東坡推重君謨，謂為當代第一。蓋東坡實自信其書無與匹，而不肯漫然任之，故為是論。如昌黎于文推柳州，香山于詩推微之耳。使放翁得與同時，東坡許之，豈在山谷，少游之下哉？試以此書與蔡書《萬安橋碑》校之，工拙了然矣。27

《鐘山題名》在《焦山題名》刻立半年后之作，風格類于《焦山題名》，唯其刻工水平低劣。

另《老學庵筆記》曾記載陸游在赴寧德主簿途中的經(jīng)歷：

予（陸游）為福州寧德縣主簿，入郡，過羅源縣走馬嶺，見荊棘中有崖石，刻“樹石”兩大字，奇古可愛。即令從者薙除觀之，乃“才翁所賞樹石”六字，蓋蘇舜元書也。因以告縣令項膺服，善作欄楯護之云。28

陸游大概在寧德任滿或者更早的時候開始學習行草書，取法唐代張旭、五代楊凝式及北宋四家等。雖然在“靖康之變”中，宋室內(nèi)府收藏的大量書畫名作被金人擄掠，仍然有相當數(shù)量的作品流傳民間，加之自北宋《淳化閣帖》后，大量刻帖的出現(xiàn)，給陸游的取法古人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尤其是對晉唐法帖的取法，使得他的書作中時而流露出章草的筆意來，這在《懷成都十韻詩卷》等作品中尤為明顯。此外，陸游的某些性格與他們相似，從心理上，陸游愿意接近這些人的作品。陸游有詩云：“午窗弄筆臨唐帖，夜幾研朱勘楚詞?！?9此外，陸游與張旭等一樣喜歡飲酒，現(xiàn)存陸游的詩作中就有大量描寫酒的詩，如《我有美酒歌》曰：“我有美酒起自斟，勸君一卮為君吟?！?0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曰：“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1行草書不僅在當時已成為廣泛應用的實用性書體，而且是抒發(fā)個人情感的良好載體。以《紙閣帖》為代表的草書作品，飄逸而不失遒潤，取法自張旭及懷素，又有自家神采；以《玉京行》和《苦寒帖》及《懷成都十韻詩卷》為代表的行書作品，前者模擬楊凝式而酷似，中者有學習蘇軾和米芾的痕跡，后者綜合所學而骨力遒媚；《重修智者廣福禪寺碑記》則代表了他在楷書上的又一個成果，該碑取法歐、褚而強健有力。

圖4：陸游《懷成都十韻詩卷》局部

入蜀八年，特別是在南鄭為官的八個月，是陸游一生中最為得意的時期，也是陸游詩風轉(zhuǎn)變的時期。他于乾道八年二月只身離開夔州，途徑梁山、鄰山、鄰水等地，于三月抵達南鄭，一路作詩三十首。諸如《鄰山道中作》、《果州驛》等。陸游其一生追求的是“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qū)”32的軍旅生活，是故理想得以實現(xiàn)，心情可想而知。而一到了南鄭，陸游的生活為之一變，眼界大為開闊，一種“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35的人生理想，馬上化作詩篇。如《南鄭馬上作》：

南鄭春殘信馬行，通都氣象尚崢嶸。迷空游絮憑凌去，曳線飛跋扈鳴。落日斷云唐闕廢，淡煙芳草漢壇平。猶嫌未豁胸中氣，目斷南山天際橫。34

圖5：陸游《苦寒帖》局部

南鄭八個月的軍旅生活，是其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是故陸游詩稿中有關(guān)懷念這一時期的作品特別多。據(jù)邱明皋先生統(tǒng)計，多達一百余首。南鄭豐富而又充實的生活，使得陸游的愛國主義思想得以升華，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質(zhì)變。陸游在《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中寫道：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余未免從人乞。35

陸游時年六十八歲，他認識到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而這個認識是從南鄭的軍旅生活得來的。清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

放翁詩凡三變：宗派本出于杜，中年以后，則益自出機杼，盡其才而后止。36

人生的痛苦，莫過于理想的幻滅，正當陸游處于人生的高潮時，風云突變，朝廷召王炎還朝，幕府解散。一方面客觀現(xiàn)實使得他不得不向往道家的無為生活，另一方面主觀上矢志不渝的愛國主義思想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心潮澎湃。因此，詩歌和書法成了他人生中的支柱，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是陶淵明式的田園情調(diào)和憂國憤懣兩種主題的交錯，在書法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則是尺牘的小行草和酣暢淋漓的狂草，書法創(chuàng)作也必然和生活緊密相連。早年的楷書，現(xiàn)已不再出現(xiàn)，我們所能看到的作品，都是小行草和狂草，并逐漸進入成熟期。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有《醉歌帖》、《紙閣帖》等。在《劍南詩稿》中，陸游論及其狂草創(chuàng)作的詩作多達幾十首。閱讀這些詩歌，可以感受到詩作明顯受到了盛唐浪漫主義詩人李白和岑參等邊塞詩人的影響，表達其抗金思想，諸如：

圖6：陸游《醉歌帖》局部

圖7：陸游《自書詩卷》局部

墨翻初若鬼神怒，字瘦忽作蛟螭僵。寶刀出匣揮雪刃，大舸破浪馳風檣。紙窮擲筆霹靂響，婦女驚走兒童藏。往時草檄喻西域，颯颯聲動中書堂。一收朝跡忽十載，西掠三巴窮夜郎。山川荒絕風俗異，賴有酒美猶能狂，醉中自脫頭上幘，綠發(fā)未許侵微霜。人生得喪良細事，孰謂老大多悲傷！37

傾家釀酒三千石，閑愁萬斛酒不敵。今朝醉眼爛巖電，提筆四顧天地窄。忽然揮灑不自如，風云入懷天借力。神龍戰(zhàn)野昏霧腥，奇鬼摧山太陰黑。此時驅(qū)盡胸中愁，捶床大叫狂墮幘。吳箋蜀素不快人，付與高堂三丈壁。38

3 晚期（致仕后終老山陰時期）

陸游與寧宗嘉泰二年（1202 年）五月，以七十八歲的高齡，被朝廷召至行在編修國史?！对姼濉酚浻校?/p>

予以壬戌（1202 年）六月十四日入都門，癸亥（1203 年）五月十四日去國，而中有閏月，蓋相距正一年矣，慨然有作?！?9

去國回到山陰，結(jié)束了官場生涯，過上自在的晚年生活。這時的詩人陸游，雖有愛國之心，但畢竟進入遲暮之年，況且朝廷已經(jīng)形成了不思北伐、茍且偷安的大環(huán)境，宋、金兩國已形成對峙格局，陸游對南宋朝廷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失去信心。晚年的清閑生活，免得煩惱纏身，很有聽之任之的瀟灑風度。詩歌和書法上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清新、自然，作品風格也顯得雅致、瀟灑。這時的陸游，經(jīng)過了官場的起起伏伏，豐富了人生閱歷，學識和功力有了相當積淀，早年的名利之心已經(jīng)歸于平靜，加上兒孫滿堂，家鄉(xiāng)寧靜的田園生活，自然會有“一卷楚騷細讀，數(shù)行晉帖閑臨?！?0

這一時期，作者的技法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代表作是《自書詩卷》，該書字勢飄逸瀟灑，秀潤挺拔，于規(guī)矩中富于變化。

此外，還可以從陸游的詩作中找到該時期的書法創(chuàng)作的情況。如《作字》云：

整整復斜斜，翩如風際鴉。書成半行草，眼倦正昏花。未辦倉盛筆，寧能錐畫沙？老夫端可媿，頭白不名家。41

陸游逝世前幾年當中，仍不時有詩作問世，然行草書作品并無太多留存，除了《自書詩卷》外，僅有《與明遠老友書》、《南窗》、《讀劉伯倫傳》，除《南窗》為草書外，具為小行草作品。蓋因年事已高，有頹廢的跡象，不復當年“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豪情了。

（三）書法作品技法分析

東漢末年自有書家記錄起，從事書法的人群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士大夫書家群體，一類是書生和工匠或刑徒群體。前者又分為有個性和無個性之別。每一個朝代的社會發(fā)展和文化活動有所差別，整體上每個朝代的書家群體的書風都可用一個字代替，如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等。歷史上留下來的為人們熟知的書家，大多都有其強烈的個性存在。陸游書法在“南宋四家”中個性最為明顯，他的一生就是以詩歌和書法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陸游的一生中有四樣東西陪伴著他，即書籍、美酒、詩詞和書法。他有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恢復中原的志向以及大志不得報的失落，都用他的詩詞和書法來宣泄。他的詩詞是豪放的、高昂的；他的書法奔放如滔滔江水，遒勁如萬歲枯藤。

根據(jù)陸游的學書經(jīng)歷，可知他的書法主要特點。少年和青年時期，陸游書法是重法度，求古意，追求橫平豎直，以顏體為主，兼有歐陽詢與褚遂良筆意，字里行間有一種雄渾、嚴謹、沉實之氣?；掠螘r期，以行草書為其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主要方向。這一時期，陸游的取法開始趨向多元，作品中不時出現(xiàn)唐、北宋書家的筆意，并開始走向張揚。在經(jīng)歷了宦海的起起伏伏之后，他的作品多了幾分成熟，少了幾分稚嫩。隨著閱歷和學識的增加，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晚年致仕時期，歲月的侵蝕、恢復中原之志的破滅、對朝廷茍且偷安的失望及故鄉(xiāng)寧靜的田園生活，使得陸游的書作褪去了往日的火氣，達到了心手雙暢的境界?！蹲詴娋怼窞殛懹瓮砟甏碜鳎F(xiàn)從筆法、結(jié)體、章法等方面分析該作品。

其一、用筆。每個人的用筆的不同決定了作品風格的差異。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用筆是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在尚意的宋代，筆法上追求隨意、欹側(cè)、自由是當時社會的主流，陸游在用筆技巧上也追求“外放”。蘇軾所提出的“端莊雜流利，剛健含婀娜”的書法風貌在《自書詩卷》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此外，黃庭堅飄逸不群的風神、瘦勁剛健的用筆，在《自書詩卷》中也可以感受到。陸游對所理解的每個技巧都毫不掩飾，使點畫間的呼應關(guān)系更加清晰化，筆法間的轉(zhuǎn)換關(guān)系更為明朗化，線條間的遞進關(guān)系更趨節(jié)奏化。具體而言：第一，將逆入回收作為筆勢的一部分來寫，這樣寫不僅字形富有生命，而且筆勢氣息連貫，筆畫沉著痛快，揮運自如。再加上用筆輕重緩急的變化，干濕濃淡，節(jié)奏分明，空間關(guān)系非常豐富，視覺感受極其強烈。這樣的點畫體現(xiàn)了兩種力量的結(jié)合，一是平面的前后左右方向上的力，一是立體的垂直方向上的力，前者如快馬斫陣，體現(xiàn)出奔放的運動感；后者如錐畫沙、印印泥，力透紙背，體現(xiàn)出沉著的力量感。第二，提按頓挫極其豐富，并能做到“八面出鋒”?！鞍嗣妗敝腹P毫的全部錐面，亦指筆鋒入紙方向上的變化。這樣的用筆不僅使線條多變，而且使每個字都圓轉(zhuǎn)流暢，變幻多端，從而達到點、線、面的完美統(tǒng)一。整卷作品中既有行書，又有草書，穿插變化，節(jié)奏感強。因此，陸游在《自書詩卷》的用筆上，既有二王的蕭散、典雅，又有蘇、黃、米的天真、率意的韻味。

其二、結(jié)體。結(jié)體又稱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是兩個概念,《說文解字》：結(jié)，蒂也，是指點畫交叉匯集的點，在書法中指向點畫的組合方式；《說文解字》：構(gòu)，蓋也，在書法中指構(gòu)成漢字的框架?！蹲詴娋怼分械淖终w結(jié)構(gòu)略顯瘦長，結(jié)字中宮收緊，字勢也更加欹側(cè)。這完全打破了常規(guī)寫法，用不同的欹側(cè)方式來強調(diào)字勢，極大地豐富了漢字的造型?！蹲詴娋怼肥羌瘯x、唐、宋等各大家之長，陸游自由揮灑的產(chǎn)物，是憑借陸氏數(shù)十年書學、學識、人生閱歷的結(jié)果，是他晚年的經(jīng)典之作?！蹲詴娋怼方Y(jié)體看似漫不經(jīng)意，信筆而為，其實剛?cè)岵?，方圓結(jié)合，筆力老成。行筆忽急忽徐，字形忽大忽小，結(jié)構(gòu)忽疏忽密，變化多端而又和諧統(tǒng)一。

圖8：陸游《與明遠老友書》局部

圖9：陸游《南窗》局部

圖10：陸游《讀劉伯倫傳》局部

其三、章法。章法指謀篇布局，是指在安排布置整幅作品中，字與字、行與行之間呼應、對比、照顧等關(guān)系的方法，亦即整幅作品中的“布白”。章法大致分為“管領(lǐng)”和“行氣”兩個方面。管領(lǐng)是指全篇開頭的第一個字的點畫布置。唐孫過庭說：“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42這句話充分說明了在書法章法中的管領(lǐng)的重要性?！蹲詴娋怼?，“管領(lǐng)”字為“原”，此“原”用筆方頭入紙，中鋒、側(cè)鋒互用，結(jié)體上緊下松，墨色厚重，可以說為此卷奠定了基礎(chǔ)。傳王羲之曾云：“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字，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3陸游在《自書詩卷》中在章法上打破傳統(tǒng)布局，每個字在整篇作品里，根據(jù)自身的結(jié)構(gòu)特點，或大或小，任其自然?！墩f文解字》：“稱，銓也。從禾，爯聲?！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云：“銓者，衡也?！薄堵曨悺吩唬骸般專苑Q物也?！薄墩f文解字》：“爯，并舉也?！毕喾Q就是并舉的均衡，在書法上就是對比關(guān)系的和諧，就是說漢字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變形處理一定要陰陽的對立與統(tǒng)一?！蹲詴娋怼氛路ú季郑啃械淖謹?shù)不固定，字形或大或小，參差相合，或上緊下松，或上松下緊，對立而又和諧。所以說，領(lǐng)頭的第一個字不僅給整卷作品定了基調(diào)，余下的部分保持著承接、對立、呼應的關(guān)系。只有這樣，通篇才能渾然一體，氣息連貫。行氣是指作品中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呼應、映帶關(guān)系。要求筆斷意連和實連，聯(lián)字成行，積行成篇，在文字的上下、左右、首尾的書寫中，既要有變化，又須能和諧，如清代宋曹在《書法約言》說：“勿往復收，乍斷復連，承上生下，戀子顧母?！?4所以“行氣”是作品中的精神領(lǐng)袖，正因為有了這種行氣才使作品生發(fā)出連綿不絕的音樂般的巨大活力。在《自書詩卷》中，無論字里行間怎樣參差變化，其行氣始終都在統(tǒng)攝全局，在通篇的章法上又可以感受到一種動態(tài)美。清代李日華評價陸游：“陸放翁詞稿，行草爛漫，如黃如米，細玩之，則顏魯公、楊少師精髓皆在?！P勢圓熟，信一代之名跡也。”45

由上所述，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到，陸游融合前人的書法特點，而能自出新意。這也自然可以證明陸游的書法藝術(shù)在書法發(fā)展史上具有著不可忽視的歷史地位。